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短篇小说)

2016-05-20 21:08王红梅
草原 2016年5期
关键词:格勒电话回家

王红梅

窗外,夜幕垂下低低的眼睑。眼看接近午夜时分,青格勒图依然赴宴未归,依娜不免有些惊惶。

一年来,她在青格勒图的心里种了一个“结”,这个“结”就像一颗炸弹,一触即发。

年前的一个夜晚,依娜参加大学毕业十五周年同学聚会,谈笑间,她带着点放纵和恣肆,贪杯了。酒后微醺,步行回家。空蒙的夜色中,在依娜穿越途经的小巷子时,突然从暗处闪出一个黑影,揪住她的衣服就往暗处拉,惊恐之际,她拼命撕扯,呼喊,却无人回应,无奈之下,她脱掉外衣来个“金蝉脱壳”,才得以逃脱。接下来,一路狂奔,突然,后面穷追不舍的黑影“扑通”一声栽倒在地,回头看时,身边已多了一个颀长的身影。

原来,是一位名叫格玄的男子途经此处,救了她一命,并坚持把惊魂未定的她送回家。在格玄的安抚下,被追得腿已发软的依娜,脸色逐渐缓和,心跳开始平稳。一面之缘,救命之恩,让依娜刻骨铭心,无以为报。

格玄送依娜到家门口时,青格勒图正在小区门外,见依娜深夜未归,他不放心地出去找了一圈,结果看到了送依娜的格玄。

依娜酒醒后,忍了一宿的青格勒图打翻了桌子,砸坏了家具,在那一刻,他引以为豪的自尊被打碎了。

依娜的泪水无声滴落,任她怎么解释,也无法洗清烙在身上的印痕,因一次聚会一次巧遇,平静的生活被蹂躏成黑暗的旋涡,这让她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也是从这一天开始,依娜失去了人身自由,她的电话、行踪都被牢牢地监控起来。她,已不再是那个被丈夫信任和宠爱的小女人。也是从这一天开始,青格勒图逢酒必醉,他,不再是那个骄傲大度的蒙古汉子,更不是那个顾家顾事业的可爱男人了。两个人的默契被一个身影搁浅了,两颗心也因此蒙上了阴霾。

依娜的世界变小了,她的日子像一颗易碎的水晶玻璃球,经不起哪怕一缕春风的轻拂。

思量间,楼下传来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及重重的脚步声,是青格勒图回来了,而且,不是一个人!果然,她听到一个人醉醺醺地喊道:“嫂子,给你拜年来了!”

“嫂子,我来拜年了!”一个蒙古男人的声音越来越响亮,逼近房间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不要上去了!”青格勒图的制止声。

依娜的脸上闪过一丝惊慌,她关着灯,不敢弄出一点动静。

依娜听出,是青格勒图的表妹夫,他在北京某机关工作,春节回乡探亲,应该是顺道来家,也是因了酒劲儿吧。

依娜有些心烦意乱,她懒懒地披衣下床,懒懒地穿袜穿鞋,懒懒地想着果盘的放处,懒懒地打量着客厅昏黄的灯光和窗外低低的暮色。她几乎能看到,醉醺醺的青格勒图在客厅慌乱地为客人端酒倒茶。

依娜变得心灰意冷。这时,一个电话打了进来,是单位领导,让依娜加班去改一个材料。依娜怔住了,分明是故意叫她难堪嘛。

依娜硬着头皮走下楼去,跟表妹夫寒暄几句,便说明理由离开。她不经意间的一瞥,青格勒图那清冷的眼神和挂了霜的脸色。

“哦,人家有工作么,那我们走了,打扰了,打扰了!”

“你们坐,你们坐,我去去就来。”

尽管依娜笑容可掬,可表妹夫还是多心了,还是不顾挽留地起身离去了。她知道,青格勒图一定会因她的慢待和离开找她算账。

窗外,空气清新,天,还不算太黑,灰蓝色的天幕上星辰寥落,街灯闪烁,已万家安眠,只有来来往往的车辆驮着一摞又一摞的寂寞疾驰而过。

青格勒图,这位粗犷的蒙古汉子,像被谁下了蛊一样敏感,哪怕依娜与某一男士聊聊天,吃吃饭,哪怕依娜出去游玩一下,抑或走亲访友,青格勒图的电话都会频繁地打过来,稍有风吹草动,即会狼烟四起。日复一日的猜疑,让依娜感到心力交瘁,她实在经不起折腾了,她小心翼翼地拂拭内心扬起的尘埃,有时,看到那些轻尘微微扬起,又重重落下,简直就是她那不安的情绪,她怕风吹雨打后留下的残枝败叶会摧毁她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温馨。

半个小时之后,依娜到了单位,她没有到领导那里去报到,一言不发地坐在办公桌前,忙活手头工作。一会儿,办公室电话响了,依娜没去理会,她知道,一定是耐不住性子的领导想看看她到底来没来。办公室的小伙子接了电话,果然如她所料。

办公室里寂静一片,除了另一位加班的小同事之外,所有的电脑都冷漠地立在原处,依娜几乎能听到自己因激动而急促的心跳声,一切像刚刚发生过,又像是梦。

走廊里传来脚步声,依娜知道,是领导要来批评自己几句:为什么来了不打声招呼?果然,领导来了,同样的脸色很难看。他开始给依娜安排工作。

凑巧的是,青格勒图的电话也在这时打了进来。

依娜的手触电般地颤抖,她强压住怒火接起电话:“喂!”

“是要加班吗?哪有那么多工作要做,平时怎么没有?”青格勒图咄咄逼人,满是诘难。

依娜的心在哭,在无力地哭,如果身边没有别人,她会释放委屈。她忍住眼中的泪水,强作平静:“你来办公室吧!”

依娜的心阴沉沉的,她仿佛看到窗外的夜色一点一点涌进来,到最后全部覆盖在她的心间,重重地积压着,让她无路可逃。她想哭,想一醉方休,更想找一个人倾诉她的委屈。茫茫夜海吞噬了整个城市,大地一片寂静,没有一丝温暖发出芽。她孤独太久了,她那颗尘封已久的心已不知该向谁打开。

她胡乱地做着手头工作,一个小时后,她通过电话向领导汇报一声工作完成情况,迅速逃离。

深沉的夜色中,她不想回家,不想面对青格勒图那张因醉酒而缺乏温暖的脸,更不想跟任何人说话。她需要一片荒原,一片可以让她肆意发泄的荒原。哪怕,从那里呆呆地坐到黎明,看日出月隐晨光起,或者,借一杯酒,来消融那颗冰冻的心。

驱车回家。街上,路灯已睡,春色仍无迹可循,远山死寂。十字路口的黄灯眨呀眨,像极了依娜那颗慌乱无从的心。星月交相辉映的苍穹,洁白的月光无可奈何地抖落下来,笼罩着晚归的人。

依娜怕极了,受够了,她不想回家。每次发生不愉快之后,她的双腿都会发软,她都没有迈进家门的力气。男人,一顿酒后,所有的事情都会烟消云散。而女人,恐怕连排解内心抑郁的机会都不会有吧?

依娜回到家门口时,没有看见青格勒图的车。她有些心惊肉跳,毕竟,青格勒图是喝了酒的,过去,她曾听到许多酒后驾车出事的故事,不免有些担心起来。她想了想,还是给青格勒图打了电话,手机里,传来的是那首熟悉的蒙古语歌……她愤愤地挂断电话,开车往外走。

在深深的夜色中,她看见了迎面开来的他的车,很慢,很慢,好像他在里面睡着了。依娜跟着他的车,他居然不回家,而是一直直行。

回家后,依娜安安静静地候在客厅,她要等青格勒图进门。她看见客厅里的灯,病恹恹的,就像她被生活砥砺得充满褶皱的心。餐桌上,几个高脚杯东倒西歪,几个男人酒后留下的残迹在灯光的辉映下隐约刺目。

她有气无力地掏出纸和笔,开始写离婚协议书,她噙着泪花,恨恨地下笔,她要跟这个男人一刀两断,从此,不再关心他,不再按照他的意愿去生活,不再担心谁会在半夜酒醉而归,不再拒绝外面的世界。她要让所有的与他在一起时发生的不开心的事儿,统统滚蛋!

写好离婚协议书后,依娜又把它团起来扔进了垃圾筒。然后再写,依娜抽泣着,仿佛看到了放回奶奶家的孩子。她默默地问自己:真的真的过不下去吗?

她给自己往高脚杯里倒满红酒,环视四周,这个经她一手布置的温暖的家曾经是她的骄傲,也是朋友们羡慕的对象。曾几何时,她们也是令人仰慕的一对儿,为了他,她拒绝了多少追求者,连她自己都说不清。婚后,她一心一意地跟他过日子,无论付出多少,她从不抱怨从不计较,可是,可是怎么会走到今天这种地步呢?究竟是自己太在意他,还是他不懂得知足?

她把满杯红酒一饮而尽,开始埋头大哭。左边胳膊在桌子上划了一个弧形,随后是杯子盘子落地的声音,也是梦想被粉碎的声音。

泪水浸湿了新买的羊绒大衣,那是青格勒图送她的新年礼物,此刻,看上去也是那么令人讨厌。她唯一的冲动,就是离开这个带给她无数痛苦的男人,纵使沦落街头,亦无怨无悔。

夜,愈加凄冷。依娜无法忘记他们一穷二白的起步,更不会忘记那些精打细算的日子,多少时日的奋斗与节约才换来今日的花好月圆?她细细抚摸家中的一花一草,哪怕桌椅上的一丝一缕细纹,都足以令她声泪俱下,这里,凝聚了她多少心血。

青格勒图进屋了。他收回了一脸冰霜和阴冷的眼神。他的脸上居然挂了笑,像没事一样脱掉大衣,轻声地说:“睡觉吧!”

他是折腾够了,依娜心想。

因长时间的哭泣,她的眼睛又红又肿,一堆哀怨像一座火山一样正从那红红的眼神里喷薄欲出。她语无伦次,开始数落多年来忍受的苦痛,遭受的冷遇,各种慢待。

青格勒图迷迷糊糊,听着听着,竟已昏昏入睡。他不会说对不起,他认为那些都是她应该做的。

无语,无眠。

第二天早上,当青格勒图睁开眼睛时,太阳已升一竿子高,枕边,放着依娜留下的离婚协议书。她终于走了。

青格勒图想,依娜也就是耍点小脾气吧,盯惯了妻子的人却在这一天没去理会。到了晚上,依然不见依娜的影子,他感觉有点不对劲。时钟一分一秒滑过,当长短针都齐刷刷地指向夜半十二点钟时,依娜还是没有动静。他终于忍不住了,拨通了她的电话,依娜的声音非常平静:“如果你同意,我回去,你不同意,我不回。”

爱,需要表达,可如果方式不对,它就是蚀骨的毒。

一天,两天,三天……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青格勒图找遍了所有地方,还是不见依娜的影子,甚至连电话也打不通了,彻底失联了。依娜没有家,她的父母早已过世了,想到这些,青格勒图的担心和忧虑就会多一重。

家里的花,都已变成植物标本,地板上则落满了灰尘,厨房里竟然结出了蜘蛛网。

深夜,影影绰绰的月光中,只有一个男人弓着背,蜷缩在地毯上。此刻的他,颓废至极,喝酒时,再没有人打电话催他回家,他只是默默地看着朋友们接到妻子电话后嘴角浮起的笑容,看到身边的男人们携着妻儿时的一脸快活,他羡慕极了。想起依娜给自己打电话时,自己要么不耐烦地大声吼叫,要么置之不理,要么烦躁地挂断电话,想起依娜缠着自己去陪她和孩子逛街时,自己恶劣的态度,他的心中满是悔恨和自责。

那天,他看到好友的妻子与好几位男士喝酒对唱,而好友却笑眯眯地欣赏着,还不时地鼓掌。而这样的气量,自己是绝对没有的。他第一次发觉,自己在某些方面似乎很过分。还有一次,他在办公室听到两位女同事聊天,一位女同事正在向另一位女同事诉苦,抱怨丈夫和婆婆翻看自己的手机,抱怨自己付出那么多,可婆婆一家却以为理所应当。这位女同事说,如果有一点点勇气,她就会离开他!

依娜,他的依娜,是不是也是这样?如果是这样,她的心里是不是也有很多苦水要倾吐?

因为缺少与妻子的沟通,他对依娜的内心竟然无从得知,他第一次发觉,妻子于他,已成为熟悉的陌生人。

他习惯了开门时妻子迎上前来的一个拥抱,也习惯了厨房时常飘出的袅袅香气,更习惯了家中的窗明几净,草木葱茏,可是如今,这个家,连他自己也不愿意迈进一步。

想着妻儿,想着自己曾经的任意妄为,他的泪水一次又一次地滑落,他多么希望,一个转身就能看见微笑的妻子。

他开始发疯一般地寻找她。

在知道依娜徒步去大漠旅行的消息时,他简直惊呆了,要有多么绝望的心才肯做出这样勇敢的决定?

他不顾一切,向茫茫大漠走去。

他走了一天一夜,茫茫沙海,眼前除了一望无际的黄沙之外,只有一两只小壁虎到处乱窜的影子,偶尔会见一丛草的绿,零星的生机,依娜,依娜,你到底在哪里?

他没有绝望,他下定决心,一定要把依娜找回。

走到第十天,他已筋疲力尽,眼望前方起伏不平的沙梁子,他打算再加把劲翻越过去。那天夜里,他正摸黑前行,突然被脚下的什么绊了一个趔趄,回头用脚踢一下,软绵绵的,好像是一个人。

他扒开覆盖在那人身上的黄沙,掏出手电筒仔细照,那粉色的上衣和粉色的丝巾,不正是依娜吗?他抱起依娜的身躯坐在地上,号啕大哭,哭了半天才想起依娜的身体还有一些温度。

他发出求救信号,一边脱下衣服包裹在依娜身上,一边小心地从水壶里倒出水来,一小口一小口地喂给依娜。

天微微亮时,他看见了救援队的车,也看见依娜微微张开的眼睛。

“我们回家吧!”他几乎是哀求的口吻。

“回家?”那个微弱的声音很费劲地从她的嘴中吐出。

“对,我们好好过日子!”他流泪了,男人的眼泪。

细雨霏霏,却有一股浓郁的饭香从一家窗户中飘出,屋中的厨房内,一个系着围裙的男人正在忙碌着,客厅一侧的房间中,传出女人和孩子的笑声。

(责任编辑 赵筱彬)

猜你喜欢
格勒电话回家
雨落莫日格勒河谷
莫日格勒河情歌
张 晖
莫日格勒河
安达
回家的路(外一则)
1670天后,回家
夜半电话
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