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海杰
—读《书信里的辛丰年》
写音乐文章而风靡乐界、知识界,辛丰年很可能是改革开放以后的第一人。虽然后来也有人写,但辛丰年的独特地位和影响力,难以撼动。我想,可能有以下几方面的原因:辛丰年懂一定的乐理,但他的文章不摆谱,很少专业术语,深入浅出,娓娓道来,尤其受音乐爱好者和文化人士的欢迎和激赏。其次,辛丰年具有深厚的历史和文学功底,阅读广泛,他是将古典音乐放在历史和人文背景中的,所谓厚积薄发,常人难以企及。再次,最重要的是,辛丰年有真性情,对音乐怀有真挚淳朴的大爱,真正的赤诚之心。大家可以看一下辛丰年的儿子严锋为《辛丰年音乐笔记》写的序—《辛丰年其人》,这篇序我不知看了多少遍,每次看每次感动,有一次因为沉浸感动其中,竟忘了时间,以至上班迟到。辛丰年对音乐的挚爱,犹如木心对文学的挚爱。他写戴留斯,说“人也惆怅,乐也惆怅”;他写莫扎特的钢琴协奏曲,说“向太阳”……真挚性情跃然纸上,感动无数乐迷。
辛丰年的音乐文章最早出现在《读书》上,后来主要发表在《音乐爱好者》,其关键人物就是李章。现在,读了《书信里的辛丰年》才知道,李章是通过《读书》杂志编辑向辛丰年约稿,才促成了后来的音乐美事。李章拉过琴,作过曲,当过指挥,不折不扣的音乐专业出身,当他遇见辛丰年后,就像钟子期与俞伯牙,成为难得的知音。喜欢音乐而成为朋友,有,但像辛丰年与李章这般深情厚谊,就极为罕见了。其中的关键,用辛丰年的话来说,“李章是位好人”;而用辛丰年的儿子严锋的话来说,“父亲也是位好人”。如此,好人碰到好人,自然就成为人间佳话。可以说,辛丰年写作生涯最高潮的文章,就是后来发表在《音乐爱好者》的佳作,即李章编辑的《辛丰年音乐笔记》一书。
辛丰年于二○一三年三月二十六日以九十高龄去世,与他最热爱的贝多芬去世日相同。这样的巧合意味深长。他的去世,不仅在乐迷中、音乐圈,而且在文化界,都引起关注,有媒体发布他去世的消息,有著名人士撰文悼念,这对仅以音乐文章闻名的人来说,是极为鲜见的礼遇;在辛丰年之前,似乎还没有哪位获得如此殊荣,由此可见辛丰年的影响力。现在,与辛丰年友谊最为深厚的李章编著的《书信里的辛丰年》问世出版,是对辛老最好的纪念。
李章与辛丰年相识二十多年,他们的交往可以分为两部分,前十年是李章供职《音乐爱好者》的时候,后十年是李章在出版社当编辑的时候。他们之间这二十多年的友情,可以说是现代版的钟子期与俞伯牙。这在本书的前言部分,严锋和李章都已说得很详细了,在此不再赘言。我印象深刻的有这么几点。一是,这本书展示了我们平时在辛丰年音乐文章中很少看到的他在日常生活中的认真、仔细、踏实,许多细节大家可以读书中他写给李章的信。由此可见他的音乐文章为什么写得这么好,一定与他的这些品格分不开的。二是,想不到辛丰年平时听音乐的条件居然很一般,有一段时间他甚至以简单的“随身听”为伴,更不用说身在南通的他,几乎没有机会听现场音乐会—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他居然写下了如此美妙的赏乐文章,令我更为感佩。三是,也有人认为,辛丰年的文章太过文学味,不够突出音乐主体—其实,这恰恰是辛丰年所反对的,他在给李章的信中写道:“现在的音乐书刊中之偏向:读乐大多虚而不实,以并不高明的‘文学性还有‘新闻性掩盖了对音乐美的不关心与无所知,爱好者们似乎只知唱片、版本、音响,有文无乐之书,而不去从更多更实在的方面去热爱、认识音乐。”
如果说,我们以往对辛丰年的文字还比较熟悉的话,那么在这本书里,我们“意外”见识了李章的才情。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作为编辑,李章平时较少写文章(可能我孤陋寡闻),但这回读了《书信里的辛丰年》,让我见识了深藏不露的李章,他不仅精通音乐,见识独到,文字老练,还不乏幽默,令我忍不住要摘录几段:
写到海顿的音乐流畅:“我发觉流畅是很重要的美质,也许是我本人不太流畅的缘故。”
说到德彪西:“那比海顿、德沃夏克复杂得多,精致得多,也就小气了。”
论当代音乐:“现代作品追求反常,音响很噪。”“王西麟的音乐有风骨,有一种硬实的质地。”
谈到自己喜欢色彩丰富的音乐:“知道自己浅薄也控制不住,就像岁数很大还喜欢甜食。”
说莫扎特:“莫扎特总能用小把戏玩出大气象。”
谈现代歌剧制作:“制作‘现代版已成现在的共识,为推陈出新,也为争取年轻观众。”
更意味深长、令人动容的,是李章写给辛丰年的最后一封信,时间在二○一三年的七月四日,也就是本书前言的最后。以往,李章每欣赏到让他心动的现场音乐会,都要写信给辛丰年共享。现在,辛丰年不在了,李章以
二○一三年五月二十三日(辛丰年离世近两个月)维也纳爱乐六把大提琴音乐会现场观赏的生动描写结束全文:“辛丰年先生,您以为如何?”读到这里,我不禁热泪盈眶。
俞伯牙走了,钟子期还在。我想,李章心中写给辛丰年的信,将会是绵延不绝的。高山流水,知音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