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全彦
在四川省石棉县蟹螺堡子,生活着一群藏民,他们操“尔苏口语”,因此被称作尔苏藏民。尔苏藏民共有三百多人,人口虽然不多,但因为其独特的文化,近年来越来越受到外界的关注,成为藏彝走廊一道分外动人的风景线。
尔苏人引以为傲的是,他们不光有自己独特的语言,还有自己的文字和经书。尔苏人的文字,叫萨巴文,这是一种原始简单的图画文字,他们的经书文字简单,表达模糊,释义却颇为复杂,因此更多依赖口耳相传,由萨巴世代传承。
一般的藏民更多将情怀寄托在宗教上,但尔苏藏民却不是这般,他们对远祖的追慕与向往,情感真挚动人,最为人们所称道。
尔苏人有一部口头流传的创世史诗《觉里满姆》,开篇唱道:
先有天,后有地,有了天地,有了山。有了山,有了水,有了草,有了树,有了土,有了石,后来有了人间。有了人间,就有了我们的祖先。
这种创世纪的说法,和《圣经·创世纪》倒有几分相通,都是认为先有自然万物然后才有人类。《觉里满姆》是尔苏人至为神圣的始祖歌,一年只能在“还山鸡节”歌唱一次,其中“觉”为白石神,“满”为男人,“姆”为女人,“觉里满姆”意为“从石头中诞生的男人与女人”,由此可以看出尔苏人和石头息息相关。
《觉里满姆》有一首歌,叫《杠启》,是讲尔苏人来源的歌,歌中唱道:
这个石头是我们的祖先,
我们要过节日来敬它。
我们要给它抹面、抹油。
我们要给它烧香。
这虔诚之音当中,足见石头在尔苏人心中的神圣地位。
尔苏人一年一度最盛大的“还山鸡节”,体现的就是尔苏人对白石神的祭献,释放出他们对祖先的感恩和膜拜。
“还山鸡节”在每年农历八月举行,主持这场仪式的人叫萨巴,相当于尔苏人的祭司。早上,只听得一阵阵尖锐的海螺声响起,一大队身着尔苏人传统服饰的男人,一个个头顶簸箕,走出家门,到神山“鸡菩萨杠”会合,沿着山坡南面的一条小路行进,上山祭祖。依照传统,祭祖只能由男人参加,女人把男人们送到上山的岔路口,便不能再走。
簸箕内盛满祭品,有一瓶酒、一块腊肉、一个酒杯、一碗米饭、一个鸡蛋、一块糍粑、一块猪油、一碗面粉及一把香枝。
长长的人流在山间行进,萨巴和另外一位长者点燃手中的火把,在路口两边对面站立,两人把手中的火把高高举起,祭祖的男人们头顶簸箕依次从火把下面经过,这种仪式叫进火门。表示尔苏人同宗同源,大家同进一道门,也寓意人人团结一心。
祭祖的祭坛位于“鸡菩萨杠”神山的半山腰,林木茂密,荆棘丛生,杂草满山,这也是人们平常轻易不能上来的神山。有神山,自然有神树,最神圣的“始祖石”就隐蔽在神树的树根下,这也是尔苏人心目中的神圣所在。
人们将簸箕按照在蟹螺堡子落户的早晚顺序以及各家大小房的辈分依次摆放,在祭坛下排成横列,萨巴点燃一笼香火,端着一杯酒,恭恭敬敬来到“始祖石”前。另外一位长者拿着猪油、端着一碗面粉立在旁边,萨巴用尔苏语大声念唱经文,边唱边将面粉和猪油抹在始祖石上,然后敬酒,焚烧香枝。
祭完“始祖石”,在祭坛旁烧上一堆火,烟雾升腾,萨巴一边摇着铃铛,一边诵经文,进行作法。各家各户端着簸箕,依长幼顺序把簸箕转到烟笼上,将簸箕熏一圈后回到原地。萨巴再度念起经文,祈祷天、地、佛祖、菩萨以及各家的老祖先和死去的族人,保佑子孙发达、五谷丰登、六畜兴旺。
萨巴念完经文,上山的人们都跪在各自的簸箕前磕头,一个长者向跪在地上的人们头顶依次撒上面粉。各家取出簸箕里的“香枝”,找着各家的石头,在石头上把香枝架好,再把带去的祭品一小部分放在香枝的架上,敬上一杯酒。祭品摆放完毕,选出两人,先从“始祖石”那里点燃香枝,然后再点燃各家香枝。全部香枝点燃后,一片火光中,所有人都跪在石头前磕头,萨巴在每人头顶再撒一次面粉,祈求给人们带来吉祥平安。
烧完香枝,撒完面粉,众人站起,这时由萨巴领唱、众人齐唱,高歌《觉里满姆》,宣告祭祀活动正式结束。
“还山鸡节”处处彰显着尔苏人对先祖的怀念和敬意,确实,我们每个人都生活在时间之流当中,一个人的生命走到今天,都是祖祖辈辈一代一代尽心哺育的结果。我们的血脉当中,流淌着先民不屈的奋斗、艰辛的生活、闪光的智慧……寻根溯源,怎能不对先祖投以最崇敬的目光?尔苏人的一首《感恩歌》唱道:“我们从山上望下来,我的妈妈在背水。背来背去,都没有背完,只有河水的漂漂陪伴她。为了供儿供女,妈妈就这么辛苦。我们没什么来报恩的,只有糍粑来供奉。”这种投射到母亲的深情,正是尔苏人对远祖情感的具体呈现,听着这质朴无华毫无半分修饰的歌曲,怎不让人低首徘徊、唏嘘感叹?
这种对往昔的深情,尔苏人对逝者所葆有的一份博大深情,分外让人感动。尔苏人一首送葬歌曲,对逝去的亲人如此祈祷着:
遭难吃苦的地方不要住,要到幸福的地方来。
忍饿挨饿的地方不要住,要到吃得饱、穿得暖的地方来。
冷的地方不要住,要到温暖的地方来。
阎王殿不要住,要到神山上来住。
要从鬼门里出来,到神山上来。
神山顶上的大门都要打开来等着你。
要到神山上最高的顶点来坐你的座位。
一切乌云都散开,大太阳等你幸幸福福地回来。
这首歌曲名叫《回来》,在这些尔苏人眼里,生命只是一次次的轮回而已。离去就是回家,是生命的又一次复苏和新生。这种情感,能说不是一种幸福?这也正是他们在对先祖的追慕与纪念中,升华了情感、纯洁了灵魂、看到了生命的某种本质所在。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