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甲园丛稿》索隐

2016-05-17 07:34刘青松
寻根 2016年2期
关键词:狗儿

刘青松

《半甲园丛稿》,戈革著,香港天马图书有限公司2006年版,这部书收集了作者大部分散文著作,自费出版,限印200册,作者亲自编号盖章以送友人,市面很少见,我的这一册年初偶得之于网上。

戈革(1922-2007),本名繁荣,字耀先,号红莩,一号拜鞠,河北献县人,先后就读于北京大学物理系、清华大学物理研究所,中国石油大学教授,译著有《尼尔斯·玻尔集》《宏观电磁场论》《史情室文帚》,2002年被丹麦国王授予“丹麦国旗骑士”称号。治学之余,尤嗜诗书篆刻,有随笔集《渣轩小集》《半甲园丛稿》及印谱多种。

红莩先生说:“在当时的农村中,我家被看成书香门第,家中有严格的规矩。”(《医眼记》)由于出身世家,红莩先生接触的人文化程度较高,所见所闻具有很高的资料价值。

红莩先生在《〈戈氏族谱〉简记》中说到《族谱》附录中的诗文作者时,提到诗人边连宝的事迹:

各方作者中,除纪昀即纪晓岚(纪文达公)以外,还包括清朝的名臣史贻直和在献县一带很有名的边连宝。边公之名常听到老辈人们提到,我本不知他是谁,今见他被称为“征士”,应系应过“博学鸿词特试”之类的著名学者。任邱边家,一度是很著名的大家,某书记一故事,谓有二人相见互询姓名,其一傲然自称为“任邱边”,及问对方,则答曰“曲阜孔”。

边连宝(1700-1773),字肇畛,号随园,任丘人。雍正乙卯拔贡太学,不仕,教授乡里,曾受召博学鸿词,故称“征君”,有《随园诗草》。在红莩先生写作此文的时代,知道任丘边连宝的人不多,2007年中华书局出版了整理本《边随园集》,他才开始受到关注。红莩先生的记载说明,当时边连宝甚至任丘边氏的影响是很大的(边氏亦科举世家,当地有“无边不开榜”之说)。边连宝与戈氏为至亲,其姑母为戈涛叔祖母,他与戈涛为至交,二人以诗名被称为“瀛洲二子”,后与纪昀等七人被称为“河间七子”。边连宝曾入戈府坐馆数年,《戈氏族谱》中收录了他的很多诗文,《边随园集》中有据1997年《戈氏族谱》搜集的边连宝《戈氏家传》文章一束。(但由于其所据版本不善,导致很多错误)又,“任邱边”“曲阜孔”的掌故当系出自梁绍壬的《两般秋雨庵随笔》。

红莩先生在《我是纪晓岚的小同乡》一文中,涉及窦尔敦的出身问题,也是一则很重要的史料。受戏曲《盗御马》和评书《施公案》的影响,窦尔敦一直是江湖草莽的形象,这与史实有颇大的出入。红莩先生文中载:“我读小学时,曾在外祖家见过一本《剑华龛词》,作者姓窦,据说即二墩的祖父。相传此人实为‘反清复明的志士。”这是窦尔敦“反清复明”的重要证据,后来我写了一篇《窦尔敦本事钩沉》的小文章,便是受了他的启发。红莩先生说:“经过‘拥清奴才们的歪曲宣传,他才在戏台上变成了《盗御马》中那红须蓝面的可怕形象。”2010年冬,我们去献县窦三疃采访窦尔敦的事迹,窦三疃的窦氏后人说,以前四外村子都唱《盗御马》,唯独窦三疃不唱这出戏,这也是出于对祖先的一种维护。

红莩先生还记载了纪昀的一件逸事,这件事对纪昀声名有损,多年来很少笔之于书,但红莩先生说:“就我所知,此案不见于任何记载,因为它或许被认为有损于纪文达公的声誉,但是此案确有其事,而且一直在吾乡流传,有一定的典型性。我认为应该尽可能客观公正地记载和分析此案。”(《李岱案》)我觉得红莩先生说的有道理,因此不为贤者讳,笔录如下:

我岳家姓李,住在侯陵屯(村名,因村北有土丘,传为古诸侯之陵而得名)。故老相传,侯陵屯李家和崔尔庄纪家有世仇,直至我们这一代,两家尚不通婚嫁。原因是李家有一人名李岱(记音),因细故和纪家发生了冲突。后经人从中斡旋,约定时间,请李岱到纪家去见面,大家把话说开,就没事了。不料李岱走到纪家门口,有一个纪家的家人(奴才),拿了一个鸡蛋往地上一摔,并且说:“鸡蛋怎么可以往石头上碰?”李岱大怒,非碰碰石头不可,就赶到城里去告了状。后来事情一直闹到北京,李岱败诉,被发配去了关东。(《我是纪晓岚的小同乡》)

红莩先生所说的“侯陵屯”的“侯陵”现在已经是国保单位“献县汉墓群”中之一,侯陵屯的李氏,也就是红莩先生的岳父所在的家族,曾经很兴盛,李岱就是著名的财主。关于这件官司,有不同的版本,我曾根据所闻整理成一篇小文,与红莩先生所记略有不同:

侯陵屯李氏与崔尔庄纪氏相距凡三十余里,两家阡陌相连,远近多处村庄均为二氏庄户。李氏名岱,纪氏名昀也。某日,两家有蹊田夺牛之事,互不相让,乃经官司。献县与河间府不敢得罪巨室,互相推诿。李岱不得已,乃疏通关节进京上告。其状所载口号至今为人称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数了北京数崔庄,九门九道九官厢,南花园子立杀场。”乃说纪家庄院违制,纪昀闻之,乃快马传信崔尔庄堵塞一门。

京城公堂之上,有人道:李岱抬起头来。李岱抬头,堂上赫然纪昀也!纪昀道:李岱,你可知官官相护。——李岱大哭。李岱于狱中阴嘱其子曰:汝速归,粜后仓两囤黑豆,得其资费打通关节,案可覆也。岱子归,急开仓,发二囤,见粮囤上覆黑豆,其下乃皆瓜子金也,岱子本以官司之累,倾家荡产,故欲拼死一搏,不知其父尚有如许之藏也,乃劝说其父罢手。李岱叹息良久道,以二尖刀殓我,誓于阴曹复仇。李岱自杀。——某日纪昀出巡,途中恍惚间见李岱手执尖刀,大呼报仇,惊毙于轿中。

这个故事在献县流传很广,有不同的说法,总之是李家与纪家各执一词,旁观者又有一说。就我所知,这件逸事当以红莩先生所记最早,我们家乡的刊物《纪晓岚研究》也记载过几种不同的版本,各有差异,这也是很有意思的现象。红莩先生的记载与我听到的相差较大,可见传说的层累性,到后来增加了百姓对官场的失望以及引入因果报应的成分来同情弱者。这个故事的流传似乎也在说明,无论多大的官位与官声,切莫忘了百年青史之外还有个民间,冰霜一语,斧钺千秋,虽非儒生诳世的定本,但也是一部难以磨灭的《史记》。endprint

红莩先生在《李岱案》中记载的资料很能反映当地的风俗,这是我所未闻的:

据说当年有人编了剧本,名叫《李岱发配》,侯陵屯的人们坚决不许在他们村上演此戏。另有人编了剧本名叫《火烧纪家楼》,剧中造谣说李家的人持刀至纪家放火,并强奸(?)了纪家的女儿,崔尔庄的人们当然也不许上演此剧。

我们老家唱戏的风俗很浓厚,听老人们说,样板戏的时代,每个村庄都有各自的剧团,经常进行比赛,可见当时人(至少是献县人)表达感情的方式。除河北梆子和京剧外,侯陵屯有一种小戏叫“呵呵腔”,很出名,据说侯陵屯是这种小剧种的发祥地之一。这些戏剧形式给长年劳作的农人带来了许多精神上的抚慰。

红莩先生的童年、少年时代都是在献县老家度过的,当时的见闻及经历他都写在了文章中,他笔下的一些小吃、民俗、传说等,历经民国直到现在,也发生了或多或少的变化。

我们当地并没有太著名的小吃,但红莩先生在《纪府食品》这篇小文中记载了他小时候见到的两种食物,或许是人老怀乡的缘故,无意中为当地的小吃文化增加了文献材料。红莩先生认为这两种食物是崔尔庄的特产,是“纪府的独得之秘”。第一种食品是一种糕点:

一种是糕点,俗称“细果子”。乡下本来就有这种食品,用粗纸包裹,上加红签(印有店铺名称和地址),每包有数种,如“核桃酥”“蓼花糖”“江米条”“蜜食”等。这是老北京糕点铺所产“大八件”的“乡村版”,制造当然粗糙得多。但是崔尔庄的点心却在吾乡特别有名,价钱也较贵。那种点心制作精细,味道很好,用较细的纸张包裹,纸皆被点心的油脂所浸透。

这种糕点在我小时候还有,叫“点心”或“果子”,包以粗纸,上面覆一张画有各种水果样式的彩纸,用纸捻儿捆着,属于“乡村版”的货色。至于“细果子”我却没有见过,我问老人也没人记得,这倒是一个值得挖掘的地方文化。第二种食品是一种香肠:

第二种食品更加特别。那是一种小香肠,细如笔管,长约三四尺,盘成四五寸长的“把儿”出售。这种香肠很干燥,硬而翠(脆),据说可以长期存放。其名称也很特别,我不知是什么字,只能记其音为“奇敏肠”。这种东西是吾乡的珍品,食时切成半寸左右的小段,是极好的下酒佳肴。现在回忆起来,其味道略如今天的“广东香肠”。乡下人无知识,只能乱猜,关于“奇敏肠”的肠衣,有人说是“鸡肠”,有人说是用“棉纸”制成的小管。

这个香肠我是知道的,叫“奇美香肠”,乡间称为“其门肠”,与红莩先生的“奇敏肠”属于“一声之转”。据说这个香肠起源很早,乾隆皇帝下江南时,纪昀曾经进献过此食品,故有“奇美”之称,这很可能是附会。但从红莩先生的文章中可知,至少民国时就有了这种食物,而且很受欢迎。据我外祖父说,这个食品在“文革”时险些失传,幸亏一个近百岁的老太太记着制作的方子才传了下来。但这个食品从我记事起就没听说过,这几年纪昀文化热,又开始出现,而且生意很好,招牌是爱新觉罗氏的题字,很有些启功的风格,称为丁氏“奇美香肠”,可见并不是纪府的食品,但出自纪昀所在的崔尔庄是无疑的。

红莩先生在《门环漫想》一文中记载了关于“腊八狗儿”的传说。“腊八狗儿”,我只知其名,没听人描述过,据红莩先生记载,那是很可爱的一种小动物:

按照当年华北一带的风俗,每年阴历的腊月初八叫做“腊八日”(“日”读上声),要吃“腊八粥”(用红枣和黏性的黍子米煮成的粥)。大人们骗小孩子们说,那天早晨会有“腊八狗儿”从门前走过,那是一只小狗儿,人立而行,挑着一担腊八粥,小孩子必须在早晨用舌头去舔一下大门上的“门啦吊儿”才能看见。其实这是一种恶意的玩笑。北方的腊月是很冷的,用舌头去舔铁质的“门啦吊儿”,并不会看见任何“腊八狗儿”,而舌头却一定会粘在“门啦吊儿”上。

“腊八日”的“日”,现在我们当地依然读上声。“门啦吊儿”也是方言,就是木门上铁制的用以上锁的门环,古书上叫“了鸟”,北方乡村甚多。天冷的时候,大门的“了鸟”会蒙上一层霜雪,舌头舔在上面,热气与冷气一结合,马上就被粘住,而且怎么也弄不下来,如果用力则会把舌头扯掉一层皮,直到舌头把铁捂暖了,才能下来。这种事情我们小时候都干过,这倒是北方农村特有的现象。但关于看腊八狗儿,大人们是这样骗我们的:腊八日这一天早晨早起,骑在碌碡上,骑一个钟头就能看到腊八狗儿。其实哪里有什么腊八狗儿?倒是腊月的早晨从冰凉的碌碡上下来,两条腿冻得合不上,走起路来罗圈着腿,方言把这个动作叫“剌”,与“腊八”音近。“剌”这个词很早,在汉代的《说文解字》中就有,《说文·部》:“,足剌也。”“”的小篆字形是“”,是两只脚向外撇的样子——这哪是看见腊八狗儿,分明是自己成了“剌狗儿”。

关于牛郎织女的故事,红莩先生在《蔓语七夕》中说:

乡间还传说,让不满十岁的小女孩儿,在七夕躲在葡萄架下藏着,等到午夜,便能看到天上的牛郎星和织女星凑到一起,互相接触一下再回到原位。

我们小时候听大人说,晚上小孩儿(倒不一定是女孩儿)在葡萄架下,能听到牛郎织女说话。而且那天晚上或多或少地会下些小雨,那是织女在哭。我们也做过实验,但是大部分小孩儿都是不耐烦,或者干脆在葡萄架下睡着了。与红莩先生的记载相比,我听到的这种说法已经大众化了,这也许是民俗发展过程中的同化。红莩先生的记载毕竟有意思些,里面还有乡下人坐观天象的古风。我们小时候,老人总是告诉我们星星的名字,或者看天河,怎样能预示下雨等。上古天人一体,君子“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总结了很多人生的道理,因此从小就教孩子们“天人之学”,让他们懂得敬畏与包容。现在的孩子们,有谁还抬头看星星呢?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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