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学记

蔡朝阳，任职于浙江省绍兴市稽山中学，被称为“麻辣语文教师”，与郭初阳、吕栋合称“浙江三教师”，著有《新童年启蒙书》。

现在当看到很多中学生对初中时代的回忆只有做试卷的时候，我就不免觉得，他们的中学生活实在太单调了。我是在一个江南小镇读完初中的，在我生命里的这段最为重要的时期，这个江南小镇以其独特的文化滋养了我，我一大半的人格特质在这3年里定型。

烟帅

初二的时候，学校扩班了，于是我进入了一个新班级，随即认识了一个“江湖好汉”，人称“烟帅”。

我已经不记得烟帅的真实姓名，他长得又黑又壮，胳膊和我的大腿一样粗。当我们大都还是乖男孩时，烟帅却俨然有了黑社会大佬的做派，早就不把学校纪律和课堂规矩放在眼里：他跟政治老师对骂，上数学课时随意进出教室，下课时在厕所的后面抽烟，身边还跟着几个小弟。当时作为一名品学兼优的学生，我只能远远地看看烟帅，不敢与之交往，但心里还是很仰慕他的。

英语老师的嘴巴有点歪，因此他跟你说话时的神情，无论怎么看都像是一副很鄙视你的样子。英语老师名叫“怀民”，我们便以谐音称他为“歪民”。但我们仅限于私下里这样叫，只有烟帅敢当着英语老师的面叫他“歪民”，还跟他对打。烟帅老在课堂上睡觉，“歪民”看不下去，总批评他。有一天，他终于惹恼了烟帅，烟帅一挥手打掉了他手里的英语书，只见这本有些年头的英语书从书脊处断为两截，摔落在地。在众目睽睽之下，丧失了师道尊严的“歪民”忍无可忍，伸手去揪烟帅的耳朵，但又被烟帅用手拦住。于是两人厮打起来，但年迈的“歪民”终因体力不支而不敌强壮的烟帅，悻悻而去。

当然，烟帅还未上满半个学期就被迫转学了，此后我再也没有听到过有关他的任何消息。

烟帅离开后，班级里沉寂了好久，出现了权力的真空。当然，时常会涌现出几个新的“英雄”，但他们都没有烟帅那么“霸气”，在与老师较量了两三个回合后，就被老师收拾服帖了。最终，我与一干小友以智力胜出，成为班级里最大的小团体。

后来我想，我之所以没有靠近烟帅，是因为他的江湖所依仗的仅仅是暴力。唯暴力是从，在我看来就显得粗鄙，因此为我所厌。我觉得江湖是可以有的，而我所倾心的江湖，其主要的规则需要以智慧来制定。

早恋

我们的这个小团体中，大约有五六个男孩和两三个女孩。在烟帅走后，我们一跃成为最抢眼的小团体。这个小团体与之前以烟帅为主的小团体最显著的不同在于，几个男孩子都聪明伶俐，学习成绩也不差，并且喜欢各种新奇的小玩意儿。我们周末会一起做一些可能越界的事情，如上山偷桃、在游戏厅里打电子游戏、在电影院里起哄、听很多被老师称为“靡靡之音”的歌，还有偷拿家里的香烟出来抽，等等。这些事情大多有些出格，却又在大人们的容忍范围之内。再加上我们的“颜值”甚高，学习成绩也不赖，又为人乖巧，颇受各科老师的喜欢，所以我们这个小团体倒也过得逍遥自在。

但是这种情况也仅仅持续了半个多学期，在初二第二学期，因为一桩意外，我们的小团体濒临解散。事情的缘起是一封情书。

烟帅走后的第二个学期，一个高大白净的男同学转到了我们班。该同学初来乍到，颇为腼腆，对我们这个小团体也很尊重。于是，我们也礼尚往来，并不因他是新来的便对他有所歧视。不料，接下来却发生了这样一件事。

我们这个小团体里长得最漂亮的女同学赵，某日突然要求坐到新来的男生旁边，她的理由是“为了学习”。这件事引起了我的另一个小伙伴朱的不满。后来我想，朱大概当时已经很喜欢赵了吧。但那时作为这个小团体里的“智多星”，我居然对这件事一点儿也未察觉，可能是我的情商还不够高吧。有一天中午，小伙伴朱与张突然对我说，他们在赵的抽屉里发现了一封信，是新来的男生写给赵的。我问他们那封信上都写了些什么内容。朱欲言又止，最后对我说：“都是关于学习的。”我说：“那有什么啊。”于是我们一起快乐地玩耍去了。

但谁也没有想到，事态却失控了。整个班级传得沸沸扬扬，都说赵和新来的男生在谈恋爱。因为我当时是班长，班主任便跑来问我。他对我说：“有同学反映你在造谣，赵同学为此很受伤。”我整个人完全蒙了——那封信不是讲学习的吗？怎么会这样？班主任在谈话中强调“据说谣言的源头是你”。这种说法使我受到了莫大的屈辱，因为信誉、正直、仗义等品质，一直被我视为最重要的东西。但我无法辩白，因为当面对突然泼来的污水时，我要想自证清白，难于登天。

谈话结束后，我去质问张与朱。直到那时，他俩才告诉我，他们的确偷看了信里的内容，而且也对我隐瞒了部分内容。原来那封信实际上是一封情书，里面写满了新来的男同学对赵的爱慕之情，其中经由朱和张所转述的一句话我至今还记得：“我吃饭时都在想你。”

当然，这样的表白我是十分看不上的，这哪是情书啊，实在太low了。但赵动了心，因此我也看低了赵。可是朱喜欢赵呀。不久之后，我恍然大悟。然而，我已经不想再去追究到底是谁向我泼污水了，只是觉得意兴阑珊。

此后事态逐渐平息了下来，我也不知道那个新来的男生和赵的恋情是如何发展和结束的。之后，又发生了一件事，我哥送给我的《文学词典》突然有一天不见了，我找了许久之后，却偶然在那个新来的男生家里发现了这本书……从此我不但疏远了他，而且逐渐淡出了原来的那个小团体。

紧接着没多久，我们便上初三了。学校重新分班，把那些有可能考上重点高中的学生集合起来组成一个班，于是我进了尖子班。我是班里的第二名，但是跟第一名相比，我的总分要差他好多。不过，我其实看不起第一名，因为他只会考试，没有江湖。

逃学

在我淡出原来的那个小团体，还没有读初三的那些个下午，漫长的暑假还没有到来，而天气逐渐热了起来。午休时分，在巡视我们的老师离开之后，我、小野和海滨组成的逃学小分队，便偷偷溜出教室，整个下午都在街市上游荡，租书摊、音像店、电子游戏厅和台球室等，都曾留下我们的身影。

逃学自然不能每天逃，要看下午是哪位老师的课。如果课不甚重要，上课的老师也不怎么严格的话，我们便一走了之。从学校的正门是出不去的，因为有老师把守，但后门则可以自由进出。我每次都是大摇大摆地从后门进出的，没有翻过一次墙。

小镇被四面的小山包围，山间多有水库，夏季行人全无。有时候我们中午来到山间，在水里裸泳，比赛谁潜水的时间最长或者谁游得更远。等玩够了，我们就躺在草地上晒太阳，聊各种话题，从武侠小说到流行歌曲，从电子游戏到遥远的未来。我们对未来有过很多憧憬，毕竟大家都才16岁，对于每个人来说，未来充满了诱惑。但如今看来，那些憧憬其实都没有实现。小野后来读了技校，一直过得不好，不知他是否还记得自己那时要当歌手的理想；海滨在大二那年的夏天，淹死在了重庆的嘉陵江里；我则从事着自己当时最看不起的职业——中学教师，并且人到中年。

那一年初二，在盛大的夏季即将消泯之前，我那无数浪游的激情突然消退，我陷入了巨大的虚无之中。终于有一天下午，在跟小野与海滨打了数次台球之后，我突然将台球杆扔了，对他们说：“我走了。”接着转身离去，再也不去理会正在后面叫我的小野，将无数的喧嚣丢在了身后。

我离开街市，独自走在路上，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去哪里，也不知道将会有一个什么样的未来在等着我。但我就这样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