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诗文本的正常与异常“看点”

2016-05-30 23:49陈仲义
北方论丛 2016年6期
关键词:接受现代诗抽屉

[摘要]在文本意图理解的基础上追索文本含义,可谓诗歌接受的正常流程。但遇到异常语境,现代诗文本会出现某些别样 “看点”,包括原初版本的“曲意”接受、胎死腹中的“抽屉”接受,以及“套写”版本的“互文”接受,让人感慨咫尺之间,云谲波诡:文本的曲意改变,造成新的接受混乱;文本的过敏性封杀,必须汲取前鉴、杜绝后患;而文本的取巧“互文”,则亵渎原创,应加大维护文本的纯洁性。

[关键词]现代诗;文本意图;含义引申;“曲意”接受;“抽屉”接受

[中图分类号]I2072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3541(2016)06-0059-07

一、文本意图理解与文本含义追索

现代诗文本的正常接受“看点”,集中在两个环节:对文本意图的理解与对文本含义的追索。阐释涵盖最初的理解与稍后的诠释追索。理解隐含文本原作先在的“专利”,而延伸诠释则赋予接受者“最惠国待遇”。王长俊先生在《诗歌释义学》中写道,诗歌文本意义是诗人设定,还是读者设定?圆满的答案应该是二者兼而有之。设定的意义如果读者意识不到,则是创作或阅读的失败。由此回应姚斯的说法,诠释活动分为两阶段,在审美感觉范围内进行的、直接理解的是属于初级阶段,进行反思性的诠释则属于二级阶段。理解与诠释的关系是递进互补的。一般来说,只有首先理解对象,才能对对象做出诠释;理解得深,诠释得好,这样理解就保证诠释;诠释得好,便加深理解,这样诠释就支持理解[1](pp7-17)。对于文本理解与诠释的关系向来有两种对立观点:保持专一的与大胆发挥的。如美国文论家却尔(Juhl.P.D.)坚持一首诗的诠释只有一种是正确的,无疑这种诗义唯一说,是文本与作者中心主义的忠诚卫士,会不会过于偏窄呢?[2]而中国的朱自清则坚持“诗义主从”说:要求“广求多义,切合为准”——也就是诠释的一个“主意”加几个“从意”[3](p61)。显然,朱自清在意图理解与含义发挥的“释义学循环”中找到更为辩证而宽阔的出入口。

理论上的一般道理,眉清目秀,但一遇到具体实践,往往十分犯难,哪怕面对的是单字单句。如2014年在北京大学召开细读研讨会上,有关《前世》(陈先发)的理解,就很有代表性,其中涉及一个“脱”字:“他哗地一下就脱掉了蘸墨的青袍//脱掉了一层皮/脱掉了内心朝飞暮倦的长亭短亭。/脱掉了云和水/这情节确实令人震悚:他如此轻易地/又脱掉了自己的骨头!”笔者理解作者写脱的动机,是通过五个层面的“动作”——“从外到内,从表到里,从时间到空间、从物性到灵魂,从前生到后世,从非我到真我”[4],完成全方位的“脱胎换骨”,从而表现主人翁对爱情的决绝和视死如归。笔者对作者原意图的理解仅到此为止。而中国人民大学夏可君先生则认为,写的不仅仅是古代爱情的命运,以及可能的拯救,而是暗示写作本身的艰难蜕皮过程。夏可君延宕一步,把主人翁的“脱”视为是作者的写作“蜕变”。笔者搜尽全文,尚未找到类似的伏笔暗示。如果再有第三者,对“脱”字还可能存在另外的引申。如此看来,单个字、句的理解,尚存在“差之毫厘”的可能,那么通篇理解则可能出现“谬以千里”的局面。原因是一开始,阅读接受理解——这一初级阶段的试卷,从来就不存在所谓的“客观题型”,人们所遇到的种种问题,仍肇始于主观心智的差异,再进入阐释阶段便大有发挥的天地。

臧棣有一首十分简单的诗《观看鸟巢如何搭起》。理解该诗含义很容易集中到三个关键词语——制造者鸟、制造材料绳子、制造产品巢。较好理解三者之间密切关系,接下来就容易做出含义引申——或把这一搭巢过程当作一个艺术过程,每只鸟(每个人)追求的目标不同、利用的媒介不同、审美情趣不同,运作方式方法不同,那才合乎“一样米喂百样人”的规律,即每个人都依靠自身的智慧、才情和差异性,遵循自身的方式(包括材料)各尽其能地发挥,创造属于自己的“诗生活”,每个人将根据自己的喜好,独特的方式来营建自己理想的“巢”,那该有多好[5]。《鸟巢》本质上可视为一篇微型诗论。一般而言,理解做到八九不离十,追索含义就不会出现太多“拐弯”如探囊取物,唾手可得。

可是,要达到“正确”理解谈何容易,因为每种角度的理解,都能拿出说服力十足的“据理性”,一首明白的诗也会经常出现截然对立的理解。多年来《相信未来》(食指),一直获得很高分值。但2000年刘双在《黄河》发表质疑,通过大量背景材料,尤其是对1968年那个特定“红八月”的梳理,做出自己的理解,他严厉指出,《相信未来》的语境是朦胧的,但其中表达的信念却很明确,“相信未来”表面貌似是抽象,但在红卫兵心中有着极其具体的内涵。“相信未来”是相信红卫兵在“文革”中建立既成又失却的“乐园”,是相信红卫兵精神将成为中国青年的精神范本,由于该作是红卫兵运动的挽歌[6],因此,全盘颠覆《相信未来》的价值。16年之后,一篇姗姗来迟的文章也做出自己的理解:要求历史真诚的同时,还需要有历史的同情。食指的诗歌话语尽管脱胎于陈旧的政治诗,却最先注入人间情味。刘双抓住食指加入“联动”这个单独的事实不放,一切论断都以此为基点,才做出过度延伸;以政治正确来要求诗歌,无视诗人的赤诚、忠直,以及在万马齐喑时期的“重要开端”[7]。

不能说刘双的理解完全强词夺理,也不能说昆鸟的辩护没有说服力。这里的微妙在于,其实双方都没有看到文本理解与意义追索之间的复杂纠结:语境朦胧本身,可能覆盖原文本动机,而引发理解他义,在宽泛的语境同时,又诱惑阅读者只根据自己美好意愿去扩展美好的愿景,所以,多数接受者宁愿以自己的想望取代原文本可能的潜藏原意,从而改写原意图;加上文本意图多是下意识的、模糊的、融汇性的,理解却死死揪住原文本动机,坚决朝某个既定目标挺进,即便百分之百命中,也会因其单一、狭隘,或过于对号入座而受到“离谱”的起诉。

本质地说,理解与追索永远无法对等——很难处在同一条切线上。纵使出现一定共识局面,仍会不时冒出古怪的“偏差”。如《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在绝大部分教师教案中,多被当作积极向上、阳光朗照的理想篇。笔者避开众口一词,结合海子身世与临终日期,引申诗篇后面可能的难言之隐:佯作幸福的泪水,布道福音的伤悲。笔者从美好的祝词后面,硬硬耙出隐匿其中的若干对矛盾(包括现实与理想、物质与精神、精英与大众、乡村与工商社会、隐逸与出世、栖息与超越的龃龉),以探寻另外可能的含义“缺口”。

是否过度开发六对潜在矛盾?笔者大胆做出“推导”式发挥,意在对文本的含义出口添加一些别样的“插座”,以增大感受通光量。这是基于“阅读一首诗,就是自我不设防的瞬间,就是彻底敞开自身,它需要向未知的、不确定的、未完成或未形成的状态接近,需要向复杂性、多义性或歧义性敞开”[8]。不过,用力过猛,过剩的电流会造成另一种“烧焦”。所以说,理解“正确”,并不能保证追索不走“邪道”,理解“不正确”,也不一定引向“追索”的歪门。这里涉及现代诗接受又一特殊取径——“误读”,我们将在后面专章加以讨论文本理解与追索,还会碰上用典问题。虽是文本接受小小的“拦路虎”,却不可小觑。邱景华通过辛笛《挽歌》四个用典辨析,纠正多年曲解。而艾略特在《荒原》中近百个用典,告诫人们,不好好打掉文本隐藏的“暗堡”,会遭到阅读的意外杀伤。。

二、原初版本的“曲意”接受

在正常情况下,人们总是遵循意图理解与含义追索的线路,完成文本的接受旅行。暂且不管文本意图呈现单一、多义还是无限扩散,人们首先有理由要求接受的保障性供给——版本必须稳定、真实。可是,由于时代激荡、国情特殊,诗歌体积短小,极易变更,“改头换面”的事儿屡见不鲜,不能不给诗歌的接受造成混乱与难度。相对而言,常态时期的版本做出变更问题不大。特殊时期、关键“节点”,版本一旦“流窜”起来且变本加厉,就并非小事。以下四种情况是值得认真对待的。

1人为“疏漏”。由于各种主客观原因,同一版本“造成”时间上的误置,如食指广为流传的《疯狗》,传讹面世时间是1974年,经李润霞详细考证后确认为1978年。为何整整提早4年,提早意味着什么呢?有意思的是,谢冕先生明知此诗为“文革”后作品,却仍在正文中按“文革”中的语境做出阐释,更有意思的是,他在该文注释中,又把这种年代错误纠正过来,使正文与注释之间成为自反的说明[9]。看来,在关键的历史转捩点,版本时间的提前或挪后,成为判断该作品价值的决定性参照,万万不可掉以轻心。李润霞在《被放逐的诗神》里,对大量潜在写作版本做出甄别与更订。她认为,所有史料的挖掘(从时间到细节),一定得坚持“辨伪”。“辨伪”的目的是 “求真”,求真是捍卫版本的纯洁,也是对潜在写作与当下接受的真正尊重。她甚至提出“历史关节点”——具有文学转折和发生意义的时间——差一点、差几天都不行[10]。只有维护这样的版本关节,撑住版本的根本支架,才可能破除接受“迷障”,捍卫版本学的历史主义。

2高压下的违心妥协。典型者如郭沫若,郭沫若在开国大典这一天发表《新华颂》,27年后,收入《郭沫若全集》第三卷,做了两处删改(关键地方“稳步走向大同”删除了;“四面八方自由风”改成“千秋万岁颂东风”);为庆祝斯大林寿辰,他先后写过三首祝寿诗,后编入《沫若文集》第二卷时,进行一删一改(最明显的是《我向你高呼万岁!》的标题变为《集体力量的结晶》);1960 年 3 月创作《陕西纪行十首》,也将有“美化帝王将相,歌颂才子佳人”的六首完全剔除出《全集》。回溯《女神》,1928 年作者对最初版本做了修改,1957 年亦进行删削修订,实际上我们读到的是经过两次修订的《女神》。这,是不是一种历史遗憾?研究者们发现,郭沫若许多原作发生从标题到内容、主题、旨趣的大规模变动,此种“跟风”性的逢迎,固然与人格有关,同时也与所处环境、位置息息相关。

联想到阿赫玛托娃,白银时期在炼狱里出生入死的女神,为挽救独子,也不得不放下尊严,奔走权门,求告斯大林,被迫改写颂歌“哪里有斯大林,哪里就有自由”(当然,少量污点版本,在总体性观照下,是不能与彻底的媚骨等量齐观的)。另一典型例子是美国女诗人穆尔,在纽约时期,曾被现代派“三剑客”(庞德、艾略特、威廉斯)交口称赞为“我们的圣人”,但后来为时尚所屈服,迁就通俗,为补偿风光失落,曾将初版的大量诗作改得一塌糊涂(如29行名作《诗》简化为通俗的3行),从早期我行我素的“不屑”,落入到最后完全从众的浅薄。

3精益求精的追求。客观地说,多数诗人出于精进目的,终生葆有对原初版本变更的冲动(符合“悔其少作”的规律)。穆旦的代表作《云》,只有8行不到百字,原刊于上海《民歌》杂志1947年第1期,后来新版,仅文字就出现七处变动。对穆旦而言,是时过境迁曲折心路的复杂反应,对受众来讲,是一次极其微妙、亦不乏美妙的接受“异化”。

芒克写于1974年的《街》,最初版本是:“我至今还不清楚自己准确的年龄大概已活了十几年/可是我却知道我的脑袋/什么乌七八糟的事情都想/我走在街上双脚使劲地踩着一个女孩儿的影子/从我身边晃悠着走过一个被拍着屁股睡着了/离我不远的那个老头儿不知他从地下捡走了什么……”(开头),后来在风格、结构、语调、节奏做了大幅度转向,变成17小节:“1.我/什么都在想。双脚使劲地踩着/那个女孩的影子/2.一个被拍着屁股睡着了。/不知道/那个大孩子捡走了什么……”虽然在内容上可能还保留某些原在残余,但整体上已属于“另起炉灶”了。

北岛写于1972年《你好,百花山》,原版:

洁白……冰凌……雪地

断路……古松……峰峦

呵,多么壮丽呀

——百花山!

深深的呼吸在山谷轰鸣

雪中的脚印被湍云溢满

我采集无数不肯报名的野花

仿佛拾贝在银白色的海滩

顺着原始林间的小路

绿色的阳光在缝隙里流窜

一只红褐色的苍鹰落在古松上

用鸟语翻译这林中恐怖的谣传

我猛地喊了一声

“你好!百——花——山——”

“你好!孩——子——”

回声响自遥远的瀑涧

这回声多么真切呵

大自然的慈祥使我深深不安

泪水顺着面颊缓缓淌下

浸润了孩子久已干涸的心田

“该起来了,孩子”

轻轻的气息拂在耳边

雪地……冰凌……洁白

眼前是母亲慈祥的容颜

原载《今天》第二期[11](pp192-199)

现在流通版:

琴声飘忽不定,

捧在手中的雪花微微震颤。

当阵阵迷雾退去,

显出旋律般起伏的山峦。

我收集过四季的遗产

山谷里,没有人烟。

采摘下的野花继续生长,

开放,那是死亡的时间。

沿着原始森林的小路,

绿色的阳光在缝隙里流窜。

一只红褐色的苍鹰,

用鸟语翻译这山中恐怖的谣传。

我猛地喊了一声:

“你好,百……花……山……”

“你好,孩……子……”

回音来自遥远的瀑涧

那是风中之风,

使万物应和,骚动不安。

我喃喃低语,

手中的雪花飘进深渊。[11](pp383-386)

从总体上说,在立意不变的前提下,出自精益求精的局部改动,一般不造成接受的大“伤害”,是允许的。但如果是“天南地北”“面目全非”,却还要保持原来的时间“名分”,就可能涉及“作伪”嫌疑。特别是年代悠久的版本,经过反复多次变动,都会引起考据、甄别、评价的巨大混乱。

4功利主义的驱使。耿占春的博士研究生李海英,通过对昌耀版本学的考据,发现昌耀早期有60多首诗作都做过改动,较大改动有23首[12]。

这一考据结果,发现大诗人不仅没有史家定评的当时就游离于时代主流, 反而有时候非常“配合”,“乐观激越的高歌”变成“沉痛忧郁的低吟”——隐匿时间的“后版本”提升前历史价值,后人的误判就不可避免。

对比《群山》的结尾——

我总希冀 我怀疑:

它们猝然惊醒, 这高原的群山莫不是被石化了的太古庞然巨兽

抬起头来, 当我穿越大山峡谷总希冀它们猝然复苏

啸然一声, 抬头啸然一声,随我对我们的红色生活

作一次惊愕的眺视, 作一次惊愕的眺视

而后,

和我们一同 欢呼。

1957-12-07

(1979年《湘江文艺》) (2000年版《昌耀诗文总集》)

显然,对于大动干戈的后版本坚持标注“原时间”,是会损害“诚信度”的。该前版是对“红色生活”的主动认同,后版转变为觉醒后的质疑,思想含金量得以大大提升。提升后容易赢得觉醒者的优势,但从真实性出发,则可能屏蔽与另一个“原在”的客观差距,这,是不是有违写作伦理学对于文学史的忠实态度呢?

从质量角度讲,允许改版,是诗人的权利。关键是重大改动而没有标示“时间版本”,会造成什么后果。不明真相的接受者会相信在一个特殊的年代, 诗人不但没有被时代洪流湮没,反而奇迹般地挺立着,从而遮蔽某些真相,也扭曲了原文本的客观价值。所以,恢复原文本的意图,防止人为因素(不管出于何种目的)的“打造”,克服原文本、本不具备的发酵含义,让原文本真实地“蹲伏”在那里——作为可遇不可求、客观而真实的 “原点”,乃是天经地义的。

三、胎死腹中的“抽屉接受”

应该说,能够保持原初版本是幸运的,也是有福的,毕竟还留有机会展示拥有者的勇气与才情,进而彰显它的存在价值。然而,中国诗歌界坎坷太多,某些违逆时代主流的文本只能以偷偷摸摸、耗子打洞的方式,苟活着,煎熬着。幸存者,尚能撑到拨云见日的那天;不幸者,则要赔上文本“胎死腹中”,且与生命共赴灰灭的双重厄运。

不断挖掘出来的“白洋淀诗群”,被称为前朦胧诗群或冠以隐态写作诗群,聚集着十几位写作者,其中芒克、多多、根子、江河、林莽成为代表。他们的多数文本游离主流,因涉及风险,诗作基本留驻于私人日记、信件、活页和劣质草纸。“抽屉诗歌”成为它们形象的代名词。

多多在《无题》中写道:“一个阶级的血流尽了 / 一个阶级的箭手仍在发射 /在这座漆黑的空空的城市中 / 又传来红色恐怖急促的敲门声……”揭示血腥的狂欢和虚妄的政治游戏。这样的诗作一经发现是要杀头的,只好在自生自灭的黑暗中沉默。而根子1972年写就的《三月与末日》,将春天与大地描写成“恶之花”,并达到少有的高度:

我永远合上了伤口一样的

眼睛

伤口却像眼睛一样大睁着

疼痛

超前的现代意识与反思精神,贯穿令人震颤的文本,当时也只能在个别人手上传阅,直到10年之后“重见天日”。这种“黑屏”现象在还没有“开机”之前,似乎价值微乎其微。其实,即便在几乎无人知晓的情态下,它还是指向或预示一座丰富的思想宝藏,起码有效地启蒙一小撮“顽固分子”,难怪“抽屉诗歌”的流布屡禁不止。

当年在白洋淀插队的齐简(史保嘉)回忆:“郭路生的出现极大地震撼了诗友们。他对个人真实心态的表达唤醒了我,使我第一次了解到可以用诗的语言将自己的思想感情表达出来。记得那晚停电,屋里又没有蜡烛,情急中把煤油炉的罩子取下来,点着油捻权当火把。第二天天亮一照镜子,满脸的油烟和泪痕。当时读到的诗大致有《相信未来》、《烟》、《酒》、《命运》、《还是干脆忘掉她吧》、《鱼儿三部曲》等。郭路生的诗在更大范围的知青中不胫而走,用不同字体、不同纸张被传抄着。”[14]说明隐匿文本的潜在能量,是如何在特殊时段有效地触动时代的神经。

相似现象还有上海诗人群。由李润霞选编的《青春的绝响》收入“文革”期间蔡华俊、陈建华等9位诗人共403首作品,为南方诗歌的潜在文本提供一束曾被被包裹的光照。如果再稍往前追索到贵州的黄翔、哑默,他们的文本命运与所有的异见者如出一辙。知道哑默的人比黄翔少得多,但贵州这一双子星座的“后座力”所发射的另一种幽光,并不比“天体星团”暗淡。60年后,被淹没的不合时宜的文本终于浮出水面,总题为《世纪的守灵人》十一大卷,分别是《飘散的土地》——民族情感史诗、《诗选》——1965—1998精粹、《梦潮》——散文诗专辑、《湮灭》——七十余万字,黄翔为主线的时代旁证、《再也找不到那风》——散文、随笔、短篇、中篇、音诗影视、《虹雾 瓦屋 青雨》——在传统禁锢下的情爱挣扎;《昨日不必重现》——文论、评论、札记、百年回视与当下求索、《春苍夏黄》——《哑默的自白》(文化性回忆录)、《新诗前潮》(贵州隐态文学)哑默:《世纪的守灵人·序言》,九卷已编辑完,尚未公开出版。。

如磐的日子,二十年间从不投稿,几百万字成品,沿袭《人·岁月·生活》(爱伦堡)的真实之路,付出惨重的献祭,连同那些束之高阁的文字:

如果我是闪电,/我要用蓝色的利剑,/劈开无光的暗夜;//如果我是狂飚,/我要带着召唤和呼啸,/把一切腐朽的吹卷;//如果我是海涛,/我要汹涌咆哮,/把大地的罪恶冲刷!//如果我是丹科,/我将取出闪光的心,/引导黑暗中的人群;/我将刺破血管,/让血液喷射,/让天宇染上自由的颜色!

——《如果我是……》下半段 1968-02-26

该诗写作日期远在“红海洋”“三忠于”“四无限”“斗私、批修”的半个世纪前,诗人既处于管制,又深陷失恋痛苦,可以想见文本的分娩何等凄凉。同期还有《在茫茫的黑夜》:

雨,你冰凉的水滴淋湿了我的全身,/却渗不进我的心,/风,你凄厉的嘶叫使人身震欲裂,/但不能把我的呼声压倒,/沉沉的夜,/你就布满你的黑色的网罗吧!/即使铺天盖地,/生命的种子还是要绽爆!

(1968-11-27)

公平地说,这样的思想水平与艺术性与当年食指处于相似的时代制高点,同样启发外省一批隐态写作感应体,为思想解放大潮的阵痛预备催生剂。但由于文本的清晰明白,文本的作者意图与接受者的响应大致相同,不存在太多隔膜,也使得文本理解与文本延伸一直被意识形态的高压电网所钳困。

还可以再上溯到20世纪60年代初,郭世英、张鹤慈的“X 小组”和张郎郎的“太阳纵队”,被禁闭的“地下文物”目前所剩无几。张鹤慈《X,K》:“永远游荡的幽灵 /瘦瘦的 /在黑与白的 /两个王国间 /的徘徊 //游荡的鬼魂 /的十字路口 /无家可归的选择 ”(为此付出16 年的牢狱、劳改之灾),成为凤毛麟角的“活化石”。

类似这样的隐态文本,今天得到迟来的“赔付”,文本的客观价值与接受评价开始赢得肯定与光扬:在黑暗年代,需要一种内在的抒发和释放来抚慰、激励苦难的心灵,“文革”中的地下诗歌正好承担这样的重任。他们“掘心自食”的勇气,无情撕破“文革”主流文学之下的假面。诗歌以痛苦的形式表现诗人的在场,而不是被权力收编的缺席。而在小说、散文、新歌剧中主体自我缺席的时候,诗歌脆弱的坚持显示诗歌独有的高贵[14]。当然,更为重要的是,人们不应该放弃反思:不论出自何种目的,对于文本遭遇的过度封杀,我们必须深刻汲取教训,杜绝前鉴,每个人都有责任与义务,建设法治言论的保障,维护良性而宽松的生态环境,让文本真正获得流通自由。

四、“套写”版本的 “互文”

以上是同一版本在异常状态下的接受特例,下面则是两个相似文本在正常状态下的“扭曲”。两个文本一旦出现较大的相似度必然要涉及“互文性”(Intertextuality)概念,它是由法国著名符号学家朱丽娅·克里斯蒂娃首先提出的。其基本含义是,任何作品的本文都像许多行文的镶嵌品那样构成的,任何本文都是其他本文的吸收和转化。每一个文本都是其他文本的镜子,每一文本都是对其他文本的吸收、转化、引用、改写、扩展。它们相互参照,彼此牵连,形成一个潜力无限的开放网络[15](p947)。

1973年,巴特发表《文本的理论》,在他看来,文本不是作品,而是产生于读者与文字间的关系空间,在这一个生产的过程中,任何文本都是互文本。前文本、可见与不可见的文本,无意识或自动的引文,统统构成一种广泛的 “播撒”。而稍早,巴特在《S/Z》中(1970年)更是对互文性理论进行精彩论述,强调读者主动参与的“可写”文本生产。这种累积与重组的结果,是作者、读者、批评家等三者共同对于互文性的一种自恋式满足。所以,客观地说,互文性是多个主体之间的影响较量,是多首诗作对特定一首诗的征服。在一个稠密而拥挤的诗歌语言世界里,必须坦诚,“撞车”几率是很高的。由于体裁灵活短小,在客观上,它容易为“抄袭”文本铺平通道。反过来说,事实上,大部分标榜为原创的诗作,多还是历史化的“互文诗”。不是吗?古人咏月几万首——同一性的明月镜像与同质性的乡愁,在相同格式与相近句法、语象中,有多少属于相互转借,又有多少属于直接沿袭?艾略特曾以调侃的口吻说:“小诗人借,大诗人偷。”这种“偷盗”现象,说明互文的习性无所不染。

而互文的负能量,在当今诗坛不时传来指摘抄袭的噩耗。互文“被迫”蜕变为高明的套写,已然脱离早期直接复制的初级阶段,而显得相当复杂微妙,很难判断。如胭脂茉莉指责著名女诗人施施然《淡水小镇》,是将她2010年《美丽的乡村,人间的天堂》和2012年《在山中》进行巧妙组装、拼凑。胭脂茉莉举证[16]如下:

1两头翘起的渔船漆成

比海水更深的蓝色,和低垂的云层背后的天空呼应。”——对应原文“一条小河缓缓穿过白墙黛瓦的村庄流向远方村前的池塘平静如镜倒映着蓝天白云”

2“仿佛一幅旧油画”——对应原文“它就是一幅流动着的山水画”

3“空气中充满着花枝烧的香气”——对应原文“空气中飘来青草和鲜花的香味”

4“一只温驯的大黄狗,趴在潮湿的沙地上假寐”——对应原文“一条狗蹲在门前假寐 看到异乡人友善地摇了摇尾巴”

5另一只,散步的俏丽鸥鸟则歪过头和你对视。——对应原文“几只鸡在篱笆外悠闲的散步”

6“像它们一样摆脱时间施加的压力——对应原文“皇帝扔掉了他的旧衣”

7“将生活这本俗艳的小说暂时从手中丢开”——对应原文“剑客把宝剑放在一边”

《光年·惜春记》则是把陈先发《村居课》和《最后一课》两首诗打散、拼接:

1细雨中鸣叫的黄鹂,掉头向五里外的长亭飞去。

2新绿剪开的湖堤上。

3桃枝颤了几颤。

4.它将在下一个月生养一万个豆蔻少女。

5红,就要轰轰烈烈。

6小尼姑端坐古刹。青灯如眼神,忽闪忽闪。

7但腰肢柔软,堪比去年。

8作为一个久离房中术的人,你扬起春风的手臂,像要安抚二月崩溃的冰雪又像发起新一轮求欢。

第一句“细雨中鸣叫的黄鹂,掉头向五里外的长亭飞去”对应陈先发的“鸟儿衔着种子,向南飞出五里”。第二句“新绿剪开的湖堤上”对应陈先发的“老祖母在斜坡上”。第三句“桃枝颤了几颤”对应陈先发的“但蓝天仍抖动了几下”。第四句“它将在下一个月生养一万个豆蔻少女”对应陈先发的“他将在明年花开时,长成一条龙……”第五句“红,就要轰轰烈烈”对应陈先发的“稻米饭又浓又白”。第六句“小尼姑端坐古刹。青灯如眼神,忽闪忽闪”对应陈先发的“小孩子揭开河水的皮,三三两两地朝里面扮鬼脸”。第七句“但腰肢柔软,堪比去年”对应陈先发的“红花绿树,堪比去年”。第八句“作为一个久离房中术的人”对应陈先发的“作为一个逝去多年的人”[18]。

意味深长的是,当事人陈先发至今保持沉默。碍于情面?举证不够有力?笔者的初步判断是,由于相似度并不高,抄袭的指控变得勉强,不够有力,取巧的互文似乎更为适宜?

最近刚结束的陈子昂诗歌奖,再度陷入同门丑闻,唐诗《在暮色中赶路》被指抄袭金铃子《暮色多么沉寂》。

唐诗:

暮色多么沉寂,在这深山,听不到

一只鸟鸣,一声狗吠

漫天的雪花不慌不忙地飞舞,像一些寒冷的故事

轻轻地,簌簌地

梅花飘落我在古老的寂静和难得的香气中

匆匆赶路一段路如爱情平坦一段路如痛苦陡峭,我被飞雪盖顶

又被传奇忘掉但内心始终有一群鸟坚持着红色鸣叫壮怀激烈的诗句刹那冒出来

无端疯狂的噩梦不知不觉地死去我感到燃烧,感到猛烈,一条红狐

在雪地带着火焰奔跑

崇山峻岭抖动嘶鸣的鹰的羽毛,我不相信

冻僵的黑乌鸦,不能

被白色喊醒我决不停下来彷徨,迷惘,张望

也不颤栗着等待在这薄暮,在这返回

故乡的路上此时没有闪电的利斧向低垂的树枝

无情地劈下,虽然有巨大的孤独虽然,明月不会突然降临……

金铃子:

漫天的雪花,不慌不忙地飞舞着

轻轻地,簌簌地它把我引入了迷途我走了一段路又一段路

就这样,一天天仿佛去向无人凭吊的荒场又仿佛去向天空,群山

秘密内心中的被人冷淡的忠诚谷中,树林里一只垂老的黑鸦在一片隐蔽的沙丘后面

它沉默不语或者过去的岁月,在冬天不知不觉地死去

巨大的孤独突然降临

我感觉到害怕如同一具没有生命的骸骨

却战栗着等待时间的巨斧,向低垂的头颅

劈下来。

追问

暂且不对唐、金二人做出具体评断,因多次旁观类似事件,深感诗歌文本的特异性,是很容易在客观上提供“驾轻就熟”的顺风车,也很容易在主观上诱惑 “顺手牵羊”,坐享其成。而随着互文性影响扩大,互联网技术便捷,一些取巧文本在互文性的幌子下,施展繁复技巧,“化痕”得不好识别。

其实,甄别还是可以做到的,比如,用三个参照数:构思、立意、语言可检索 “伪互文”。构思,区分思维的差别;立意,标示品位的高低;诗语,表现作者的功底。如果构思、立意的相似度接近一半,拙劣的克隆完全成立; 如果语言的雷同超过20%—30%,抄袭就越过嫌疑的界限。

几乎在同一时间段, 以十三字篇幅获得咸宁诗歌大赛一等奖(10万元奖金)的《故乡》,也被押上审判台——获奖作者施云被指克隆。原作者在网上公布材料说,三月份她曾将《乡愁》(笔名幸福)向供职报社的施云投稿,却不幸被“占为己有”。

比较获奖的13字金经“故乡真小/小得只盛得下/两个字”。雷同度已超过一半,盗版确凿无疑。如果原作者提供是事实的话,那么依据上述诊断标准,再用怎样偶然的“撞车”、恰巧的“相似”来辩护,终究藏不住剽窃的尾巴。[17]

五、结语

在文本意图理解的基础上追索文本含义,可谓诗歌接受学的基本流程。由于吾国的特殊行情,在一些时段,理解与追索的合法权益被提早剥夺,甚至遭到残酷镇压,一些文本便成为闭锁、尘封的古董文物,殊不知这些“抽屉文本”仍是不可多得的精神遗产,值得后人继续抢救、光扬;由于时代动荡和各种主客观的复杂缘由,一些诗歌版本的“初夜权”,或遭到外力强暴,或受到自我期许的过度保护,出现较大的改版加工,无疑给诗歌接受史和接受学带来麻烦,起码的识别工作还得继续进行;由于诗歌形制短小、灵活,容易拆卸,加上写作伦理下滑,时不时出现 “套写”性逐利,披着互文性外衣,沾满克隆恶习,甚或打上官司(其实官司还难断文本间性的复杂互文关系),最好还是诗人们在走向诗展之前,先验明自身的 “洁癖”,拒绝染指任何“艳遇”,以维护文本的纯洁性。

[参 考 文 献]

[1]王长俊诗歌释义学[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

[2][美]却尔解释:文学批评的哲学 [M]吴启之,顾洪洁译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1

[3]朱自清古典文学论文集: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4]陈仲义灿然于汉化之路上[J]名作欣赏,2011(7)

[5]陈仲义读臧棣诗二首[J]语文教学与研究,2008(8)

[6]刘双质疑《相信未来》的诠释[J]黄河,2000(1)

[7]昆鸟谁在糟践食指?——对一个诗人的道德加冕与政治拥立[EB/OL]诗观点文库,file:///C:/Users/che/Desktop/

[8] 耿占春接水汽的诗学分享与忧思——汉语新诗的阐释与教育[J]扬子江诗刊,2016(3)

[9]李润霞“潜在写作”研究中的史料问题[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1(3)

[10]李润霞当代诗歌编选中的问题与方法——关于《朦胧诗新编》的讨论综述[J]南方文坛,2005(2)

[11]李润霞被放逐的诗神[M]武汉:武汉出版社,2006

[12]李海英早期昌耀:时代洪流中的歌手[J]武陵学刊,2010(6)

[13]廖亦武沉沦的圣殿[M]乌鲁木齐:新疆少年儿童出版社,1999

[14]刘志华不可驯服的诗情——“文革”地下诗歌的另一种理解[J]涪陵学院学报,2007(1)

[15]朱立元现代西方美学史[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3

[16]胭脂茉莉施施然是如何把两首诗摘抄,拼凑,复制,成一首诗的[EB/OL]网络诗选,http://blog.sina.com.cn/s/blog_62ea2fcf0102w88n.html

[17]幸福(无殇)咸宁诗歌大赛一等奖施云的《故乡》涉嫌剽窃[EB/OL]天涯诗会,file:///C:/Users/che/Desktop/

(作者系厦门城市学院教授)

[责任编辑 吴井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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