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爱他,就把他送到纽约,因为这儿是天堂;如果你恨他,就把他送到纽约,因为这儿是地狱。” 这是电视剧《北京人在纽约》中的一段经典台词。我1985年到美国留学,首站旧金山,一年之后就踏上了纽约的土地,并在那里生活工作了17年。
出国前,我在新华社对外部特稿组(对外称中国特稿社)工作。当时我拍摄的照片每年在国外报刊杂志采用量超过了200幅,其中有一组少林寺的稿件就为特稿社挣到7800多美元。上世纪80年代初,新华社稿件较难在国外落地,我这点成绩算不错,在新华社的工作也算得心应手。一个朋友问我,你现在的工作条件在国外也很难找,为什么要去留学?当时出国留学是我最大的梦想。我希望有一个更大的学习和竞争的舞台,能够与国际一流摄影师同台竞技,也希望能够亲身体会一下与中国完全不同的西方制度。
我虽在北京外国语学院上过一年的英语进修班,但当时已过而立之年,再加上不肯下工夫背单词,英文水平十分有限。到了旧金山,如愿地把自己扔进了一个室友都是美国人的公寓。为了省钱,我选了一间10平方米左右的储藏室。由于我已经做好了从零开始的准备,对未来充满了憧憬,在这样的蜗居条件下仍然是自得其乐。
1986年1月4日至15日,我在旧金山地标性建筑假日酒店的三楼的画廊举办了由柯达公司和林肯大学赞助的个人摄影展览。美国《中报》《文汇报》和《世界日报》等华文主要媒体为这个展览发了消息或特稿。旧金山艺术学院的摄影系主任也参加了这个展览的开幕式,他对这个展览印象不错,邀请我去旧金山艺术学院上学,并答应为我争取奖学金。与众多捧场的人不同,一个专业摄影师对我说:“你在加州站住脚,不等于你能在纽约能够站住脚。你能在纽约站住脚,你就能在世界任何地方站住脚。” 比起所有的赞扬,这个摄影师的话给我留下了更深的印象,也成了我决心奔赴纽约的最主要动力。
纽约或许是与美国其他地方反差最大的城市,最穷的与最富的、最好的与最坏的都集合在一起。但纽约或许也是世界上竞争最激烈的城市之一,在画廊中被众人追捧的艺术家和流落街头的画家,他们可能曾经都是一方神圣,他们之间的区别或许只是运气。风水轮流转,某个街头艺术家或许就是未来的明星。这是一个卧虎藏龙的城市,聚集着很多世界一流的艺术家。此时,我与旧金山的几个美国室友已经无话不谈。他们一致反对我去纽约,理由五花八门,气候不好、犯罪率高、人没有礼貌,又脏又乱……但我觉得,纽约的反差和浑浊或是一片沃土,是冒险家和艺术家的乐园。
1986年8月,我到达纽约,进入国际摄影中心的新闻与纪实摄影研究班(以下简称“纪实班”)学习,学制一年。国际摄影中心的英文全称为“International Center of Photography”(简称ICP),创立于1974年,现已成为世界上最具影响力的摄影组织和摄影文化研究机构之一。纪实班除了ICP的20多个学员以外,还有几个纽约大学新闻摄影专业的研究生,他们和我们一起上课,算纽约大学研究生课程的学分。我的同学大多在20岁上下,以欧美人为主,亚洲人除我以外还有一个泰国人和一个日本人。有几个同学问我,你从哪来。当我回答中国以后,看着他们一边点头,一边一脸茫然的样子,知道他们并不知道中国在哪儿。他们对我还是很礼貌和友好。或许,其中也掺杂着一定程度类对来自“第三世界”学生的同情与怜悯吧。
图片讲评是纪实摄影课中十分重要的内容。每到交作业的时间,大家都会在课前将自己的作业用图钉按到展示墙上。在图片讲评中,最受关注的自然是拍摄最好的,或最有特点、最有创意的。其次是最差的,让大家看不过去的。受冷落的往往是不太好也不太差,形同温吞水,大家便视若无睹。令我始料未及的是,我自以为的优势项目,在头两次的讲评中连续受到冷遇。第二次的讲评只有一个同学淡淡地说,这样的照片很适合《国家地理》杂志。这是第二个将我的照片与《国家地理》相联系的美国人。日后我渐渐地知道,尽管《国家地理》在美国是一个极有影响力的杂志,但在很多美国专业摄影师的眼中,它拍摄风格过于规范和程式化,缺少创新,缺乏个性。因而在专业场合将一个摄影师的作品与《国家地理》风格相提并论,往往是贬低而不是褒奖。
我被同学刮目相看是因为两次课堂上的辩论。第一次是在幻灯讲评课上,一个美国女生拍摄了一个橱窗,橱窗中间有一个光源,下部是一些玩偶。她提出的问题是:“我当时使用的是自动曝光模式,幻灯片为什么还会出现曝光不足?”同学们像往常一样各抒己见,最后老师做了结论。当老师略带得意之色问大家还有没有其他问题的时候,我举手要求发言。大家有些意外。与大多数同学能够出口成章,我有相当的自卑感,平时很少主动发言。这次我推翻了老师的结论,一石激起千层浪,形成了我一个人与老师和全班同学的辩论。我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英语不够好,从测光表的测光原理讲到照相机的自动曝光系统,得出这张照片曝光不足是中间的灯光太亮,而不是周围太暗造成的。对我的解释,大家心服口服。第二次是一个同学拍摄的幻灯片有的颜色偏蓝、有的颜色偏黄。她问其中哪些是灯光片,哪些是日光片?我又从灯光片和日光片的设计原理谈起,推翻了老师所做的错误结论。
ICP课程最吸引人之处在于可以请到纽约乃至世界最优秀、最前沿的摄影师、编辑及相关专业人士。大多数摄影师也以在ICP授课为荣。《纽约时报》的摄影部主任马克·布歇尔(Mark Bushell)、 美国著名摄影批评家和教育家弗莱德·里钦(Fred Ritchin)、马格南图片社著名摄影师玛丽·艾伦·马克(Mary Ellen Mark)、尤金·理查兹(Eugene Richards)和吉尔斯·佩莱斯(Gilles Peress)等著名摄影师都给我们讲过课。其中,吉尔斯的课令我受益至深。
吉尔斯·佩莱斯是马格南图片社著名摄影师。1979年11月伊朗学生占领了美国驻伊朗大使馆,扣留了52美国名人质。他冒着危险进入德黑兰,拍摄了一组记录此事件的照片,并于1984年出版了一本画册Telex Iran。吉尔斯的画册和展览引起了轰动效应,他是当时纽约最红的摄影师之一。他准备在ICP开课的消息一传出,除了我们班学生以外的几个名额很快就被一些专业媒体的记者和编辑占满了。这个班的课程共分三个阶段,一个星期集中授课,接着近两周拍摄作业,最后讲评、总结。在第一个阶段除了授课以外,吉尔斯给每个人布置的作业是选50幅自己最喜欢的照片,并要求每个人在课堂上用幻灯机放映这些照片时,讲出自己喜爱这些作品的理由。而后,他与每一个学员都进行了一次不少于20分钟的单独谈话。在和我的面谈中,他认真地帮助我分析了我所选择摄影师的共同之处,指出了我比较注重光影和构图,比较欣赏古典美,比较容易被“经典化”的拍摄模式所影响和束缚。他建议我尝试找到一种更自由的拍摄方式。他建议我两周中至少要拍10个卷,在感觉到事发的瞬间就要毫不犹豫地按下快门。当我拍头2个卷的时候,我就像一个第一次摸枪的新手,最初的练习并不关心子弹是否击中靶心,而是在体会扣扳机的速度和时机。令我自己没有想到的是,这种“有感而发”不但增加了我的拍摄速度,而且扩大了我的视角和视野。两个星期,我拍了40多个卷,不但找到了感觉,而且找到了自己的拍摄方式。在第三阶段的作业讲评过程中,我的作业被连续放了两遍。在放第二遍幻灯的时候,吉尔斯不但自己,而且要求大家跟着他一起喊:Great!Great!Great!(太棒了!)吉尔斯帮我突破了自己在多年摄影学习和实践中所形成的“玻璃墙”,令我取得了更大的自由。
与很多同在美国的中国留学生相比,我或许更幸运。在ICP上学以后的三个月左右,我在学校留言板上看到一个时装广告公司招聘彩色暗房技师的广告。据说,这个维丽塔摄影有限公司(Veretta Photography Ltd.)的婚纱广告摄影在美国排名前三,于是我决定去应聘。公司的首席摄影师兼总裁维丽塔接待了我,她看了我的作品,问了我许多专业方面的问题,然后给了我一张120的彩色负片,让我到暗房放大一张8×10的彩色照片。幸亏我的暗房功底比较厚,面对陌生的彩色放大设备和系统没有掉链子,很快就判明设备的使用方法,并在较短的时间内制作出了一张质量很好的彩色照片。当晚我接到维丽塔亲自打来的电话,她让我第二天到公司去上班,并主动把应聘广告中承诺的工资提高了50%。两个多月后,因为我解决了几件维丽塔在拍摄遇到的布光问题和器材故障,体现了自己多方面的经验和价值,很快就成了公司的主力,进而成了公司中包括老板在内的工资最高的人。
ICP有一个教授创意人像摄影的老师叫Sing-Si Schwartz,是一个有半个华人血统的美国人。他的中文名叫苏盛世,是张大千给他起的。苏盛世的外祖父与张大千是至交,他的母亲简文舒九岁随张大千学画,而后到巴黎学画,是美国著名的中国画家。我因为选修苏盛世的课而认识了他,他对我第一次的作业给予很不错的评价,并让我给他当助教,省了我这门课的学费。而后又他又请我给他当助手。苏盛世对我很好,对外人常常介绍我是他的兄长。他在摄影方面十分重视细节,对图像追求完美。他的身上有一种贵族气。苏盛世曾经是菲利普·哈尔斯曼(Philippe Halsman)的学生。有一次苏盛世让我陪他到纽约中央公园附近的菲利普家中看望菲利普的遗孀。菲利普的夫人对摄影也有相当造诣,她与我一见如故,聊了很久。后来她把菲利普以前使用的一套灯具送给了苏盛世,而后这套灯又转到了我的手中。这套灯造型很独特,是我所见过的最漂亮的摄影灯具,极有装饰性。其中两支在我家的客厅中摆放了很长时间。只可惜因为误会,一个慈善机构把装着灯具的箱子当做捐赠物品给拉走了,以后再也没有了下落。
1988年5月,美国著名摄影杂志《摄影领域新闻》(Photo District News,简称PDN)刊登了一篇三页的对我采访的特稿,“Shi Zhimin: China From Inside”(《石志民:内视的中国》),并刊登了3幅我在中国和美国拍摄的作品。不久,我在在一次拍摄活动中遇到了联系图片社的阿龙·瑞宁格(Alon Reininger)。阿龙是一名优秀的美国摄影师,他拍摄的《艾滋病在美国》获得 “荷赛” 1986年度大奖。一个ICP的美国摄影师向他介绍了我,说石志民是一名优秀的中国摄影师。阿龙说:“看一个摄影师是否优秀不是看他有几张好照片,而是要看他的印相片(即整卷36幅照片都印在一张相纸上的印相片)。”他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我,然后说,“我欢迎你到联系图片社来坐,我愿意与你交换看我们今天拍摄的印相片。”两个多星期以后,我如约到了联系图片社。当阿龙看了我的印相片,连连叫好,虽然他没有拿出他的印相片,但他热情地把我介绍给了联系图片社的美术总监,并拉来了总裁普雷基。普雷基正准备外出,答应只坐5分钟。没想到普雷基越聊越兴奋,一下聊了两个多小时,直到别人提醒他该下班了,他说:“你们先走吧,我来锁门。”
1989年我考入纽约市立大学的布鲁克林学院艺术系的研究生部,这里因聚集着一批纯粹而执著的艺术家而著名。我选择了需要修48个学分的艺术硕士(Master of Fine Art, 简称MFA)课程。MFA是美国实践类艺术学科中的最高学位。必修课学分约占40%左右,艺术史、艺术理论和艺术批评等类课程常常被包括在必修课之中。选修课学科所涵盖的内容很广,学生可以选修与专业有关的任何课程,甚至可以申请选修跨学科的课程。只要选修课学分和总学分达到规定标准,通过专业评审和答辩即可毕业。我被认为艺术类专业背景不够强,被要求补修9个学分的非摄影的本科艺术类课程。我选择了雕塑等三门课,想着结业后看谁顺眼就能雕出个塑像,还是蛮好玩的。
第一堂雕塑课令我终身难忘。雕塑工作室里摆放着十几张厚重的木制雕塑台,雕塑台大约一米见方,由原木制成,学生每四人一组围坐在一张雕塑台四周。米尔曼(Millman)是我们的雕塑课老师,他长着马克思式的大胡子,是一名优秀的雕塑家。在老师学生都进行了自我介绍以后,他就开始布置课堂作业。他说,每个人面前将会有一块胶泥,每个人要用10分钟时间完成一件雕塑。这件作品要满足三项要求:第一,不能有头尾。如一个瓶子,有上部和底部之分,即有头尾之分;第二,从四面观看必须都有所不同。如一个球型,没有头尾,但缺少变化;第三,必须有情趣。
在老师布置作业期间,胶泥已经被放在每一个人的面前。当老师说开始的时候,我一下就懵了。我本以为他会按部就班,第一堂课先布置要买什么工具,再介绍如何使用各种工具。当时脑子一片空白,但看到每个人都在认真作业,自己也只好硬着头皮,一边装模作样地揉着胶泥,一边偷偷地看别人在怎么做。10分钟一到,老师从各桌选择了几件作品。他对大家说,不要评判好坏,只评判哪件作品符合或不符合刚才提出的三项要求。在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的时候,我突然找到灵感,突然产生了一种创作的冲动。当第一次讲评结束,做第二次作业的时候,我感觉有如神助,圆满地完成了作业,并得到好评。这堂课令我兴奋和激动不已。它打破了我对其他门类艺术的神秘感,令我看到了一种全新的艺术学习方法,即以更多的艺术感悟取代按部就班的技术磨砺。而后的一堂课中,老师发给了每人一盘铁丝,要求每人用一根完整的铁丝创作一个雕塑,铁丝要连绵而不要重复。我用一根铁丝制作了思索状的人物头像,一只手放在头的后部,似乎在托着正在沉思的头颅,这只手十分空灵,但又与由简单线条所勾画出的面部形成了似有似无的形状和空间。这件作业在我毕业后还被展示在艺术系的橱窗中。
我的专业是摄影,但我选修课所选择的大部分都是与摄影相关而不同的艺术门类的课程,如雕塑、素描、版画、两维设计,三维设计等等。在整个学习过程中我保持着十分兴奋的状态,做作业做到半夜二点是常事。从其他门类的艺术课程中,我汲取了很多营养。我的毕业作品是在充满想象,充满激情下创作的。我采用了多种未曾有人使用过的方式,有些结果对我自己来讲也是可遇而不可求。在进行作品评审的时候,这组《梦》的作品受到诸多教授的高度评价。
1991年我取得了艺术硕士学位,在曼哈顿被称为“摄影区”的西16街建立了一个小有规模的广告摄影工作室。1980年代以前,老一代的中国移民,大都以开餐馆、开洗衣店为生,在美国的专业广告摄影圈中几乎见不到中国人的面孔,在这个领域踩上一脚颇具魅力和挑战性。工作室刚开张的时候,想请一两个模特试镜都有困难。三年以后,纽约几家最好模特公司的老板总会隔三岔五地亲自打电话问候。有一次只需要一个模特的广告拍摄,在两个小时的应聘时间内竟出现了20多个一流模特公司的模特。模特圈中的口碑常被很多业内人士作为一个工作室兴衰的“晴雨表”。一个第一次到我工作室的模特问我,你是日本人吗?她或许出于对工作室的规模和设备印象较深,而1990年代初是日本人最有钱的时候。我对她说,我是中国人!
和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相比,今天的中国专业摄影师和摄影学生能够足不出户就可以了解最前沿的专业资讯,不用出国也有许多渠道与海外同行进行交流和竞争。新一代摄影人的竞争力也已经不能同“小米加步枪”年代的我们同日而语,我们或许只是一块铺路石。美国留学的生活不但使我得到了一次涅磐式的历练,也使我完成了一次“上穷碧落下黄泉”式的探索。它对我最大的奖赏不是保障衣食无忧的专业技能,而是眼界、自信心和日久弥新的中国文化和历史认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