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晓芳
[摘要]两汉时期成书的《史记》《汉书》,其史传载文代表了唐前正史史传载文的开创与成熟,正式开启了正史史传载文的模式。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史传载文,在继承发展中不断创新,《三国志》史传载文关注“切世大事”,极少载录文学性强的诗赋作品,《后汉书》史传载文既重视与现实政治相关的作品,也重视文学性强的诗赋类作品,很大程度上突出了史传载文亦文亦史的价值和作用,《宋书》《南齐书》《魏书》的史传载文则体现出繁富与浩瀚的特点,同时,也有追求文辞骈俪的倾向。
[关键词]唐前正史;史传;载文
[中图分类号]K0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3541(2016)06-0100-05
唐前成书的七部正史中,史传载文颇为壮观,①《史记》112篇史传载文236篇,载文体类30种,《汉书》92篇史传载文971篇,载文体类43种,《三国志》65篇史传载文608篇,载文体类35种,《后汉书》100篇史传载文758篇,载文体类45种,《宋书》70篇史传载文719篇,载文体类48种,《南齐书》48篇史传载文483篇,载文体类35种,《魏书》110篇史传载文1 027篇,载文体类56种,综观唐前正史史传载文,分布广泛,体类丰富,数量众多,成为漫漫史海中别具特色的风景。对唐前正史史传载文的演变轨迹进行考察,可知两汉时期成书的《史记》《汉书》的载文代表了唐前正史史传载文的开创与成熟,普遍化规模化的载文模式,也为后来者创造了范例,魏晋南北朝时期成书的五部正史的史传载文,继承此前《史记》《汉书》史传载文的传统,同时,各部史书又显示了新的变化。
一、两汉时期:唐前正史史传载文的开创与成熟
唐前正史史传载文开创并成熟于两汉时期,《史记》为开先河之作,开启并基本奠定了以后史传载文的模式,《汉书》对《史记》史传载文进一步发扬光大,将正史史传载文推向成熟,成为后世史传载文最喜欢模仿和学习的范例。
(一)《史记》史传载文的开创
司马迁在《史记》中开创了普遍化、系统化的载文模式。《史记》史传载文甚为普遍,所载之文,来自形形色色的人物,载文的文体、类型、篇幅、风格等,也缤纷多彩,载文的普遍化基于传人的普遍化。《史记》史传文以人物为中心,以人物为主角,重心在人,相较于先秦历史散文,《史记》将史传人物的选择和书写范围扩大到社会各个阶层、各个行业,并突破了性别、民族等限制,真正从历史实际出发,《史记》中的人物,人格风韵、性格气质等也呈现出丰富多彩的特点,传人的普遍化为载文的普遍化提供了坚实的基础。《史记》史传载文的系统化也是其一大创新和特点。司马迁匠心独运,本纪、世家、列传各具特色,形成《史记》人物传记风格独特而结构稳定的体系,凸显系统化的特色。《史记》史传载文,更多是在大的体系下,载录传中人物(这里主要为传主,当然也包括非传主)符合所属体例的功能特点的作品,比如,汉高祖刘邦本人的传记《高祖本纪》中,载有刘邦《大风歌》,而其《鸿鹄歌》则不载于本纪体例,而是通过互见法见于《留侯世家》,就是很突出的例子,当然,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一对体例的适应反过来又适应了《史记》的“互见法”。《史记》传人的系统化也必然为载文的系统化提供前提、基础,并产生重要影响。
司马迁重视文学家、文学作品,他在《史记》中首次为文学家立传,如《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为楚国伟大的爱国诗人屈原立传、也为与屈原同样遭受排挤、怀才不遇的汉初文学家贾谊立传,并载录有屈原的《怀沙之赋》、贾谊的《吊屈原赋》和《鵩鸟赋》,二人都有极高的文学才华,却都郁郁不得志,司马迁赞赏其才华,褒扬其为人,推崇其作品,对其因忠被贬的遭遇颇感不平,司马迁对这两位伟大而不幸的文学家及其作品满含深情,“太史公曰”云:“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悲其志……读《鵩鸟赋》,同死生,轻去就,又爽然自失矣。”[1](p.2503)司马迁也非常重视当时的流行文学样式——汉大赋,司马相如的赋作则为汉大赋的代表作,《史记·司马相如列传》是为西汉文学家的杰出代表、卓越的汉赋大家司马相如立传,并载录了司马相如的《子虚赋》《上林赋》《难蜀父老赋》《哀二世赋》《大人赋》《封禅文》《喻巴蜀檄》《上书谏猎》,一篇史传文,载录作品之众,载文所占传记全文篇幅之多,令人惊叹,司马迁对文学家及其作品的重视,可见一斑。
司马迁对文学家、文学作品的重视,以及《史记》这部浪漫、雄奇的鸿篇巨制中普遍化、系统化的载文,显示了司马迁“文学意识的朦胧觉醒” [2](p.499) ,文学从不自觉走向前自觉,司马迁正是这一时期的代表人物,而向后又预示了文学的自觉时代。
《史记》不但重视文学家、文学作品进而因人载文立传,而且有时甚至会因为作品的“文辞可观”而因文立传,例如,司马迁撰写《三王世家》的缘由正是在于“三子之王,文辞可观” [1](p.3312) ,司马迁将策封三王的策书全部载录,足可见“文辞可观”在司马迁看来何其重要,可以设想,如果没有这三篇策文,太史公可能不会将三王列入世家了,因为“太史公曰”中明确指出:“燕齐之事,无足采者。然封立三王,天子恭让,群臣守义,文辞烂然,甚可观也,是以附之世家。” [1](p.2114)又如,邹阳的传记中载录有《狱中上梁王书》,这篇载文占去了邹阳传记的大部分篇幅,“太史公曰”中云:“邹阳辞虽不逊,然其比物连类,有足悲者,亦可谓抗直不桡矣,吾是以附之列传焉。”[1](p.2479)关于邹阳传记,茅坤在《史记抄》中说:“邹阳本不足传,太史公特爱其文辞,故采入为传。”[3](p.334)可见太史公对邹阳《狱中上梁王书》的重视和欣赏。
《史记》史传文载文数量多,类型丰富,风格各异,普遍化、系统化的载文,却并未造成丝毫的繁冗之感,虽大量载文,但《史记》显得简洁、精炼、恰到好处。《史记》记载的历史时段从黄帝时期到汉武帝时期有三千多年,如此浩瀚、丰富的历史长河被司马迁的生花妙笔提炼、凝聚成“凡百三十篇,五十二万六千五百字,为《太史公书》” [1](p.3319) 。明人何良俊将《史记》的简洁、精练推崇到极致:“今观书中诸传欲去一人,其一人传中欲去一事,即不可得。其所谓一出一入,字挟千金……”[4](pp.139-140) 。从《史记》的选材、叙事、传人、语言、行文等方面看,均体现出尚简洁、尚精练的特征,《史记》史传文丰富而广泛的载文,整体给人以合宜而恰到好处之感。
(二)《汉书》史传载文的成熟
班固有意学习司马迁著史,《汉书》记叙了约230年的历史,完整叙述了西汉一代的盛衰变化,创造性形成了中国古代纪传体断代史的先例。不同于司马迁创作《史记》的“文直而事核”[5](p.1386),班固创作《汉书》则“文赡而事详” [5](p.1386) ,这与史传大量载文有密切关系,班固不仅将《史记》史传载文的做法发扬光大,而且《汉书》史传载文形成了自己的特色。
《汉书》的史传载文继承了司马迁《史记》所开创的模式,将史传载文这一做法发扬光大,又形成了不同于《史记》史传载文的鲜明特点,《汉书》史传载文更多重视“经世有用之文”[6](p.30),清代著名的史学家赵翼在《廿二史札记》“《汉书》多载有用之文”[6](p.29)条中,对晋朝张辅以文字多寡评价马班优劣表示不能认同,并通过对比指出了班固《汉书》载文的特色:“盖迁喜叙事,至于经术之文,干济之策,多不收入,故其文简。固则于文字之有关于学问、有系于政务者,必一一载之,此其所以卷帙多也。今以《汉书》各传与《史记》比对,多《史记》所无而《汉书》增载者,皆经世有用之文,则不得以繁冗议之也……总计《汉书》所载文字皆有用之文。”[6](pp.30-31)赵翼的评价,甚为中肯。
班固《汉书》对“经世有用之文”的重视和载录,符合他的著史目的,以载文彰显西汉的盛世气度和精神风采,进而达到宣扬汉德的目的。班固致力于以文彰世,《汉书·叙传》云:“固以为唐虞三代,《诗》、《书》所及,世有典籍,故虽尧,舜之盛,必有典谟之篇,然后扬名于后世,冠德于百王,故曰:‘巍巍乎其有成功,焕乎其有文章也!”[7](p.4235)班固创作《汉书》的目的在于宣扬汉德,这是他儒家正统思想意识的外在具体显现,意在宣扬汉德的著史目的在《汉书》中有明确的体现,如“汉承尧运,德祚已盛,断蛇著符,旗帜上赤,协于火德,自然之应,得天统矣。”[7](p.82)这与司马迁“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7](p.2735)的创作追求大为不同,这种不同的形成,与二人所处时代的文化氛围及家学渊源、秉承父志等不无关系。班固生活在东汉初年,在思想文化领域,儒家正统思想长期占据主导地位,从西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7](p.289) ,到东汉初年,人们的思想意识受到了深入而广泛的影响,多元自由的思想文化追求距离东汉初年已显得较为遥远,这与司马迁的时代迥异,个人不可能完全脱离所处时代的文化氛围,必然会受其影响,班固思想中更多地体现出正统意识,在浓浓的儒家正统思想指导下,班固创作《汉书》的严谨详备、典雅精密、中规中矩,都迥异于司马迁的《史记》,这些区别体现在方方面面,在史传载文方面自然也与《史记》有着明显的不同。
《汉书》史传载文对经世致用作品的重视,使载文成为史传彰世的一种重要方式。从实际效果看,彰世也是史传载文的重要效用之一。唐前正史史传所载之文既包括文学性强的诗、赋等作品,也包括应用性强的公文类作品,史传通过载录这些作品,彰显、反映所撰写时代的政治、经济、外交、军事、文化、民俗、审美等等。刘纲纪在《美学与哲学》一书中指出:“由于构成艺术作品的内在精神内容和外在的感性形象都来源于生活,都是生活的反映,因此从艺术作品与生活的关系来看,艺术是生活的反映。”[8](p.372)史传载文以彰显、反映所叙时代,从另一个角度看,史传载文也具有观世之效用。观世是诗文作品的一种重要功能,在中国古代的儒家经典中,早已出现了“诗可以观”的观点:“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9](p.183)《礼记·王制》云:“命大师陈诗,以观民风。”[10](p.281)从史传作者的角度讲,班固通过《汉书》史传载文以彰世,王充云:“汉所以能制九州者,文书之力也。”[11](p.83)从读者的角度考虑,史传载录的这些作品也让我们更为直接、全面地认识了汉代的时代特色和风貌气象。
《汉书》史传载文,不仅起到了载文以彰世的目的,而且也保存了大量珍贵的西汉文献资料,《汉书》成为载录西汉文章的宝库,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柳宗元指出,《汉书》所载之文均为西汉一代的优秀作品,对《汉书》载文予以明确肯定:“于是宣于诏策,达于奏议,讽于辞赋,传于歌谣,由高帝迄于哀平,王莽之诛,四方之文章,盖烂然矣。史臣班孟坚修其书,拔其尤者充于简册,则二百三十年间,列辟之达道,名臣之大范,贤能之志业,黔黎之风美列焉。”[12](p.577)《汉书》在《史记》史传载文的基础上,继承创新,将史传载文的特色发挥得淋漓尽致,开拓出一片崭新的天地,也引领了后世正史史传载文的风尚。
二、魏晋南北朝时期:唐前正史史传载文的继承与新变
两汉马班之后,魏晋南北朝时期,先后有五部正史出现,《三国志》《后汉书》《宋书》《南齐书》《魏书》的史传载文,继承了《史记》《汉书》所形成的正史史传载文传统,在全面继承的基础上,也有一些新的变化。
(一)《三国志》史传载文的继承与新变
《三国志》史传载文,更多地倾向于继承班固《汉书》所形成的史传载文模式,并形成了新特点,《三国志》史传载文更注重“切世大事”之文,史传载文产生了新的变化。陈寿在《三国志·任苏杜郑仓传》中评价杜恕的文章并说明载录时的选择标准:“恕奏议论駮皆可观,掇其切世大事著于篇。”[13](p.507)陈寿“切世大事”的说法可谓是在班固“经世有用之文”观点的基础上登峰造极。
仅以文学性较强的诗赋作品来看,《史记》史传文中载录辞赋类作品10篇,诗歌类作品32首,司马迁不遗余力地为文学家屈原、贾谊、司马相如作传,载录屈原《怀沙之赋》、贾谊《吊屈原赋》和《鵩鸟赋》,特别是在西汉大赋的代表作家司马相如传中,载录其《子虚赋》《上林赋》《难蜀父老赋》《哀二世赋》《大人赋》《封禅文》《喻巴蜀檄》《上书谏猎》,《史记》甚至会因为作品的“文辞可观”而因文立传,如此的史传载文状况,在《三国志》中是看不到的,虽然三国时期著名的文学家、文学作品也非常多,就因为陈寿以史家的眼光来看,这些作品与“切世大事”略显遥远。《汉书》史传载文重视“经世有用之文”,但对于文学性较强的诗歌辞赋类作品也并不轻视,载录辞赋类作品23篇,诗歌类作品32首,是足可观的。班固也为文学家立传并载录其作品,除了学习《史记》为贾谊、司马相如等文学家立传并载录作品外,又随着所录时代的特点,新增了一些文学家,如《汉书·扬雄传》中为“汉赋四大家”之一的杨雄专门立传并大量载录其赋作,包括《反离骚》《甘泉赋》《河东赋》《校猎赋》《长杨赋》《解嘲》《解难》,另外还有一篇序文,甚为可观。相比之下,陈寿《三国志》史传载文就大大不同了,对诗歌辞赋这类文学性强的作品载录极少,我们甚至可以感觉到陈寿在《三国志》的史传载文中是轻视诗赋作品的。《三国志》史传中载录辞赋类作品3篇,诗歌类作品6首,这与陈寿《三国志》史传载文注重“切世大事”的观点一致。
《三国志》史传载文关注“切世大事”,极少载录文学性强的诗赋作品,这也是《三国志》简净、质直、严谨的特色在史传载文方面的有效反映和切实影响的结果。《三国志》行文简略,三国时期,魏、蜀、吴三足鼎立,这一时段的历史人物、历史事件多且繁复,陈寿却能以简洁的文字书写,毫无繁冗之感,陈寿在取材方面非常严谨,魏、蜀、吴三国历史分而述之,对浩瀚的历史资料细致地甄别、取舍、剪裁,严谨有序,著名国学大师陈寅恪曾称:“陈承祚著《三国志》,下笔谨严” [14](p.157) ,《三国志》亦体现出质直的特点,《晋书》陈寿本传中,记载,范君页等人在给皇帝上表中称道陈寿的《三国志》:“故治书侍御史陈寿作《三国志》,辞多劝诫,明乎得失,有益风化,虽文艳不若相如,而质直过之,愿垂采录。”[15](p.2138)《三国志》严谨审慎,称得上信史,陈寿称得上良史,但过于简略,则遗漏了一些重要的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带来了些局限和弊端,历史人物如写出医学史上奇书《伤寒杂病论》、并被尊为“医圣”影响很大的张仲景不见于《三国志》,又如,曹魏开国元勋、在书法上被誉为“楷书鼻祖”的钟繇也未见于《三国志》,历史事件如魏武帝曹操颁布《置屯田令》这一关系到解决社会矛盾、强兵安邦的重大举措亦不见于《三国志》,等等,这些历史人物、事件的遗漏,有遮蔽历史真实全面性缺憾,裴松之《上三国志注表》云:“寿书铨叙可观,事多审正。诚游览之苑囿,近世之嘉史。然失在于略,时有所脱漏。”[13](p.1471)因此,我们看到,《三国志》一方面显示出简净、质直、严谨的特点;另一方面,也因略而漏,并且缺乏文采,在前四史中,与其他三部史书相比较而言,《三国志》是较缺乏文采的,清代的李慈铭曾评价道:“承祚固称良史,然其意务简洁,故裁制有余,文采不足。当时人物,不减秦汉之际,乃子长《史记》,声色百倍,承祚此书,黯然无华,范蔚宗《后汉书》较为胜矣。”[16](p.244)陈寿《三国志》史传载文注重“切世大事”[13](p.507),简净、质直、严谨的特色在史传载文方面也有突出的体现,而史传载文方面的这些特色,也是《三国志》被评价为“文采不足”“黯然无华”[16](p.244)的一个重要原因。
(二)《后汉书》史传载文的继承与新变
《后汉书》的史传载文也大大继承了《史记》《汉书》的传统,范晔作史意在“正一代得失” [17](p.1831) ,《后汉书》在史传载文方面也更多地继承班固《汉书》的路数,重视与现实政治相关的作品,只是与《三国志》的史传载文不同,《后汉书》对文学性强的诗赋作品也有诸多载录,《后汉书》史传载录辞赋作品15篇,诗歌类作品33首。
《后汉书》史传载文也兼顾继承了司马迁所开创并被班固所发扬的重视文人、文学作品的传统,并且在继承中勇于创新变化,这突出体现在《文苑传》的创立,范晔在所著《后汉书》中,首列《文苑传》,开了史书中专设文苑传的先例,引起后世史家的效仿和沿袭,意义重大,影响深远。
《后汉书》史传载文是非常可观的,100篇史传文的载文体类达45种,数量达758篇,《后汉书》史传载文从数量、体类、分布等看,都超过了此前成书的《史记》《汉书》《三国志》,范晔在史传载文中,注重对关系社会现实政治的作品的载录,这与班固《汉书》所形成的模式一脉相承,《后汉书》史传载录了大量实用性强的诏令文、奏议文、书牍文等,范晔还重视文学作品对人的情志的寄托和思想情感的表达,以《后汉书》史传载录的文学性强的诗歌类、辞赋类作品来看,便很明显,如《逸民列传》中,范晔载录了梁鸿的三首诗歌——寄托隐逸情志的《五噫之歌》、表达现实苦闷的《适吴诗》、思念友人高恢的《思友诗》,又如,《列女传》载录蔡琰的《悲愤诗》(两首),《文苑列传下》载录赵壹讽刺邪恶抨击现实黑暗的《刺世疾邪赋》及表达困于乱世无可奈何的《穷鸟赋》,此类作品都有着强烈的现实感,表达着作者的思想感情,又如,《文苑列传上》载录傅毅《迪志诗》,《文苑列传下》载录郦炎《见志诗》(两首),《王充王符仲长统列传》载录仲长统《见志诗》(两首),《崔骃列传》载录有崔篆《慰志赋》,《冯衍列传下》载录冯衍《显志赋》,史传所载录的这些作品无不寄托着作者的情志,综上,通观《后汉书》的史传载文,可以发现,范晔《后汉书》史传载文很大程度上突出了载文亦文亦史的价值和作用。
(三)《宋书》《南齐书》《魏书》史传载文的继承与新变
沈约所撰《宋书》,被称为繁富之作,刘知几指出:“近者宋氏,年唯五纪,地止江、淮,书满百篇,号为繁富。”[18](p.48)《宋书》记叙了大约六十年的历史,并不算很长,但篇幅却很大,甚至被评价为繁富、繁冗,这与沈约注重史传载文有很大关系,“盖《宋书》本过于繁冗,凡诏浩、符檄、章表,悉载全文,一字不遗,故不觉卷帙之多也”,[6](p.204)《宋书》70篇史传文,只有1篇未载文,载文分布率高达9857%,分布之广泛达唐前正史史传载文之最,载文体类有48种之多,载文数量达719篇,史传载文的繁复与浩瀚,成为沈约《宋书》的一大特色。
沈约对文学家及其作品非常重视,王鸣盛《十七史商榷》中评价道:“一部《宋书》以一传独为一卷者,谢灵运之外,惟颜延之、袁淑、袁粲而已……颜、谢则惟重其文章……沈约重文人如此……独《宋书·谢灵运传》载其《山居赋》,乃并其自注载之,此尤例之特殊者。”[19](p.466)这与沈约巨大的文学成就和领袖齐梁文坛的身份有密切关系。沈约不仅是当时政坛上的名公巨卿,也是文坛上名副其实的名公巨卿,沈约的创作才能较为全面,兼善诗赋文各体。现存的沈约作品,涉及到的文体有二十多种,被誉为“一代词宗”[20](p.253),具有引领时代文学风气的作用,他的文学观点、文学创作在当时,以及后世都产生了广泛而深远的影响。因此,在《宋书》史传载文中,有一些载文是非常特别的,如《宋书·谢灵运传》载录谢灵运的《撰征赋》和《山居赋》,这两篇辞赋篇幅都很长,沈约不仅载录了辞赋原文,也载录了赋序,更为有趣的是,沈约不惜花费大量篇幅对《山居赋》的自注也进行了详细载录,这在唐前正史史传载文现象中极为罕见。
《宋书》的史传载文,还体现出沈约对文学审美性特别是骈俪特色的重视倾向,例如,《颜延之传》载录了“元嘉三大家”之一的颜延之所作哀悼纪念屈原的《祭楚三闾大夫屈原文》,即属于骈文,这篇史传中还载录有颜延之所作的教育子弟的家训《庭诰》,篇幅很长,亦是讲究对偶和辞藻的骈俪之作,载录的这些作品,均辞藻骈俪,《宋书》史传载文中,甚至所载录的实用性作品也有讲究辞藻、趋于骈俪的倾向,如《武二王传》中载录的江夏王义恭所作《与南郡王义宣书》、孝武帝《答义宣诏》、《宋书》卷八十四中载录的晋安王子勋的《传檄京师》等严可均《全宋文》卷十四“晋安王子勋”名下《传檄京师》条认为:“荀道林为子勋记室参军,此檄当是道林所作。”见严可均辑《全宋文》,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131页。,史传载录的这些作品,均体现出追求文辞骈俪的特色。
萧子显《南齐书》、魏收《魏书》在史传载文方面,也都继承了《史记》《汉书》所开创并形成的史传载文传统,而这两部正史史传载文所表现出新变及特点与《宋书》的史传载文有诸多相似之处,或者说是更多地更直接地继承了沈约《宋书》史传载文的特色。
从史书的创作情况、作者时代、撰述历史时段等来看,《宋书》《南齐书》《魏书》时间接近:《宋书》为萧梁时期的沈约(441—513年)奉敕私撰,记叙了南朝刘宋时期的历史,即420—479年的历史;《南齐书》为萧梁时期的萧子显(488—537年)私撰,记叙了南朝萧齐时期的历史,即479—502年的历史;《魏书》为北齐的魏收(506—572年)奉敕私撰,记叙了北朝北魏及东魏时期的历史,即386—550年的历史。这些基本情况,为三部史书载文方面的共通之处提供了客观基础和现实可能性。《南齐书》48篇史传,只有1篇未载文,载文分布率约达9792%,《魏书》110篇史传文,只有2篇未载文,载文分布率约达9818%,如同《宋书》的史传载文,《南齐书》《魏书》的史传载文不论分布率,还是数量或者从文体体类看,史传载文都可以用繁富来形容。这是《南齐书》《魏书》与《宋书》在史传载文方面非常明显的共通之处。
如前所述,《宋书》史传载文注重骈俪化,我们发现,《南齐书》《魏书》的史传载文也都有着追求文辞骈俪的倾向,这一点和《宋书》尤为相似,如《南齐书·王融传》载录王融《上疏乞自效》,《南齐书·张融传》载录张融《海赋》《魏书·尔朱荣传》载录孝庄帝下达的《尔朱荣进位太师诏》《魏书·出帝纪》载录孝武帝下达的《即位改元诏》《南征诏》《魏书·李平传》载录李谐《述身赋》《魏书·袁翻传》载录袁翻《思归赋》,等等。可见,史传载文注重骈俪化的特点也是这一时期史传载文的共通之处,《唐前史传文学研究》一书明确指出:“此后的《宋书》《南齐书》《魏书》收文更多,骈俪倾向也更加明显,有些传主就是骈文高手,如谢灵运、孔稚珪等。”[21](p.95)《宋书》《南齐书》《魏书》的史传文对辞藻骈俪作品的载录,也反映了南北朝时期文学创作中追求骈俪的时代特色。
唐前正史史传载文,气势磅礴,成为中国古代文史交融的宏伟画卷中一道亮丽的景观。
[参 考 文 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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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系西安体育学院教师,文学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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