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岩
这是方圆百里一座最高的山峰,听说在航标图上可以找到它的名字——不过对并不需要上天入地的读者来说。这个名字不说也罢;因为它太高了,高得人烟稀少,那里的植被得到了很好的保护,可也更显荒凉:也因为它太高了,高得仿佛一下刺破了季节的安排,当山下已是一派鲜花烂漫,百鸟鸣唱的春意融融,山顶仍是一片冰雪覆盖,树寒木凝的严冬景象。这高耸云霄的景象亘古而苍凉,多少年来,那位居一方之尊的孤独的声名,也并不为太多的人所知晓。
随着电视的普及和发展,一座银色的白塔耸现在那高高的山巅,那是电视发射塔;当人们转动着电视天线。满是雪花的荧屏突然闪现清晰的画面。嗞嗞的电流噪音变成清泉一样流畅的声音时,那被遗忘的高峰便有了一个很实用的名字,发射塔:这远接天边的一片青黛色的山巅耸立的一座银白的铁塔,从此成了一道优美的风景:购回了电视机的主人,总是用迎接光芒般的眼神仰望着它。这座源源不断地传送着电视信号的发射塔,成了百姓们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传送欢乐,打发日子的阳光。
山巅不仅耸立着铁塔。塔下还支着一个发射锅,发射锅也刷上了防锈的白漆,在阳光下亮亮闪闪,像一朵对着蓝天盛开的花:这朵花旁还建有几间机房,就着山包围了一圈院墙,院墙安装了一道铁门,荒无人烟的山巅从此有了一个像模像样的单位:挂在门口的招牌上正正规规地写着某某电视差转站。可是这个像模像样的站,也像这山峰一样孤独冷清,常年累月只有一人,一位站长兼值机员。
这个倍受人们仰望的地方,却是一个十分艰苦的岗位。它不仅是在乡下,在山上,而且远离人烟。它高高耸立在半空,就像一座悬在半空的孤岛。除了密林中引颈窥视的走兽,除了在空中盘旋和落到树枝上聒噪的飞禽,除了一隔十天半月,偶尔从密林中钻出一个打猎的,再不见其他的人迹:他的工作,就是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在漫山的松涛和孤寂中,一人独守机房,守望着那座发射塔,那几台闪动着指针的哑巴似的仪器。这份站长兼值机员的工作,没有哪一个乐意接受。
于是这个差转站的岗位有了最公平的方式。广播局的年轻职工轮流上山,今年是张三,明年是李四:到了第三年,却不是顺理成章的王五,而是一名叫陈光宇的年轻人。
说他年轻。可已超过了局里规定的下乡锻炼的年龄:说他没有基层工作的经历,可是他参加工作就在乡镇,就因为工作出色,年前刚调进了城。比他年轻的多的是,需要下基层锻炼的也大有其人,扳着指头怎么算,也轮不到他的名下。可是他的经验,他的资历,他的所有优点,都让他成了差转站继任值机员的最佳人选。在他之前,价值连城的设备得不到保障,倍受关注的播出得不到保证,这个万人注目的小单位,已牵扯到电视事业的大形象。
况且让他上差转站,继任站长和值机员,还有其他的人都不具备的优势和条件,那就是他是当地人,他的家就在发射塔下的那个村。家就在他的眼皮底下,家乡也踏在他的脚下,至少不会因思乡念家,差转站出现这种那种状况,出现不该出现的问题。于是本不该上发射塔差转站的陈光宇,调进城还不到一年的年轻人,在一个晚上的“思想工作”之后,打起了背包出了县城,走向比原先的单位更偏远更枯燥的岗位。
说好只去干一年。可是谁也没有想到,他这一去就是十几年。
第一年的年底,一年工作的期限结束了,他把差转站收拾得干干净净,天天掐着日子,等待来替换的新人:他也像他的前任一样,列好了一个移交清单,工工整整放在了那个简易的办公桌上。可是等了几天,替换他的值机员没有来,局长却带着一班人来进行春节前的慰问了。慰问的局长给他带来了大米、猪肉、水果,一份备得丰厚齐整的年货。局长亲自帮忙搬下那些大包小包的春节慰问物资,亲自给他简陋的卧室安装调试一台新空调,然后拍了拍年轻小伙子的肩,推心置腹地说,这差转站的工作刚刚走上正轨,要找一个能替换你的,一时还真没有合适的人选。怎么样,再干一段时间吧?不说为单位,就算为我,支持我个人的工作?陈光宇望着那大包小包的过年物资,望着那好不容易爬上山来,泥巴和雪糊得一团糟的新吉普车,望着这一脸诚恳待人和气的一把手,他这个小小的职工还能说什么?
一干又是一年。
干完了两年,再诚恳的领导也不好再开口了。虽然他兢兢业业,从不出差错。想到自己终于盼到下山了,两年来,天天一睁眼,就盼着这一天尽快打发过去的漫长的日子终于熬到头了,谈了几年的女朋友也答应同他去领结婚证了,一高兴,这个山上下来的年轻人就在全局的年底会餐上多喝了两杯,和一个又一个祝贺他下山的同事碰了一杯又一杯。散了宴席,一路兴奋得吹着口哨,打着酒嗝儿,摇摇晃晃回到招待所。没有料到,推开门,已经有人在他的房间等着了,那是一对小两口儿,都是他局里的同事,女的抱着一个还在吃奶的孩子,男的就是那个准备上发射塔要顶替他的。这小两口儿都是一脸的愁眉苦脸,可一望见他,就像望见了救星。
第二天,这个开完会就可以留在县城的人,一大早就又背着包回发射塔了。不知道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人们知道这一次,是他主动要求去的。他这一去,就再也没有了下山的机会。
时间像云雾一样,一日复一日在山巅盘绕,流逝。他每天要保证三次开机,早晨,中午,晚上。三次开机的时间加起来也只有大半天的时间,可是这早、中、晚却像三个钉子,把他牢牢地钉在了发射塔下,钉在那流逝的云雾里。
局里那辆吉普车,每隔一两个月,总会上山一趟,沿着简易盘山道,颠簸着闪现着,穿过密林吃力地爬上山来。每次上山,不是戳破了轮胎,就是又颠坏了某一个部件。它给发射塔上的值机员送粮,送菜,还送来几个技术维修人员。位置高,也是雷击的多发区,乌云翻滚,雷电大作,常有一团团火光沿着发射塔的天线嗞嗞奔窜:突然林子里一声巨响,又有一棵古树在一阵黑烟中被劈掉了一半。雷击的后果对差转站来说是损坏了设备,压断了电线;位置高,气候也最冷,积雪也最厚,不定在哪一个早晨。吱呀一声倒下来的树枝也压断了横在空中的光缆。维修人员有时带来了设备,只要一拆一换就成了:有时却要顺着那线路一直查下山去,如果运气不好,也得在这里住上一两天,甚至三五日,这个时候,陈光宇或许就可以回一趟家。
他的家虽然是在山下,在他的眼皮底下,可是却难有机会回去一趟,设备坏了的日子,才是他放假的机会。因为这山路看着近,一上一下的来回却要四五个小时,这会耽误节目的按时转播。天气晴好的时候,他会站在发射塔下,朝山下俯瞰。那些山脉山峰,在这发射塔的脚下全成了小得可怜的龙蛇,这些龙蛇都朝这主峰奔涌而来,仿佛这发射塔是它们的巢穴。山脉与山脉之间,就是一湾一湾的田畈,一户一户零散的人家。他常会站在山顶,瞭望着自己的家,那片山弯里,一幢远得如一块黄肥皂的房子。思量着自己又有多长时间没有回去看一看了。
一年又一年过去了,送粮,送菜,送技术人员的吉普车已从那辆老式的绿色吉普,换成了银白色的日本三菱,那辆专爬这个发射塔的北京吉普,早已破烂不堪,再也上不了山;局里的领导换了一届又一届,来维修的技术人员也换成了一拨年轻人,他们像陈光宇年轻时一样,对这个初呈眼前的几乎原始的地方充满了好奇。到了差转站也更是兴高采烈,跑到这里摘几个野果,跑到那里惊呼着像发现了什么新大陆:这突然到来的热闹,让常年寂寞的差转站增添了生机,差转站那条常常趴在门口的岩石上,只能望见苍天白云的大黄狗,也跟在那些年轻人的腿边跑去跑来,高兴地撒着欢儿。可是常年守望发射塔的这位值机员,年轻的身影已变得有些苍老了,举手投足,再不像这些上山来的小伙子富有朝气。目光有些凝滞,神情有些沉郁,表情也有些木讷,见了生人还略显害羞。由于经常见不到一个人,说话的功能仿佛也已衰退。上山来维修的一帮小年轻,开口闭口都叫他老陈:他头次听见这个称呼不由一愣,这才意识到,曾经的小陈已人到中年,曾经黝黑的两鬓已经斑白,一个山里的小伙儿曾经红润的面孔,也像风干的肉桂失去了水分,失去了青春。
在那帮小伙子的眼中,人到中年的老陈仿佛就是这发射塔的一部分,跟这高耸蓝天的铁塔一样,沉默却苍劲。说起这荒岗上的一切,他都如数家珍,一干起事来,他就变得那样敏捷。那望着就让人头晕目眩的发射塔,他三两下就攀了上去,仰望悬挂在半空中的他,就像望着那发射塔结出的一个果实。
其中有年长些的劝他说,老陈你下来,这些维修的事你就别管了,抽空回家去看看嫂子吧!
老陈虽然常年生活在这个远离人境的区域,但也不会过多地偏离人生的轨迹。他和其他许多人一样,娶妻生子,走着人生该走的旅程。不过他的旅程多了些旁人所未有的苦涩。
和他成为一家的,不是那位他调进城就答应和他结婚的女友。而是一个只要男人吃着皇粮就很知足的乡村女人:那位女友听说他顶替别人又上了发射塔,踮着脚说了一句“憨包!”不久就请人给他带来一张结婚请帖,那本应署上他的大名的位置,已换了一个陌生的名字。在他快三十岁的那一年,一个热心人给他介绍了一个乡村女子,在媒人的家里,那姑娘低着头在灶前灶后忙着帮厨,因为乡下人常有的羞怯和礼节,她在生人面前一直低着头,腮旁的黑发遮盖了半边脸颊。这时的陈光宇已没有了初涉爱河的年轻人不切实际的幻想,他需要的是一个踏实的会过日子的女人。这个女人正好给了他勤劳持家的印象。当他吃完饭,放下碗筷,那个一直垂着脸的女子给他手里递来一杯热茶,他喝了一口,一种家的感觉,一种被关怀的温暖流遍了全身。加上那能说会道的媒人的功劳,不久就把那腮旁垂着头发的女人领进了家门。
结婚的头两年,小夫妻算得上恩恩爱爱,和和美美。陈光宇至今不知道,当初哪儿来这么大的热情,再险再远,隔三差五也要跑回家一趟。那时值完了机,已是晚上十一点了,他兴致勃勃地打着手电筒,头顶满天的星光。边走边跑地穿过树林小道,也不管黢黑的林中有什么野物的嚎叫,滑坡的山道有什么坍塌的风险,一个劲儿地向山下那个甜蜜的家奔去。为做个伴儿。他的前面总跳跃着那条大黄狗。到家时。已是子夜,村子里稀落而疲惫的狗叫声也带着湿漉漉的夜气,可总见那扇门,在黑暗中为他敞开,透出的灯光总会让他心神一振。只要听见鸡叫头一遍,温柔之乡的人就忙一把抓过枕前的手表,只要望着那嘀嘀嗒嗒闪着夜光的指针指到了某一位置,就会毫不迟疑耸身而起,从缠绵中抽出四肢。东边的天空刚发白,一头雾水,一身汗水的人,和那跳跃在身边。同样喷着一嘴霜气的狗,准时出现在发射塔下。就是在新婚的日子,他也没有耽误过一次开机。
在那段亢奋甜蜜的日子里,只要看见月光里的发射塔直指着满天的星斗,就知道这又是一个美丽温馨的夜晚。天上是满天的繁星,山下也是一片闪亮的星光。不过这山下的星光只要他的转播一停,就会一个接一个熄灭,那是看完了电视,乡亲们打着哈欠,要熄灯睡觉了:可是在月光下,某一处深黛色的山弯里,却像天上的星宿一样,亮着一盏不灭的灯火。暗夜里的那盏灯微弱却执着,他知道,那是正望着这山巅的温柔期盼的眼。那段时间,他总要上山来维修设备的兄弟们给他带电池,一带就是好几对,人们好奇地问他做什么,他嘿嘿一笑,并不作答。他的蜜月,留给他的最深的印象,就是一抽屉用过的废电池。
蜜月的结束是在一个雾茫茫的清晨,他从山下赶回来,发现他锁着的铁门被撞开了。看见那撞扭得变了形的铁门,他一阵头皮发炸。这里不会有人来,一定是野猪什么的闯了进去。他三步两步跨进院门,见院子的地上一片狼藉。机房的门也被撞倒在一边。陈光宇心里一急,忙跳进去。站在机房仔细地查看了好一会儿,才放心地坐下来,心还在怦怦直跳。还好,这屋里都不是吃的喝的,所有的设备都还是原样。
从此,陈光宇再也不敢大意了,不敢在值完机后,望着山下的那点星宿似的灯光,打起电筒就往山下跑了。他站在发射塔下,抽着烟,不安地走去走来,时而不安地望一眼那山下的灯光。他的身旁,月光下闪着星光的铁塔,头顶着一颗灯泡,一闪一闪地插在星空中。那是一颗航标灯。狗仿佛了解他的心事,安慰似地摇着尾,望着月光下不停徘徊的主人。电视转播完了,山下亮着的一片星光,也一盏连一盏熄灭了。可是那一盏灯总是要执着地亮着,亮得让人焦躁不安,挂肚牵肠。最后,这个徘徊瞭望的人,望望山下的那盏灯,又看看发射塔下的机房院落,心一横,唤上狗进了院门。随着哐啷啷的声响,夜色里传来一阵铁链拴系铁门的声音,夜安静了;可是进了寝室,躺在床上,那个手枕着头的不眠的人,在窗外夜风的松涛,秋虫的吟唱中,眼前晃动的仍是山下那盏微弱的灯火。
曾经一段不短的时间,夫妻俩人的联络就靠那夜里的一盏灯。每当陈光宇值完了机,关上了设备站在发射塔下,望着自己家里的一盏灯,随着一片灯火的熄灭,站在山巅瞭望的陈光宇就会知道家里一切正常:如果那一盏灯经久不熄,山下所有的灯火都灭了,它还睁着期盼的眼,站在山巅的人就知道家里出事了,不是小孩病了,就是年迈的父母又身体不适,或者家里遇见了什么大事,等着他回去拿主意。这个时候他就会急急忙忙,又去拿上手电筒。看见主人要下山,大黄狗也兴奋地跳了起来,可是没跳出两步,却被主人喝住了:
大黄!回去!
随即一阵铁链声响,大黄狗被拴在了院子里。它隔着铁门唔唔叫着,算是在嘱咐主人一路小心。自从出了那回野猪入侵的事件,陈光宇不仅加固了铁门,每次不得已下山,还把那条大黄狗关在院子里,算是替他值班看门。
有时也不用在晚上看灯,只要望见那山下的田畈绿了,黄了,这山巅瞭望的人也会心急如焚。他知道,播种,收获,又一个农忙的季节来到了,不知道自己的女人一人怎么应付那些抢时抢季节的繁重农活儿。他不像有些上班的半边户,星期天可以回家当帮手,就是不是星期天,也可以请几天假。可是他这个特殊的工作,连假也没办法请,只要设备完好,他就没有停播的理由。他望着山下的田野上那些繁忙的人们,心里像松涛一样,翻滚着种种的焦虑忧愁。
当然,妻子到他的发射塔也来过几回。她虽然生长在农村,也常上山砍柴,她的身体不能算差,但是她爬上这座山峰,仍是累得气喘吁吁,脸颊绯红。她惊奇地望着这差转站的一切,用手摸着这天天在山下望见,却从没有近距离观察过的冰凉坚硬的铁塔,望着机房挨墙悬挂着的,几条蟒蛇缠在一起似的粗黑的电缆线,望着那闪动着红绿指针的仪器,见自己的男人使唤他们就像使唤鸡狗一样得心应手,新奇又敬佩。
男人的活儿她插不上手,但是上得山来,总想帮他做点儿什么。可是站房收拾得一尘不染,一台台仪器也擦得能照见人影。女人环顾着这个简陋却十分整洁的院落。那些沉默却在各司其职的机器,这一片整洁和井然,让她体会到了公家。单位的分量。这种分量,让这个乡村的并没有什么见识的女人也感受到了一种肃穆和庄严。她本能地感受到一种纪律和约束,她走路变得轻稳,说话也不再大嗓门,甚至在那个机房,面对一脸认真对着机器的男人也不敢嘻嘻哈哈,仿佛荧屏里的人也在关注她:自以为增长了许多见识的女人,明白了这个发射塔就像建在村口的那座水塔一样,左邻右舍看的电视,都是从这里流出去的,而自己的男人正是在掌管这水塔的闸门。她感到了自豪,同时也才明白,男人为什么没有人管,也要一天二十四小时寸步不离守在这个地方,就是每次的抽空回家,也总像逃课的学生,既心神不定,又是那样匆匆忙忙。
她从背上山来的背篓里拿出给男人煮熟的鸡蛋,炒好的豆豉,以及一些可以吃得长久些的菜:她不能想象,多年以来,这山上一个人的生活他是怎么走过来的。路过的猎人只要看见差转站的院场里飘动着一院落洗凉的衣服床单,就知道这是老陈的女人上山了:有时还见那个女人解了衣襟,在发射塔下的一块坡地费力地开荒。再过一些时日上来,一块曾经杂草的荒地已是一片翠绿,那是闲不住的女人为男人开出的一块菜园。
女人上一次山来,就像探一回亲。可是这女人来探亲的机会也少得可怜,就算不是农忙,家里也还有猪,有鸡,有老人,后来生了孩子,女人更是少有机会上山来了。
田里的农活,轻的重的,都压在了女人身上。一年,女人没有怨言,两年。女人也可以理解,可时间一长,种种的不便加上人生的许多不顺,找一个吃皇粮男人的荣耀,新婚伊始觉得一切都那么美好的虚幻,像水浸泡的沟堤,一天天坍塌了。当她在繁重的劳动中感到孤立无援,当她在漫漫的长夜感到孤衾难耐,当她身患疾病也无人来嘘寒问暖,当她在夜晚望着发射塔上星星一样的一颗灯光,一等半夜也不见那人回来的时候,这个女人开始后悔自己的选择。与其如此,倒还不如找一个就在家挑牛粪的!怎么说,也是出双入对,有个相互照应!
面对女人的抱怨,陈光宇有苦难言,他何尝不想像其他人一样,一到星期天,一到节假日就能回家,享受天伦之乐,放下碗筷就有人递来一杯热水。可是那是他的工作!他的这份工作,组织上给了他多大的荣誉!年年他被评上先进,戴上大红花上领奖台,那个当上副县长的前任广播局长,总要拉着他的手,让电视台的摄像记者专门来一个特写,他看见自己的那一张傻乎乎的脸占满了整个荧屏,和县长书记的特写镜头一样时,他陈光宇知道自己应该知足了;再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已爱上了这里的一切,这刚劲挺拔的发射塔,这干净安静的小站房,这些跟了他多少年的机器和设备,这音乐一样漫山的松涛,这了无一尘的蓝天白云:他孤独但并不空虚,他已成了这大山里的一部分,像空气,像树木:他总是把自己的每一天塞得满满的,按时转播,定点检查线路设备,闲下来时,还可去女人开的菜园忙碌一番,虽然总是迟于山下的季节,但是鲜红的西红柿,嫩绿的黄瓜同样装点出人生的情趣。天晴气清,攀附在发射塔上检修时,可以望见那蜿蜒远去的河流,盘山而去的公路。乡下人家办红白喜事的锣鼓鞭炮,也会时断时续随风吹到耳边。村里人的喜怒哀乐包围他,他并没有什么孤岛的感觉,何况他已习惯这一人的工作岗位,这单纯,自由,清闲的工作,也没有那些复杂的人际关系。可是妻子偏要鼓动他下山,进城。他埋怨女人不理解他,不体会他的难处,不尊重他的荣誉:女人指责他的死脑筋,这差转站又不是他私人的,凭什么要在上面守了一年又一年,同是上班的,别人家里大事小事总有男人回来照应,为什么她家就搞不成?有一次,陈光宇又拿回了一张年底总结会上发的奖状,正在气头的女人竟然抓起来两把撕了。那一次,两口子头一回动了手。时间一长,两人的矛盾越来越深;陈光宇感到结婚初期的甜蜜和美,竟然恍如隔世,女人没有了那份羞涩和可爱,她变得粗鲁和蛮横,有时简直就是一个泼妇;而在女人的眼中,男人也越来越不恋家,越来越冷漠,常常一隔一两个月不回来一趟,即便是在家的有限时间,也常常像个哑巴不说一句话。还不如他的那些仪器,仪器还一动一摆,有个高了低了,冷了热了的反映,可这个家伙仍你怎么说,只是木着个脸,烦了,还吼你一句。除了他的发射塔,心里到底还装不装有这个家?
两人的矛盾越来越大。连局里的一些同事也听说了:他们知道这位大哥一年四季守在山上,给家庭带来了影响和不便:他们都像商量好了,一上山来,三言两句弄清了需要维修的情况,就夺下他手中的活儿,把他赶回家。
如果是以前,一见那帮维修的兄弟们上来,他嘴上虽然还在客套,脸上早已笑开了花。可现在一提起“回家看嫂子”,他的脸上就铺满阴郁,一种冰冷,从脸上一直钻进心底。
他回家多半是在夜晚。有时是放心不下家里的事回去看一看,有时只是为了送工资回去,让女人农忙时好请人帮忙。那一天深夜,把工资送回去,可是推开门,却见到了不该见到的事情。他血往上涌,随手抓起一把斧头。就在他感到万念俱灰,要狠狠地一斧子劈去的一瞬,听见了一声让他从黑暗的深渊回头的声音—爸爸。
他扭头一看,是七岁的儿子,穿着内衣。打着赤脚,一手还揉着惺忪的眼睛。他听见了吵嚷声,从睡梦中爬起来。在他的记忆里,爸爸总是在深夜的狗叫声中开门回家,他看见的总是一家团聚的喜悦。但今天,眼前是一副惊恐的场面。陈光宇呆愣了一阵儿,望着吓得大哭的儿子,慢慢放下了斧头。他把一叠钱压在了桌上,拉开了大门,在儿子的哭喊声中走进了寒冷的黑夜。
此后的陈光宇更是很少回家了,虽然他也常在值完机后,在月明星稀的夜晚,带着他的狗在发射塔下徘徊,与其说是怀着一种监视探看的矛盾心情,倒不如说是站在这山巅,对着那满天星斗撕开自己的心肺,将孤苦和烦闷的苦水诉说排遣。山下的那盏灯,不到时候就熄了,种种的猜测会让他发疯:过了时候还亮着。种种的担忧也让他痛苦难眠。那段时间,他除了机械般工作,忘记了吃喝,也忘记了修饰和衣着。他的头发深长,他的胡须野草般疯长,如同那块又荒芜了的菜园:日益瘦削的脸颊,深陷的眼眶,带着血丝的眼珠,让几个上山来打猎的伙计大吃一惊。他说,如果不是为了儿子,那个家早就该散伙儿了。
女人也感到了天大的委屈,同样也想到了两口子矛盾里最极端的做法:离婚。男人长年不在家,耕田拉耙,挑粪担粮,甚至过年时的宰杀年猪,缺不了的是一个硬劳力。事情的发展虽然超出了她最初的想象,但是她觉得这怪不得她!谁家的女人既是女人又当男人。这个上百户人家的山弯就只有她一家。女人的后盾当然是娘家,可哭哭啼啼只说了半截,话头儿就被两位老人打断。两位老人的眼中,找的是一位好女婿,虽然不像别人家的女婿到了农忙,遇到了什么使力的活儿就上了门,可是这位心细的女婿到了农忙知道他们要请人,那些肉,酒,烟,要给自己家买的,也给他们准备了一份,托那上发射塔的吉普车还顺便送上了门:因为这个女婿。两个没有任何本事的老头儿老婆子也受到了大伙儿的尊敬,收不到电视,或者转播效果差的时候,人们总爱上门来打听,仿佛他们也握着人们看电视的生杀大权。更重要的是,这个昏了头的傻闺女,三十好几了,再到哪儿找一个月月雷打不动拿回上千元工资的公家人!来哭诉来求援的女儿被骂了个狗血淋头。并得到警告。如果还这样混账下去,就不准再踏进娘家的门坎儿!
女儿被骂回去了,两位老人还不放心,终于有一天,两老搀扶着,上了这一生从没有爬过的发射塔以及那座天天看见却从没上过的最高峰,亲自担当女儿女婿和好的说客。
碍于丈人丈母两位老人爬了一整天才上得山来的情面,还有局里领导知道后的热心关怀,陈光宇勉强答应了回家开一次家庭会。没有料到,女人一开口,那种撕心裂肺的痛哭,让他心中的怨气和怒火渐渐熄灭了,泛起来的是深深的内疚和自责。
结婚十多年来,家里大大小小的事,他从没有伸过手;他的两位老人离去之前,都是卧床大半年,他也从来没有尽过一回孝,都是当媳妇的端饭送水,床头床尾地服侍:还有这十年来,哪个家过年不是夫妻相聚,家人团圆,只有自己的家人,近在咫尺又天各一方,女人带着儿子,望着那白雪皑皑的山峰,那座无言的发射塔,过了一个又一个春节。
听了女人哭诉出的种种细节。让只在为自己着想。从来没有站在别人的立场考虑问题的陈光宇垂下了头。他心里还知道,女人还有话没有说,她生日也在腊月三十那一天:他每年的生日不能回家,女人都会背着一背篓吃的喝的,汗流浃背地来到发射塔,而他从没有陪女人过一次生日。女人常对他揶揄说,自己生了一个富人的“八字”,却是一个“孤人”的命。准备采取极端措施的陈光宇,心里有了动摇。他想起了曾经美好的生活:妻子的勤劳与贤慧:破裂的家庭即将带来的苦难;儿子无爹无妈的孤儿般的凄惨。况且女人一再赌咒发誓,她与那男人并无什么实质性瓜葛,只是出于孤寂无助,才在一起说说心底的苦闷:现在那男人已经出门打工去了。这让妒火中烧的丈夫感到了一丝宽慰。或者本就柔弱的男人大多愿意从好处想吧。总之这次由局领导亲自派人参加的家庭会达到了预期效果。一个濒临破裂的家庭又走到了一起。从心底感到内疚的陈光宇暗自决定,今年无论如何,也要在家过一次年,弥补年年让家人天各一方的内疚。
这一年的春节很快到来了。这年的春节和往年并没有什么不同,仍是一人冬,耸立着发射塔的山峰就早早地落了一层白雪,将孤峰的景象衬托得愈加亘古苍凉:可是从来没有在春节收不到电视的山里人,到了腊月二十八,突然就没了信号,频道啪啪地怎么扭,架在屋顶上那一只蜻蜓似的接受电视天线怎么转,荧屏上也只是沙沙地像下着满屏的雪花。原来,从没在春节期间出现故障的差转站。设备坏了:还有更令人担心的传言,说是看样子还不是一天两天能修好。
没有了电视,没了那一年一度的春节晚会,三十晚上的守岁怎么办?多少年了,人们已经习惯在电视声音的热热闹闹中。度过一个又一个的除夕之夜,迎来一年又一年。
令人担心的事情被证实了,那个从来没有在家过年的。进了村就又会匆匆离去的差转站的值班人员,今年竟有闲心陪家人在镇上采购过年物资。还亲自给老婆挑选了一件太空棉的新袄子。
陈光宇早已预谋好要在家过一个年,过一个十多年来从没过的团圆年,享受这人人都能享受的天伦之乐。可是在向局里报告设备受损,春节期间要停播时,还是不够理直气壮。毕竟是个老实人,从来没有撒过谎。局长听了他的电话很吃惊。在那头顿了一会儿,接着对着话筒很大度地说,停播两天就停播两天吧,好在现在城镇都通了有线电视,造成的影响不是很大。也好,你也可以趁机安安心心回家过个年——陈光宇被识破了什么诡计似的,脸上一阵发烧,忙挂了电话。
结婚这么多年,男人头次在家过个春节,女人自然喜形于色。她不再是望着别人团圆的羡慕,对自家孤清的自怜。过年的忙使得她显得劲头儿十足,呼唤儿子的声音也变成了大嗓门儿,仿佛一个弯子的人都不知道孩子他爸回家过年了!
可是这个沉浸在喜庆里的女人又感到了忧虑。决定回家过年的男人,总是心神不定。闲下来的时候,明知没有信号,他却偏要打开电视。啪啪地扭着自家的那个电视机。心存侥幸的邻居找上门来,问那发射塔什么时候能修好,本应三句两语就可打发的男人,却说得吞吞吐吐,闪闪烁烁,仿佛做了什么对不起人的事情。把人送走了,他会站在院场里,望着山顶上的发射塔,呆呆出神,孩子喊他吃饭也似没有听见。局长亲自打来了慰问电话,要他安心在家过一个年,他竟半天没有一句礼貌的话。吃饭的时候,准备喝两口的男人突然没了酒兴,本应高兴的场面竟变得有些沉闷。
天越来越暗,像天边吹扬着黄沙,这发黄的天气就像沙子一样又硬又冷。这是腊月二十九,女人从早晨就开始就围着灶台忙着,炸,煮,蒸,炒,灶膛里的火呼隆隆地响,锅里也嗞啦不停,一阵阵香味儿随着冷风飘出了厨房。到了中午,脚不停手不住的女人。端上了满桌的盛宴,陈光宇正疑惑这一顿还不到过年的饭。怎么搞得跟团年似的隆重,女人早已走出了厨房,递给他一钵打好了的面糊,要他去贴对联年画。
不是明天才过年吗——男人一脸不解。
女人望一望天,说看样子明天有大雪,然后又盯着男人,撩一撩耳边的一绺头发。露出她久已不见的嗔怪的笑容:你那点儿心思我还不知道!看你这魂儿都丢在那塔上了——等到明天雪一封山。你再想上去就不成了——我们今天就把年过了!
陈光宇没有听清似的,傻望着女人,接着咧开嘴笑了,是被识破了某种小把戏的笑,是完全放下心来的舒坦的笑,是多少日子以来没有过的开心畅快。他搔了搔头皮,转身去贴对联。
一阵喜庆急促的鞭炮声,提前宣告新年的到来:接着眉开眼笑的人们,奔走相告一个让人欢欣鼓舞的消息,那提前吃团年饭的人是要上发射塔了,年三十有电视看了!
这不,那管发射塔的汉子已出了家门,要上山了,他的女人抚着孩子的肩头,站在院子里目送着他。天空飞起了雪花,飞起了年关的祥瑞,那个人们熟悉的身影,带着跳跃的狗,头顶着雪花渐渐远去了。
一片风雪的前方,人们望见的是那高高耸立的发射塔。
编辑手记:
《臆想的分叉口》:要讲一个让读者信服的故事相对容易,但是要讲一个让更多人深入故事背后,有更深层次思考的故事,才是文字内外应该重视的课题,小说作者的意图正在于此。小说以一个新闻工作者面对荣誉与良心的不同表现,将现实问题介入了小说的虚构故事,在这篇小说里,我们更多看到的是一种探索的姿态,与其说作者在描述人类的臆想,不如说是通过这种不同的臆想和实际来反映现实问题,更像是以一种文学的视角去讨论善与恶、真与美的现实思考。
《差转站》:陈光宇在差转站多年如一日的坚守,看似单调沉默,实则是一个人激情燃烧的岁月,他心中时刻不忘的是村民们能看上电视的愿望,以及在过年过节时家人团圆能有的喜乐和热闹。十多年里唯一一次能在家过年,他却因为心里惦记转播而放弃好不容易得来的休假,让人十分感动。“一人一狗一山一塔”,如一幅最简单的简笔画,静穆而庄严。小说在一种平凡和执着的坚守中,呈现了一种对人生的超越,也为其单调寂寞的山中生活赋予了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