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明华
“作为一个群体,公务员的整体形象不太令人满意;但是作为个体,很多家庭都希望自己的子女走进这个队伍。为什么?”
大环境变迁下的改革
《决策》:经过一系列改革、整治,公务员群体近年来发生了巨大变化,如何看待这种新旧状态的转变?
翟校义:过去那种状态也不是一天形成的,持续了很久,问题比较严重。进入“新常态”后对于年纪大一点的人来说,他还能适应,他知道很早的时候管得就很严。对于进入公务员队伍不超过20年的,尤其是不超过10年的,对他们的冲击会比较大。
因为他们刚进入社会的时候,就感觉是那样,但是没想到其实那不是正常现象。这就挑战着这类人对过去的认识。尽管从书本上讲,他知道应当是什么,但他工作之后感受到的,包括他身边的情况,对他们的影响非常大。现在突然又告诉他们,他所感受、经历的是不正当的,这个挑战会非常大。
现在实际上是往正常道路上走,会有一个过程。过去的状态不可能长久,所以短时间内阵痛也肯定存在。
宋世明:目前,中国的公务员制度还在建立完善的过程当中,现在依然处于初级阶段,除了进口比较规范了,激励、保障、监督等机制都还不完善。
从1993年建立公务员制度,到2006年《公务员法》实施,再到今天一共才23年。23岁还是一个生龙活虎、精力充沛的青年,他有朝气,不是特别成熟,三十而立。在不完善的制度下,公务员肯定有丰富的体验,公众观察这支队伍也有一些色彩斑斓的现象。
我们不得不承认,公务员队伍的工作方式、生存方式和利益的实现方式,是受制于经济新常态之前的经济增长方式的影响。换句话说,过去30多年的经济增长方式,直接影响了这支队伍的工作方式、生活方式和利益的实现方式。过去,中国主要靠政府直接投资拉动来推动经济增长,坦率地说,各级公务员或多或少直接介入经济领域,当他们直接介入到微观的经济活动中,自然会产生很多的故事。
特别是有一些极端的个案,给一部分公务员塑造了一种虚妄,并且渗透到社会各个阶层。这种虚妄就是“当官的确可以发财”、“当官有很多特权”。新一届党中央通过反腐和八项规定粉碎了这种虚妄。在这种大环境变迁的情况下,公务员队伍的状态就需要调整。
公务员制度肯定是存在不完善的地方,比如激励功能不足、保障不够、监督不到位的问题。在过去那个时代,这些不足有的被掩盖下来了,比如说部分公务员的灰色收入,以前社会默许那种利益的实现方式,但现在不允许了,不能拿卡收礼了,不能乱吃乱喝了,一旦抓住就违纪违法处理,一些公务员就会有很多抱怨。所以,堵后门、开前门的问题就提出来了。
总的来看,现在公务员制度还不完善,还有进一步完善的空间。
公务员处在“分裂的缝隙”
《决策》:在转型中,我们发现有一些现象,比如公众对公务员群体有很多不满,却“千军万马挤独木桥”争当公务员;公务员也有很多抱怨,但辞职的人却很少。如何看待这些截然对立的现象?
翟校义:现在公务员入口非常严格,逢进必考。按说入口严,这个群体的素质是很高的,但民众不满意。公务员行为与民众的期待有很大差距。
作为一个群体,公务员的整体形象不太令人满意;但是作为个体,很多家庭都希望自己的子女走进这个队伍。为什么?这是我们整个社会面临的问题。一方面,我们期待整个群体是怎样的状态;另一方面,我们个体又期待另外一种状态。这是分裂的。
这种现象的背后,就是孔子讲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我们关注自己的时候,也应当去关注整个社会。改革开放这么多年,我们走市场化道路,但公共领域、公共精神树立得不够。整个社会都面临这样一个问题。
这其实是一个很古老的话题,并不新鲜,但现在公务员群体里特别凸显。因为公务员必须具备公共精神,如果没有公共精神,在这个队伍里容易犯错误,心情也不会很愉快。可能过去这些年,我们在私的方面比较强调,但同时,应当把“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关爱也传播出去。这样才能把尺度把握得更好。
这种分裂,必然会影响到个体。作为公务员个体,他处于“分裂的缝隙”上。当了公务员,家庭就对他有种特殊的期待。公务员这个群体有一样东西是其他职业很难替代的,比如,打个电话就能把家里的问题解决了,其他哪个群体具备这样的能力?自古以来就是如此,古代的县太爷最怕亲戚去走后门。我们文化里就有这种熟人社会的关系文化。
我们向现代化迈进的过程中,包括每个家庭、每个人都要向现代化迈进,要理解这样的阶段。而今天,我们刚好就处在这样一个转型的阶段。
《决策》:目前,全社会包括公务员的公共精神还比较缺乏,如何培育公务员的公共精神?
翟校义:第一,公务员要依法行政。法就是最大的公共精神。
第二,要有职业道德。公务员在做事的时候要考虑行为的社会影响,不能仅仅考虑某一件事情怎么做。更重要的是,这件事情这样做,会产生什么社会影响。这是公务员与其他职业非常大的区别。
像一些发达国家,公务员下班之后必须换便装,如果还穿着制服,公务员这个角色还是存在的。而这种角色存在,就必须有特定的社会标准来衡量。而在我国表现更多的是特权意识,这就与现代的公共精神、公共文明是有区别的。换便装可以看作是公务员身份角色的转变,上班的时候是一个职业,下班之后就回归到社会当中。
第三,就是社会对公共精神的约束。比如法制是刚性约束,道德是内在自我约束,还应该有社会舆论监督的约束。现在政府强调公开透明,就是通过这种途径来把握公共性的尺度。
“制度建设不能打补丁”
《决策》:从调查来看,很多公务员反映现在激励机制在弱化。特别是基层工作没有量化考核的标准,如何建立有效的激励机制是难题。
宋世明:“上面千条线,下面一根针”,怎么去考核?不是没有,笼而统之就是“人民满意”。
基层的工作是没法量化的,人民满意就是好。因为在基层难以预料哪一天会出点什么事,这是基层的工作特点。还得根据实际情况,该笼统时就高度概括,该具体时就要具体。对一些高度综合、复杂的工作,考核还是要以结果为本比较好。
激励机制一个重要的基础是建立出口。目前公务员还是终身制,只要不违法、不违纪可以一干到退休,出口没有建立。美国公务员每年自然流失率是10%,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只进不出肯定有问题,必须正常的新陈代谢。
在目前这种状态之下,公务员制度需要系统考虑,哪些继续完善,哪些要补齐。既有效激励保障公务员,又有效约束公务员,真得在制度建设上有实招,靠打补丁永远打不完。
翟校义:工资是激励机制的基础,这个基础没有,其他的激励机制都没有太大作用。以前我们把工资看作是保障功能,实际它除了保障功能,还有激励功能。工资里的基本工资就是起保障作用,而职务工资、工龄工资、绩效工资就是用来激励的。但以前这个比例失衡了,工资的激励作用在下降。
过去非常强调把显性的工资控制住,事实上隐性福利在膨胀,这导致公务员收入是不正常的一个结构,今天就需要回归正常。而这有一个前提,是让社会信赖,信赖的前提就是清理不规范的隐性福利。
很多基层公务员并没有认识到,不清理隐性福利是没法给他们涨工资的。如果认识到了,基层公务员将是改革的拥护力量。因此,我认为,政府如果有决心做,就明确给个时间表,什么时候把隐性福利清理完,就什么时候调整工资。这样,基层公务员就可以看到隧道尽头有亮光。如果没有一个预期,对谁来说都是一件沮丧的事。
公务员隐性福利究竟有多少,包括中央可能也不清楚。在没弄清楚之前,让中央给出一个时间表,也是很难的。我的看法是,与其等中央,不如地方可以行动。一个地方对自己辖区内的情况是可以梳理清楚的。
“人才分流时代到来”
《决策》:过去人们常说公务员要职业化,从调查情况看,公务员对职业化理解大相径庭。如何看待公务员职业化道路?
宋世明:公务员对职业化有一些误解。职业化的核心,一是对职业的忠诚;二是专业化,比如县统计局好多副局长是乡镇上来的,他们非常敬业但从没学过统计,这样职位就成了人际关系平衡工具,不是创业的平台了。
第三是要分类管理,要为每一个类别的公务员设置特定的职业发展通道。基层一半以上是执法类公务员,他的职务序列和工资待遇应该不同于一般的公务员。
从全国来说,每个县平均500名警察,其他部门一共才多少人?县公安局局长高配是副处,副局长就是科级,其他人全是正科以下。正科以下还有几个职务层级?就副科、科员、办事员三个,这是很大的问题。这么多基层警察没有职业发展通道,这是结构性矛盾。必须要分类管理,一线执法公务员可以进入单独的行政执法职务序列。
下一步改革,需要把公务员分类管理落到实处,这是公务员制度改革的根本。
翟校义:必须承认公务员是一个比较特殊的职业。之前是干部管理,《公务员法》实际就是把公务员从干部中划出来,作为一个特殊的职业,但在执行的过程中还不到位。
比如,在逢进必考上做得很好,但在内部管理上就很欠缺。那么多规定,但真正发挥作用的有哪些?民众意见这么大,但为何处分的很少?这本质就是在管理上落实不到位。下一步,我认为要加强管理。为何以前公务员的自我优越感很强?就是因为管理太松了,他们实际是不接受监督和管理的。
因此,未来肯定是要加强管理,管理到一定程度就是建立出口。未来10年如果能把管理做好,就很好了。
《决策》:从公务员的角度来说,在转型中心态上需要做哪些调整?
翟校义:公务员是一种特殊的职业,但这种职业不是当官。尤其是年轻的公务员,如果不克服这种思想,就很难在体制内待长久。公务员自己要思考,这个职业的公共性在哪里。
从社会的角度说,公务员的公共精神要强化,让真正有公共精神、公益精神的人进入到公务员队伍中来。这个队伍确实需要在观念、心态上具备这种素质的人。
宋世明:转型是大浪淘沙的阶段。今后,公务员适合干什么就去干什么,不能说时代没有创造条件,大众创业、万众创新,公务员出去创业各方面都欢迎,各方面都支持。
我感觉人才分流的时代已经到来。过去是不同类型的人才都往公务员队伍里钻,这并不合理。一个健康的社会、创新的社会,方方面面都需要人才,不能把不同类型的人才都弄到一个炉子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