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家这种工作

艺术家这种工作

如果说画画为了谋个文凭的话︐现在你这个孩子已经做得挺好的了︒画画学到本科毕业就行了︐艺术家不是教出来的。

高军：职业画家，业余写作。著有《世间的盐》《橄榄成渣》《快活馋》

以前跟我学画的一个孩子大学都毕业了。她妈妈打电话给我，问女儿大学毕业了怎么办。我问：“你们作为家长有什么打算？”她说，我们想让她到国外接着念艺术，在英国报了一个纯艺术专业。但是孩子在听到我们这个决定的时候忽然哭了起来——她问我能不能抽空跟她女儿谈一谈，我说可以，但是谈的时候家长必须在场。这样我能看到你跟孩子之间的互动交流，不管她做什么决定，你先保持冷静和克制就行了。

约了星期六的上午在我家的客厅里见了面。我问那个孩子：“你现在大学毕业了，有什么打算没有？”她低头不语。孩子妈妈就抢着说：“今年考了研，但结果不理想。他爸爸就自作主张要送她到英国去学油画，结果两个人就在家里弄得很不愉快了。”我问那个女孩说：“你爸爸当初说要送你到英国学油画，有没有跟你沟通？”她说：“沟通了，因为我不想让他失望。就没有把真实的想法告诉他。其实考艺术类的大学我也用了很大力气了。我的成绩当时在班上考个二本类学校还是有把握的，我听班上同学说学美术对成绩要求低，还能上比较好的一本类大学。我就跟我爸说要去学画画，他问我是不是喜欢画画。我就对他说喜欢画画，他又问我一句说：‘你肯定吗？’我说：‘肯定！’现在想想是不是当时话说得太死了。”

我说：“你那会子年龄小，要你为几十年乃至一辈子要做的事情打包票，确实有点难。但你现在也毕业了，我今天还要重复你爸问你的问题。那就是你喜欢画画吗？我要在这个喜欢上加个前提——那就是不画画真会死。”她笑着摇了摇头说：“不会！老师这个太严重了吧？”我说：“我就随便问一下，但我知道答案了。”

这个孩子跟我学画的时候，我观察过她。她是一个各方面发展都很平均的孩子，懂礼数、守规矩。悟性很好，画也画得不错。第一年就考上了浙江一个艺术类院校，暑期的时候还到我画室来画画。我在画台另一头给她挪了点地方，我在这边画她在那边画。有时她把在学校画的画给我看，我也觉得很好，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东西。她对素描基本功有一种近乎疯狂的痴迷，老是认为自己画得不够好是出在基本功上。我说素描与速写是什么东西？你要从本质上弄懂它。你首先要在心里有个想画的东西，素描和速写是为你想画那个东西服务的。这个不是终极目的。

西方有些艺术家素描、速写画得极好，但一到创作的时候他画的东西就是不能打动人。比如德国阿道夫·门采尔，他的素描与速写画得多好呀！但他的油画我就是不喜欢。你再看看凡高画的素描，都笨得要死。但他的画就能打动人，哪怕日常中最普通的物件经他画过，马上有一种神性。比如他画的逼仄小屋里的床，一双磨损沾满污垢的鞋子，乡下人的糙手，扛煤袋子的妇女，薄暮中刚上灯的林中小屋。让人看了都觉得不能自已，你会忘了他技法的拙劣。画画不是为练基本功，你自己要有一个方向。就是你喜欢什么样的东西，心心念念就想把它表现出来。这张画甚至一个人都不喜欢，只要你喜欢就行了。如果你没有这种强烈动力的话，我觉得大可以不必选择画家这个职业。

很多人写作或者画画他是需要读者和欣赏者的，他需要喝彩与掌声，甚至是嘲讽和谩骂。齐白石曾经说过画画不能得人赞，还不如被人骂。最怕无声息地被忽视掉。但在这里面有一种超厉害的人，他写东西和画画完全是为他自己去做，为自己爽。这个源动力就厉害了！他有一种比吸毒人找毒品还更强大的力量支持着他。尽管我打的这个比方可能不恰当。这种人哪怕你把他流放到荒岛上去，就他一个人，手边有根树枝和石头，他也会找块沙地画或者写。这种人他活着就为某种事情活着，死也是为某种事情死的。这种人极少，一般人就是根据习性或者机缘找到一个职业做做，进而发展出职业人格。好像是与这个职业融合到一起，也有能修成正果的。

我看着她妈妈说：如果说画画为了谋个文凭的话，现在你这个孩子已经做得挺好的了。画画学到本科毕业就行了，艺术家不是教出来的。我甚至觉得油画博士跟国画博士是个很荒谬的称呼。你们主要是不熟悉这个行当，当一个职业画家在世界各地都是苦的。这跟到哪个国家没有关系的。我有个画友上次到法国去看他一个画画的朋友，这个人到我们这里来办过画展。这个画家就在街上撂地摊，我这个画友就坐在旁边等他收完摊一起去喝酒。人家那个社会保障相对好一点，日子过得不像我一些北漂画家朋友那样凄惶。毕加索有一次收到美国画家邀请，说请他去为提高穷困艺术家生活水平而呼吁。毕氏说：“受不了穷改行就是了，也没有谁强迫你一定要以画画为职业啊？”选择艺术为一辈子职业的话，一定要慎之又慎。因为它看上去是那么轻松和自由，其实比农民工都累。农民工到月能从工头那里结来工钱，但画家一定要是卖了画才能开饭的。农民工你瓷砖贴得好，那真是不愁活干。我们家附近有一对夫妻就帮人贴瓷砖，早上出门，晚上一千块钱到手，论面积算钱。但画画就不是这样，你这几个平方画完了。只是把纸或者油画布给涂污了，弄得不好连本钱也收不回来。而且这个行当成功率极低，我们平常看到只是塔尖上那几个人在闪光。但那个基座下埋了多少人你知道吗？

在中国一个艺术家的艺术要被承认，画家要入美协，书法家要入书协。连写个破文章也要入个作协，否则就会被目为不入流，在市场上行走艰难。买画的老板他衡量一张画的好坏，是看这个作者是省一级还是国家级的。然后弄一些笔会，计件付酬。唱堂会一样，唱完一场再赶下一场。夏加尔在《我的生活》中写，他妈妈带他去学画画，问那个教画画老师说：“这个行当怎么样？”那个胖老师瞪着眼睛说：“既不买又不卖，你说怎么样？”我问孩子的妈妈：“你听完我这个艺术家职业前景以后，还想送她到英国去学艺术吗？”。

她们母女两个开始陷入长考。过了一会那个孩子说：“老师我想考个编制，以后到学校当个美术老师。但我不敢对我爸爸说，因为我画画的时候花了家里很多钱。我怕他会失望，他一定是要把我培养成一个艺术家才甘心。我上了大学以后，就是我们班上的同学都有好几个比我画得好，那种好是我怎么努力也赶不上的。所以我听到他说要送我到英国学油画，压力山大！万一我把家里钱花了，回来从海归变成海待，那我怎么对得起我爸爸？况且这两年我爸生意也不是很好，以前在国内做的订单现在都转移到斯里兰卡去了。”我说，你这个话要自己跟你爸说，今天你妈在这里她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了。她妈妈把她的手拉过来拍了一下说：“你考编我支持，你爸那头我去跟他说。一个女孩子儿家弄那么累干什么呀。他爸就是心手强，处处喜欢跟人比。上次他几个大学同学在一起说血压高，他连血压都恨不得比别人高几个点才快活。”

我说你不要那么急于做决定，你回去跟你爸说英国是可以去的。但没必要花那么多钱去学画画吧！换个行当吧，画画就当个业余爱好。如果他思想不通还能来找我，不过他要来，我可收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