1
一九三八年夏,大雨复仇似的下了几天后,闽北崇山峻岭间的崇安城来了一批台湾人。
方美翠拉着妈妈施玉蓉衣襟从福州洪山桥码头踏上汽船甲板,身上包袱薄如兽皮。国民政府口头传令,台民船小人多,行期仓促,轻装简行。他们几乎被押上船,押行人员的态度与晨风一样凉飕飕。
他们沿闽江逆流北上,汽船走了一天一夜,停靠闽中延平码头时,雾漫闽江,层叠的山城,民房在雾中露出鬼魅灰影。方美翠乖巧像一只病猫,紧紧依偎施玉蓉身旁,眼里装满畏怯、惊惧与疑问。十岁孩子快忘了饥饿,心里让隐隐的预感攫住,前路茫茫如烟,等待她们的会是船行闽江那样无尽的颠簸和摇摆?水路的颠簸和摇摆只是一天一夜,呕干腹腔里残余积食,船舱弥漫秽物恶臭,忍上一阵就好了,而前路的颠簸有多长,她没底。她那时不懂一生一世有多长,只晓得往后山区生活的长度可能相当于临行前妈妈说的:我不知道要去多长时间。她感觉未知的时间长度是最长的,长到看不到头。多年前外公与妈妈带着她逃离日统区台湾偷渡回内地,她还不会记事,妈妈零零星星讲过一些,拼贴不出一个颠沛流离的完整印象,仿佛她不是亲历者,是旁观者的道听途说,而此行方美翠补课似的体验了艰难。
舍舟登岸,方美翠他们在延平避雨五天后,爬上卡车,一路地动山摇地摇晃到崇安。天已断黑,空气中飘渺好闻的幽微岩茶香,方美翠从妈妈怀里拖出软如面条的身子,狠狠吸了几口空气助力腿脚。可腿脚不听使唤,下不了车。
周福伯抱她下了车。
周福伯是她在船上认识可爱胖子。
周福伯佯装高兴地说:“美翠,我们来到一个好地方了。”
施玉蓉背着包袱,像难民似的倦容恹恹,回应的感激是苦笑,她已经意识他们被流放到一个插翅难逃的荒僻边城。
方美翠在崇安古城开始了全新的陌生生活。
多年以后,周福在城南面十余里处赤石古镇上街河埠头开门诊,方美翠在他诊所边上开了一间杂货店。
2
年满十五岁的方美翠从崇安县台湾儿童教养所结业,赋闲在家,偶尔到杂货店里帮施玉蓉看看店,守着花生瓜子、糖球麻花、酱醋烟酒。方美翠的出现给崇安赤石街带来些许生气,她头发尽数往后梳拢,打出一条粗大辫子垂在脑后,长辫子随着轻盈步态调皮晃悠,发梢如马尾在微翘臀部上弹动。她秉承母亲施玉蓉的干净清爽习性,又比母亲出落得漂亮,鬓毛不溜,刘海不留,光洁舒缓额头下一双柳叶眉,一对长而微翘的明眸,似闭非闭,似蹙非蹙,小嘴唇角微翘,勾出一道俏皮娇媚唇线,脸型则是对她母亲扁阔脸的大胆砍削篡改而成饱满鹅蛋形,遗憾脸色略显苍白,牙齿黄而疏。月白衣服缝几处补丁,腰是细的,胸部开始显山露水。
那天傍晚,罗长庚挑两篓茶青晃晃悠悠路过上街河埠头,夕阳余光映着赤石河段,像撒满金子,水光勾连斜阳打在罗长庚淌满汗水的脸面。方美翠慵懒趴在柜台面,眼睛空洞望着河埠头稀疏人影,仿佛面前一面镜子,竟框入一个熟悉身影,那张被潋滟金色水光和血色夕阳斜映的侧脸熠熠生辉地青春勃发。
方美翠忽然像一只打了鸡血的猫,从店里窜出去,挡住罗长庚,眨巴俏皮眼睛说:“你还认得我吗?”
罗长庚扶住扁担,袖子抹一把额头汗水,眉眼跳舞嘿嘿笑。
“你笑什么?不认识了?”方美翠嗔怪。
“哪儿呀,防空洞里那个台湾女孩。”
“我叫方美翠,你呢?”
“罗长庚,”他略一思忖说,“我怎么没看到过你?”
“哦,我在城里读书,出来了,不过,奇怪,有两年没见了。”
“可不是,我就住在下街,镇子长长的,从上街到下街不远,怎么就碰不到。”他懊恼地甩甩头,好像表达对老天弄人的不满。
罗长庚的父亲从后头赶上来,肩上悠荡两篓茶青,呵斥道:“长庚,你老磨叽,等下茶叶老了怎么做?”
罗长庚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赶路。
方美翠初识罗长庚是在一九四二年四月日本飞机空投轰炸崇安那天。那天,罗长庚进城,听到空袭警报,从中山路一路狂奔,躲进列宁公园透着幽光的防空洞里。列宁公园原先是城隍庙,前些年红军攻陷崇安城后拆了城隍庙建成供红军休憩,百姓活动的列宁公园,挖出一条长长防空洞。防空洞躲得下两三千人,罗长庚身旁咽咽哀泣的女孩正是方美翠,施玉蓉哄着她。施玉蓉进城看望寄宿文庙读书的女儿,不期然遇上空袭。
方美翠说:“妈,我饿!”
罗长庚临出家门从锅里抓了一根玉米揣在裤兜里,路上吃了半根,听到方美翠啼哭喊饿,他一次次攥紧裤兜里玉米棒,攥紧,松开,再攥紧。最终,罗长庚把半根玉米举到方美翠面前,说小妹妹,你吃。一股扑鼻甜香,方美翠迫不及待抢过半截玉米,凶猛地啃噬吞咽,吞咽声不比刚才哭泣声低,勾动罗长庚咕嘟猛吞口水,顿感肚子空落落。
方美翠吃完玉米棒,望着罗长庚,瞳孔里涌动水样清亮感激的幽光,像夏夜远处游动的萤火虫。她说她家住在赤石台民区,现在学校读书。
罗长庚家在赤石下街,他知道中街台民区里住的都是台湾人。罗长庚听说过一些台湾人来历与状况,零零碎碎,到底不太了解。也许住得远,也许出于防范心理,当地孩子与台民子女基本不来往。
这一次店门路口邂逅,仿佛打开一扇禁锢的大门,此后方美翠和罗长庚时不时在街头路尾碰面。连日梅雨放晴,夏天日头如一盘金丝线球,使劲一弹,山水间赤石古镇洒满金色煦暖华光,方美翠从光影里闻出醉人茶香。茶农在作坊复焙茶叶,香味赶趟似的聚拢街上,香了一条街。她好奇他们如何弄出这一街的醇香。她想到了罗长庚,仿佛心灵感应,罗长庚拿着酱油瓶来中街酱油坊打酱油,方美翠碰了个正着。
罗长庚低头走路,方美翠喊:“喂,长庚,正想找你呢。”
罗长庚听到方美翠声音,愕然抬头,惊喜地说:“是你呀,什么事?”
“我,我想去你家里看看怎么做茶。”
“过了过了,早不说。”罗长庚说,“个把月以前才做茶,最晚采的大红袍也下山快一个月了。”
方美翠手指扭着蓝色斜襟琵琶扣,黑布鞋搓地,脸上流露遗憾。“那就算了。”方美翠不满地说,似在责怪罗长庚不够意思,做茶时一声不吱。
“要不,看看焙茶,”罗长庚抽抽鼻子,作势贪婪嗅闻流布街面的茶香说,“这时候焙茶,复焙,最后一道。”
方美翠转忧为喜,跟着打了酱油的罗长庚来到下街。罗长庚是当地土著,世代种茶做茶,称得上茶叶世家。他引着方美翠到街尾家里,鹅卵石路转角处一栋干栏式二层土坯房。罗长庚带她看了一楼做青间和烘焙间。她很好奇,左问右问,罗长庚像个做青老把式,手脚比划示范,眉飞色舞一一介绍晾青架、摇筛、土灶、揉青台的功用。走进幽暗烘焙间,方美翠顿感一股裹挟厚重茶香的热气迎面扑来,挨墙砌的一排矮灶上摆着一只只氤氲冒气的竹焙篓,焙篓面上摊放黑幽幽茶叶。
罗长庚手背贴近茶叶左右横扫两下说:“这下面是炭火,炭火上盖了一层草木灰,用火气烘烤篓面经过拣剔精制的茶叶,这叫炖火,人要时时看住,要好几个时辰才炖好。”
方美翠扑闪眼睛,一副长知识的受用相:“你怎么这么懂?”
罗长庚正要卖弄自己八岁跟着父亲做茶,做到现在称得上半个师傅,看到门口暗了一下,他父亲走进来,急忙闭嘴。
长庚父亲罗圈腿打量方美翠,知道是中街台民女儿。
方美翠羞怯叫了一声:“伯。”
罗圈腿闷声回应,赶忙去照顾焙篓里茶叶,一旦焙过火烧焦毁了好茶痛心。几百年里曾经是出口欧洲最大宗的武夷茶,战事阻隔,商旅不行,茶叶滞销,茶农断了收入,山上茶园也意兴阑珊荒芜大半,罗长庚家里却积压满满一屋子茶叶。罗圈腿不死心,年年管理、采制慧苑坑几亩茶山。山场好,茶好。曾经价值黄金的好茶时下居然一文不值,罗圈腿面上乐呵呵,心在炭火上烤,好在还有几块田维持家计,农闲到木刻画厂里打下手。赤石有几帮外地人,都是穿着比较体面的读书人出身,木刻画厂里的邵克萍听说是浙江人,鼻梁上架一副眼镜,他要不成天出门画画,要不就躲在厂里刻木板印画。邵克萍爱喝罗圈腿家的茶,向他买了几斤茶叶,得闲泡茶呼朋唤友消遣时光。罗圈腿还认识茶叶实验场几个文化人吴觉农、庄晚芳、张天福,他们时常上街聚餐喝酒,据说他们研究茶叶,张天福还发明了木制揉青机。他们也加工茶叶,罗圈腿问他们都卖到哪儿,他们讳莫如深。这些外地来的体面人罗圈腿好生羡慕,他们拿工资有学问,同样是外地来的那帮台湾人有学问也白搭,那个医术高明的医生周福,脸上同样架一副眼镜,衣服却破的到处打补丁,他帮当地穷人家看病不收费,疟疾严重那阵子,他发动村民上山挖青蒿,煎煮泡饮,有病治病,没病防身,也有喝青蒿汤康复的,也有青蒿汤不管用抱憾死去。
罗圈腿敬重外地人,对方美翠不排斥,他边照顾茶叶,边问方美翠的名字,方美翠报上名字,又报了妈妈施玉蓉的名字,说自己是台湾新竹人。
方美翠过度介绍,罗圈腿很高兴,罗长庚也很高兴。
有了这层认识,方美翠隔些日子来招呼罗长庚,罗长庚忙与不忙,罗圈腿都放他的假,成全他们出去溜溜。
罗长庚带方美翠走十多里路,到他家茶山附近慧苑寺,慧苑寺在溪边路口上方,白墙黑瓦两层独院,寺院里焚香静气,没有香客,三个和尚围着供桌,面朝菩萨低头念经,木鱼声声回荡山间,夹山峡谷越发幽静清远。
他们来到慧苑寺山墙下的溪桥边,罗长庚脱下脚上草鞋垫在方美翠屁股下,两人隔丈许坐着聊天。罗长庚没进过学堂,流口水听方美翠讲校园生活。那时崇安城里有一所初级中学,东门、西门、南门、北门各有一座小学学堂,乡绅、政府职员、商贾子弟才有能力进校就读,普通百姓孩子只有望学堂兴叹的份儿。赤石也有一所小学堂,景况大致如城里,罗长庚向学也无力,吸溜口水,张着热望眼睛盯住方美翠。
方美翠乐意说,她沉思着说,模样像菩萨似的静美。罗长庚思想同步追随方美翠回忆,进入设在城里文庙大成殿的台湾儿童教养所时空。崇安文庙的规模和气派居闽北各县文庙之首,文庙大成殿和近侧的五贤祠、崇圣祠,是方美翠他们共同乐园。
“教国文的先生姓叶,五十多岁,精瘦老人,身上破棉袍肩部绽线跑出白棉絮,一副腌臜相。叶先生爱国,很有学问,上课很投入,摇头晃脑朗读梁启超《少年中国说》:……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少年自由则国自由,少年进步则国进步;少年胜于欧洲则国胜于欧洲,少年雄于地球则国雄于地球……,美哉我少年中国,与天不老!壮哉我中国少年,与国无疆!……
“还有一个姓谢的先生,教我珠算,谢先生三十来岁,那个胖,比周福伯还胖,身体跟花桥桥墩一样粗大,身上灌了水那样,走路肉颤颤,腿有大象粗,手指和我们手臂一般大……”
罗长庚耸着耳朵倾听。他听方美翠讲过几遍,方美翠开个头,罗长庚接着讲也能讲个八九不离十,可罗长庚愿意倾听方美翠,千遍万遍不厌倦。他在享受与方美翠共处空气中漫溢方美翠甜丝丝的青春气息。方美翠说:“你想不到吧,算盘珠距那么小,叶先生的大手指一拨拉 ,连排的几个珠子都得动。叶先生有他的办法,他竖了手指,拿指尖接触珠子,二下五去三,二加八进一,动作麻利,简直像弹琴。”
方美翠说着说着,兴致勃勃说到来自台北的同学高节节。罗长庚胸闷,他明知方美翠每回都得提到他讨厌的高节节。罗长庚屏住呼吸,手心紧张冒汗。高节节比方美翠大一岁,在教养所呆了两年,中秋翌日凌晨,被他父亲带去浙江抗日前线参加台湾抗日义勇队少年团。高节节的父亲是第一批参加台湾抗日义勇队的崇安县台民。在台湾从事抗日活动的李友邦被通辑逃往大陆,继续在大陆开展抗日活动,一九三八年夏,组建了台胞为主的武装抗日队伍——台湾抗日义勇队。那年十一月,李友邦从浙江来到崇安台民垦务所动员、招募台民参加义勇队。台民同仇敌忾,群情激昂,纷纷报名参加,有八户人家个个都报了名。李友邦从报名人员中挑选了五十来个年轻力壮和学有所长的,高节节父亲有幸被选中。后来又成立了少年团,高节节被带到浙江加入少年团,与方美翠天各一方。高节节的事从前方传回,零碎简约不成周章,跟传说一般飘忽。高节节只是方美翠最要好的同学,方美翠讲到高大孔武的高节节如何纠集台民同学与欺负他们的当地顽童对抗,打得顽童帮头鼻青脸肿。
罗长庚听到这儿,都下意识摸摸鼻梁,仿佛自己就是那位顽童帮主。
她说有一次自己中暑昏过去,是高节节自告奋勇背她去找周福伯,感动施玉蓉往高节节怀里大把塞糖。
方美翠说到和高节节的交往时情绪明显激动,眉飞色舞。罗长庚心头不是滋味,喉头酸酸的。毫无理由呀,方美翠没说高节节是她心上人,当然,他和方美翠也没关系,更扯不到男女关系。何况还没有台民与本地籍民通婚的先例,县国民政府不成文禁止台民与本地籍民通婚,毕竟,当年台民是被清政府出卖入了日籍的 “外国人”, 享受治外法权,眼下又成国民政府看守和关照的特殊人群。
作为忠实听众,罗长庚的坏情绪很短暂,因为方美翠舌头一转转到崇阳溪旁集贤门外的渡船,罗长庚有了插话的空隙。很快,夕阳夹在了西山,近前花絮飘飞,茶叶青味随风时浓时淡。
3
周福背起药箱走出诊所,隔壁施玉蓉杂货店的门紧闭。周福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凑前一步,瞪大镜片后头肥大眼睛。他急着出去接诊,没细想施玉蓉不开张的反常。施玉蓉是勤快人,几年下来,店门一向比他诊所开得早,偶尔例外又何妨。
施玉蓉来崇安前在福州生活,再往前追溯可追溯到台湾,施玉蓉爷爷被爷爷的舅舅带到台湾新竹若干年后创下一间酱油铺,没想到酱油铺开张才三年,台湾割让给日本做了殖民地,爷爷糊里糊涂变成日籍台民。方美翠周岁那年,施玉蓉的爷爷酱油铺在日本人高赋税重压下倒闭,找不到别的出路,日子一天天困窘。爷爷打算回大陆老家的日子里,忽发心肌梗塞走了。那时奶奶已去世经年。依靠酱油铺赚饭吃的一家子丢了酱油铺,施玉蓉父亲没了正经营生,爷爷一走,陷入无以为继的漫长困境,摆在面前只有回老家一条路。那时施玉蓉父亲四十来岁,母亲生下施玉蓉第二年中秋跟一个做松香生意台北男人私奔去了日本。施玉蓉父亲向表哥借了些盘缠,月黑风高夜,带着施玉蓉和方美翠躲在船舱横跨台湾海峡回到内地福州。施玉蓉的丈夫方大桂对移居内地不乐观,选择与施玉蓉分离,于马祖码头跟他们分手告别。施玉蓉拉扯方美翠不思再嫁。施玉蓉父亲在福州码头搬运社找了份扛布包差事。一天,日本飞机轰炸福州,扛着一包大米踏上甲板的父亲被飞机扔下的炮弹击中,掉入江中。母女俩生活失去支撑,施玉蓉揽些街坊衣服浆洗缝补赚些碎银子维持生活。
周福是个胖子,胖乎乎的圆脸镀一层油,亮晃晃,一笑,琇瑯圆镜框后头眼睛挤成一条线,腮帮肌肉颤悠悠荡漾动态美和亲和力。
周福在台湾时行医,身怀悬壶济世一技之长。他来崇安走得急,一应器械没能带上,到了崇安才发现,这座拥有千古名山的边远古城,已被迭起的战火摧残城破墙颓,凋蔽荒凉,人影稀疏,惟一一家官办医院县卫生所药物奇缺,就连感冒发烧的常用药都未能备齐。
周福诊所营生越来越凋敝,百姓有病自己熬着,不是重病不到他这儿来,小病熬成了大病,迫不得已才东挪西借凑些钱送病号到诊所;实在凑不出钱,周福也接诊,不拿药,开个土方指导他们自己找青草药煎服。周福遇上诊所收治不了的病号,让他们赶紧送往县卫生所。县卫生所所长是周福朋友,说起卫生所缺医少药的艰难,唉声叹气,有时眼睁睁看着重病号脉搏一点一点薄下去,一蹬腿无声无息走人。物价像厉鬼缠磨人,台民刚到崇安那年,一元钱买三十六斤大米,或者六斤猪肉,或者一百粒鸡蛋,政府每月给每位台民伙食津贴三元。几年后两斤大米卖十元钱,政府给台民每人每月十元的补助,塞牙缝都不够,当地百姓没有补助,靠耕作田块,入不敷出,谁拿得出钱看病。两个医生头碰头叹气。这日子跟过去比,一个在天堂,一个在地狱。周福为自己日籍身份蒙羞,逢人就骂日本人造孽。有这颗愤慨的心,他送两个儿子到前线加入抗日义勇队打日本鬼子跟流水一样自然。早日把日本鬼子从大陆从台湾赶出去,是周福第一个愿望,第二个愿望就是悬壶济世。
周福出诊回来,看到施玉蓉店门开着,施玉蓉像只阉鸡无精打采站在杂货店门外,木呆呆怅望河埠头,听到周福叫她,恍然醒神。她告诉周福,她的店不想租了,过两天关门还给房东。
周福叹了一口气,不知道如何安慰生了一场病苍老了不少的施玉蓉。
“妈,剩下的货怎么处理?”方美翠也在店里,听到施玉蓉意思,接过施玉蓉的话说。
施玉蓉看到周福,心情好了些,想恶作剧一把,淡淡一笑说:“你找下街茶老板罗家盘走算了。”
周福呵呵瞎乐,道声别,走进隔壁店。
方美翠满脸羞红,嗔怪道:“妈,你胡说什么呀!”
施玉蓉哪能胡说,方美翠懊恼着哩。方美翠心里装着罗长庚,罗长庚心里也有她,挺默契,中间偏偏多了一个花小妹,多了自己一个日籍台民身份。方美翠头一次听罗长庚嘴里吐出的花小妹名字,感觉怪怪的,什么不姓,姓个花,好稀罕,好俗气。花小妹与罗长庚订了娃娃亲。母亲告诉罗长庚你有老婆了的时候罗长庚才十一岁,吓得哭起来,我不要,不要老婆。
母亲笑岔气,抹着泪水说傻儿子,谁会不要老婆,不过没有娶过来不能称老婆,称对象吧。你的对象花小妹,壮壮的,像一头牛。找老婆就是要找肥壮的,耙草耕田,劈柴生崽样样拿得起放得下,瘦成麻杆的姑娘,别的不说,下崽都缺力气。
罗长庚默认了这样一个事实:自己有对象了。
原来,当年家在星村的罗长庚大姨夫来了一趟家里,看上罗长庚独子,家有茶山茶坊,说动罗长庚母亲,把自己嫁在本村的妹妹女儿花小妹说给罗长庚作对象。罗长庚母亲考虑罗长庚是四兄妹中唯一男孩,早说个对象放心。她专程去了一趟星村,往返六十多里山路,瘦得像麻杆的母亲一步一步量去,住一夜又量回来,庄严宣布罗长庚订了老婆。订婚礼给了,那就是真的了,比罗长庚小一岁的花小妹许配给了罗长庚。
罗长庚跟方美翠提到花小妹,很烦恼很纠结,他眼里已装下方美翠。
“长庚,你的小花很美吗?”他们来到三姑石路口拔小竹笋休息间隙,方美翠扑闪着好看的眼睛说。
“嘁,美?胖胖的,大圆脸,两个脸蛋红彤彤,像两个西红柿,好像是这样,记不清楚了。”罗长庚不耐烦方美翠提花小妹。订婚的第二年端午节,花小妹由母亲带到赤石住了一夜,罗长庚头一次看到花小妹,他内心的抵触打从订婚时生成,是她让罗长庚多了一份不便与人道的羞耻感。羞耻感是订了娃娃亲童少共有心理。此番他见了花小妹像个立式菜墩,羞耻感翻番。罗长庚母亲叫他带花小妹到南门外河边看赛龙舟,罗长庚独个儿偷偷溜走。花小妹哭鼻子,稚声稚气说罗哥哥讨厌我,不带我去。
罗长庚与赤石下街几个男孩结伴来到南门外河边,融入激昂的群情,亢奋地看着崇阳溪上一对对描红绘绿龙舟在领头的振臂呼喊指挥下,在咚咚鼓声壮威下,如蛟龙出水顺流飞窜。上午半决赛赛出结果,下午还有一场更为激烈的决赛。罗长庚中午回到家里,一家人围在桌上吃饭了。母亲碍于客人在场,轻描淡写地指责他两句。罗长庚低头狠命几口扒拉完碗里的饭食,溜出厨房门喘气。
“罗哥,你不带我去,我也去看了,有什么了不起。”刚放下饭碗跑出来的花小妹猛然一句话,吓罗长庚一跳,他想,娶她做老婆岂不要天天挨她训斥。
至于花小妹看赛龙舟,除了她母亲,还有谁带她去?
罗长庚的纠结与疑问脱口而出,花小妹嘴巴一撇:“是你妈妈带我们看赛龙舟。”
纠缠于花小妹看赛龙舟几多无聊,花小妹跟自己有什么关系,那次见面之后,花小妹再没有出现过,家人也很少提到她,花小妹似神马,如浮云,像白驹过隙倏忽而已。
罗长庚拔小竹笋,方美翠跟他屁股后头。拔了竹笋,帮方美翠拔兔草。他教她认兔草,罗长庚能认得二十多种兔草,方美翠刮目相看。
月前方美翠家里买了六只不大不小兔子,施玉蓉把拔兔草任务交给她。刚才教她认兔草,怎么又扯上花小妹,都怪花小妹姓花。“兔草也有长花的吗?花小妹的花。”这一绕,不知觉被绕进花小妹。罗长庚后悔当初告诉方美翠订婚的事。娃娃亲,何等荒唐,方美翠从此爱拿这事寻开心烦罗长庚。罗长庚懊恼、尴尬,甚至发了脾气。
“下回再提花小妹,我从此不理你。”
方美翠吐了吐舌头,扮个鬼脸。
崇安林木茂盛,芳草萋萋,别说方美翠家养六只兔子,就是养六万只,也能养肥肥壮壮。
罗长庚每每领着方美翠走出赤石街,沿田畴逆流而上。走着走着,罗长庚和方美翠不知不觉走进一九四五年春天。
“你看。”罗长庚指着崇阳溪边萋萋芳草,长流碧水,过些日子进入雨季这条大溪将有一段时间水流汹涌澎湃。
方美翠顺着罗长庚手指的方向,眼里露出惊喜,看到了青草,看到了兔子肥肥壮壮的模样。
方美翠欣喜地亦步亦趋,愈走愈远,似乎近处的芳草有毒。他们走上河坝,路旁乌桕树冒芽枝杈筛下的日头跳脱他俩身上。
树上小鸟欢叫。
“你听,这是什么声音?”
“喜鹊。”
“不对。”罗长庚嘴里模仿咕咕咕咕叫声。
“不知道。”
“斑鸠。我养过两只斑鸠,掏来时才出生几天,毫毛没长齐,养到鸽子大,被老鼠吃了。”说着话,罗长庚慢下来,与方美翠并肩,方美翠偏着头,调皮地问:
“现在还养吗?”
“没有,”罗长庚说,“你知道,我家养了两条黄狗,大雄和小雄。”
方美翠思忖片刻,说:“怎么叫大雄小雄,是英雄的雄吧。”
“不是英雄的雄,是雄性的雄,我爸给取的,刚好都是公的,大的叫大雄,小的叫小雄。”
方美翠给他面子,没点破“英雄”的“雄”和“雄性”的“雄”是同一个字。但她给“公的”和“大雄”“小雄”逗笑了。笑声脆亮,极像武夷山中一种鸟。罗长庚快活起来,脚下轻快,又与方美翠拉开一段距离。走到半路,叉出一条傍渠的路,渠旁大片的田,田的周边大片的荒地,田里禾苗青青,荒地上有灌木,也有草坡,是角亭村地盘。渠是直的,傍渠的路也是直的,长长地通向远处公馆村。
罗长庚看上虎山庙附近一处长满青草的荒坡,那里生长成片兔草。
罗长庚说:“你来,我教你认兔草。”
方美翠这天穿着红色细花白地斜襟短夹袄,露出内里月白棉线衫,下面是一条黑色泡泡裤,走了一大程路,脸上红扑扑挂着细密汗珠,晶莹透亮,芬芳质感。罗长庚非常受用地教她辨识兔草。“这个圆叶子的是,那个梳子叶的不是。”“这个长叶的是,矮趴趴长着红果的有毒,兔子吃不得。”……罗长庚不是草药师,认得兔草,又说不出草的名字,就这个那个地指点。
方美翠挤在罗长庚身边,像个乖巧的学生,听先生现场实物说教,罗长庚说“是”的,方美翠扯下草棵,扔进茶篓里。罗长庚说“不是”,方美翠凑近草棵,翻弄叶片,不错眼地看,想把草棵拍摄存放大脑里。她掐腰补丁夹袄勾勒出亭亭婀娜身躯不时在他面前高低伸缩,罗长庚心都醉了。
回程路上,日头一点点西偏,倒在一座山的山巅,一幅贵妃醉酒图。直筒竹编茶篓里兔草满出口外,足有二十斤重。这回他们只带了一个大茶篓,由罗长庚一路上斜挎肩上。日头余晖在他们身上镀了一层酡红,西望远处如虹的南门花桥和残缺的城墙也镀了一层醉红。
他们一前一后朝着中街台民区走,方美翠叫住罗长庚说:“长庚。”
罗长庚驻步回过头。
“我来背。”方美翠用力抢来罗长庚肩上茶篓。
罗长庚又抢回来,挎回肩上说:“看你这么柔弱,我帮你送回家吧!”
方美翠说:“不用,我妈会骂我。”
“你妈不碍事。”罗长庚心里恐惧他娘,娘发现罗长庚与方美翠接触频繁,多次警告他检点,让花家知道了吃不了兜着走。罗长庚向爹请示,找借口偷跑出来,几回让娘撞上,娘脸黑得像涂炭。罗长庚回到家,娘非打即骂。罗长庚铁了心要跟方美翠腻在一块。其实,她已经瞧出罗长庚难处,只是割舍不了。
罗长庚的坚执,方美翠不做声了,跟在罗长庚后头,心头甜滋滋。
施玉蓉不在家,自打关了店门,她做了闲妇,不等方美翠回家,早早吃过晚饭,出去串门聊天。
罗长庚留意靠墙小桌子上一碟咸菜,半条腌萝卜。
方美翠饿坏了,当着罗长庚从锅里端出一碗稀粥。
“你看,就一碗稀饭。”方美翠难为情地说。
罗长庚愣了愣说:“我走了。”
罗长庚家里有自耕田,还租了地主一亩地,养了一群鸭子,还有茶山茶坊,日子好过方美翠。
过些日子,罗长庚送来十来个鸭蛋。
方美翠说:“你拿回去,我不要,你爹会骂你。”
“干吗不要?我爹不知道,”罗长庚说,“不偷不抢,我自己养的鸭子生的,刚捡上来,新鲜。”
罗长庚有时帮家里干点农活,插秧、耙田、薅草;砍柴、劈草、放鸭子。方美翠收下鸭蛋,跟罗长庚约好去放鸭子,方美翠早早等在预约的偏僻河洲地,等着罗长庚领一支鸭队伍大摇大摆走来。
方美翠远远地喊:“长庚,你是保甲长,牛气。”
罗长庚扬扬手上竹鞭,鸭子们欢快地下到河里,成群结队游出去。
“好了,它们吃饱了自己会回来,我走掉,它们也能找回家,一只不落。”
罗长庚摘了片剑形草叶,坐在方美翠近旁鹅卵石上,吹出好听的调调。
罗长庚的叶笛长了翅膀,声声清丽婉转,连空气都飘逸抒情的甜美味。方美翠内心空旷清丽,被雨水清洗过似的。
罗长庚问:“怎么样?”
方美翠如梦方醒:“好听,真好听。”眼里汹涌钦佩。
方美翠眨巴着好看的眼睛:“你唱吧,你唱给我听。”
“还唱《落雨仔》吧!”
“好呀!”方美翠欢快地说。她百听不厌罗长庚当地方言唱《落雨仔》,耳濡目染,她也会唱了,就是不唱《落雨仔》,只唱从台民那儿学到的闽南话歌谣《崇安无路走》:“崇安无路走,溪急放排冲掉头,三捆稻草打官铺,一根杉木做枕头……”
罗长庚挺挺胸,清清嗓,唱:
落雨仔,落迷迷,
拿把伞仔接姐姐。
姐姐不过桥噢,
俩人慢慢摇。
姐姐不过埂呀,
俩人就慢慢喊。
姐姐不过溪哪,
俩人就慢慢挨。
姐姐不上阶呀,
俩人慢慢拾苦荠。
罗长庚扯着嗓子唱,调子忧伤、凄美。方美翠听不懂当地方言,但她听懂了曲调的感情,听出了其中的寓意,心里酸溜溜的。
她头一次听罗长庚唱《落雨仔》的时候,可真是懵懂不知所云,说:“唱的什么意思呀?”
“我们当地歌谣,落雨仔是下雨的意思,说的是阿弟阿姐相恋了,阿姐外出遇到下雨,阿弟拿一把伞去接阿姐,阿姐阿弟撑着纸伞乘机在雨中搞好玩,先是有桥不过慢慢游,好不容易过了桥,有田埂不过慢慢喊,总算走过田埂又遇上溪流,有溪不过慢慢磨时间,过了溪流过街,他们不过街,在这头拔一种苦菜。”
罗长庚唱完《落雨仔》,突兀地问方美翠:“你说歌里阿姐阿弟俩人是不是发神经?”
“你懂什么,这是情歌,他们玩,玩什么来着?”方美翠皱起眉头,拍打着额头苦想,“想起来了,叫浪漫。”她忽然盯住身旁罗长庚的脸。罗长庚明显感觉脸上热度,心里起毛,狐疑地说:
“怎么,我脸上有字?”
“没有字,有傻蛋一个。”说着,方美翠起身跑出去,捡起地上小石子用力抛入河里。
罗长庚不理她的茬,走向河边,脱掉身上衣服,穿着裤衩跃入水里。此时咋暖还寒,河水冰凉。
方美翠一惊,边跑边喊:“干嘛,你要干嘛。”
罗长庚没听着,他潜入水里摸鸭蛋,总有性急的母鸭把鸭蛋下到水里,好在水清如镜,看得清水底鸭蛋,一摸一个准。罗长庚上岸时,手里抓着两个鸭蛋:“美翠,给你。”
方美翠接过鸭蛋,眼睛眯起来,见过的鸭蛋都有鸭屎痕迹,这两个鸭蛋湿湿的,纤尘不染。
时间近午,暖阳彤照。罗长庚和方美翠赶着慢悠悠移动的鸭群,到了路口,方美翠递回鸭蛋说:“拿着,我回家了。”
罗长庚躲手,说:“送你的。”
“不行,昨天才拿了你的鸭蛋。”
“我家有,你看,这么一大群,一天能生多少你知道么?”罗长庚说,“少说三十个。”
任凭罗长庚怎么说,方美翠就是不肯带走两个鸭蛋。罗长庚有些恼了。方美翠不管不顾,将鸭蛋摆在路边,“放这儿了”,一溜烟跑远,后脑勺辫子欢快弹跳,像快活的马尾巴。
有了罗长庚的陪伴,方美翠基本忘了曾经的好友高节节,不去愁下一顿饭在哪儿。
城里赶墟那天下午,方美翠私约罗长庚进城逛荡。她和罗长庚从城墙走下来,路边的几丛桃花梨花开了,红的白的热闹着,上空一片晴朗。
方美翠跟罗长庚走进残破的城门,走过崇安街,走上中山路,不知不觉走到列宁公园防空洞前,他们初相识的地方。防空洞口透着幽光,地面脏兮兮散落垃圾。这儿很偏,遮挡着一片参天古樟。
方美翠说:“长庚,我们怎么来这儿了?”
罗长庚说:“我也不知道。”
方美翠目光如炬,望着眼前罗长庚。
方美翠眼睛会说话,罗长庚难为情地低下头。
“我知道的。”
罗长庚懵懂方美翠为何声音忽然沙哑,脸上被啄了一下,湿湿的,香香的。抚摸腮帮,分明是方美翠嘴唇啄在他脸上,脸腾地红了。罗长庚再笨,还是略知一二男女情事。
“美翠,不要这样。”
“什么不要这样?”方美翠说,“你要我怎样?真是呆子。”
被说成呆子,罗长庚有些不情愿,抬头欲反抗。方美翠朱唇轻启:“你不呆吗?明明知道我喜欢你。”
罗长庚心里砰砰直跳,穿着破旧红衣衫的方美翠,像黎明日头初升前的预热,淡淡红霞般美艳。他何尝不喜欢方美翠,他不去记媒妁之言订下的娃娃亲,要娶就娶像方美翠这样美艳、贤淑的女孩。他也知道台民与当地人成家比登天还难,县政府不会批准。因为日籍台民是国民政府监视对象,生活上关照政治上不信任他们。
罗长庚呆愣思忖片刻,违心痛苦地说:“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方美翠发育成型的胸脯起伏,苦着脸欲哭。
“我,我一直把你当妹妹。”
“胡说,你的眼睛告诉我你喜欢我。”
“我,我喜欢你,是,是哥哥对妹妹的喜欢。”
“你,你撒谎。”方美翠急起来,顿脚,大声叫喊。
罗长庚使劲甩头,痛彻心扉:“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能爱上你。”
方美翠一顿脚,失声痛哭,迅即转身从防空洞口跑开,受惊縻鹿似的,不理睬后头追出来的脚步和喊声。
此后好长一段时间,方美翠没有出现,罗长庚也没有勇气寻找她,他觉得亏欠了方美翠。
一场突如其来的洪水如一群猛兽从上游东溪、西溪狂奔而下,漫过石雄里直扑县城和县城南面赤石镇。石雄里和县城低洼被淹,赤石下街也浸泡洪水里,罗圈腿阁楼上满满当当陈年茶叶尽数受潮,洪水过后雨水连绵不绝又耽误了补救的黄金时间,雨后天晴,日头君临上界探出傻愣愣大脑袋,受潮茶叶已然发出霉变的酸气。罗圈腿望着阁楼欲哭无泪,战争阻隔通路沉积的茶叶指望战火消弭后售卖好价钱。人家茶山大多不作不采长满荒草,罗圈腿一根筋坚持做茶,就是相信战争终将过去,茶农的好光景快要到来,不期然让一场洪水浇灭信心,换来茶园抛荒茶农的嘲笑。罗圈腿带着罗长庚兄妹一挑挑挑下霉变发白的茶叶倾倒空坪上,晒干,点火烧成灰,挑往茶山壮肥。罗圈腿信心不死,招来茶农挖苦,说兵荒马乱用心耕作茶园做茶卖给鬼,瞎折腾,穷折腾。罗圈腿笑笑,依然故我领着家人挑茶叶烧制的草木灰上山。洪水过后,赤石满眼打劫过的苍凉衰败景象,家家难过家家过,罗圈腿家庭景况一日不如一日。一场忙碌和粮食紧缺,罗长庚脸变黑,人也小了一圈,这不妨碍他内心深处和梦里时隐时现方美翠姣好身段和甜美脸面。他不知道什么叫爱,但明白内心的恐慌来自久违的方美翠。
一天午后,花小妹母亲肥胖身子游移进罗长庚家门,罗长庚躲到隔壁房间。罗长庚父母借米借面热情款待她。花小妹母亲说现在日子非常难,家里快断炊了,此行的目的,是希望罗长庚与她女儿完婚。花小妹母亲说得直白:这样,家里少一张嘴的负担,好匀出一口饭给她哥哥弟弟吃。
罗长庚屏住呼吸,心里慌乱,自己才十八岁,何曾有过结婚的念头。原以为远在天边的事,现在近在眼前,从花小妹母亲嘴里蹦出来,吓死罗长庚。她还说什么彩礼都不要,不讲究仪式,双方亲戚见个面认个亲就成。罗长庚父母不领情。“小妹娘你说啥话,孩子还小,现在又是兵荒马乱,成亲不是时候。”
罗长庚心上石头落了地。本来还殷实的家庭,眼下喝的稀粥照得见影子,得拌上山上采来的菊花、苦苋一块煮,青菜缺油炒得蔫黄枯涩,往前,是喂猪的潲食,现在端上饭桌维持一家生命,再多花小妹一张嘴,不是雪上加霜吗?父母的回绝正中罗长庚下怀,他有些不待见花小妹,她的母亲也无足轻重了。
花小妹母亲走的时候悻悻的,手里拎着白布袋兜的五斤面——罗长庚母亲走东家串西家好说歹说凑的。去了花小妹这头心病,罗长庚变得越发勤快,起早摸黑放鸭子,种地,侍弄水稻瓜果,以体力重荷减轻对方美翠的思念痛苦。得闲下来,他几次下意识走到中街台民居住点门外踯躅,似乎上天恶作剧,自打上次方美翠愤然离去,人间蒸发似的生不见人,大几次想冲到她家,鼓起的勇气屡屡被羞怯戳破,他自怨自艾,怅然若失,苦闷烦恼正找不到发泄的出口,瞅见大雄和小雄盘绕脚边,他抬起右脚使劲踹去,踹中大雄疼痛嘤嘤叫着跑出去几步,转身可怜巴巴望着罗长庚,弄不明白一向疼爱自己的主人缘何忽然嫌弃。
4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对罗长庚来说是个与以往并无二致的日子,他来到鸭棚前赶鸭子,忽然听到城里的方向隐约飘来喧腾锣鼓声和稀稀啦啦鞭炮声。自打日军入侵,物价飞涨,山高皇帝远的崇安幸免日军兽蹄践踏,可日战机的轰炸和战争阴霾同样笼罩着崇安,春节这样重大节日,鞭炮也被消了音似的,没有丝毫热闹气氛。平白无故的日子,敲哪门子锣鼓,放哪门子鞭炮,罗长庚纳闷,正好父亲罗圈着腿走出来,身上穿全新的粗布蓝褂子。父亲说:“你还蒙在鼓里啊,是日本投降了,我们把日本人赶出去了。”父亲很开心,“我看看去。”
罗长庚知道日本兵坏,两次空投轰炸,都有乡亲炸死,弄得人心惶惶。
“爹,我也去看看吧!”罗长庚急切地说。
“好啊,你去吧,让你娘替你放鸭子。”爹朝大门里大声叫罗长庚娘的名字,娘从屋里钻出来,拍着围兜。
“日本人赶走了,大喜日子,长庚跟我去城里庆祝,你代他放鸭子。”罗圈腿亮开嗓子大声说。
娘嘀咕有啥好看的,真是。她应承了下来。
罗长庚父子赶到城里,发现来迟了,城里集会的偌大红场人满为患,父子俩没能挤进去,看不到里面舞龙舞狮拔烛桥,白天舞不出生龙活虎烛光流线,可丁点不影响热闹与喜庆。十番锣鼓,吹拉弹唱,罗长庚看不见,听得见。十番锣鼓甫息,响起喧天战胜鼓,咚咚……快震破耳膜。
罗长庚与父亲走散了,他独自在人缝里钻,听到县长在庆祝大会上讲话:打倒日寇的正义战争结束了,我们将迎来和平的岁月……
群情激昂。罗长庚激动振奋。
“长庚,长庚。”熟悉的方美翠声音,人呢?罗长庚按捺住兴奋环顾四周,不见人影,一低头,方美翠近在咫尺。
方美翠欣喜地说:“我已经摘掉日籍帽子,和你一样了,你没有顾虑了吧!”
罗长庚没听明白,傻呆着。
“怎么,几个月不见,不认识了?”方美翠咄咄逼人。
“没,真没。”
罗长庚一副没睡醒的懵懂相,方美翠又爱又气,说:“走,这儿太吵了。”
她拉着罗长庚左冲右突走出红场,直奔北门而去。出了北门,变成罗长庚引路,一口气来到北门花桥坝下,方美翠冲动地扑进罗长庚怀里,双手吊住他脖子,讲话热气喷吐他脸上,佯装生气说:
“这几个月怎么都不找我?”
“我以为你不理我了。”
“你呀,”她手指直戳罗长庚脑门,“我娘生病差点死了,多亏周福伯用心周到,医术过硬才捡回一条命,我日日夜夜照顾我娘,都快忘了日头月亮长啥模样,你就不能主动些?”
“我去了几次,没碰到……”
“你撒谎!”
“对天发誓,在外头不敢进去。”
“不说了,”方美翠扳低罗长庚脖子命令说,“亲我。”
罗长庚被方美翠冲动感染,低下头的当口接到方美翠热乎乎肥美芳唇,只一碰便分开。方美翠推开罗长庚后退了两步,她被自己行为吓着了。
一瞬的闪吻,罗长庚眩晕,阳光照进大脑,闪电劈入脑回,思维断裂,气血冒顶,脸腾地红了。温暖,柔软,肉感,印在唇吻和心里,挥之不去。
罗长庚气喘吁吁。
“我太高兴了,我们赶走了日本鬼子。”方美翠为自己冒失命令做了解释,一个女孩高兴昏了头吻男孩一下表达高兴心情,罗长庚一时理解了。
但是,方美翠没有想到,罗长庚更想不到,十月二十五日台湾回归祖国后台民落叶归根的心思日重,归台梦与国民政府送台民回台政策不谋而合。这些台湾人和移民台湾的闽人,只有几户愿意扎根崇安,其余都要求返回原籍台湾或闽南、福州。周福选择回福州开门诊,施玉蓉接到了留在台湾成立了新家的方大桂信件,敦促她和方美翠回台。“我虽已另外成家生子,但这里的一间门面房留给你们,你们母女俩藉此衣食无忧。”
施玉蓉徬徨无着的心终于安妥。去意已决,做着返台准备。
马灯下,方美翠形容憔悴:“娘,我们能不能不走?”
“不行,我不适应这里水土气候,老生病,上回差点病死了,再呆下去一准短命,”施玉蓉说,“这里举目无亲,也没有依靠的饭碗,吃啥呢?台湾有自己的门面,还卖杂货。”
她伤心方大桂另有家室,但回台却是最好的打算和出路,没注意方美翠已泪水涌眶。她难舍罗长庚,这一去意味着和罗长庚从此生死两隔。方美翠说:“娘,那,你走,我不走。”
施玉蓉吃惊不小,疑惑地望着已揩干泪水的方美翠:“你说什么?”
“我不想走。”
“你这丫头,昏头了,”施玉蓉拿起案头瓷壶,提起,放下,提起,尔后重重一顿,“不行,你得走,留在这,你怎么活?”
“我可以嫁人呀,又不是没人要。”
“你真真气死我了,就那姓罗的小子,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瞒着我,偷偷谈对象,那小子真大胆,订了亲还打你的主意。”施玉蓉说,“不行,我不同意,我就你一个女儿,扔在山远地偏的穷山沟,我不放心。”
方美翠的泪水继续不争气地涌出来,施玉蓉终于看清她打转的泪水。“你不走,我撞死在你面前。”施玉蓉扔下狠话,“砰”地甩上居室门,留方美翠在厨房独对一豆煤油灯垂泪。
第二天,方美翠换上一身褪色红衣裤匆匆出门,快步走过街,身后有狼追样匆匆而行,来到镇郊荒滩,放慢脚步,东张西望寻找罗长庚身影。路上乱石堆叠,方美翠蹀躞,身子一歪,跌了一跤,磕到的一边膝盖钻心疼痛,她不管不顾,爬起来一瘸一拐奔行,如同受伤的母鹿,游移在草丛间。河滩下溪水汤汤,缠绵多情。方美翠几年时光陪伴这处蓝天白云和无情溪水,从懵懂到情窦初开,身体一日日蓬勃如盛放的月季,娇美艳丽。她被迫跟随母亲迁徙崇安似乎就是为了与罗长庚相遇,两小无猜的清纯友情,蓄足勇气向爱而生之时,方美翠发现这一切还没有到来就太晚了。母亲归心似箭,说啥都要提前成行,带着方美翠返回福州,筹备盘缠再图返台。母亲盘掉杂货店后没了收入,靠周福微薄支助艰难度日,日子之难难于上青天。
母亲的去意九头牛拉不回,方美翠只有一个想法,尽快找到罗长庚。
方美翠看到溪滩拐弯处坐着一个人,宽展溪面游移一群快乐的鸭子。是的,鸭子是快乐的,山水、河滩、草丛都欢快,毕竟,炮声平息,结束躲避和恐慌,历史翻开新的一页,难熬的生活有了盼头,就像母亲,成天反复打理行装,愁眉苦脸难掩眉宇间逃离荒村向往繁华与自由的喜悦。
“长庚,长庚。”
“长庚。”
“长庚,长庚。”
……
声嘶力竭呼喊,呼喊声里带着哭腔。受惊的母鹿,受伤的母鹿,请求主人庇护,惊慌、失望、期翼、忧伤、喜悦,万千离绪集于她最熟悉的名字:罗长庚。
罗长庚坐在溪边游目哀婉,平静的生活,因了方美翠介入,他开始学会了忧伤,对水伤神,见花惜香,心中打下系着连心锁的心结。或是在水中,或是在脑海,时不时跃出方美翠巧笑和美目顾盼的面容。罗长庚忧郁上了,捡起一块小石头扔向水中,那面容荡漾开来,宽展溪面浮漾的尽是方美翠笑颜如花的妩媚波纹。
方美翠的声音飘过来,悠悠荡荡,似有若无地飘过来,罗长庚一激灵,跃身而起,沿着洒满日头的焦点——方美翠的身影狂奔过去,嘴里喊着:
“美翠。”
“美翠,美翠。”
“美翠。”
……
是两只荒野的麋鹿,两只渴望爱情与温暖的麋鹿,两只充满活力的麋鹿终于紧紧相拥,唇吻相接。方美翠柔软身子藤样缠着他,嘴唇使劲挤压,贪婪得近乎蛮横。罗长庚大睁眼睛,惊愕又亢奋地俯视方美翠。方美翠微闭双眼,泪水从眼角哗地涌出,一串串,晶莹剔透的泪水成了山泉。罗长庚看出异常,抓住她双臂,猛地推开她,惊骇地说:“怎么啦,美翠?”
方美翠已张开双眼,断闸的泪水流个不停,终于,方美翠抬起手臂决绝揩去泪水,定睛逼视罗长庚眼睛。眼神如芒似针,刺疼罗长庚心尖。
方美翠说:“长庚,跟我来。”
罗长庚不知道方美翠葫芦里卖啥药,木然紧跟方美翠。方美翠带他来到草间边坡一间看瓜人遗留的瓜棚前,瓜棚四面木板钉制,留着一扇小木门,屋顶盖稻草。西瓜成熟时节,屋里住着看瓜人。过了瓜季,棚子空着,罗长庚放鸭子遇到下雨,逃进屋里躲雨,屋里有一张木板床。方美翠进了屋,罗长庚跟进,空间逼仄,方美翠与罗长庚面对面站着,方美翠的头便抵到罗长庚胸前,低声呻吟说:“长庚,我给你。”
“给我什么?”
罗长庚没有听明白。方美翠惊讶地抬头看着罗长庚,脸赤羞涩,既嗔且娇,点着罗长庚修长鼻子,说:“笨,笨死啦。”
方美翠略知男女性事,却是从未体验。她拿出十二分勇气,罗长庚榆木脑袋愣是不开窍,女儿家怎么好继续说,真是羞于出口。
方美翠跺脚骂:“没见过你这么笨的。”
罗长庚腾出手,试试方美翠额头,急切叫道:“美翠,你发烧了。”
方美翠冷不丁用力推开罗长庚,罗长庚冷不防仰面侧倒,头砰然磕在床板上。方美翠挤出身子冲出屋外。罗长庚脑侧肿起一个大包,艰难站起来,苦恼地走出门,方美翠已然歪歪斜斜跑出老远,像是躲避炸弹追踪,没命地跑……
胡增官,笔名飚风,现居福建武夷山。有作品被《中篇小说选刊》转载。获梁斌小说奖、福建省第七届百花文艺奖等。出版小说集《活得比蟑螂复杂》、散文集《阳光碎片》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