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象“独有论”与巴门尼德“存在论”透析

2016-05-30 02:31王久才
北方论丛 2016年6期
关键词:郭象本体论

王久才

[摘要]魏晋时期,玄学家郭象和古希腊哲学家巴门尼德虽然身处不同时空,但却先后对世界的本原各自提出体系完整的“独有论”和“存在论”。二者思辨的逻辑理路有着惊人的相似,同时又分别从具体存在物总合和最普通、最抽象、最一般的类本质的哲学概念两个角度探讨“有”和“存在”的特征与属性,可谓迥异其趣。此二者的思想在其所处时代,乃至后世对于哲学的发展皆具有巨大影响,其中佛教和基督教对二者学说承继的扬弃,对于从全新角度深入研究二者学说的差异具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关键词]郭象;巴门尼德;本体论

[中图分类号]B23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3541(2016)06-0143-04

Abstract: The metaphysics in Wei-Jin period, Guo Xiang and the ancient Greek philosopher Parmenides, though in different time and space, they have proposed complete Unique and Ontology on the principle of the world. The speculative logic of the two has a striking resemblance, while at the same time, they probed into the characteristics and attributes of have and being from the most abstract and common philosophical concept respectively. The thoughts of the two have great influence in the development of philosophy not only at their own time but the later generation as well. The sublation of the two theories in Buddhism and Christianity has significant reference value from a new view about the in-depth study of the doctrine.

Key words:Guo Xiang; Parmenides; Ontology

中国当代著名哲学家冯友兰在《郭象的哲学》中提出,郭象的理论与希腊哲学家巴门尼德(Parmenides)的理论很相似[1](p.106)。郭象(252—312年)是我国魏晋时期玄学家,是中国思想史上对儒道综合和超越的第一人,是古代个体主义思想的代表人物,郭的思想相对于中国主流思想具有极大的异质性、否定性和独创性,其历史地位和价值在今天开始得以逐步显现。而巴门尼德(约公元前515年至公元前5世纪中叶以后)是早期希腊哲学中爱利亚学派的重要代表人物,是第一个使用“存在”这一抽象而又具有普遍意义的哲学范畴来规定世界本原的哲学家,使希腊哲学发生转向,是形而上学的奠基人。分析和比较两位极具代表性的哲学家思想,对于梳理中国古代哲学和古希腊哲学思想流变的脉络、探究中外哲学的发展理路,特别是挖掘中国古代哲学对于当代的价值具有现实意义。

一、“独有论”与“存在论”内容表述异同

“本体”问题即探究世界万物的本原问题是哲学与生俱来的,它吸引各个国家、各个时期、各个流派哲学家的视野。郭象和巴门尼德亦不例外。虽然囿于各个民族不同的哲学个性,二者在本体论探讨中的侧重大相径庭,但郭象的“有无”之辩和巴门尼德“存在与非存在”的探讨无论是内容表述,还是思辨的理路以及从字面上看,如出一辙。

有无之辨是魏晋时期玄学家有关本体论思考的重心。有无之学亦作本末之学,也可称为体用之学。无是指无形、无名、无象,有是指有形、有名、有象。

郭象本体论建构的逻辑起点是以对《老子》“有生于无”思想的破除为发端的。“天地者,万物之总名也。天地以万物为体,而万物必以自然为正”[2](p.9)。“而或者谓天籁役物使从己也,夫天且不能自有,况能有物哉!”[2](p.26)“大块者,无物也。夫噫气者,岂有物哉,气块然而自噫耳!”[2](p.24)郭象认为,天地不是实体,只是世间万物习惯上的整体称谓。它是被虚构的,既不可能是万物的来源,亦不可能主宰万物。天地不是具体的存在者,也不是存在本身。

同时,郭象又彻底地否定创世论。“谁得先物者乎哉?吾以阴阳为先物,而阴阳者即所谓物耳……而犹有物无己,明物之自然,非有使然也”[2](p.435)。

与宇宙论不同,郭象认为,并没有所谓的创世过程。“阴阳”“自然”“至道”甚或是“无”,皆不可能是万有的根源。郭象认为,实然的宇宙进程是无始无终,亘古长存的[3](p.49)。“非唯无不得化而为有也,有亦不得化而为无矣……不得一为无,故自古无未有之时而常存也”[2](p.435)。在郭象看来,“无”不能生“有”,而“有”亦不能彻底消释为“无”。这样,“无”这一道家哲学的基本概念,在郭象那里被理解为彻底的非存在。“无”既不是精神性实体(如造物主),也不是物质性实体(如元气)。作为非存在,“无”既不能创生万事万物,也不能主宰万物。

相对于以往物体哲学,巴门尼德秉持怀疑和批判的态度,不再着眼于物体的内部,而是停留在物体表面向我们的感官呈现的外观上,不对自然物体的本原——它是什么,以及是否存在——做任何判断,将最一般的范畴“存在”从感性世界概括出来作为万物的本体。

巴氏用两个对立的判断表述出来。“只有那些研究途径是可以设想的。第一条是:存在者存在,它不可能不存在。这是确信的途径,因为它遵循真理。另一条是:非存在者不存在,这个不存在必然存在。走这条路,我告诉你,是什么都学不到的。因为不存在者你是既不能认识(这当然办不到),也不能说出的。因为能被思维者和能存在者是同一的”[4](p.32)。

按照古希腊文语法,上述命题还可以如此表述:“有存在,它不可能没有”,以及“存在是没有的,而非存在却是有的”。

巴门尼德认为,研究“存在”和“非存在”的对立有两条途径:一条称为“真理之路”,这是一条确信的路径,通过它哲学将走向永恒真理;另一条称为“意见之路”,这是一条不可思议的路径,通过它必然触及不到世界的本质。

至此,可以发现,郭象所谓的“有”与“无”和巴门尼德认为的“存在”与“非存在”十分相似。郭象在论述“有无关系”时的“有”具有一般、普遍的意味,而巴门尼德的“存在”却是确信一般、本质的存在,而摆脱个别。只不过,郭象的“独有”,在指代某一个具体事物的同时,还指代所有的个体事物。这样,郭象的“独有论”传达的就是强调个别、回避一般。显然,二者本体论的着眼点各有侧重。但是,二者在论证“有和无”及“存在和非存在”的关系时,思辨的逻辑理路却有着惊人的相似。

郭象对于造物者的批判在消除外在的最高存在的可能性和现实性后,却从万有世界个别事物的自身找到解释世间万物实然性和客观性的答案,“生生者谁哉?块然而自生耳”[2](p.26)。“故明众形之自物,而后始可与言造物耳……物各自造而无所待焉,此天地之正也”[2](p.57)。在此,郭象认为,每一个体就是自身的存在和特性的根源。从而,之前被他消解的本体得以重构,只不过把本体下放到每个事物之上。很明显,郭象所说的“有”是不同于与崇有论所说的整体之有的,郭象所说的“有”是个体之有,亦即“独有”,也可称为“自有”。

“独有”已经被郭象赋予普遍的本体论地位:“独有斯独,可谓独有矣……若乃信其偏见而以独异为心,则虽同于一致,故是俗中之一物耳,非独有者也。”[2](p.225)郭象以“独有”为哲学逻辑起点,用“性”“分”“纯”“正”“极”“至”“中”“根”“当”“素”“真”“本”“独”“朴”等概念来规定个体事物的本质[5](p.45)。

所以说,郭象只承认具体事物的存在,取消决定事物存在依据的至上的“本体”,主张“用外无体”“即用是体”。

二、“有”与“存在”特征和属性的异同

郭象和巴门尼德在提出各自的万物本体论之后,他们并没有就此停下思辨的脚步,他们又从各自的观点出发,引申出关于“有”和“存在”的“许多标志”(marks in plenty)[6](p.26),亦即“有”和“存在”的特征和属性。很显然,两位大家关于“有”和“存在”标志的论述既有相同之处,又有一定差异。

郭象认为,“有”的特征之一是无始无终,绝对的、永恒的存在;巴门尼德关于“存在”特征之一是没有生灭的,是永恒的,始终如一的。毫无疑问,这一点二者是完全相同的。郭象认为:“夫有不得变而为无,故一受成形,则化尽无期也。”[2](p.406)就是说,无论经历怎样的变化,任何一个存在者都不会变成“无”。“有不得化为无”主要蕴含两层内容:第一,从具体的某一个个别存在物来看,一经形成,它便永远作为个别存在物变化下去,即所说的“一受成形则化尽无期”。第二,就万有的总和来看,物质世界是永恒存在的,是长存不灭的,什么也没有的时候是根本不存在的。所谓“天地长存乃无未有之时”,意思是,天地万物既不能创造,也不能消灭。前一句,孕育着物质世界不灭的萌芽;后一句,蕴含着物质世界(即整个宇宙)在时空上无限的思想[7](p.44)。巴门尼德认为,存在者既没有生,亦没有灭,它是完美的,不动的,没有尽头的。它作为“单一”和连续,既不存在于过去,也不存在于将来,一切都同时存在于现在(残篇8.3—7)。

此外,关于“有”和“存在”的标志,郭象和巴门尼德又有一定差异。

郭象还认为,“有”是唯一的存在。郭象提出存在的都是物,所以,“万有”是唯一的存在,“然则先物者谁乎哉?而犹有物,无已,明物之自然,非有使然也”[2](p.435)。“自然”是万物自然而然存在的状态,因此,“万物”只是自己存在、变化,并没有任何一个东西能够使它存在、变化。“道”也不是一个实体,它是“至无”,而“有”仅仅是“物”,所以,处于如此运动变化的状态,“物所由而行,故假名曰道”。由此可见,郭象认为,“有”是最普遍、最一般的实体概念。“有”在规定性上是自在的。个体的存在是“掘然自得而独化”,是“然自生,然自死”的。

巴门尼德,指出真理之路的其他三个基本特征。巴氏认为,存在是完整的“一”,是连续不可分的。一切事物同属一个存在,是同一个存在的不同部分。存在是不可分的,是连续的,是全都相同的,它既不能在这个地方多一些……也不能在那个地方少一些,一切事物都充盈着存在者(残篇8.22—24)。存在是不会运动的。存在永远在同一个地方,而且是没有位移的。“它是不动的,在巨大锁链的限制之中……它把同一者保持在同一个地方,作为自身而停留着,如此,它不可动摇地保持在那里”(残篇8.26—30)。“存在是完整的,是可以被明确加以界定的。有一条最终的界限使它从中心到各处皆为等距,使之一切方面都是完满的,有如滚圆的球体”(残篇8.42—44)。很显然,巴门尼德是在用球体来表征存在的自足性、完满性和可界定性。

从郭象和巴门尼德关于“有”和“存在”特征的论证,不难看出,巴门尼德所谓的“存在”并不是单纯指物质层面的东西,更不是简单指精神层面的东西,而是最普通、最抽象、最一般的类似本质的哲学概念,探讨的是离开具体事物而存在的本体;而郭象的“有”多指“存在物之全体”,主要用其作为集合名词。“有”并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不是指“殊相”之“共相”。“有”(或“物”)是指“个体存在物”或“存在物的总合”,都不是“共相”。“存在物之总合”不过是一个一个物的简单的累加,虽然可以加到无限,但只不过还是“量”的问题。并且郭象把具体的事物亦视为永远的存在,就从原来否定“无生有”的正确观点走上错误的方向。但是,郭象的聪明之处就在于没有将现象和本质强行割裂开来,对于现象之中的本质也未曾尝试用理性和概念去加以规定,仅仅将现象学的直觉大而化之地加以描述后,将现象与本质一齐呈现在人们面前。

三、“独有论”与“存在论”发展流变的异同

郭象和巴门尼德在中外哲学史上,都有着崇高的地位,并且二者的思想观念对后世亦有很大影响,特别是对宗教而言尤为明显。当然,正像所有哲学思想的发展一样,佛教和基督教在对郭象和巴门尼德学说的继承问题皆是在批判基础上的扬弃。

僧肇是中国历史上比较全面、系统地阐述印度大乘中观学派的第一人,对中国本体论哲学的推动作用不可估量。僧肇的心无论对于郭象学说便有承继和发展。僧肇评价心无宗时说道:“心无者,无心于万物,万物未尝无。此得在于神静,失在于物虚。”(《肇论·不真空论》)“得在于神静”,是说得益缘于肯定精神之虚空,即“心无”;“失在于物虚”,是说过失在于不承认事物之虚空,即认为万物未尝无。唐元康《肇论疏》说:“然物是有,不曾无也”“不知物性是空,故名为失。”“不知物性是空”即认为物性为“有”。无心之说最早源于老庄,但至魏晋时,郭象才真正明确提出无心说,“唯无心者独远耳”[2](p.369)。“无心而应,其应自来,则无往而不可也。”[18](p.77)“神人者,无心而顺物者也。”[2](p.97)这里的无心主要是指人要伴随自然之变化,无心而应感,不要做出违背自然的作为。郭象在注《庄子》中三篇解题均说“无心”,《人间世》解题说:“唯无心而不自用者,为能随变所适,而不荷其累也”;《大宗师》解题说:“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富,其所宗而师者无心也”;《应帝王》解题说:“夫无心而任乎自化者应为帝王”。

道安为东晋高僧,著名佛教学者,主倡“本无”之学,衍为般若学六家七宗之本无宗。道安亦对郭象有所继承,对“从无生有”的理论产生怀疑,因此,不再沿袭老子的无中生有说,而采用郭象的万有自生说,对郭象的独有论进行吸收并加以改善,提出“元气陶化”,认为造物主不存在,倡言“权化之本,则出于自然。自然自尔,岂有造之者哉”,认为本出于自然,没有一个超越于万物之上的主宰者,那么万物就是“自然自尔”,道安虽然对此没有进一步的阐释,但很明显,他的思想与郭象的“皆物之所有,自然而然耳,非无能有之也”并无多大差异。

巴门尼德开创的本体论哲学,在被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继承和发展之后,对西方哲学产生极大影响。到了中世纪,基督教受到巴门尼德关于真理与意见划分的启示,发展出上帝与人世间绝对分离的教义内容,他们认为,只有上帝才是真理的源泉,上帝才是最高真理,基督教教导信徒说人们眼下只是处于意见的混乱之中,只有相信上帝才能最终获得真理。

之后,基督教神学又陆续结合柏拉图关于两个世界的划分和理念学说,以及亚里士多德学说。上帝存在的本体论证明是基督教神学结合柏拉图主义与亚里士多德主义的典型,这个证明可以简单概括为:

“大前提:上帝是一个无与伦比的概念;小前提:无与伦比的概念中包含存在;结论:所以上帝存在。”

于是,我们发现,郭象和巴门尼德学说的一些因子都在宗教哲学中或多或少地被加以利用和吸收,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值得深入探讨的哲学问题。诚然,巴门尼德存在论在西方哲学发展中不仅仅对基督教产生影响,甚至对马克思主义世界观皆有影响。但是,由于我国传统文化更注重整体,因而否定郭象的个人、个性的本体论地位和价值,将独有论消融、瓦解向一个更大的整体之中,二者不同的发展流变趋势,同样值得研究者深思。

[参 考 文 献]

[1]冯友兰.郭象的哲学[J].哲学评论,1927(1).

[2]郭象.南华真经注疏[M].北京:中华书局,1998.

[3]杨立华.“本无”与“释无”郭象本体论中的有无之辨[J].中国哲学史,2010(1).

[4]北京大学哲学系外国哲学史教研室.西方哲学原著选读:上卷[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1.

[5]汪江松.郭象的个体主义本体论[J].中国哲学史,2006(3).

[6]W.K.C. Guthrie, A History of Greek Philosophy—the Presocratic Tradition from Parmenides to Democritus[M].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65.

[7]李中华.郭象的“有无之辩”及其“造物者无主”思想浅析[J].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4(6).

(作者系哈尔滨师范大学博士研究生,佳木斯大学讲师)

[责任编辑 冒洁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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