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瀛故纸探访记

2016-05-23 08:26金莹
书城 2016年5期
关键词:文库古籍日本

金莹

[按]二○一六年二月末,由复旦大学与文化部“国家古籍保护中心”合作培养的全国首批古籍保护方向专业硕士在复旦大学中华古籍保护研究院的带领下前往日本,就图书馆、纸张、古籍保护与修复等主题进行一系列的访问和学习。此次参访先后拜访了京都、奈良、东京等地的十二处学术和相关研究机构。

一、互联网时代的“故纸堆”

伍迪·艾伦在《午夜巴黎》里传递了这样的理念,黄金时代永远是离你更古的时代。男主人公吉尔想要去一九二○年代海明威的时代生活。他穿越之后认识了毕加索的情人阿德里亚娜,他们俩又一起穿越到十九世纪末的马克西姆餐厅,遇到了高更、德加等印象派大师。阿德里亚娜觉得这才是她认为的黄金时代,于是留了下来。

在如今这样一个互联网时代,每天我们都可以看到,在地铁里、在街道上、在餐馆中,所有人都在低头看手机。在我们的生活中,除了屏幕还是屏幕。不仅如此,专业的学术论文几乎都已经电子化;习惯阅读电子书的人正在逐渐增多。有人预言,在我们的有生之年可以看到实体书的衰亡。书要进入博物馆了!然而,在这样的背景下,却有一些人在坚持保护古籍,研究它们的版本,甚至尝试重新制造它们所使用的纸张。他们为何如此痴迷于故纸堆,他们是在寻找自己的黄金时代吗?带着这样的问题,我踏上了日本古籍探访之旅。

二、樱花树下的奈良

奈良县立图书情报馆是到日本的第一站,该馆建立于二○○九年,建筑风格现代简洁,周边大道上栽满了樱花树。据接待我们的松村顺子小姐介绍,图书馆的主旨是“面向未来的服务”,因此采用了全自动书库系统。我们有幸进入参观,体验了现代化的便利与神奇。全自动的运输轨道就像运输的巷道,分成横向和纵向。所有的书籍根据尺寸大小安放在定制的书箱中。每一本书入库时都会有一个编号,由强大的计算机软件系统记录书所在的位置,以及在书被提取借阅之后,哪些书箱又产生了新的空间。书只需要一个代码,是它唯一的身份,不再涉及学科分类或语言、地域等。计算机识别代码,随时随地可将它调阅。图书馆在三个楼层都设立了书站(即自动出书的窗口),图书馆员扫描好书的代码,等上两三分钟,书就会自动运出。

科技带来的快速高效,让人啧啧称奇。学习专业知识的时候,知识的提取是定向的,通过关键词搜索确定书目,自动化书库和检索系统便能满足读者的需求。然而,对于学习文科的我们来说,开架书库中学科分类安放图书的好处,还在于能让学习某一领域知识的人搞清楚学科演变的历史,因为同一主题的书都被陈列在了一起。就我个人而言,喜欢泡图书馆或者书店的一大乐趣还在于可以徜徉在书架之间,于不经意时邂逅一些新知和新喜。

所有图书馆都面临空间不足的难题,采用全封闭自动化书库是解决的方法之一。目前奈良县立图书情报馆的藏书量可以达到一百万册,节省下的空间用于编辑室、演出室,甚至地方土特产售卖等服务于奈良当地人民的公共设施。

离开时已是黄昏时分,夕阳照耀在资料馆大大的落地玻璃窗上。不断看到市民骑着自行车穿过樱花树大道前来借阅图书。现代化的人文设施融合在自然美景之中,如此平静而有诗意。日本国民的图书阅读量是世界第一的,阅读环境也是着实令人羡慕的。

三、和纸匠人的“根性”

日本有四大和纸,分别为吉野纸(奈良县)、土佐纸(高知县)、越前纸(福井县)、美浓纸(岐阜县)。此次访问我们前往吉野山的福西和纸本铺。吉野山有好几家和纸传承之家,都位于山的深部,一路前进,道路上的气温提示从六摄氏度降到了零度。造纸是一项“天时地利人和”的工程。吉野山种植的楮树、宇陀川清澈的溪水、代代相传的世家,以及寒冬时节的温度。据福西主人介绍,每年的冬天是做和纸的好时节,因为够冷。他现在每个星期的产量在八百张左右,大部分的订单来自国外的知名博物馆以及个人收藏家。福西家的造纸技术传到他手里已经是第六代。他家的墙壁上挂着“一子相传”的匾幅。日本工匠的代代相传也面临式微。这样的传承需要极大的毅力和荣誉感。除了和纸手漉(中文为“手抄”)技人的技术,还需要其他工匠的配合。福西家漉纸用的簾桁,由名家制作,花了一年以上的时间,这样的工匠全日本只有一到两人。他们用的楮树,种在自家的后山坡上,树龄从五到四十年不等,必须悉心照顾。每年的光照、降水不同,最后出品的和纸光泽色度都会有差异。晒纸用的大木板是江户时期就流传下来的,刷纸用的马鬃刷也很有讲究,第一遍硬,第二遍极软,如不是出自名工匠之手,那种不可言传的感觉无法拿捏得恰到好处。

福西家的和纸制作,百分之九十九都是手工操作。煮纸浆、挑纤维、漉纸、成型、晒纸。每做七张和纸要人工搅拌一下纸浆,每做七十张之后添加原料,然后再搅拌(福西和纸唯一用到机器的地方,是机器搅拌的)。最关键的是漉纸,使用的工具是底部镶有竹帘的横木架,即“簾桁”。工匠平持簾桁,用它在滤缸里掬取纸浆,同时前后左右地晃动,使竹帘均匀地沾上纸浆。这也是制作和纸中最关键最难的步骤。流滤的要领是“不断地重复摇曳”。纸浆的水波一次次地晕染开,犹如沙盘里的纹路肌理。水流从竹筛滑落,留下半透明的和纸原浆。没有几十年的功力,根本不可能成功。我们每一位在场的老师和学生都在福西先生手把手的帮助下试做了一张。

好的匠人需要毅力,日文为“根性”,福西家的墙上挂了很多这一字符,相信是用来鼓励自己的。好的匠人也需要自信,这样才能有自豪感。好的匠人也需要较高的悟性和审美情趣,于细节处的不厌其烦、繁华世界里的甘于平静。在纷繁的现代社会,能抵得住诱惑、静得下心来,在大山深处造纸是极不容易的。

福西家的和纸根据质量和品种不同,每张的售价在三百到八百日元之间,囿于温度季节,产量并不会很高,收入也不会很多。而在制造之前的准备,却是贯穿于整年之中的。这一份艰辛和坚持,只有在参观过整个和纸制造之后才能体会。手漉和纸已经在二○一四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登录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福西家里陈列最多的除了各种奖状之外,就是福西家每一代人从事手漉和纸时的写真。他表示他们家制造的和纸可以保存几千年。在我们结束访问回到复旦后,就收到了福西先生寄来的信。他表示日本圣德太子遣隋使从中国习得造纸技术,回来教会了吉野的住民。一千三百年来,这门技艺还是原汁原味地保存了下来。他说,作为对中国的感恩,如果有什么需要他做的,可以尽管告诉他。

四、神木护佑的片冈家

片冈古民家同样位于吉野山内。主人片冈老先生已年逾九十,得知复旦大学的学生要来,特地亲自出来接待。片冈家的住宅建于宽文十年(1670),是日本国的重要文化财。古屋门口种着树龄八百年的神木,家里用的灶头是明治时期的,我们去的前一天还生过火。屋子的顶盖用厚厚的麦秸秆铺成,每过两年就要请村里的工匠来重新铺设,是一项巨大的工程。麦秸秆的屋顶一方面比较轻,一方面中间有孔,便于排水。我们去时恰逢初春,麦秆周边开出了红色的小花,与老人家庭院里的梅花相映成趣,一片生机盎然。在日本的神社,也有这样的传统,每过二十年要换一次屋顶,叫作“式年造替”,“式”在日文里就是二十的意思。位于奈良的春日大社去年三月二十七日将神迁出,开工换屋顶,完工将在今年的十一月六日,再把神请回正殿。

片冈家在村里威望极高,从他的祖祖辈辈开始就负责保存村里各个人家的账本,已经延续了三百多年。村里发生纠纷,也会到他们家来协商,因此片冈家收藏的文献里还有一部分是类似于“诉状”的文书。他给我们看了一件有关某家的狗跑到了另一家引发争端的文书。他告诉我们里面讲到狗,前面用了“お”这一敬语,说明是德川幕府第五代将军纲吉时期。纲吉十分爱狗,他在一六八七年颁布了“生类怜悯令”,禁止对狗不敬,于是人民都要对狗使用尊称。

片冈老人从年轻时就跟着祖父一起整理家里收藏的文书,对所藏的资料进行编目,还自学修复和装帧。他的家就像一个博物馆,客厅里摆着《源氏物语》的屏风。他收藏有两百多种古典汉籍,目前正送往东京检定。老人还拿出一大盒中国的湖笔、徽墨,制作精美,图案吉祥,或鎏金或染青石色,让人惊叹不已。

在他家所有的宝贝中,最让我们爱不释手的是一本在佛教徒中间使用的并非佛经却类似于信佛之人谈修炼心得的书。据说当时大户人家才有,片冈家的保存相当完好,老人也视之为传家宝。书所用的纸张紧实,造纸时掺入了云母,因此可以看到类似珍珠般的光泽。片冈老人告诉我们,该纸被称作“きらら”,日文意思就是“亮亮的”。回来后,我检索相关资料发现,“きらら”是越前和纸的一种,添加天然矿物云母之后,在自然的光线下可以呈现出柔和的闪亮,是种高级的纸张。该书成书在明应七年(1498),是在日本室町时代的后期,该年日本京都附近发生了非常大的地震。对于古籍保护来说,空间是十分重要的。片冈家的文书大致存放良好,除了虫蛀和火烧造成的一些损害,纸张的酸化等都不太严重。

在奈良的那天恰好是元宵节,晚上的月亮甚是明亮,对于在异国学习的我们而言,吃不到汤圆,略有些遗憾。带队的杨老师买了生果子分给大家,诗兴大发的他还吟诗一首:“元宵访奈良,天青孤月明。东寺遇神鹿,悠然见街灯。”

五、鸭川之畔

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东亚情报学研究中心是中国学研究必到之处,位于京大吉田校区外的北白川。西班牙罗马式修道院风格的建筑,建于八十年前。据说当时所在的一九三○年代,日本受到美国境内西班牙风格流行的影响。原京大校长、时任文学部教授的滨田耕作提出,“我不认为为了研究中国,就一定需要建造雕龙画凤、卷棚攒尖式的屋顶”(中国を研究するのに、何も龍の反りかえった屋根にする必要はあるまい)。后由设计师武田五一承担了设计,采用西班牙风格,成为日本近代建筑的杰作。中心书库内藏有三十万册汉籍。遗憾的是,书库内部正在修整,学生们没能入库参观。去年樱花时节,我曾和复旦老师造访书库,受到热情接待,进入书库近距离接触。书库位于尖塔内部,是全通的挑空设计,二到三层为铁骨三层构造的书库,三层以上是全玻璃的天窗,用于自然采光。书库一层可以同时作为阅览室供研究人员使用,地下一层为密集书库。挑空设计使自然通风变得极其良好,再配合利用空调和除湿机略进行温度和湿度的调节。

研究中心的永田教授和梶浦教授与学生进行了座谈,介绍了“全国汉籍数据库”以及他们在古籍保护、利用和修复上的理念。对于他们来说,当时收藏中国古籍,主要是用于研究,所以只要研究人员有需要,在可能的情况下都开放让其使用。对于有破损、需要修复维护的图书,研究中心会请专门的修复公司或匠人来处理,事前订立协议,进行对接,将相关要求和最终效果商谈好。研究中心建筑的内部没有专门的修复室,所有修复都委托他人进行,目前也受到经费限制等原因,面临一定的困难。琉璃厂的陈济川等人八十年前就赴日本,在京都大学修复古籍,我们也期待这批古籍修复专业的学生日后能有机会赴海外修复古籍。

京都赏樱圣地“哲学小道”就始于离研究中心很近的地方,结束于银阁寺。一直沿着北白川走也可以到达京都的母亲河鸭川。著名的“贺茂神社”位于鸭川的下游,因此也俗称“下鸭神社”,在日文中“贺茂”与“鸭”的发音相同。到了每年的樱花祭,位于鸭川沿岸的町屋都会架设起料理台,大家坐在凉席上享用传统的日式料理,也被称为“川床料理”。京都是一个适合步行游览的城市,街道横纵结构,再加上网络地图之类的帮助,想要迷路,也是很难。尤其是在烂漫的春季,樱花的粉、神社的红、岚山竹林的绿、天空的蓝,一路走来,邂逅的必是美景和好心情。

尽管京大周边的美景让人流连忘返,我们还是要赶往下一个学习交流的地方,京都府立综合资料馆。该馆相当于档案馆,于一九六三年建成,它的宗旨是京都地区相关资料的收集、保存和展示。其所藏的《东寺百合文书》是国宝,在去年十月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正式认定为“世界记忆遗产”。我们到访时正在进行特展,馆员告诉我们其全文已经数据化,可在他们的主页上浏览。《东寺百合文书》记录有日本奈良时代到江户时代寺内的运营状况和法事等内容,约二万五千封文书,展现了当时的生活风貌和文化。

最令人兴奋的是进入专门的贵重资料阅览室,看到了我们预约的资料。其中一大组展现生活风貌、当时贵族文化消费的书吸引了我们。一幅立体的京都皇宫图记录了建筑原来的风貌,包括门所在的方向、花瓶摆放的位置等。要预约看京都御所是极难的,通过这张图有了更直观的了解。还有一个卷轴《类聚杂要抄》“御齿固”的部分。画的是平安时代正月头三天,天皇在清凉殿举行供奉御药的仪式。所谓“齿固”,是牙齿坚固,延长寿命的意思。画师呈现出来的食品包括:萝卜一杯、茭白串两杯、押鲇(腌渍的香鱼)一杯、盐煮香鱼一杯、野猪肉一杯、鹿肉一杯,共七杯,置于食盘之上,再加上镜饼。这些食物都是有一定硬度,可以用来锻炼牙齿的。松田女士告诉我们,这么多的食物天皇只是用筷子碰一下,就表示都吃过了,以完成仪式。

文献室的若林先生拿来了刻本的《汉书》,让复旦的老师帮忙确认所在年代是否和他们鉴定的万历末期相符,双方相谈甚欢。我们提出想看一下木活字,他们也欣然应允,拿出了该馆收藏的六百年前的一套木活字。并推荐我们去京都的圆光寺参观,寺内保存有日本最古老的活字五万个。除此之外,还看到了日本和服纹样、和纸的样本集、当时大名手抄的俳句集。一些书的封皮是专门从中国进口的织物,即使年代久远,仍精美不退色。

若林先生告诉我们,在日本除了古籍修复师之外,还有更高级别的国宝修理“装潢师”。他们主要修复和装帧在日本、亚洲等地制作的绘画、典籍、古文书、历史资料等。他们还有自己的联盟,简称ACNT(the Association for Conservation of National Treasures),每年定期举行研讨会和研究会。目前修复技术高的工匠都在博物馆,最好的可能在皇宫。

六、东京

如果说京都代表了日本文化的“こころ”(心—根本),东京这座超特大型国际都市则是日本有序、规范、便利之生活模式的样本。即使是不怎么懂日语的人,只要搞清其城市设计的理念—以人为本的智慧都市,就可以舒心地在电车月台间穿梭,在便利店解决所有你能想到的生活需求。东京的变化不大,标识性的建筑还是忠实地站在原地,让每一位曾经到访过东京的人能找到自己记忆的坐标。东京的变化又很大,光是通往成田的机场快线就从最初的京成地铁,增加成了各种express、skyliner。日本是一个热衷于细分化的社会,这和美国人喜欢“多功能、复合”有所不同。前者喜欢一样管一样,将某一个功能不断地研发,精益求精,因此传统总是能保存在那里。后者喜欢一样管百样,把娱乐、学习、生活、工作都轻巧地糅合在一个产品上。所以你很难想象,时至今日,日本人还在使用卡带录像机、随声听,而美国人只要一个“爱疯”(iPhone)就全部搞定。但也正是因为日本人的“不舍过去”,古书店开得鳞次栉比;在大家捧着kindle看书的时候,日本人还是一成不变地驻足于书架前,近期实体书店完全有大举复归之势。

静嘉堂文库是此行的重点。文库创始人岩崎弥之助是三菱集团第二代社长,从明治二十五年(1892)前后开始搜集中国和日本的古籍,其子岩崎小弥太扩充了藏书。湖州藏书家陆心源的皕宋楼所藏宋元版刻本和名人手抄本都在一九○七年由其子陆树藩售于岩崎小弥太,运往日本后成为静嘉堂文库的基本藏书。文库现在的藏书量为二十万册,其中汉籍十二万册,日本古籍八万册。

静嘉堂文库位于日本东京都高级住宅区世田谷区武藏野一带的一座小山上,沿着小山径往上走,两侧是丸子川和谷户川两条活水。据说天气好的时候在山上可以远眺富士山。静嘉堂文库有图书馆和美术馆两栋主要建筑,还有一个美丽的庭园和岩崎弥之助的墓冢(西式墓室的铁门上刻着“二十四孝”图案)。

文库研究院的成泽女士是第一次知道和接待像我们这样研习古籍修复的专业学生。她告诉我们岩崎家的后人和陆心源家的后人一直保持着联系,得益于陆家和历代收藏名家的精心呵护,从皕宋楼购入的书籍都没有修复或特别维护过。我们调看的《李太白文集》,目前存世的宋版仅存两部,一部就在静嘉堂。该书本卷《草堂集序》第一页有藏书印章十几枚,其中可以辨认的有王杲、徐乾学、黄丕烈、汪士钟、王文琛、钱应庚、蔡廷桢等名家,相当珍贵。

在静嘉堂我们还偶遇了附近居民区的一对祖孙,两岁不到的小孙女彻底捕获了大家的心。爷爷对我们的远道而来表现出极大的欢迎,向我们介绍美术馆内的几大国宝。在我们完成访问,回到车上时,司机师傅说有人送来了礼物,是一些文具,还附有一张纸条“刚才承蒙照顾,十分感谢”。原来是老爷爷给学生们准备的一份心意。太意外了,这一段美丽的相遇让大家心中都暖暖的。

七、庆应义塾大学与内阁文库

庆应的名字在中国不如早稻田为人所知。但是相信提起一万日元上的“福泽渝吉”,大家都不陌生。他是提出日本“脱亚入欧”的代表,也是庆应义塾大学的创办人。庆应的主校区位于港区三田,从连接欧洲教堂建筑风格的图书馆旧馆的东门这里可以看到东京铁塔,校园里各处可见两支钢笔交叉的图案,是学校的校徽,意味“笔比剑强”。

庆应的斯道文库是日本东洋文化研究的重镇。文库的藏书量约为七万册,贵重汉籍都配有桐木盒子,外围用网兜固定,以免地震时倾倒。根据捐赠人的名字,分别设立了椎本文库、安井文库、浜野文库、龟井家学文库、平冈文库、大曾根文库、今关文库等特殊文库。还有一部分根据寄存资料设立的文库,我们看的主要就是其中的“坦堂文库”。

为我们讲解的高桥智教授是汉籍版本学者,一九八六至一九八八年在复旦古籍整理研究所进修,导师为顾廷龙、章培恒教授。去年被我校的中华古籍保护研究院特聘为研究员。高桥智教授的一口中文受当时周边江浙同学的影响,有了吴语的特征。他拿给我们看的一套《汉书》,经过日本匠人为时七年的精心修复,金镶玉的装帧,还特地配上了丝质的函套,让人叹为观止。丝质的函套是日本数一数二的工匠做的,但他认为还是不如中国工匠的手艺好,函套的硬度不够,自由翻转的程度也不够。高桥先生绝对是一个“中国迷”,在他的心里,中国的才是最好的。

在修复上最有经验和成就的是位于皇宫近侧的内阁文库(国立公文书馆)。它属于日本中央级的国家档案馆,藏书总量为五十四万册,其中汉籍十八万多册,宋版《庐山记》等书被指定为重点保护文物。在二楼设立有专门的修复室,半透明开放,让更多的人了解古籍修复的重要性。若干年前,他们就引入了极薄和纸(0.02毫米)作为修复纸。现在每年接受海外研修生,并开展对他国因自然灾害而受损的档案和文书修复的支援工作。目前馆内每年的修复数量在七千册左右,其中大约三百册需要重度修复,面临着修复人员短缺的现实。

在内阁文库终于看到了神奇的“叶铸”(leafcasting)机器(日语翻译为“漉嵌机”;中文称“纸浆补书机”),我们在庆应斯道文库看到的那套修复精美的《汉书》就是在它的帮助下做到高程度修复的。该机器精确测量替换缺失部分所需的纸浆的多少,将纸浆的厚度与纤度和原件比对,当纸浆调制完成后,通过吸力作用将纸浆淤积以填补文件的缺失部分,多余的纸浆则被排出,原文件以及新修补好的纸质文献要在一定压力下晾干。这样的技术可以始终如一地将新的纸质纤维精确地粘接到已损坏的纸制文件上。现代高科技的应用,帮助纸张修复实现了神来之笔。

内阁文库所在的北之丸公园其实也是赏樱的名所,可惜每次我们都是一心埋头于访问,一直到太阳落山才有时间抬头看看周边的景色。皇居就在护城河的对岸,每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天皇诞辰日会开放让民众入内,平时大家只能眺望二重桥,想象着被日本国民奉为“神”的天皇一家的生活场景。傍晚的东京一半蓝天、一半夕阳的红晕,完全是海岛风情。趁着天还没有黑,我们赶往行程中的最后一站,位于日本桥的和纸专门店—小津和纸。

小津和纸创办于江户时代的一六五三年,是小津家族产业的一环。在三百六十多年的发展历程中经历了开拓、繁荣,以及经济危机时期的调整。从曾经涉猎金融、纺织、百货、对外贸易,到最后回归于专业造纸的初心。小津集团现在只剩下位于日本桥的这一栋大楼,一层是和纸商店,一旁有体验“手漉和纸”的教室,三楼是小津史料馆和艺术馆,定期开展各种有关和纸的展览。我们去的时候艺术馆正在展出日本各地制造的和纸,奈良吉野山福西家的宇陀纸赫然在目。史料馆用各种缩小版的道具情景再现日本和纸制作工艺的各个步骤,还有很多用和纸制作的人偶和装饰物。“人创造了纸,纸创造了文化”是小津和纸要传递给我们的理念。

和纸之美在于超强的韧性、超长的保存时间(千年以上),以及较小的产量。以现代科技制造的纸张可以在鲜艳度、光泽感和缤纷的图案上让人眼花缭乱,但是当我们摸着朴实的和纸,似乎在和大自然以及将它制造出来的工匠对话,那一份精神愉悦和情感传递是难以比拟的。

八、结语

在这次的日本之旅中,我产生了《午夜巴黎》中对黄金时代的共鸣或者说是错觉。短短的七天,从纸张、活字印刷、制书到图书馆、古籍修复,回望人类探索的过程,我们看到了先人对大自然的敬畏、对美的坚持以及无限的创造力。

在这个喜欢追问“为什么”的时代,也许很多人会对“古籍保护和修复”的意义刨根问底。这也是我刚接触从事这一事业的个体时会思考的一个问题。作为传承的一部分,一切文化遗产都是面向未来的。一路遇到的工匠、学者、相关从业者,他们的身上都有着对自己的专业近乎于痴迷的热爱。我相信,也许就在寻找修复办法的路途中,我们将逐渐还原出先祖探求世界的模样;重温他们的技术,聆听他们的故事,我们也在修复和还原人类这一生存群体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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