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时光中打捞

2016-05-14 16:37石岸
大理文化 2016年4期
关键词:时光

石岸

看到祖先的身影

月光斑驳的丛林深处,能否看到时光久远的梦境?隔着黑夜和庄稼的双重遮蔽,我能否看到祖先躬身于泥土的身影?这么多年来,我在纸上追寻祖先的踪影,几乎穷尽想象,一而再,再而三地仿若在此岸等待斯人的归来。我曾因在梦中听到祖父细微的喘息而欣喜若狂。一个逼真的画面是窗外的时光快速地流动,漆黑的夜幕倒成了我内心异动的映像。我屏住呼吸,默默等待,仿佛一不小心就会吓走神灵的眷顾。是时候了,是时候了。我在心中喃喃自语。

有时候,我凭窗向远处凝视,现实的图景越发加重我对往日的回忆。关于我生之地与故土的渊源,甚而关于我生命之来处。许多秘而不宣的事物都在你可疑的目光中被改变。比如一条河流,我家乡的河。在那年暴涨的洪水中已经面目全非。我家的老屋在那场洪水中轰然倒塌,而我的亲人们却一个个安然无恙。这段往事早已在我的记忆中变得模糊不清。我是在一场病痛刚刚痊愈时想起来的。我曾经为此询问过我的父母,他们连连摇头。矢口否认。难道是我自己记忆有误?或者难道在时光中被浸蚀的石头也会变得虚妄不堪?人猝然面对变故,谁能做到面色如水?谁又能在岁月的长河中不会留下哪怕是细微的印痕?

年少时我相信人在睡梦中能够听到庄稼拔节的声音。那无疑是一场春雨的律动或者是乡村少女萌情的歌唱。及至中年,人生迭宕,命途多舛,命运之神只在我不可触及之处起舞弄影,弹笙吹箫。那种无以复加的沮丧,和一群猴子水中捞月又有什么两样呢?人生种种邁际的可能性,并不是你随意挪动的棋子,或者在百无聊懒的游走中突发奇想。在我们最为庸常的生活中,一切变故均来自我们生命的天空中种种悬疑与映照。

试想一下一个人面对河流时的目光有多么迷茫,再试想一下你从他乡归来时需要面对多少陌生的眼神和多少不知所以然的问询。有多少次我无法确认自己的身份和内心里别样的滋味。种种人生的经验告诉我,世界在无常的变动中你是否能做到安之若素?你是否会指认你从前的居住地,就是这座城市的前世今生?一个显见的事实是,亲人们之间的游戏,或者同乡之间的戏谑,也会平地惊雷,陡生变数。绝然的对抗,街上毫无来由的骚动,你是否会因目睹人世间太多的纷争而黯然神伤?

那一年,我奔走于城乡之间。在车辆轰鸣往来穿梭且又狭窄的省道上,在星辰归隐、危机四伏的村道上,我一往无前,种种险情早已抛之脑后。有一次,我还看到一个披着白色布幔的身影在夜色中飘动。狭路相逢的偶遇,使我难以顾及来自内心里的极度恐惧。我相信一个无神论者会将我从此种绝境中拯救出来。当我日后将此事告之他人。他们竟说这是鬼魂向你现身的一个明证。我当然一笑置之。问题在于,我为什么在人生最为关键之时,为一些俗情琐事而往返奔波?难道来自世俗的诱惑远远重要于我对世界的书写?我为此付出的代价不是青春的荒芜,而是心灵的质变以及它大面积的溃败。可怕的事情还在于我对此懵然不知。昏然度日。

当我写下这样的文字,我已于一个清晨看到清澈的阳光穿过我的血液。我再次伫立窗前,凝视远方。当流金一般的阳光覆盖整个大地时,我看到一只白鸟对着一棵柏树绕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它消失于一个水汽蒸腾的河流的上空。我无法断定它的消失与一条河流有关,我更无法断定它与我的祖先有关,因为我坚信我的先人们就是从那里涉水而来的。当然,我更不能确定它将在何时归隐于上帝的怀抱。生命的法则对任何事物都是公平的。所有被上帝掌控或垂青的事物,也许都在你目光难以企及的远方。时空的莫测变幻,星际的浩渺神秘,也许都是上帝随意抛出的一个最为简单的魔方。为什么我时常感到祖先的魂魄并未远离我而去?为什么一种最为神秘的心灵感应却在我身上有着如此强烈的反应?

我常常在午夜时分想起自己生之无奈,理想之悲悯。一个骤然而至的思绪,往往在宁静的夜色中缤纷凌乱。但是这往往又是我自己最为迫切的期待。当清醒的现实像白昼那样如约而至,我往往就会无端地悲中从来。我端坐于桌前,像需要一杯清茶一样,期待大师们用一部书中的文字来浸润我,并且为我指点迷津。费尔南多·佩索阿在《第二时间》中写道:“我的四周是玄秘而裸露的宇宙,其内容空空如也,唯与长夜相峙。我在疲倦和无眠之间分裂,达到了我对神秘事物形而上知识给予生理接触的片刻。”当我们面对外部世界,理性的回望与审察是必需的,但是我们常常力图回避内心的焦虑与惆怅,这是否是缘于这个世界四处流布的谗言与暗算?当我静心阅读佩索阿这样的文字,我能做到清心寡欲、心如止水吗?人之命运千差万别,瞬间的定格、非理性的呈现,如一匹红马那样来路不明,你将如何面对?

有时候,我莫名地陷入一种悲情之中,那悲情奇诡,突兀,因果倒置,逻辑混乱。就像在午夜突然听到时间久远的回声。那种不祥的预感,仿若梦中猝然响起的敲门声,让你一跃而起,心跳怦怦。

有一次,我甚至于梦中听到我一个表妹在一堆黄土中对我声声呼叫。我看得真切,那是一堆黄土,有点凸起,又与四周的大地浑然一体。几乎是瞬间,我对一座坟墓的联想立刻弥漫于我的脑海。我当然在顷刻间倏然惊醒。狂跳的心脏似乎要让我窒息。怪了,我平时从没想到过这个表妹,她怎么突然会出现在我的梦中呢?难道真的会有什么不祥之兆?我惶恐至极,再也无法入睡,一直坐等到天明。这个神秘的梦境我始终不敢告诉任何人,生怕一语成谶。从此,我变得谨言慎行,不与他人纷争,更不会计较自己一城一地的得失。我甚至觉得自己的性情乃至生命,也在悄然中发生着变化。尽管我不能断定这一切真的与那场梦境有关。

那一年,我彻底皈依宗教——我自己的宗教。我于曙光初现时开始,开始我这一天的旅程。各种念想,各种沉思,甚至意外的馈赠、相逢或者伤害,你都要淡定、从容。做到了然于胸,会心一笑,在紧要的时间节点想起天气,郊外的一棵树,它刚刚种下时的凋零、萧索,而它现在是否根深叶茂,华盖如云?你还要想起农事、饮食、睡眠,年轻时的鲁莽,对爱情的不解与忧郁……

我就是在某一个时间的节点想起祖先的。想起他们彼时的劳作、生存和悲欢。我恍然洞明自己的梦想、自己的生之渊源与来处,我在寓室里写下的诸多文字,皆于冥冥中与他们的身影、呼吸有关。在如此遥远的时光的尽头,我看到他们如此清晰的身影。他们匍匐于那片土地,烈日当头,或者天寒地冻。他们的梦想也许仅仅局限于温饱,局限于来年春天必然到来的饥荒。但是这就够了。他们把自己的梦想延续下来了。我常常在自己的血脉中听到他们奔走的脚步声,这就一点也不奇怪了。如今,我独步于这个世界,游走四方,尽管内心悲悯、脆弱,脆弱得有时不堪一击:尽管各种暗箭是现实赠予你的最好礼物。

午夜再次降临,世界如此寂静。我在窗前永远保持着默然等待的姿势。假如人生真的能够轮回,我愿意回到自己生命的起点,将命运交给上苍,谁知道我脚下的路又在何方呢?

重返童年

那个蝉鸣聒噪的夏天是不存在的,那个河流上覆盖着白雪的冬天也是不存在的。记忆已被时间打碎。时间的粉沫已经在一个人的生命里淤积隆起。你看到的事物极有可能在真实与虚幻之间闪烁不定。你踏入的河流与你内心里那片潮湿而空茫的世界早已真假莫辨。我们的童年是极其可疑的,可疑的是那片浑沌的世界让你无法瞭望。即便我们能够触摸到那片隐约的世界,你也难以确认它是否真实存在。一辆自制的手推车,难道真的承载过我们童年时代的欢声笑语?并且,它是否能够在我们的记忆中时刻隐现?我想,在时间的入口处寻找它的踪迹,可能更具形而上的意味。我是说,在时间具有标志意义的原点上,那个极为隐蔽的入口处,或许在瞬间就突然呈现了,或许又在瞬间就突然消失了。

数年前。一个已嫁往外省的年轻女子突然回来找到我,声称她收藏着一辆来自童年的手推车。她说。有关我和她的故事就从那辆手推车开始。你想看看吗?女人说得很轻松,既诱敌深入,又欲擒故纵。她的眼睛明亮、清澈,好像从那里可以纵马扬鞭。沿着倒流的时光于瞬间回到童年,回到我和她手牵着手的那种无忌与纯真。

哦,我当然想起来了。在河边松软的沙滩上,那时已经十一岁的我,推着一个只有七八岁、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她清脆的笑声激起了一河的浪花。我抬头看天,湛蓝的天空遥远而清澈。我看到一朵白云被她的笑声震碎,化作缤纷的花瓣,仿佛从遥远的天国中纷纷撒向人间。她突然回过头来看着我,手指着我的头说,哎呀小哥,你的头上怎么落满了梨花?我都闻到梨花的香味了!我不敢肯定那是春天,我更觉得那应该是秋天。因为远处水中的芦花正在传递秋天那种萧瑟的气息。那么秋天的梨花从何而来?是她看错了?还是我突然坠入另一个时空?我摸了摸了脑袋,我的头发有些凌乱,但并没有小姑娘言之凿凿的所谓梨花。我再次抬头看天,天上的云朵早已不见踪影。

后来突然起风了。河水从上游汹涌而来。河水很快淹没了我的脚踝,而我的小推车却深陷泥土之中,我们只有弃车而逃。当我们在高高的堤坝上回头张望,小推车早已在浑浊的河水中了无踪影。这就是我和那个女人有关童年的故事?这究竟是事实,还是传说?还有,那辆失踪的小推车怎么又回到了她的手中?我没有勇气向她追问,因为我发现,她似乎有难言之隐。我仿佛深陷在一座没有门窗、密不透气的屋子里。巨大的窒息感阻止了我对童年的回忆。

后来,我借口离开了她。那时,正是夕阳西下,正是秋风初起的时节。她的裙裾被秋风吹动的响声,还在我身后回荡着。我想,她的心情一定很沮丧,又一定觉得我的行为不可思议。是啊,我为什么不愿和一个女人回望童年?难道她千里迢迢回归故里。就是要和一个男人讲述一个有关童年的故事?而确保这个故事的真实性,就是一辆童年的小推车?难道她凭借的依据并没有被时间这头怪兽撕扯得面目不清?而我所寻找的种种借口,难道能够割裂一个人在时间彼岸的存在吗?

那天,或者很久以来,我都被一种宿命的东西笼罩着。仿佛在游戏般的情爱中,你真切地悟到了一种彻骨般的真爱。在今天,逃离与背叛,或许都成为一种现实的可能。有关童年的梦境,有关我在先前的文字中提及到的我的祖父。那个在月光下劳作的人,似乎早已走出我的梦境。现实是一种更容易被击碎的事物。它抗拒着前尘往事,但又深陷其中。就像白昼的河流上那些隐密的光线,只有一只鸟穿越其中,我们才能够感觉到它的存在。是啊,那种一闪即逝的或者恍惚的存在,都不足以和一个人的童年发生着直接的关联。它有力的证据也许来自我们的心灵以及目光难以企及之处吧。

仿佛一个时代的风云都在那时静止了。你坐在河岸上,或者你想象着那个河岸上坐着一个孤独的少年。他眼前的河水一定被时间这头怪兽吮吸干了。宽阔的河床上似乎传来前世的喧嚷声。他听到了家乡极为熟悉的民歌,歌声粗犷又极其绵长。沙哑的歌喉不禁让他陷入一种迷境。他迷茫的目光渐渐聚拢,他终于看清了是祖父在挥鞭犁地。那歌声就出自祖父之口。那歌声使天地间弥漫着一种悲情的氛围。那褐色的被翻卷过来的泥土确实有河水浪涌的形伏,但这两幅画面却为何被重叠在一起?是我的错觉,还是我的梦幻所致?这两者我都无法肯定。有些事物是难以追究的。它扑朔迷离,又深不可测。

那时,我刚刚走出童年的迷境。不知道自己是谁,愤怒,反叛。手持弹弓,仇恨到处播撒。把铅条做成子弹并且沾上碱水射向人家的南瓜。那南瓜必定在半个月内溃烂。这就是一个人的童年走向少年的标志?

两年前,我又和那个从外省归来的年轻女子意外相遇。她没有太大的变化,依然神采奕奕。仿佛时间并没有从她身上带走什么。我们坐在街头的凉亭里,彼此并没有深谈的欲望。她神情淡漠,微笑仅仅止于礼节。她的敷衍深深刺激了我的神经,我几乎就想掉头而去。但是我忍住了。这些年来,我处处隐忍、回避,生怕现实的火焰灼伤我的肌肤。我想,这个女人一定在记恨我了。数年前我的不可思议的行为一定深深伤害了她。如今,我有必要向她道歉吗?我主动提到了那辆小推车,这好像就是我们重返童年的通行证。

出乎我的意料,她极为惊讶,她说,有这么回事吗?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啊!这回轮到我吃惊了。我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她那两道修饰过的眉毛,仿佛答案就挂在那上面。这究竟是怎么啦?难道我面对的不是同一个女人?这回轮到我诱敌深入了。我循循善诱,试图带着她穿越并不漫长的时光隧道。她终于想起来了。她说她家车库里确有一辆小推车,但是那辆车是她家前房主留下来的。至于她提及有关她和我来自童年的那辆小推车,一定是她弄错了。

她最后说道,人不可能留住时光深处的东西,因为……因为什么?她没有说完,她的目光已移向别处,别处是喧嚣的街道。车水马龙的街道只是时间的一个刻痕。它拉长了一个人往日的背影,它只能留下那些公众的有关历史的记忆碎片。我无法追问下去,我深知我的追问如浮云悬停于空中,已经失去了大地的支撑。这回轮到她找了一个借口先我而去。

目睹她远去的背影,失望与沮丧只是一缕薄雾,它从我的心头疾速而去,几乎让我来不及去品尝它那咸涩的滋味。上帝似乎颇为神秘地置换了我和一个女人的身份。我们彼此扮演了对方的角色。其实我和她并没有结束,因为开始本身就是一场虚妄。有关我和一个女人共同拥有的童年的天空已经坍塌,四处飘散的云朵更加遥不可及。冰冷的太阳只剩下模糊的光影。也许,任何难以确证的事物,都是一个人的记忆中永恒的黑洞。

我必须重振精神。人难免被神秘的事物所蛊惑,就像一只孤鸟一定会被远处的森林所召唤。我重回童年的居住地。我深知时空已被置换多次。我的“重回”已经不具备地理上的意义。时间不仅割裂了我的目光,更是割裂了我对往日的指认。我再次来到了河边。一切当然都是似曾相识。我的“看见”,仅止于平静的河水或河流两岸的槐树林?当然,我还看见了一个在河边独坐的少女。她抱膝沉思的神情,几乎重合了一个遥远的事实。我对童年的追忆,突然有了一个现实的依据。这个隐秘的链接,也许就是河流的秘密所在。是一条河流对我诉说了一个人的前世今生。我真想对着河水大声歌唱,但是我怕惊扰了那位沉思的少女。我悄然离开了她,就像一只蝴蝶远离了春色绚丽的田园。

在时光中打捞

从前,那的确是从前。不管你以河流的长度,还是以一只飞鸟的速度,你都可以标出一个时间段的存在。这种存在只在从前。从前是一片浑沌的时空。这片消失已久的时空,的确是我们编撰故事的最佳场所,也是我们在进入暮年时追忆往事的所在。时光不可倒流,消逝的事物也在时间的彼岸如花儿枯萎、凋零。也许我们需要做的事情是,在时光中打捞。然而,时间的碎片已不可还原。如果我们去用想象拼接从前的存在,那么人类的故乡就会加速荒芜与溃败。普鲁斯特告诉我们:“唯一真实的乐园是人们失去的乐园。”他并且以一千种方式重复这种想法。我们能够回到亚当和夏娃所在的伊甸园吗?那个彼岸的存在,我们相信乃是在时间流逝之外,在我们所能抵达的梦境之外。

我一直以为那片时光之水,浩浩渺渺,暗影重重。从前,是人类切入那片时光暗影的最佳路径。这也是一篇童话最简便的开始。从前有一座山……眼前的帷幕已经被谁撩开。我们看到的这座山其实有着更多的虚像意味。它隐藏于时间深处,你只能在想象中让它浮现在你的视野里。人类在蒙昧时期,确信那座山的存在。只有确信,艺术才能诞生。这是我们走向往日的通行证。我几乎相信天下所有的母亲都是手持这本通行证的第一人。然后,她神情庄严地将这本通行证交给她的女儿。女儿再做母亲时,又以同样的方式口口相传。从来没有人怀疑那座山是否真实存在,也从来没有人想过它与道德是否有所指涉。人类的童话或者艺术自有它生长的秘密路径。那座山同样隐藏于人类灵魂遗传的密码之中。

然而,给孩子讲故事并不是女人的专利。男人也会使用从前这个字眼将时光拉向过去。他神情庄重,语气低沉。从前啊……他在向谁诉说从前?他始于从前的何种位置?男人的从前和女人的从前有内在的区别吗?语言,或许就是我们抵达从前的最佳路径。就像劈柴,咔嚓一声,语言将时间从中间断开。抽象的东西仍然需要我们将它变成我们可以触摸的现实之镜。

昨天与今天,是否已成为人类公认的时间节点?你若在两者之间往返,你是否就可以追忆或者任意打捞往日的残片?我们在拣选从前的秘密路径时,是否就能够轻松地穿过未来的人生迷宫?现实,往往会弥漫着太多的尘埃,激荡着太多的喧嚣。它需要时间的沉淀,它更需要我们沉湎于寂静的夜晚,仰望星空,面向大海,徜徉于生命的低处。谛听,辨析,在梦中把万物唤醒,把我们内心里最隐秘的文字唤醒。

谁曾秘密地丈量过人生的道路?谁又能够预知一朵花儿盛开时死亡早已从它的内部降临?在我们年轻时,我们无法洞察别人的苦难就是自己的苦难。当然,当我们学会相爱时,我们内心里的激情早已荡然无存。面对微风吹拂,枣花轻飏的季节,我曾想起我的第一次初恋。我只能用很久很久以前来陈述那个岁月了。因为时间的长廊早已朦胧。以致记忆的盲点也是随处扩散。

本来,这是一桩我极不情愿披露的事情。我甚至打算当自己年老、死亡悄然来临时,我再将此事告之围绕在病榻前的儿孙。实际上,任何人都无法安排自己未来的事情。那些无从知晓的人生细节,就像藤蔓一样密布在我们未来的生命之中。当我们回首往事,那些如此清晰的人生过往,往往会使我们深深感到宽慰和心安。

我的第一次恋爱失败了。原来我的丘比特之箭是在梦中出现。一个少年的梦其实比一团火焰还要炽烈。它将箭镞射向了一场爱情的虚空。那是一个冬日,一场大雪刚刚融化,稀薄的阳光中不时地有冷风发出尖利的呼啸声。世界毫无诗意,光裸的树木也许就暗示着一场爱情的毫无缘由与无所依附。我行走在一条高低不平的土路上,那些泛黄的隔年的野草,已被反射着阳光的冰凌所包裹。它们的绿色生机已不可能在那时获得重现。我的脚下被踩碎的冰凌发出很大的响声。这只能说明一个少年的鲁莽,在一个冬天的背景下有着显著的体现。那时,我不知道自已将走向何处。这和我对爱情的茫然多少有着相似之处。

她,一个扎着羊角辫、脸庞红红、眉眼生动的女孩在我眼前出现了。由于道路湿滑,她的行走有些摇晃。而她的摇晃却给我一种异乎寻常的触动。我认识她,她在公社宣传队演过李铁梅和喜儿。在乡村,她无疑是一个出类拔萃的女孩。邂逅,往往是一个故事的开始。如果我们仅仅只是擦肩而过也就罢了,要命的是她也认识我,并对我报之微笑。她的微笑给了我永久的回忆。我在回忆中想象、升华,就像天空中的云朵在不断翻腾,酝酿,一场暴风雨终究会孕育而成。

少年的天空原来是这么敏感、恣肆,他要将一场爱情的风暴送给对方。他要在梦中播撒种子,而他根本不知道秋后是否会有收获。几天后,他将一张电影票送给了那个女孩。那个女孩红着脸、非常诧异地将电影票收下了。那场电影叫做《红楼梦》。宝黛爱情以一场悲剧收场,而我的结局当然是一场彻底的失望。她没有应约而来。我身旁那个空位子多少年之后仍然让我难以释怀。

这就是一场爱情的起点。它从失败开始,它也从乡村开始。它带着苦涩的记忆。它从此被少年深深地埋葬着。他讳莫如深,好像这种耻辱已让他背负一辈子,一辈子你也休想摆脱它。这片从乡村伸向城市的阴影,多少年来它如何笼罩着我的内心?又有多少年来我极力将这段记忆从我心头抹去。这是否意味着我和往事已经诀别?但是这可能吗?就像两棵树的落叶同时落下,它们重叠地压在一起,任由泥土将它们慢慢腐烂。这说明世界仍然将以隐秘的方式发生关联。

我知道,那段消失已久的记忆之痛,我绝对不能将它永久地掩埋。实际上它们已融入我的血液之中,在我经络密布的躯体中运行。我无需亲手打捞,它有时在我梦醒的那一刻呈现。它绝对没有恶意。它面孔模糊的神情,有时就是荒野里一点微弱的闪光。它闪动的频率有时就是我们心跳的另一种方式。你无需深度解读一棵树对季节有多么深深的依恋。这仍然是上帝给自然界和人类秘密设定的一个符码。

事实上我要感谢那位女孩,她给了我人生最初的有关爱情的启示。事实上我一直紧闭的心灵因为遇见她而向世界敞开了。我不再是一个沉默寡言者。一向对我凶悍的二哥也发现了我的变化。他对我脸上现出独自陶醉的神情深感不解。他当然不知道爱情已经完全占据一个十六岁少年的心。他曾在暗中跟踪过我。没有结果之后他当然并不甘心。他开始数次盘问我,继而向我挥拳而来。他一定是气急败坏了。他有力的拳击,使我胸口疼痛难忍。弱者保护自己可能最有效的方法就是沉默,并且用眼泪代替反抗。二哥悻悻地走了。他的背影似乎写满了无奈与失败。要知道,这个男人的强悍,使他自然成为一个家庭的君主。在他面前,任何家庭成员对他的冒犯,都是绝对不能容忍的。在我十六岁时,我就懂得一个人必须恪守自己内心的秘密,尽管我为此付出了代价。

冬去春来。我一直以为百花盛开的季节会给我带来好运。沉寂的河流用融冰的欢唱宣告冬季的结束。岸边的杨柳也在暖风中吐出了嫩绿的新芽。我听到了它们的絮絮低语。只有怀抱爱情梦想的少年,才能听懂它们的语言。我已经苦苦等待了一个冬季。我在柳枝轻拂的河边终于鼓起了勇气。因为那位女孩的微笑早已化作柳枝的低语。作为一个倾听者,你没有理由拒绝那些隐秘的言词。一个对世界如此敏感的少年不再多疑。他确信春天是对爱情最好的见证。他同时确信一条融冰的河流,用哗哗流水的欢畅来感召他,启迪他。他抛却所有的疑虑。沿着家乡的河流,向着县城飞奔而去。

那个令人难堪的结局也许早就命中注定,但是他不可预知。他初尝了人生第一枚青果。苦涩的滋味使他终日闷闷不乐。并不知情的二哥笑了。劳累了一天的二哥,似乎从弟弟沮丧的神情中获得了某种补偿。他以为只有这样才是生活的正常形态。似乎从此刻起,他已失去了窥探弟弟秘密的兴致。而我呢,内心里却无端地升起一股仇恨的火焰。沮丧与怨恨交替地啃噬着我的心。我开始回避那位女孩。有几次和她相遇,我都对她视而不见。我以这样的方式报复她,并且以为从她身上找回了做一个男人的尊严。她似乎并不介意,始终微笑着。她的微笑仍然迷人,荡漾着一股春天的暖意。我的仇恨被化解。女人往往就用这种武器去化解一个男人的仇恨。我没有资格去扮演一个复仇者。

然而,没有人愿意承认自己是个失败者。十六岁时。我学会了思考。人只有经历挫败,才能够使自己加速成长。我不能被外面的世界所诱惑。我要回到自己的内心中来。爱情是什么?年少时我们并不懂得其中真正的含义。它只近似于一场游戏。它的前提是我们从未真正地进入角色。那时,我必须学会抵抗。抵抗是反叛这个世界的另一种形式,否则你就会在形形色色的游戏中败下阵来。

它也是一个人持续的行走与孤独。我想起母亲的话。母亲是一位相信天命的人。她说,孩子,对任何事情都不要抱非分之想。属于你的,它迟早会是你的。这么说,爱情需要等待。秋天成熟的果实同样需要等待。远方的唢呐声,看来也要在特定的时刻才能响起。我不知道自是否相信了母亲的话。但是一个不争的事实是,我到二十五岁以后才开始谈婚论嫁。

现在,我在城市的一隅回望从前。就在此前,我独自饮了一杯桂花陈酿,那种微妙的沉醉,似乎可以帮助我抵抗现实的纷扰。因为,我所居住的城市正在疯狂地向外扩张。从前的一切只能停留在一张张发黄的旧照片上。从前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在消退,在消亡。我们对从前的指认。正被一场突起的迷雾所遮蔽。遮蔽是一个人斩断前缘的最好方式。它宣告一场葬礼已经悄然开始。

事实上,我在时光中打捞是徒劳的。它的重现仅止于我们在梦醒之前。事实上我所有的经历都只是从前很微小的一部分。人类的从前,才是我们这个世界最浓墨重彩的背影。我算不上一个称职的父亲。在我女儿很小时,我没有给她讲过太多的有关从前的故事。我觉得那些过于虚幻的故事,并不能给孩子带来心智上的成熟。而关于我自己从前的那些事情,对她更是守口如瓶。从前是极其可疑的。从前被一个又一个从前所覆盖。我们永远不能够揭示时间的真相,就像人不能两次走进同一条河流(赫拉克利特之语)。然而,我们也永远不能够和从前割裂。抽刀断水水更流,时间之水缥缈无际。它已经极为神秘地书写在人类的记忆中。一个完整的生命或宇宙,就是现在与从前。它是我们可以确认的时间之链。或者就是,你在回忆从前时,双脚必须踩着现实的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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