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霞
母亲打来电话,声音如浸了春雨一般明丽。“有时间带孩子回来住几天吧,这下去哪都方便了。以前最愁的就是出门,不下雨黄土飞扬,下了雨泥淋溅活简直没法儿走。如今每家门前修得跟炕板似的,穿上身好衣服也不怕荡上土了。房后去你姥姥家的那条砂石路也修成硬圪巴巴的柏油路。咱家大门外以前圈羊的那块空地也硬化了,还安了健身器械,那些攒一起打麻将的人也爱往这来,我和你二娘、三姑、大嫂每天都要活动活动腰腿,唠够了才回家做饭。这日子啊,也就过到天上去了……”母亲在电话那端兴奋地喋喋不休地数着村里的变化,父亲倔倔地在一旁时不时地讥讽母亲几句,说母亲现在不像个村里人,串门还要换身衣服挎个小包,也不怕别人笑话。母亲说父亲是个老古董,跟不上时代,放着好衣服不穿,专拣旧的穿,整天灰眉土脸地看着没点精神劲儿,她那叫会享受生活。此时,我能想象到,坐在宽敞明亮的新房里的父母互相揶揄打趣,阳光照在脸上明媚的样子。
周末,我带孩子驱车赶回。到县城后沿着一条刚拓宽的柏油路一路向北。三个月没回来,的确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切都是崭新的。儿子双手扒在车窗上,眼睛四处巡视,着急地问我,哪个是姥姥的新家,房子都一样新,我都认不出来了。我笑话他,还没到姥姥村里呢,你当然找不到了。记得那个很大的坡吧,下了坡你就认得了。道路足足宽了两个车道,路两旁红砖围了整齐的绿化带,刚刚植上的松树似乎还没适应新环境,显得有些精神不足。路两侧安上了崭新的路灯,上白下蓝,俨然两排穿制服的新兵笔直地站着岗呢。路灯是风力和太阳能混合发电,环保又节能。快进村时我停下了,前面出现了红灯,几辆车正排队等候,我四处张望,莫非走错了路?再仔细辨认,左边是原来供销社的一排房子,紧挨着供销社的是哈拉板申小学,现在被一家建材公司租了当库房用。右边是八队的入口处,也安了红绿灯。红绿灯的下面,赫然挂着一个牌子,“哈拉板申”。“哈拉板申”是蒙古语,哈拉意为“黑色”,板申意为“房子”。听爷爷说过,他的爷爷清代移民过来时,住在东山梁脚下,早晨是见不到太阳的。我才确信,这就是我生长的乡村。入口的南坡上,过去是一片丰美的草滩。夏天,一簇簇蓝色的马莲花点缀其间,草滩里隐藏着小孩子最爱吃的沙奶奶。那时,春天的榆钱夏天的沙奶奶就是孩子们最好的零食。放学后我们一群小伙伴背着书包一路疯跑着,身后腾起黄色的土雾。这片草滩绝对是我们的乐园,捉蚂蚱,拍蝴蝶,逮沙和尚,采沙奶奶,用马莲编草垛子。拽一片马莲叶子抿在唇间,还能吹出细长而尖厉的声音。儿子推推我胳膊,催促道,妈妈快走,绿灯亮了。我顿了顿,轰油门直奔我家。这是村里唯一的一个十字路口,听父亲说这几年发生了好多起车祸。我想,有了红绿灯,乡人出行就安全了。
还是那个大坡,临近下坡靠右的一个路口,我拐了进去。第一户二嫂家,第二户虎虎哥家,第三户就是我家。父母早早地站在大门外迎着我们。车刚停稳,儿子便急着跳下车跑向早已张开双臂的母亲。我下车,父亲憨笑着说,现在的路好走了哇?我说,这路啊,好走的险些找不到咱自己的家。
院子被父亲收拾得干净利落,东边的小园子里已是绿意盎然,两畦嫩绿的菠菜,一畦水萝卜,一畦苦菜,三棵杏树粉白的花开得正浓。儿子抓了一大把灰菜欢喜地冲到西墙的鸡笼边,咕咕咕地叫鸡来吃食。父母围在儿子身边,大声地说笑着。时间还早,我决定到大路上转一转。
很快来到路口的坡上,我站在坡上看着眼前这个崭新的村庄,漆黑油亮的柏油路向北延展开去,一直通向姥姥家。童年的记忆中,去姥姥家是那么遥远。这路很长时间一直是土路,天气干燥时,一辆车驶过,卷起半里地的土雾,荡得路人眼睛也睁不开。于是,想着能下场雨就好了。雨后,路面黄汤飞溅,泥泞难走。路中间渐渐板结成硬硬的土板,土虚处则冲出几个大坑,坑里常年淤积着雨水,拦路虎一样不远不近横在路面上。
顺坡我向北走,坡低缓了。我和哥姐都是在这坡上学会了骑自行车。记得我家有过两辆自行车,最早那辆永久牌是爷爷在包头工作时攒钱买的。后来我们转学到县城,车子不够用。那一年母亲养了两头母猪,母猪下了两窝小猪仔,父亲骑车卖了三十多只小猪仔换了一辆飞鸽自行车。我学车那年,家里刚买了飞鸽,父亲把车锁在凉房。永久牌作为我们的练习车,父亲把车座调到最低。但我仍然够不到脚蹬,只能骑到车梁上。在院子里反复练习后,姐姐怂恿我到大坡上试试,并炫耀了她的成功经验。我当然不用害怕,因为有姐姐扶着我。来到坡上,我随着车轱辘顺坡飞奔,姐姐紧跟着我跑,风呼呼地从我的脸颊和胳膊下吹过,我仿佛飞了起来。到了平坦处,我兴奋地转头寻找姐姐,身后哪有姐姐的影子。我瞬间慌了神,车把左右摇摆了几下,然后稳稳地跌落在路边一个黄土堆上。当我哭着爬起来的时候,姐姐已经在我面前,看着我笑得前仰后合。姐姐说哪里还是我,完全是一个土猴出世,衣服头发沾满了土,只露一双眼睛流着眼泪。我觉得姐姐捉弄我,越发哭得凶了。姐姐笑话我,胆小鬼,有啥可怕的,顶多就是在土堆上再躺一回嘛。记得后来摔过两三次,我就学会了。
路过二娘和三嫂家,路西就到了我家的菜地。菜地往北大概十米远的路上,这里曾经常年有三个大泥坑不分春夏秋冬均匀地横在路面,凡是带轮子的车都绕不开它们。大车小车经过时都得小心翼翼,即使牲口也得慢慢挪动蹄子。在这坑里,经常能找到三五颗沙土豆,一把绿油油的葱,甚至一个小猪仔。一次,一辆三轮车拉着两篓小猪仔经过,车上坐着一个脸色黑红的女人。经过菜地边的那几个大坑,女人紧紧抓住背后的扶手,脸跌宕得变了形。篓子上面的绳子松了口,一只小猪仔被颠出篓子,摔到泥坑里,疼得吱吱直叫。女人大声喊住男人,男人骂骂咧咧地下了车,试图伸手抓住小猪仔,小猪仔受了惊吓,拼命在泥汤里翻滚,男人抓几次也没成功。小猪仔身上的泥越滚越多。男人气急败坏地撸起袖子一脚踩进泥里,两手狠狠地抓住了小猪仔的一条后腿,从泥汤里倒提出来,甩了甩手上的泥,把小猪仔扔回到篓子里。我们这些看热闹的小孩子一哄而散。
那时村里唱戏可是十里八村的一件大事。一次,二姑所在的村里要唱十天戏,我和哥哥姐姐非要吵着去看。父母顾不得送我们,我和哥哥姐姐决定走着去。二姑家在北面的伞盖村,离我们村不到十里地。想着戏场里大人小孩花花绿绿的衣服,我心里痒痒的。我蓄谋穿上头一年过年的衣服,再说,二姑家的姐姐每次见了我都夸我穿衣服好看,我迷恋于这样的夸奖。不出所料,母亲凭我怎么央求都不肯答应。我使出惯用的伎俩,拦腰从后面抱住母亲,耍赖说,不让穿就不让你干活儿。母亲被我缠得没办法,责怪地揭开红色大躺柜,取出一个小碎花的布包裹,里面包着我们全家半新的衣服。母亲把我那身叠压笔直的红色涤纶上衣和黑色裤子抛给我,我迫不及待地换上了。那时过年的衣服都是母亲亲手缝的。我们高兴地上路了。我挑硬的路面走,怕土脏了衣服。可偏偏路上遇了几辆小货车,裹挟着黄风驶过,我赶忙捂了嘴背过脸去。到了姑姑家,我心里那个恼火呀,早上搽的雪花膏沾了土,我的脸看着又黑又亮,衣服也全然没了新模样。二姑笑得胸脯直颤,找了步掸子把我们一个个拉到门外,一边抽打着衣服上的尘土,一边嘻嘻笑着:这么袭人的娃儿给拍荡成灰土耗子了。我沮丧极了,使劲拍打着裤腿,那些黄土渗过裤子,粘在我的皮肤上。
割麦的时节到了,为了抢在洪水前收割完,父亲叫了几个姨夫来帮忙。那时家里还没买三轮车,拉麦全靠着大黄牛。父亲和几个姨夫在前面割麦,爷爷和母亲后面打捆子,很快就够一车了。大黄牛正在偷嘴吃麦子,被爷爷严厉地喝住了,“胆子越来越大,放着青草不吃你吃粮食!”大黄牛乖乖地套上了车。几个姨夫像扔沙包一样轻巧地将一捆捆麦子抛向站在车上的父亲,父亲一手提一捆整齐地垛在一起,麦芒朝外,麦根朝里。我那时是一个闲人,这些活儿都做不了,只能跟车。麦垛垒得高高的,爷爷托着我向上一抛,我轻巧地抓住中间的绳子,就翻上了车。爷爷坐在车辕上赶车,我舒舒服服地躺在高高的麦垛上。大黄牛不急不缓稳稳地走在路上,这路走多了,大黄牛自己知道该怎么走。它对那些坑坑洼洼比人要熟悉多了。我看着云一团一团向后散去,看累了,就闭上眼睛,听老黄牛喘着粗气。走过那三个大坑,就快到家了。我的身体紧紧挨着麦子,麦垛被我压出一个人形。
后来黄土的路面又垫上了红土和沙子,路面平整了许多。但几场雨后,沙子被冲下路面,红土和黄土和在一起成了胶泥,下雨更难走。再后来不断修路,每隔几年会垫沙石,路渐渐好走了。
那时,每年放假我都要在姥姥家小住一段。有一年暑假,三姨和三姨夫来接姥姥去县城赶交流会。我央求让我带着姥姥。他们扭不过我,把一辆比较蹬轻的车子让给我。姥姥特意用心打扮了一番,穿了的确良碎花对襟衬衫,齐耳的头发用黑色的卡子整齐地掖在耳后,头上包一块豆青色三角围巾。三姨夫前面带着孩子,后面驮着三姨,我驮着姥姥。快进五申乡的一段路极其难走,几乎挑不出来平整的路。我小心翼翼地躲闪着,车子颠簸得厉害,一蹦老高。走了一段,路面终于平坦了一些,我舒了口气,腿有些酸痛。突然感觉车身轻快了好多,向后一看,车后座上好端端坐着的姥姥不翼而飞,我吓得腿一软。我慌张地追上去,怯生生地喊住前面的三姨:我姥儿丢了!三姨跳下车,瞪大眼睛问我,丢哪了?我说我也不知道,才发现丢了。赶紧返回去找啊!三姨夫掉头朝来路飞奔回去,我也赶紧追上。就在村北边那段最颠簸的路上,找到了姥姥。姥姥盘腿坐在路边,围巾歪在了脑后,双手抱着腿揉着,朝我们咯咯笑着说不出话来。三姨夫赶紧把姥姥抱起来,幸好没有伤着。等她情绪稳定,问她咋掉下去不喊我们呢。姥姥有一个毛病,一旦笑起来就说不了一句话,那是年轻时一次车祸留下的后遗症。姥姥说那还能丢了我,不能怨孩子,这路坑洼的,毛驴也得撅断肠。我长大后,三姨见面总揶揄我,说我本事大,骑车把人丢了都不知道。
姥姥去世后,往北的路就很少走了。
从我家到菜地,到麦田,到二姑家、三姨家,再到姥姥家,到学校,到玩耍的草滩,这三十里的乡路,我的父母、我远方的亲人,我家的老黄牛千百回地走过,颠簸过。那些走过的脚印、车辙印,那些曾经撒落着谷粒、麦穗、玉米棒子,乡人汗水的凹处被时间一层层覆盖。我们长大,他们变老。父母无数次往返于这段乡路。在他们的摩挲下,田地生长出麦子、玉米、谷子、莜麦和土豆白菜……这些食物吃进我们的肚子,变成了筋骨与血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