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戏

2016-05-30 14:49吕润霞
延河·绿色文学 2016年2期
关键词:戏院社火秦腔

吕润霞

“喝喊一声绑帐外,

不由得豪杰泪下来。

小唐儿被某把胆吓坏,

马踏五营谁敢来。

……”

不时地,当年《大秦腔》里死囚韩茂臣那一声惊天地、泣鬼神的《斩单童》秦腔花脸绝唱,总会冷不丁撞击而来,撞得人心里颤悠悠的,大秦之音的大悲大喜大苦大乐,从小就让我心醉神迷,爱恋不已。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正是“我低头,向山沟,追逐流逝的岁月” 满沟洼吼的时候,正是武打片《霍元甲》《陈真》在文化馆院里热播的时候,也是紧身健美裤正新潮的时候。除了对《冬天里的一把火》和《甘十九妹》和其他孩子有着同样的迷恋外,我同时还对乡里人所谓的老戏——大秦腔情有独钟。与老戏,有着太多的不解之缘。

翻墙

对老戏的缘分,多来自于我家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

我家院墙背后是大队的老戏乐楼,也就是红军长征会师路上途经界石铺时毛主席在上面讲过话的台子。从能记事起,后来被保护起来的“红军楼”已经不唱戏了,只是我们偶尔爬上去藏马马猴的一座行将倒塌的废弃的土楼罢了。唱戏的台子,是在“红军楼”右侧新修的,当时算是小镇上最气派的建筑了。小镇上人虽穷,但对于多时用来唱戏的“界石铺镇人民舞台”可谓做到了力所能及。家家户户几毛几块的捐资,一个两个人力的投入,不知啥时一座与全镇的其它所有建筑相比很有气势的戏乐楼就伫立在那儿了。

新戏乐楼是镇上人最大的骄傲。令我欢喜的,是在那上面演出的,各种水平的,来自各处的,一场一场的大戏。

最沾沾自喜的,是这一场一场的大戏,我几乎连一场都没有漏掉,或认认真真,或马马虎虎,都算是看过了。

当时来镇上唱的大戏,多时是各处的剧团自己租场来唱的,所谓的“卖戏”。既然是卖戏,三毛五毛不等的戏票钱,对我等囊中羞涩的毛孩子,想要进得戏场只得另想法子。其实不用太费脑筋,我家的院墙,就是直接通往戏院的最佳路径,正所谓“天堑变通途”。

六七个黄毛丫头,在大戏开演之前就已经着手开路了,白天乘着我大和我妈上山干活,把满院子的半截的破胡基和树疙瘩全垒到靠近我家院墙与叔父家的猪圈墙根底下,直到我们都能踩着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先爬到小叔家低一些的猪圈墙上,再骑到我家稍高一些的院墙上。这时,直接可以一骨碌从我家院墙上翻到村文化馆院里——文化馆院子与戏院是相通的,再没有任何遮挡,等于我们已经直接到戏院了。

本来,卖戏的完全可以在这些敏感地段来巡逻驱赶翻墙的人,但是有些不方便。文化馆的平房与我家的房后背之间有一个通道,那个通道理所当然成了看戏人跑到隐蔽处大小便的地方,男人们解决这类问题更随便,来这里的多是些女子婆娘。有时不时蹲下去方便的大女子和半蹲的老太婆。剧团里的人,远远地晃悠晃悠,也就不好意思来勘察了。巡逻人不好意思深入“禁地”,我们这些小人物得了便,管他三七二十一,随时都会“腾”“腾”一个跟一个从墙上跳下来,常常吓得随地大小便的女子婆娘们哇哇大叫着提起裤子就跑,引得我们又是一阵开心的坏笑。

但毕竟是翻墙,戏开演前戏院两面农户墙根下时不时总有剧团里张望的人,直到戏唱混了,我们才便于乘混作乱。

开戏了翻墙虽然有大小便的人们带给我们的屏障,但不能说每次都是顺顺当当有惊无险的。譬如有一次,我们队伍中头号胖妞菊花被我们托着硬实的屁股协助上墙,刚准备翻越下去时,“哗啦”一束电筒光直射而来,吓得菊花乱七八糟就掉进我小叔家的猪圈里去了,打得猪粪泥尿四溅,惊得窝里从鼾睡中醒来的老猪婆直哼哼。等到我们很不情愿好不容易用半截朽椽把菊花“打捞”上来时,大家已经很没兴致了。

翻墙到了戏院,却未必都是看戏的,算是人各有志。小鸽她爸是教师,手头免不了常有三两分零钱,便引诱了嘴馋的小兵去买爆米花糖精水什么的。变变和引兄比我们几个成熟,最爱钻进人群里偷窥啥个男娃和啥个女娃处对象。过过和香香几个,是喜欢在暗影子里在人空空里藏马马猴的。看戏最认真的,要数我和萍萍两个了。因为进来得迟,好位置是不可能有了,我们只能大雁似的伸长脖子在人群里挤来挤去,吃力是吃力,却还能凑合着看清。虽然从来没有听清过戏词,可剧情从那道白里从那演员的一招一式里都理解得差不离了。尤其是从那脸谱上,一下子就把好人坏人忠臣奸臣丑角之类的,分得清清楚楚。有时人太多,前呼后拥的,我们这些低人一头的,脖子仰得实在太酸,也就自动找过过香香她们藏马马猴去了,直到戏散。

由家家出了戏钱大队统一请的公演的戏和我们当地的社火,本可以堂堂正正从戏院大门里出入的,可我们这些翻墙高手,已成惯性了,再说三天两头不是上树摘杏儿就是倚着墙根翻竖儿,也是有瘾了。就像燕子李三,就像时迁,非得飞檐走壁不可。只是这时的翻墙,不论白天黑夜,我们都是目中无人,天马行空的。除非大队的文书支书之类的看见,远远地指骂。骂归骂,翻归翻。唱戏翻墙,已成我们这一伙女娃子的专利了。

瞎凳子

由于打小实在爱戏,所以公演的大戏,我一直是认认真真去看的,再也不愿意和那帮匪夷所思的死党一块儿藏马马猴鬼混。我会早早地翻墙过去,占到戏院最中心远近最适宜的位置,并且一下子占两三个,还有我妈和我大姑的。等到她们急着涮了锅从戏院门里进来,从已经坐定的好多人中挤到我占的位子上来,我终于可以安心地坐下来和大人们一起踏踏实实地看戏了。

只是,一直以来有个问题让人很纠结,家里能拿来看戏的凳子实在是太少了。除了上房里的一把靠背椅和我大自制的弹簧塌陷的单、双人沙发外,妈的烧火方凳、半截歪树桩是我家坐式家具的全部了。而不成文规定总是:大姑坐妈烧火的方凳,我坐树桩,妈坐几页破砖。尽管妈总是把树桩让我,以免我坐在砖头上太冰冷屁股里生蛆,可那树桩拧来扭去的,坐上去也舒服不到哪里去。

好在,事情似乎有了转机。我也实在记不得是咋回事,反正有那么一段时间,当时待业在家的二哥是迷上木匠这一行当了,特别是在某一次大队写了咸阳市人民剧团的戏时,二哥五花八门的板凳非常及时地面世了。二哥成天劈哩啪啦推刨锯子的,出手倒是极快,专做凳子,有方的长条的,靠背的不靠背的,高的低的,可以说是应有尽有。我当时看着二哥在房檐下摆了一溜的各式板凳,欢喜得心里脸上都开了花。我再也不因为晚上看戏大姑占了妈烧火的方凳和她女儿抢了我的半截木桩而耿耿于怀了。二哥指着他的一长溜杰作大方地跟我说,旦旦看戏想拿哪个就拿哪个,每天可以换着拿,试试哪个坐着更舒服!

结果,二哥的话果然应验了,我几乎每晚都要换带一个凳子。只是不是因为我要故意尝哥哥每个凳子的“鲜”,而是哥哥的每个凳子,几乎全尝了我的“鲜”。哥哥不会给凳子套铆。也不知道给每个铆里加楔子。这是“嘎把式”木匠我大后来从我抱回来的“残品”中看出来的毛病。我大的主业是镇上的理发师,有赖于他当年给部队首长当警卫员的经历。我大的副业是木匠,在理发之余,偶尔做几个桌椅板凳买了以填补家用。我大的木工活虽不精致,但像二哥这样的低级错误是不会犯的。我大忙得没顾上指点自学成才的二哥,二哥不知不觉走上技艺的迷途了,而我,是他失败作品的实验者。每晚当我喜滋滋地坐着二哥的杰作准备好好看戏时,若前后稍有拥挤,或我自己稍不安生,“呼啦”一下,那些个凳子无一例外,会全散架了。坐不成事小,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被凳子摔下来丢脸事大。每次狼狈地抱着一堆木腿木板一身臭汗回到家里,我会把这些零散家伙气囊囊地丢给二哥,恨不得几天不理他。二哥总是憨笑着说,意外意外,今晚带个好的去!可想而知,结果更惨。在散戏那一刻,凳子散架了,我连件数都没有捡拾够,还差点被人踩踏。与二哥的失败相比,我更沮丧,并自此对二哥的木工作品毛骨悚然。在自我挫败和我满鼻腔的不满中,二哥很快放弃了他的木工大师梦,而“瞎凳子”则是我对二哥木工水平最权威的盖棺定论。

另类

最让我们不以为然的,就是村上社火班子的戏。

首先是因为,社火班子里的那些演员们,很不靠谱,太让人闹心。几乎没有一盏省油的灯。

先说老妖婆,安小小的爷爷,忒会编戏词。执着一把老笤帚,要么“说是哎嘿”一声,要么“啊—啊—啊—啊”一声出了场,剩下的唱词,差不多都是编的了。

记得有一次我藏马马猴,正好藏到前场台口底下,不小心听到了安小小爷爷的一句唱词。安小小爷爷唱着:“啊—啊—啊—啊,把儿好比板凳上坐……”虽然我几乎很少听清过戏词,但这句不经意却恰恰听清了的唱词,实在令我大惑不解,回到家里专门请教也在社火班子里主演丑角的我大,问安小小爷爷唱的是什么意思。我大听后“嗤”地笑了:老东西从来不记唱词,满嘴里胡编哩。

再说唯一的一个俏旦角,缠娃。缠娃也是个上四十岁的老媳妇了,在庄里婆娘中长得算俏,但她家的男人,也实在是太小气了些。怕社火班子的男演员和他老婆多说了话,或挤眉弄眼了。动不动的,两口子就干上了,闹得鸡飞狗跳,闹得缠娃时不时的上不了台子。动不动的,由嘴撅得老长的穆桂桂来顶缺儿。人一看穆桂桂那翘嘴,怎么着也和“小姐”“佳人”的曼妙联系不起来,很倒胃口,没人爱看。

再就是小个子的“相公”和平。和平身高一米五左右吧,相公的戏服都是用针线缝了半截穿的。这么矮的“相公”,怎么着也和“英俊”“风流倜傥”联系不起来,小个子“相公”和翘嘴的“小姐”使“男才女貌”彻底破产,这样的“才子佳人”,我们根本没有兴致去看。不如藏马马猴。

还有专门混吃暖锅子的王朝马汉和白蛇。王朝是我二哥,木匠做不成之后,有一段时间又热衷于在社火班子里当“吼娃娃”,马汉就是他的铁杆哥们儿国仓。国仓脸盘大得像葵花坨子,脸用油彩打了很占包文拯的气场,可惜王朝二哥和马汉国仓一句台词都唱不出来,只混了一顿暖锅子,生生被我们一群娃娃笑话下场了。还有白蛇光瑞,是她反串白蛇角色的父亲的第一个梨园弟子,可惜第一次上台刚一张嘴,就“哇”的一声哭着下台了,也被我们讥为“混吃暖锅子”之列,从此也没敢再上台。

所以,总体上说,社火班子里的好多角儿,都不咋地。统一的只是精气神好,上台的勇气足,参演的热情高,如此而已。

更要命的是,社火班子里的戏,太爱“热残汤”了。所以,好多戏我们不报戏名,别人问:今儿个啥戏?大人娃娃异口同声:热残汤!不信你听听,开戏第一天唱的是:《八件衣》,到散戏那天唱的又是:《八件棉衣抹一刀》。就算是糊弄从没看过戏的人,大家一听也明白,《八件衣》和《八件棉衣抹一刀》绝对不会是两本戏。

但不管怎么说,社火班子里的戏再怎么没看头,却是我们所必须的。我们盼望着正月里或五月五,或八月十五,社火班子里锣鼓咚咚锵锵的响着热闹着,我们需要各家做的暖锅子冒着腾腾热气往戏台上端的那一种兴奋和热火。

今戏

如今,都不怎么看戏了。没有太多的闲暇,没有方便的场所,似乎都成了不去看戏的理由。

整体上说,戏虽然看得少了,但偶然的机会,免不了还是会去凑场子的,看戏的愉悦,不减当年。

一次,在烽台山看县剧团唱庙戏。其中一位小生的道白,搞笑得让人忍俊不禁。像在以前,必会自言自语,戏谑一通。但现在看这样的角儿,已能设身处地了。毕竟是县级剧团的水准,不必苛求非得达到怎样专业的程度。惹人善意的发笑,本身已成目的。

还有,当地这几年发迹了的房地产开发商总会时不时地特邀西安易俗社、陕西戏曲研究院和宁夏、甘肃省秦剧团等大团名角儿来静宁演出,像李梅、李娟、窦凤琴、柳琴、苏凤丽、刘随社、李东桥、李晓锋、李小雄等,动辄大腕云集。对于这些名角的到来,总是尽可能不失时机地前去观赏,实在是一种难得的视听享受。

更多的,则是自己兴致来了时,在网络上搜看名家的戏。像四大名旦梅花奖得主李梅的《鬼怨》里的眼眸,像齐爱云的《打神告庙》里的水袖,像《杜甫》里的台词,真是一种至美的艺术享受。

如今看戏,少了一份贪图热闹之心,多了一份品鉴享受之情。审视大西北秦腔,更多了一份庄严与肃穆。

秦腔,农村人俗称的“唱乱弹”,在陕甘两省尤为盛行,特别是在陕西省,八百里秦川,妇孺几乎皆能吼一嗓子。

作为大秦正声的秦腔剧目,多为讴歌忠诚义士,如杨家将、周仁等;鞭笞丑恶,如铡美案、丑角戏等;或为教化民众,如拾玉镯、三娘教子等,绝无淫词烂调。

秦腔的曲调高亢激昂,绝无卿卿我我的小家子气。苦音激越、悲壮、深沉、高亢;欢音欢快、清新、明朗、刚健。是天籁、地籁、人籁的共鸣。

秦腔的各种角色,生、旦、净、末、丑,或朴实,或细腻,或粗犷,或深刻,或诙谐。喜、笑、怒、骂、悲、哀、愁、爱、恨、憎、欲,明显强烈,让观者为之或热耳酸心,或血气震荡。

秦腔的文武场面,阵势壮大,气势恢宏。文场面上的板胡,尖细清脆;琵琶扬琴,珠落玉盘;武场面上的锣鼓铙钹,高亢激越。据《秦腔记闻》中讲,秦腔的音乐特点是 “大锣大鼓,宫商杂糅,冠冕堂皇之中,兼具中正和平之美。此秦腔之故有风格也,亦乱弹所成立之要素也”。

秦腔形成于秦,精进于汉,昌明于唐,完整于元,成熟于明,广播于清,创新于今。

京剧虽为国粹,但对憨直粗犷的大西北人来说,惟有吼一嗓子老秦腔,那才叫过瘾。

唱老戏,看老戏,戏里戏外,正是:

日月灯,云霞帐,风雷鼓板,天地间一场大戏;汤武净,文武生,桓文丑末,古今人俱是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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