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爱松
凶器
这些珍贵的冷兵器,从遥远的年代开始,就成为人们改变这个世界的秘密部分。
在我很小的时候,小镇上有过一个天才的打造专家,年长不了我几岁,却有着令人吃惊和羡慕的本事。可惜他是个残疾人,小的时候不大看出,成年后我不得不惊讶地感叹:天才的创造力。总是隐藏在某些重大残疾或缺陷的人身上。
我现在工作用的绝大部分工具。都出自他的手。我每次使用这些冰冷的利刃时,总会回忆起少年时,他躲在一个大土基厕所墙后,弓着腰,在一块大青石上,挥动手里的家什,叮叮当当,非常利索地敲打出那些精美的手工利器。这些利器被我们怀揣胸口内衬,宛如侠士附身。尽管隔着内衣,却能异样地感受到,那些冷若冰霜的锋刃,一不小心几乎就能刺入心脏。
钱陆同样很欣赏这个人。我不知道,后来钱陆是用什么方法让他重操旧业,打造了这些天才之作。也许只有这样得心应手的工具,我的工作才会令钱陆满意。但是他忽略了一个更重要的问题,忽略了一个人的手,一定时候才是最锋利和要命的凶器。我在某一次完工后,发现了这个问题。
工具,用金属特有的质地和毫不留情的冷酷,彻底改变了我的双手,并把这双手,作为祭奠那些该死亡灵不断伸冤的贡品。
从那时开始,我的手悄然发生着变化:工作时,我再也无法凭借自己的智力。控制住这双手。确切地说,这双手,有了自己另外一个凌驾于我之上脑袋的指挥。手以外,我的所有部位,不过只是皮影戏除了绳索操控之外,颜色鲜艳、动作纯熟、表演丰富的傀儡而已。真正的操控者,是戏台荧幕背后扯动着挂线的手。那双隐藏着的随心所欲的手,才是真正的主宰者。
我一直想知道,那究竟是谁?究竟是谁,能够让我的工作完成得如此出色,而又不动声色地完全掌控了我的大脑呢。
一刀又一刀,精密切割分解那些肉体的时候。我隐隐约约感觉到。金黄色在眼前时有闪现,骑马人的影子叠叠重重。我不敢肯定,他,是不是真的就在身后。如果真是他,我不得不佩服,经他的手操控的这些个刀法,竟能演绎得如此出神入化。
在所有工具中,有一件是我使用频率最少的。只有在砍切一个人的神圣部位时,才能取出来。这是我对古老习俗某种变异的尊重,也是我的性格使然。
许多事情,钱陆并不和我商量就擅自决定,但是对于这个工作原则,他竟意外地迎合了我的趣味。毕竟,如果改用其他工具和改变工作习惯,我整个的工作效率。要提高得多。这是钱陆一直期盼的事情,也是他能够完全理解我这个不利于工作进展的习惯,而让我吃惊的地方。但是无论怎么说,面对一大堆冰冷的工具,无论是谁。都难免有所想法,哪怕像我这种,早已经被操控了大脑的人的双手,在选择工具的时候,也变得唯唯诺诺、小心谨慎。毕竟这份工作在我心中,既是现在活着的一切乐趣,也是今后死去的唯一动因。
在同类的身体上大作文章,从几百万年前到现在,无非只是变着花样而已。
伴随着一件件不同时期出土的锋刃,在败腐与锈蚀遮蔽了光泽背后的时间里,静悄悄发生着一如青铜贮贝器上活灵活现的侵戮、残杀、祭祀、酷刑,等等。人们在逐渐形成的部族和家国之中,一代又一代前仆后继。把自己和影子当做穷凶极恶的仇敌。并想方设法进行折磨与杀戮。甚至于被掩埋在黄土之下。也念念不忘带走不属于安宁世界的劣根与狂妄。
目睹泥土封存的人类历史之后,真相更加模糊了我年少时,人曾经作为万物之灵这个概念下,生发的那丁点儿可怜的悲悯。我似乎回到了历史的某个战场,高高举起利刃,刺进我完全陌生的所谓敌人的心脏。
一声哀嚎。让我彻底坚定了自己的血液,从一出生起,就注满了这些不安的狂暴因子。
还有在某年,我出生时,家人暂时寄居毗邻晋虚城的那个地方(家族的另一个逃亡的故乡,同属于古滇国)。幼年时目睹那场更为惨烈变态的行为的时候,我幡然醒悟,其实我的祖先,早已经为我今天的工作,准备好了足够的天分和勇气。曾经经历的所有。无非是为这把邪恶的火,添油加薪罢了。
这并非来源于仇恨。说实话,该仇恨的人,还在后面步步紧逼;该仇恨的事,也在前面苦苦催促。骑马人和钱陆,其实我知道,他们一定恨不得我早日暴毙。所以,他们一定得逼迫我做这项在他们看来,足以摧毁自我根脉的工作。可是,他们忽略了我现在真正需要的。只是与死尸对话。一切活着的人,在我已经死去的心里。是对话不了、真正死去了的尸身。
当我不无得意,向躯体们展示这件我极少使用的工具的时候,刚才还活着,但是已经丧失活动能力的我的工作对象,在他们无比惊慌的脸上,总是流露出不屑的神色。也许他们以为,我在和他们做一个极其好玩的游戏,而暂时令他们失去了自由。但又拿捏不准。是否真的面临一场生死灾害时,他们总也想不通,受到现代化进程影响下,他们的生活藐视的一件深灰色燧石斧头,是如何在我的手上,变得神圣不可侵犯。
显然,他们充满了恐惧和矛盾。
他们想从捆缚的绳索之中解脱开来,尽快结束他们无法理喻、自认为是游戏的一次人生经历。然而。他们彻底错了。当他们在另外一个世界活着,睁大了眼睛,看着我如何庄严地使用这柄最原始的古老工具,只消一刹那,就把他们身上最神圣的器官割掉剖开之时,他们作为真正活过的人,才终于明白,肉身留给一个具有古老刽子手风格的人,是完全值得信任和尊重的。
在这个世界活着的、他们短暂的一生,不过是这套工具、这套小镇残疾天才打造的巧夺天工的凶器,一点一点送往天堂的一批货物而已。尽管天堂里什么都不缺。
这柄燧石斧头,给予了这些被送走肉体最隆重的仪式。
我在这份仪式中悲喜交加,仿佛也随着手头上的活计。远远地逃离了被追杀的惊恐,并迅速结束这该死的亡命之路。同时,又感觉到了。从此不可再往人生追逐的巨大乐趣。特别是当燧石利斧,在我手上往返穿梭忙碌之时,这种感觉就愈发强烈,甚至有几次,越来越光滑的沉香木斧柄,让操控我手的那双手,几乎脱手。
第二重要的工具,一直被埋葬在石寨山古墓群里。
不知道钱陆和小镇残疾人用什么方法得来,并加以淬炼打造而成。这有着奇异形状和随意变形功能的利刃,是专门用来开启与解析大脑和心脏的万能钥匙。
我第一次拿在手的时候,就已感觉到。斑斓金色光芒掩盖下。青铜在几千年前熔炉中翻滚的汁液。这些汁液随时都可以通过毛孔,灌注到身体最隐秘的部位。
绿色的铜锈花,是饱尝新鲜血肉之后,在时间的催逼下,冒出来的点点证据。任何一把青铜制造的利刃,都必须保存好这个证据,以便在大地深处,埋葬多年重见天日之时。证明自己的存在价值。现在,这把已被证明了几千年价值的利器,又必须用更高的价值,赋予它在出土,并经过天才般淬火改造后,应具有的无限价值。
它就稳稳落在我手上,轻巧而冰冷。
它需要在某种庄严的仪式上,在某双非同寻常的手里,在某次游戏和戏谑并存、手术与疗化并举的过程中,实现这一价值。这是我的使命与宿命,也是我急于想了解,真正自己的实验性工作之一。然而,我的实验对象,给我带来的难题,远远超过了我的预想。
当我手握这把天才之作的钥匙,试图对准他们身体之锁时,他们活在另外一个世界的意志,进行着百般阻挠。我的手,还是不由自主抖颤了一下。
我可以改变和掌控的东西,只存在于我活着的这个世界,以及这个时候,眼前的这些尸身。我得努力说服来自另一个世界灵魂的干扰。以便我顺着纹理、找到钥匙孔:再顺着钥匙孔、插入这把钥匙,最后再微微用力转动……
一个人最核心的生命密码,便被我提取了。事情真有我推算的那么简单吗?
为此,我不得不长久地持刀而立。
杀死一个生命,对于我来说,易如反掌;得到这个生命的核心密码,却不得不让我大费周折、大伤脑经。我像古代武士一样跟自己对峙,已经没有了敌人,只有打败和杀死自己,才能够和另外世界的那个人对话,也才能找到那个细微隐秘的钥匙孔。
这个过程,同样是让人煎熬和苦痛的。我无数次在老屋里,徒劳地做着这种事情。一次又一次。把握紧手心的凶器放下,内心深感失败,大脑和心脏,就像两匹幽暗而满负沉疴的马,一次又一次,从我身上缓缓踢踏而过。
我终究明白,再高明的凶器,面对柔软还可以思考的部位,是无能为力的。
我无法开启,我需要的那个秘密通道,甚至无法接近。这也注定了,我必将无法提取足以让我超脱世间条框,而不被惩罚的纯净力量之源。我完全可以预感到,未来命运的归属与不得好死。当我再次举起这把利刃的时候,我对准着的,是这个世界真正的心脏和大脑。
对于肉体,我却娴熟得几乎可以闭上眼睛进行工作:我轻松得几乎不用什么力气,就把它们做得干干净净:我舒坦得像晋虚城远古时期的那位王,只消挥挥手,一颗颗敌人的头颅便滚滚落地。
我发现了自己力所能及之时的快乐与振奋。我沉浸在力所能及的巨大荣耀中,不能自拔。我因为力所能及的双手,完全忘却了崇高而神圣的追求与试验,完完全全在现代刽子手庸俗而急切的杀戮下,沾沾自喜。
那个无法找到的钥匙孔,那个通往人性圣地的生命密码之源,在一阵接一阵,汩汩而出的血肉翻滚中,消失殆尽。
大脑和心脏,在天才刀刃上。从未显现过它们的过人和特别之处。可惜我的双手。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苟活于世,为一次次失败的求证,而丧失精准对位和深厚力道,颤抖不已。
我更多要面对的,是另一种古老金属,以及它的现代繁殖品。它带给我更为沉重的抑郁与欢欣。
在公元前900年。作为战争中广泛运用的武器,它饮血茹毛。在黑色的沉郁中,暗自派生出殷红和惨白的暗疮。我们一代代遗传和继承了这份特质,并不断在工业革命与现代科学的帮助下,把一颗颗病变的结晶体,成功转换成了一颗颗美人痣般诱人的绝密暗器。
钱陆和残疾天才据此打造着。具有铁质碳元素精巧分子式构造下、更为复杂的合金方程式。这是我所不具备的聪明才智。也是我的工作不得不受制于人的重要原因。
一整套的铁、钢以及合金构建的杀戮王国,被我一件一件放置在月明星稀、氤氲静谧的天井里。这些精致无比的凶器,喜欢月光轻盈的味道。它们贪婪地吮吸着月华里神秘的力量。一旦吸满,就急不可耐向我发出,婴儿般呓语的渴求声。
我感觉到它们就像我们一样在成长;它们生长得极其缓慢而绝对隐秘。它们在原子核内部,正悄悄分裂和形成新的物种。它们还需要最为高级的食物,作为万物主宰者的血肉精髓。
我甚至怀疑,等到某一天,等它们长到足够饱满的程度之时。无论是我还是钱陆,还有骑马人,无一幸免,都将成为它们新的满足胃口的佳肴。
这一点,在我使用它们的时候,就深深感觉到了。某种异常敏锐的贪婪。一瞬间奇异的暴戾,夹着某些莫可名状的悲悯。虚假地浮现在我高度集中工作着的脸上。我的双手,精确地接收到这些细微的信息,通过那些正在被分解得支离破碎的身体,阴郁地和我讨论着什么。
在我一刀接一刀、一斧接一斧,迅速而有节奏的演出中,凶器的全部历史,早已经在我的胸口,裂变成一根根骨头。为这些该死的人体,搭建通往天国的另一条地下通道。尽管他们已经被肢解粉碎得无可辨认,可是他们的同类,一样在大地上,妄自尊大到想重建天国。这个宏伟目标在撒旦——我可敬的同仁的怂恿下,朝前不断推进。也在我辛勤双手的助力下。不断靠近……
我,越来越喜欢这份工作。
我越来越感觉到,主宰想象和认真工作,同样都必不可少。以至于我可以完全沉浸其中,忘记了我和我的双手、我的工具,以及那些被杀死、肢解、碎杂了的身体们,它们的确都还在人间。
燧石、青铜、铁、合金……从那些身体上夺取了多少。就必定要在我身上回馈多少。我双手的变化,以及整个身体的更大变异,无一不是在一次次工作中,从使用的这些工具的丰厚回馈中得益的。故而。我从原来的癫狂与妄想中,渐渐找回了宁静与思考。
我甚至觉得,可以像古时最优秀的刽子手那样,用第一流的刀法,完整地再现三千三百五十七刀,行第一等凌迟之刑。受此酷刑而面不改色的,就是我双手拨动着生死轮回的转盘。以及拿捏着阴阳天地的砝码。它们在凶器蜕变的过程中,以级数方程的速度,似乎找到了回归的道路与力量,却忽视了另外一双手,在看似天衣无缝的美好计划与期待中,对一切的扭转和把控。
钱陆和残疾天才,不过是凶器的制造和提供者而已。而我,身负使命的执行者,在不同材质、不同形状、不同功能……一整套犀利无比的工具面前,面对着由活变死,从死复活的奇妙之旅。我的双手,便渐渐凌驾于所有工具之上。
当我回忆起石寨山威武之王,使用着同样被他双手凌驾的宝剑,征服古滇国史前部族先民的时候,这柄锈迹斑斑的剑柄上,他那举世无双的手,早已幻化为尘土的一部分。而我,因为某种神秘力量操控,所产生的这些幻象,在沾满血污而粘稠的笨拙动作下,某种踅进人间的悲苦与失落,又重新在那些冷若冰霜的凶器的切割声中,一点一点,消耗着我处心积虑、自认为珍贵的种种欢愉和抑郁。
不经意的一声长叹,不知道发自哪里?
但我仍得继续冒着被自己切割的危险,寻找还能慰藉现实的忠实伙伴。那些伙伴不可能是我的同类们,也不可以是这些冰冷的锋刃。在凶器般无限冰冷的期待下,那些忠实的伙伴们,总会发出一阵阵亡灵般亲切的狂吠,贴实我几乎就要被剥离的混乱之心。每逢此刻,那双在我身上,一直牢牢操控着我的手的手,也会在黄昏殆尽之时,随着一声声狂吠,暂时消褪于玉案山背后、石寨山上,那些耀眼无比的金黄色光芒。
狗仨
狺狺不断的声音,提醒着我,它们又饿又渴。
自从钱陆带它们来到老屋的第一天开始,我就隐约感觉到,这三条生命不可避免地将重叠进我的命里。
这三张刚刚出生不久毛茸茸的嘴巴,不知疲倦地发出饥渴的信号,尽管还只是些微弱无力的声响,但是持续不断的呼喊声中,有一丝丝,区别于这个物种的异常动静和本性。我说不清楚,到底这里面,究竟隐藏着的是狗、是狼、是马、是牛、是豹……还是婴儿的影子。
当我试图靠近和抚摸它们时,来自一万多年前的某种野性,在三条幼小的躯体上扭动着,伸头就是狠命一口。用力过猛和不均,致使它们还没有碰及到我,便摔倒在堂屋。娇弱的躯体,在南玄村老屋堂屋里的土上,翻滚了几下后,接着,又挣扎着爬起来,歪歪颤颤继续冲向我。
我知道,也许是我身上特别的气味,诱发了它们潜在的凶残本能。然而,还不止这些,来自几千年前。青铜贮贝器上跟随骑马人一路追逐的牝马、耕牛以及豹子,似乎借助轮回之力终于追上了我。
怪不得钱陆送来时特别交代过,三条幼崽从现在开始,除了那些经过我手该死的亡灵的身体之外。一概不可喂食。
这一点,倒是令我不安的心里,平添了几许自喜。这是我在工作之余,死灰一般的心中多出的一点挂想。从今往后,我不得不认真面对它们——这三条我自认为是与骑马人一伙的死对头。
命运,把一路逃亡重新梳理后,又放在这个起点。
我暗自欣慰,我想,钱陆远远低估了,我这双手暗藏的力量,更忽视了三条有着特殊背景的极恶之犬,带来的戏剧性逆转。当然,我也同样没有预料到,它们后来几乎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
当我越来越依赖它们,它们比我依赖它们还更忠实于我的时候,怪异而奇特的力量,竟然奇迹般让这段血腥暴力、非同凡响、无言美妙的虚幻生活,有了坚实的肉身与精神的双重需要与铺垫。它们取代了那些逝去已久,令我无限伤感和快乐的事物,又让我在难以启齿的爱的救赎中,恢复活着的另类尊严。
面对着又一阵狺狺、狺狺、狺狺狺……的叫声在我记忆里反复冲击,几欲流泪的真切感,在震惊与怀疑、爱抚与痛惜、遥望与守候、挣扎与撕裂的摧磨下;伴随着它们长大后,一口尖利獠牙,贪婪啃食血肉筋骨带给我的畅快感中:三个饥渴的胃,翻动着因为快速行走而带起凉飕飕的晚风。一阵阵直扑向我。
二黄,更喜欢亡灵们身体精细的部位,特别是肌腱。当二黄在南玄村口晃悠的时候,人们远远盯着它,惊叹这个小镇,竟还有如此漂亮体态和皮毛的狗。
二黄的胃口,相对于另外两条狗来说,小得多得多,挑剔的程度,却比它们高得多得多,这是我特别喜欢二黄的原因。它甚至比我还明白,食物的选择对于命理趋向的影响。
除了我,谁也别想靠近二黄半步,包括它的两个伙伴,三斑和大黑。也许它并不认为,另外两条狗是它的伙伴。如果我就这么认定二黄只是一条狗的话,我就越怀疑自己的判断与审美能力了。特别是当它眼巴巴想亲近我的时候,一股异常的香气,随着轻盈的步态飘然而至。
那时,我刚收拾完最后一件泛着青幽光泽的工具。我的影子,正随着月光,在土基墙上移动:另一个影子,悄无声息靠了过来。我知道,二黄离我越来越近了。
奔跑中的二黄,被月光放大了身子,影子随着土基墙的后退而膨胀起来,似乎渐渐变成了一匹青色的牝马。
我一惊,愣在了原地。
马蹄在青石板地面,踩出嗒嗒悦耳的节奏。
清脆的声音,传遍老屋。亡灵们的残肢碎末,慢慢重新又聚合起来,一个个迎风而动。我的影子,也跟随着不由自主摇摆起来。
牝马继续向我靠拢,空气中的异香越发浓烈,熏得我心旌摇荡。我不由得定了定神,但我的影子却好像一个饥渴已久的人。面对饕餮大餐,忍不住迅速扑向牝马。
我看到两个身体的影像,诡异地紧紧相拥。牝马,驮着那毫无重量的黑色影子。原地打转。亡灵们围成一个圈,青色与黑色在圈子中央越转越快。我被惊得目瞪口呆。
随着亡灵们发出一阵阵细致颤栗、类似喝彩的声音,那个马背上的、我黑色的影子,被一团皎洁的月光牢牢罩住,逐渐褪却本色。当颜色几乎消褪到与月光一致时。牝马旋转的速度跟着慢了下来。亡灵们的声音,逐渐高亢明亮起来。影子的颜色,跟随着月光,向另外一种色调加深。
一面硕大的银盘在空中,安静而稳当地掌控着这一切。
不知道为什么,亡灵们突然慢了下来。
一切喧嚣趋于平静。银盘尾随着逐渐变得金黄。我也仿佛被什么力量所控制,动弹不得。我惊骇的眼睛中。开始浮现天空月亮投下的金黄色调。并一直扩散到我呆然木立的整个身体。似乎每个细胞,都被金黄色的光辉所照耀透析。一股灼热,从每一个毛孔蹿入我紧闭的身体。
圈子中央,牝马和我的影子,紧紧交织在一起。金黄色调,溶解着它们。亡灵们已经慢下来的速度,再次急转而起,越来越快地交织。让我难以分辨清楚,究竟哪些是影子,哪些才是影子的真身?
亡灵们此时再次站立起来,发出复活时同样的语调,并绕着圈子慢慢舞动。圈子中央,一大团金黄色调,完全把牝马和我的影子,融化成一团与上空金色圆盘一样、虚拟但真切的立体大镜像。
突然,亡灵们像受命般,整齐划一停止了一切动作。圈子中央,圆盘里早已交织在一起的牝马和我的影子,改变了原来拥抱骑行打转的姿势,变成了一上一下、交媾放纵的欢愉动作。
亡灵们欢呼沸腾起来。
围成的圈子逐渐收拢。高亢明亮的哀嚎声中,隐约有女人娇吟放荡和男人粗粝急促喘息之声。我的下体,随着晦暗节奏,不禁一阵阵急促抽搐。一些粘稠的液体随之喷涌而出,化作一道急速的金光。朝着亡灵列成的圈子正中。我的影子,我的影子交缠的牝马,我的影子交缠的牝马的变形二黄……我的难以区分的金黄的假象和预言,遽然射去……
我在迷糊的大镜像中看得清清楚楚:莫大的快感,在骑马人金灿灿微笑着的脸上绽开。多么像二黄,不顾一切扑向我刚从亡灵身上剔下来、还带着筋腱血淋淋的新鲜肉欲。
钱陆告诉过我,三斑是他见过的最聪明的狗。我不置可否,但是我喜爱三斑,并非因为它的聪明,也不是因为它有着豹子一样敏捷的跑跳和斑斓的色彩。
和喜爱二黄最大不同之处在于:二黄让我迷糊般醉心,三斑却令我警醒般揪心。
警醒,是我出色完成工作的必要条件。三斑的存在,让我时时保有此种敏感。它几乎和我形影不离,除非我有意想让它走开。但只要念头稍微一动。它就能马上感应,并迅速跑回自己的领地。
三条狗里,三斑食量最大最杂,仿佛永远吃不饱,时时对着满屋子亡灵的气味垂涎欲滴。三斑的性格也最凶最狠,一大盘肠子,几乎不见咀嚼,就咕噜吞吸进肚中。像一个期待延长寿命的人,把一大盘长寿面哧溜一声,就吸吞了进去。
对于经过我手脱离肉身的亡灵们,三斑,意味着灾难的又一次深重开始。它像我隐秘的另一件凶器,在我的手、工具、亡灵尸体之间来回穿插,刺激着我这颗日益麻木、几近朽腐之心:维系着我脑中。凶残的理智和精准的技艺:解放着我体内。悲悯的虚伪、绵软的怜惜……
三斑时常蹲在天井一角,一动不动。宛如一座雕塑。每逢我工作时,它开始养成这个守候的习惯性姿势。那些刚刚咽气的身体,正在和他们的灵魂作最后的告别。三斑似乎比我还听得懂,这种肉身与魂魄的灵异对话。
最初,我还是忽略了三斑身体内,流淌着的更为久远的血脉。
3000万年前,它的祖宗就可以和我祖宗的真身对话。那时候,还没有人类这一种属。三斑的嗅觉、听觉和味觉中,依稀还保留着上古邪神般的奇妙潜能,以及无所不在的机警。
更何况,三斑,并非只是一条狗那么简单。
青铜贮贝器上,豹子的另一个胎体,曾经在它轮回的某个历史阶段,注入过非同寻常的禀赋。于是,三斑具有超出我想象的特殊能力。这一点,在我的工作中,确实给予过莫大帮助,以至于有些时候,我都特别感激骑马人那时对它的培养。当然,还有钱陆,把这怪异的生命体带给我,成为得力助手,是多么明智的举动。
每想到此,我都亢奋得快要忘记自己,忘记了自己工作的意义和价值。我似乎也在某种莫名其妙的兴奋和专注中,被训练和演变为一名不折不扣第一流的现代刽子手,为某种宿命的残忍与杀戮,找到一个又一个冠冕堂皇的充沛理由:为某个人的不幸遭遇与宿命,寻回了至高神谕和至上回报。
三斑比我还懂得这些,它眼神放射出来的光环,绕着亡灵与尸身转动,似作最后道别。
这光,温馨神圣,哪怕生离死别,在光的照耀下也变得柔和安详。三斑只消凭借这眼光,便可以理所应当进人这场生死对话。它像一个上天派下来的使者一样,让原本怨气冲天、暴躁不安的尸身趋于平静:让空无所依、漫无目的的亡灵,踏上崇圣之路:还让一双沾满鲜血与怨毒的手,洗净铅华和污垢后适得其所。
三斑哪里还是一条狗呢?三斑,哪里还是一只豹子呢?
这赞美诗般的眼光,拥有着神秘莫测的伟大力量,和释迦牟尼菩提树下静坐成佛;和耶稣基督十字架献身升天救世:和我一刀一刀帮助尘世中受罪的人们解脱苦难肉身与卑污灵魂……不都是一样的吗?
三斑,像是能从天国俯瞰人间。
当我剥离着尸体和亡灵最后道别,那些沾满血污的凶器,反射出异样的光泽,在我的手上,渐渐凝固,成为时间不可摧毁的一部分,被埋在石寨山下,等待着另外一双手,抹去泥土,擦出耀眼的金光。在金光背后,老屋天井的一角,三斑的影子被拉动,嘴角口水里拉,万分贪婪地正把一副肠子,吸食腹中。
斑驳的土基墙,在月光下,一动不动,像极了有着赞美诗清澈眼光一样,真实的三斑。我努力迫使自己,在现场与幻想混乱的交织下,保持足够的清醒。
三斑巨大的胃口却悄然绕到身后,向我张开。
我预感到,那是钱陆要带走三斑的某一天。这将令让我无比忿怒和无限沮丧。
和这间老屋更亲近的,没有什么比得了大黑。
这份亲近不属于后天培养,哪怕我一开始对大黑情有独钟,也无法改变这种天然亲近的纯粹感。就算是我喂养了它多年,就算是我们朝夕相处,看似亲密无间,也无力让大黑对我的依恋,多过它对这间老屋的特殊情感。
大黑投胎转世,或许就是为了这间老屋而来。
它长大后难得一见凶残之中的敦厚。也源于自小生活在老屋重重煞气之中。还保有的一些古素朴拙。大黑耕牛般强健硕大的身体,和老屋粗大圆滚的木头柱子。两两相托,支撑着我和老屋微妙的关系。
在我几乎遗忘幼年时、父亲葬礼就在这里热闹举行的时候。大黑唤醒了这些被变异禁闭了的往事。
老屋从一种诡秘的存在感中,挣脱出另一种亲切的记忆力量。这份突发的怀旧,差点让不可一世的精湛技艺和强大信念,在一次工作中坍塌。于是,我似乎明白了,大黑为什么和老屋不可分离。
大黑,时时刻刻盯着老屋的每一个地方,反反复复在看、在往返走动、在苦苦寻找。它也许到死也找不到,那个儿童、那个小少年纯朴脸上洋溢的纯真的笑。就连它自己,也躲不过生下来就得吃人肉、喝人血、啃人骨、吸人髓的命运。
那个它苦苦寻找的、宛如是他亲生儿子一样的人,难道还可以安然无恙站在堂屋正中,目送“他”的离去又等待它的归来?也许只有老屋,这个原模原样、不再改变的建筑。在它作为一只动物,能够看到和理解的现存世界里,给予它不断找寻的理由和安慰:同时让它的身体与灵魂,得到前世作为人,对于生活过的老屋,最可感知与最能亲近的家的真实幻象。
大黑又靠在土基墙边,打着瞌睡。
破败的土基墙,让我联想到深埋地底的棺椁。无论是石寨山,还是象山:无论是古滇国王,还是我的父亲,他们都与世长眠了。
大黑前世作为耕牛也好,今生变为恶犬也罢!都与我在西南边陲的天空下,在同一间老屋里,经受着命里的轮回与苦痛。即使它就是我那暴戾父亲的转世,我也再不会是他的儿子。
当我把一根根亡灵们的骨头,扔给它啃食的时候,我的身上,也有了某种被撕咬的异样痛感。它作为我豢养大的一条狗,与我曾经作为我父亲养育的一个人一样,都无法选择自己的命运和道路。
一根大骨头。足以让大黑在老屋里团团打转。兴奋得忘乎所以:一次次疯狂而神圣的游戏与猎杀,同样令我畅快淋漓。我的工具、我的双手、我的心跳和一条狗的爪子、利齿、垂涎,又有什么区别呢?
大黑喜欢骨头,甚于其他。
它不但把骨头上所附的筋和肉,啃得干干净净,还把骨头咬裂,吮吸干了所有还混杂着血的骨髓,然后用它那特别的牙齿,一点一点,把骨头磨碎吞咽。就连地上的碎屑,都舔得一点儿不剩。
大黑足够的耐心,也是让我工作特别受益的地方。
这份耐心,让我在越来越频繁的工作节奏中,得以学习保持住最精细最严谨的态度:也让我的工作秘密性,在长久的岁月里,被掩饰得天衣无缝。更为重要的是,长久的工作,让我不知不觉生发出一种特殊的嗜好,就像那些吸食海洛因的人,渐渐在可以致命的美妙迷幻中,丧失自己,成为和大黑一样,掌握着可以和死人骨头对话的秘密通道。
这也是亡灵和他们身体给予我辛劳工作可贵的回赠:也可以说是某种隐秘而可怕的报复。因为。我在通往另外一个世界的深度幻觉中。虽然可以随心所欲,却也难以随意返回:一旦被恩准返回,就不得不为他们继续干活,无休无止。
唯有大黑、老屋、亡灵以及死去的那些身体,知悉这个秘密。他们和老屋一样,只会在另一个世界,与我对话。在我尚在人间的这块天地,他们,无非都是些虚幻之物,任凭命运摆布。
大黑完全明了这一切缘由。
骨头被它嚼碎的那一刻,我的胃里就开始渴望着同样的填充。不因为饥饿,也不因为欲望。
当大黑、二黄、三斑在南玄村口,被钱陆一一强行捉走,作为实验残害之后,我的爱,就在大黑的嘴里化作唯一能够带给我感官享受的食物。无论亡灵怎样对我苦苦哀求,无论破碎的身体如何破口大骂。无论钱陆再和我说任何话,我都无动于衷了。
如果我想继续活下去。必须像骑马人那样,披着一身金光,骑着牝马,不,那是我的二黄;带着豹子,也不对,那是我的三斑;绕着耕牛,更不会是耕牛,那是我的大黑、或许也是我死去多年、轮回归来的父亲。在同样一个月色清亮的夜晚,去追杀这个狠毒无比的人。
这个人,究竟是钱陆,还是我自己?
在一阵阵狺狺和汪汪交替的混乱叫声中。我再也没法分得清楚。我只感觉到,自己必须留在老屋。独自吞咽这些破碎伤心的肉。我还得在不久之后。走出老屋,去把每一块吃剩下的、伤心破碎的肉,一一贱卖到人间。
肉欲
钱陆决定,除了鑫鑫冷库试验需求外,我可以自由处理,我工作对象的那些剩余物。
大黑、二黄、三斑,它们现在已经和被我吃下的亡灵身体一起,成为永久记忆的一部分。
复仇之火,一直在我心中熊熊燃烧。是钱陆,平息了它们:平息了我以为永远都不可能忘却的仇恨与伤感。这算是钱陆做此精明决定的依据之一。但并非只是可以平息我怒火的根本原因。
钱陆在他精密计划中,对此似乎早有预备和安排。我不得不沿着他合情合理的计划,再一次把自己卖给了另一种嗜好和工作的延续,这甚至超越了杀人分尸的痛快。
这份延续。与我血液中流淌着的异端因子吻合;与我狂怒之初生发的变态想法相符。只能说,钱陆牢牢掌控了一切。就像我握着的刀,对准那些紧实的部位,却依然能够在极其细微的缝隙中,完整地剔下粉红的精肉。
在钱陆的嘴里,在我的嘴里,这人间至上的美味,伴随着一口口醇香的特殊泡酒,成为我们作为亲密伙伴的最好见证,也成为我们固不可破秘密约定新的开始。
仙鱼饭店门外,那个被牢牢罩住的影子,被放了出来。在我开始另一项工作的时候,这个影子,成为了最终的命名,也成为今后我往返各个乡村集市,完美的掩盖。对此,我不得不佩服钱陆的另类天分,也越来越为自己工作得到扩张,兴奋不已。
我几乎真的爱上了这种嗜好。它让我从血腥的杀戮者,一跃变为一流的美食家和小生意人:它让我的味觉重新活过来的同时,也让我在俗世中的欲望,得到了人们的积极响应与重重解脱。
我现在每日胃口大开。在世间千万种肉的美好诱惑下,我曾经的同类,我现在的“鸟儿”,正贪婪地饱食终日。他(它)们就在我的身边,对于我的爱、我的嗜好,毫无察觉。就像青铜贮贝器上的勇士们,一个个栩栩如生的铸像,挥舞刀剑。但对于古滇国,对于石寨山,对于千年泥土,甚至对于自己曾经的血肉之躯,同样保持着毫无察觉的古老缄默。
粉红的佳肴,还是唤起了我对老屋曾经的记忆。
肉的奇异香味,在幼年时的脑海中,渐渐浮出。人的嗅觉与味觉,在食物匮乏的年代里,一直保存着天然的完整性。
那时的猪,不仅仅为人们提供自然饲养下有限的肉,也享受着作为动物,来自天然米糠、菜叶、包谷、蚕豆面……的植物美味。猪,在人的口中是肉。米糠等植物,在猪的嘴里,何尝不是另一种意义上肉的味美。前提是,那时的人和猪,都还保有着天然的犀利嗅觉和味觉。
不知道从何年何月开始,猪由于某种赎罪,成为人类肉食的主要来源。猪,从此开始承受着世代被屠宰的命运。也就是在被宰杀的过程中,这一憨实的动物,开始思考:种族如何才能避免不幸命运的延续?
人因为世代食猪,在享受肉食美味的同时,也不觉吞咽下猪族的思考。人类意识到,某种不安和恐惧感,在自己身上的日渐加深。不知道是因为猪的纯正肉香俘虏了人,还是人保有的这种嗅觉与味觉,日益精细。
许多年后,大多养猪的不食被饲养的某种猪。食猪的大多也浑然不知道,那种猪是如何饲养出来的。总之,人和猪,重新开始建立新的关系。过去的猪肉和现在的猪肉相比较,悄悄发生着巨大而奇妙的变化。
也许是猪再也不想成为被人类屠宰食用的主要对象。它们在被反复屠杀后,魂灵聚在一起商议对策:唯有把同类从美味佳肴中解脱出来,才可能从人类的无穷宰杀中得到解放。但是,要想从比自己聪明万分的人类中解放。靠猪自己的能力想来是无法办到。于是,它们想到,必须通过人类之手、要让人类自愿伸手做这个事情,才有希望。可是,究竟该怎么才能做到呢?
猪的魂灵们煞费脑筋,终于还是在轮回前,在得到神的宽恕和启示后,想到了唯一的计策——那就是破坏人类对猪肉本身的嗅觉和味觉。也就是说,让猪肉再也不适合人类作为主要肉食来吃。至此,猪的魂灵们异常兴奋,把来世能被轮回成人的同胞们在投胎前,注入能够改变未来猪王国命运宏大计划的秘密基因。
那些由猪转世成人的猪们,随着秘密基因的催化作用,开始在人间使用各种所谓的现代科学方法,把饲养的猪不断捣腾出问题。人类就在这逐渐变味的猪肉的暗暗侵蚀下,嗅觉与味觉跟着发生微妙变化。
现在的猪肉,不仅没有了那股正宗香味,而且,猪肉中隐藏的恶毒因子,还有着让人类生病甚至致命的威胁。于是乎,在食肉的人群里,有条件的一部分人,逐渐不再吃这种猪:另外一部分稍微有条件的,也较少食用;还有一大部分人,因为没有办法或者毫不知情,只能继续让携带着恶意因子的猪肉,继续残蚀自己。
猪的伟大计划,似乎一步一步逼近成功,而我的味觉,在多年前被破坏殆尽之后,今天,又被重新唤醒了。特别是被那种比当初真正猪肉还美味千百倍的、夹杂着情欲一样的粉红色精肉唤醒。
只有这种美味,才让我感觉到,自己真他妈像个人,真他妈像个死而复生后、特别值得庆幸和高兴的人。
这是钱陆和我。一起品尝着粉红色美味。喝着浓稠特制泡酒时,常常想到,并暗自感到得意,并且有着古滇二豹噬猪铜扣饰里,猎杀者的表情中蕴含的、对于猎杀古滇野生豪猪的极大满足与愉悦。
对于粉红的记忆来说,并非开始就是肉。对于肉,却一直是鲜红而柔软的记忆。
如今,我坠入粉红色肉的谜团中:坠入到这种欲罢不能的漩涡中;坠入到亡灵身上,每一块均匀分布的肌理的深凹陷阱中。这种坠入,也并非全是因为肉。毕竟味觉,从一开始打动我的初期,就打乱着我毫无计划的漫漫人生规则。
尽管钱陆和我的目的很明晰,但那却是人生计划之中的意外。
仙鱼饭店里的阴影,不可能就那么简单地在眼前一闪而逝:三条狗,也就不可能就那么死得其所。我开始麻醉沉溺于重新被唤醒的感官。只有它才能够明了,无论什么时候,讨论这些问题,都是对的。这已经和钱陆无关。
粉红色与肉的紧密相扣,是上帝的杰作。
这和石寨山有着千丝万缕隐秘的联系。那下面还埋葬着许许多多变形的水鸟(姑且叫做水鸟吧),它们在古滇王国历史优美的图腾画面里畅游无阻,并带着纹饰一样沉重的青铜肉身。那是它们的世界,但却拉近了与之相连的、隐藏着的、味觉之外更广阔的一片天地。那儿奔跑过上帝的杰作,同样粉红色的肉。
我确信,在比古滇国更加遥远的时期,在比亚洲大陆、中国西南石寨山更加边远的地区,它们的两条细长的腿,就已经凌乱地踩出,未来命运的粉红密码。
我们曾是手捏钥匙,优雅从容的主人。当这些鸟儿还属于野性大沙漠、属于遥远天地的时候,小小的脑袋、长长的颈,托在宽而扁平的身体上,快速奔跑、一往无前。是一阵风,把它们头部的毛发吹落,裸露出充满智慧的荒芜之地。它们用大眼睛不停扫描着可能的危险,远方清晰的影像,倒扣在它们眼圈中央,黑色的睫毛,让世间物象更具有了神秘感。
最致命的是,它们颈部以及腿部淡粉红色,打开了人类向往的通道;通道后面,是粉红与肉,纠结在一起的秘密计谋。人们利用自然法则的弱点,和本族群一贯贪婪的心计,成千上万这样的鸟儿就被集中起来,在人造的空间里,享受着没有天敌、食物充沛的优待。
它们一群群,在这里大胆地交配。随后,产下无数硕大的蛋。在沙漠以外,更为丰饶的平原、坝子、城郊……自己开始学着驯化自己。直而短的喙,却再也发不出暴怒带血的声响,像被仙鱼饭店外巨大的篾制圆筒,以及东南方锈迹斑斑的青铜贮贝器,同时罩住;像那些亡灵的嘴巴,在南玄村老屋天井里,一具具失血残破的尸身上,被锋刃剥夺了时间,已经永久被黑暗闭合了。
被剥夺的时间,过滤着粉红的水分。
粉红的肉在鸵鸟与亡灵的身体上,泛着一块块铜绿。蚂蚁啃啮着肌红球蛋白和血红蛋白……石寨山下被蛀空的部位,闪耀着金色的阳刻国玺;秋风吹干了脂质和肌酸、次黄……英勇的武士们战败后,被砍下一颗颗倔犟的脑袋;红土重新把钾、钠、镁、钙、锌、铁等无机物一一收回身体,故乡在一片落叶下打转:身体分解着酶,维生素,无机物……钱陆和我,正端着那些亡灵身体神圣部位泡制的美酒,一饮而尽。
这是有关肉的一次冒险描述。因为粉红已经把血红替代,鸵鸟已经把亡灵掏空,钱陆已经把我说服。
我们吃着的不再是同类的身体,而是在虚妄的想象中,被驯化了的美味鸵鸟肉:我们喝着的也不再是同类眼珠或生殖部位浸泡的酒,而是自己在远古时期,开始豢养宰杀后鸵鸟的大补器官。我们用来腌制和晒干贱卖的粉红色,我们切割打碎无用的皮毛骨头,我们自鸣得意的游戏与杀戮……终于令现在的我们,暗自惭愧和惊悸。
这些都是真实的鸵鸟,而并非是我们虚构的人类吗?
我们停止不了,反复咀嚼着的一块块奇美无比的粉红色。我们,仿佛也真的就成了,美味的粉红色。
钱陆醉醺醺凑近我的耳朵,说快让我进去拿工具,他要看看他自己的体内,究竟是不是我们得出的粉红色结论。他迫不及待推了我一把,我踉跄了一下,几乎没站稳,迷迷糊糊看到老屋柱子上、横梁上、土基墙上……全部都挂满了粉红色肉块。
风干了的粉红色,原来比新鲜的粉红色更好看;醉了的钱陆,原来比醒着的钱陆更好玩、更让人后怕。还有我的大黑、二黄、三斑,全都褪去了皮毛,粉红粉红地,就在我身边遛转。
哦!那是耕牛、那是牝马、那是豹子围着骑马人,它们一起转着圈来追我哩!不,还有我的父亲,怎么也来了,带着他热闹的葬礼。在一片一片悲凉摧心般粉红色的唢呐声中:在漫天飞舞的、一圈圈粉红色纸钱下:在一群群步履蹒跚的、粉红色人群后,他来了,骑着一只高大的鸵鸟,后面还驮着赤身裸体粉红的钱陆,迈出马一样的蹄,骥骥而来
佳肴改变我胃口的同时,也改变着我对亡灵和鸵鸟的看法。这在钱陆醉酒的时候特别明显。
一个时期。我几乎被鸵鸟粉红的肉欲全部占据,以至于我误认为,现在工作对象,不再是我的同类,而是体型庞大的鸵鸟。随着时间推移,加之钱陆近来不太正常的言行,我感到了,束缚自己的这个陷阱底部,有着多么骇人的毒素与磁力。
我吃下的这些肉,这些粉红的肉。这些曾经在非洲沙漠里。挟裹着拥有埋葬绿色世界力量飞奔过的肉,现在正在我的胃里,像细沙一样,慢慢堆成一个又一个,凶猛无形的沙丘。我的身体,开始在夜晚像个幽灵一般,不受控制。而我本人,又处于毫无防备和察觉中。
有一次在工作时,差点把利刃戳进自己心脏而被一声无来由的鸟叫惊醒后。我终于明白钱陆痛苦生活的根源。这致命又无声的粉红色肉,不断变更着方式方法,夺取着被它附身载体的性命。我和钱陆,不过是它最好的帮凶与同谋而已。我们所有缜密的计划,其实都是它全盘计划的一小部分。
鸵鸟的奔跑和亡灵的飘荡,并不能阻止它靠近人间的脚步。
显然,在它达到某些目的之后,仍然还有更多更大的目标需要去实现。我和钱陆,都还好好活着,并不是因为我们有本事有谋略,在它真正的游戏没有结束之前,我们像棋子一样,看似胸有成竹,实则杂乱无章地在帮它冲锋陷阵。
粉红的肉欲,随着我们吞下像鸵鸟肉一样人类的肉身,而愈发强烈。生命的个体,无论怎么强大,又怎能逃脱得了,自己欲望催逼下的,阵阵紧随的脚步声呢?这响声和心跳,一起维系着我们生命的可能性。在肉欲的世界中,我们一次又一次心甘情愿、快活无比吞下了这心跳,又道貌岸然诅咒,这稀里糊涂的悲剧宿命。
每一个亡灵,每一只鸵鸟的身上。我们夺取了所有占为己有。这是我们这类物种自祖先开始就具有的原始生存本能。因被这份本能掠夺而荒芜的世间,想必会有某种更高级的命运来承担,或者会有更为深重的灾难来惩罚。
我们只消远远地站好,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然而,当鸵鸟堕落为家禽,亡灵连最后的尸骨,都要被变相贱卖成鸵鸟肉的时候。人间烟火,在我赶往集市的途中燃烧着,荼荼汹涌。
我开始学着,像那些了然于未来的神祗一样,尽量在赶集卖肉的路上,保持住行走的平衡与迅速,以期铲除,这被粉红沙粒般侵蚀,变了颜色的肉体。这在青铜贮贝器上,捆绑祭祀台中央的、斑驳泛绿的铜锈,被类似鸵鸟制成的纽扣纹饰紧紧扣住,只要稍微一松懈,我就将暴露出咸湿上身的敌人——肉的粉红色。
和钱陆最后一席谈话,我便把某个意图完整地向他说明。这是我唯一的出口与解脱方式。在亲自交易的过程中,我才有机会把赎罪的身体卖出去,让更多的人替我们赎罪。他当然很赞同我的观点。我的理想,似乎开始死灰复燃。
我心中,其实还想着另外一个问题与打算,但是我不想让他知道,我更不想让他看出。我早经麻木的身体,其实和那些粉红色的肉,并无二致。我要赎回的,我期盼着是我失去的所有,甚至更多,而并非只是想消除。我此时犯下的罪孽而经受的异端折磨。
其实我知道,钱陆一定也和我一样,在共同命运承担下,依然保有独立的野心和额外的计划。不过,那是一个人更私有化的最高隐私。我不会和他说,也正好证明着他,同样不会告诉我真相一样。
鸵鸟肉和亡灵们的身体,是掩盖真相的最佳搭档。就像我和钱陆,谁又能截然把我们从粉红色的人间美味中,区分开来呢?人们一定会比我们还疯狂地热爱,这廉价而独特的绝世美味。他们也一定会上瘾到,比我们还无以复加的地步。
我没有上路之前,他们似乎就已经在各自的村镇集市上,早早排起了队,等待着我的到来。
我已感觉到,挑着的担子,随着这份独特的愉悦越来越轻,轻得几乎让我产生错觉:肩上挑着的,只是我的身躯(鲜美无比、泛着粉红色诱惑的鸵鸟肉)。在晋虚城四周乡村小镇人们期盼的眼神中,顺顺当当正赶了过去。
一路上,那些粉红色的肉们,一块块油光闪闪;我也开始大口喘气,健步如飞。
集市
内心的集市,一直淹没在人潮的喧嚣中。
作为小生意的买卖,也在一流现代刽子手上,得到传奇般延续。这和金光闪闪的滇王之印,在暗无天日的地底。承受着命运的湮埋是一致的。
石寨山,改变了现代秩序下,人们遥远的记忆。
我的往返奔波,在我居住的这个村镇。与更为广阔的滇池四周的破败集市,自古以来,就无法不关联和共存着。无非是晋虚城小镇上,南玄村里的老屋,成了这个庞杂蜘蛛网上,空洞的中心。
我像一只被欲望撑满的蜘蛛。用屁股后面的一根细丝,把一切倒挂。我想从脚下面,朝上仔细看看这个世界。这个角度,可以清楚地观察到,分布极其不均匀的集市上,我的吆喝。这些无声的吆喝,藏在我内心许久,却从别人的嘴里,发出声响。
那些买我的菜、买我的肉的人们,我于心不忍地廉价出卖着稀世珍品般、我精心培育的孩子们。当它们终究在陌生人胃里,成为和我一样忧心忡忡、又急不可耐的赶集人的时候,硕大的蔬菜和粉红的鸵鸟肉,在贪婪的集市购买交易中,瞬间就被抢得精光。
我多么惊叹,并热爱这样的时刻。
廉价的钞票知道我这份真诚无比的热爱。宛如在一个地方死去,又在这里重新复活。我时刻体验着,作为小生意人与刽子手之间,无形的较量。这令集市上的人们围观着、喝彩着、鼓动着……
我多么热爱,忘乎所以的这一时刻。
我挑着的蔬菜和肉,在一个个集市里,成为能走、能说、能思考的生命。我借此赎罪的同时,不经意就复原了,亡灵们被残害着的历史。同时,我也感觉到了某种希望。
那些汗涔涔颤抖着的手,夹杂着钞票的油墨香气,从我手中换走这些商品的时候,闪烁金光的钥匙,已经稳稳妥妥,插入青铜贮贝器隐秘的锁孔。只消再往前一步,只消朝右边轻轻一用力旋转,就可以解救贮贝器之上,我那被捆缚已久的青铜肉身。
最大的集市,位于最繁华的时间节点上。
在人类还没有发明钞票之前。它就可以买卖世间一切。
最高级的商品,在部族战胜之后,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强行占有,并且还可以按照意愿,进行面对面的交换与选择。整个市场,散发着自由而荒蛮的原始味道。即使是天使般洁白的身体,也将在赤裸裸暴露在烈日下,被亡灵的祖宗们交易着。放下武器,这些强大的敌人,恬不知耻地在出卖着未来主宰自己命运的真神,却浑然不知。战争的野蛮残忍,已经掩盖了灵魂的诉求与柔软。被交易的天使们失去自由,但内心并不屈服。
直到今天,我仍然能在现代化集市上,感受到古老集市交易遗传下来的劣根与贪欲,哪怕现在交易的主客体悄然位移。
亡灵们在某个集市角落,目睹着自己的身体,以及身体培育大的商品,从我的手上,变成一沓沓花花绿绿的肮脏纸币。这是绝对不公平的交易。就像晋虚城远古时期,我目睹战败者露出天使般最后安详的面容,却被来回鞭笞抽打一样。集市一下子由天国坠入地狱,再从地狱升至地面。活着的和死去的,被并排放置在出卖的显要位置,等待未知命运来挑选。
现在则完全反了过来。纷至沓来的购买者,眼睛放出贼溜溜的光,在现代集市琳琅满目的商品面前,不断游走。有时候,拿起来一些,又放下另一些:有时候,只是把欲望投下一个阴影,并不动手或动嘴。死去的和活着的肉也好、菜也罢,在主人们的掌控中,从容地等待着命运的第二次选择。
有序的商品分区,让汹涌的人群纷杂而不凌乱。每个人都可以随心所欲,从远古的原始交换中,借助金钱解脱出来:每个人都可以面对活物或者死物,仔细端详认真询问开来:每个人还可以把活生生的商品,放在肉板上或搅拌机里弄碎。每个人像亡灵一样,拼命寻找着那场古老战争后,失去了的肉身。
集市的各个角落,遍布着交换与交易演变的线性方程式。演算本来是在等号之后,现在,却已经变为每天必须喊出的祈祷之词。没有任何一种宗教,愿意为这个巨大的坟墓般的场地超度。
无论是活着的还是死去的,每天必经此地。
这是大地之上、人类之中,无穷无尽的省略号。之前和之后,都被现实意义上的生活所省略,因而无暇顾及、无可奉告:这也是天堂和地狱之外,多余的一个场地,置身其中的罪孽,形形色色、丰繁多姿:这还是欲望回归深渊的强大通道,徘徊在各种商品、买卖背后的,是即将来到的双重享受与无声审判。
集市,在早上准时开启着这扇大门。
四面八方赶来的亡灵,潜伏在可能的角落,静静等待着自己的肉身。这是时间和空间都不能改变的现实。从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集市,在一场战争结束形成后,千万年来,这扇门,就在早晨准点转动门轴,吱吱嘎嘎,由地狱之手扳动。一无所知的人们,满心欢喜,期待手头上的货物,在各个摊位,成为自己和买主共同的兴奋点。
交换和交易的更迭,让货币有完全理由,一跃成为集市身价百倍的超级主人。一张张印满人间符咒的存在依据,一次次把集市扩充放大。更多的符咒降临人世后,被诅咒的现代性。不得不折回头,寻找古典脉络上自己稳固的根部。
第一个被交换的身体,第一个被买卖的肉体,重叠出现在同一个集市、同一个摊位、同一个买主和卖主手上。亡灵们蜂拥而上,期待人间上演一出精彩好戏。集市却以一贯的大度与圆滑,及时制止了事态的继续发展。秘密交易,从此成为人间真正精彩的戏中戏。这是在集市中第一次产生的潜规则,继而成为集市发展史上,不可或缺的真正原则。
隐藏在交易背后的咒语,慢慢主宰了这一切,集市成为一个巨大空洞的词语,在无数双脚的践踏下,发出不堪忍受的呼喊。
几乎和早在这里空等一场亡灵们的抗议同出一辙,戏台上高声部的热闹与喧嚣,把它们过于走调的低声部伴奏完全掩盖。真真假假的虚虚实实,反倒成为集市慌乱时候,呈现出来的样子。
无数的交易穿梭其间:无数的商品飞流其上:无数的亡灵在混乱无章的意念下悄然退却。肉身继续在交易中被买或被卖。唯一有力量把这道门关上的,只有夜幕下,精致的咒语在特殊的纸张上,发出略带倦意的哑笑,以及手指捻数出的窸窣饱足声。
对于集市的欢喜与恐惧,我心中一度同时存在。
人们从惊异到贪婪的眼光,给了这种内心矛盾存在十足的理由。我不得不相当谨慎地、区别对待我即将出售的货物。在晋虚城新的农贸市场,绝不可见粉红鸵鸟肉的踪影。在晋虚城四周,散落村镇的集市上,你也买不到,那些可疑又可人的变异蔬菜。这不仅出于安全考虑,也是为了满足,我对于不同人群的期待,带给自己不同快感与赎罪方向的期许。
钱陆就此问题和我辩论了很长一段时间。我和他说,这是你答应过的,我可以拥有的自由处理权。他苦口婆心,想说明计划的临时改变和风险,给他的巨大压力,以此来收回他曾经希望我这么做而说过的话。然而,自从我的三条狗离开我以后,集市和买卖,成了唯一可以让我稍微平静的途径和理由。更何况,钱陆并不知道,我如此做,不仅仅为了我那部分不能说出的打算:同时也是为了他,在同谋者的道路上,一直能走通谜底。
钱陆或许是明白,我和他说的话的意思。或者是因为我的坚持。不得不把他临时改变的计划又重新调整回来。再或者,还是其他我不知道的什么理由,总之,他放弃了说服我的可能,并给了我许多买卖中有益的建议。
我对此其实毫无兴趣。集市中的一切,与我毫不相干。我对集市的所有欢喜与恐惧,都和集市没有半点关系。我的关注点,除了我手头上的蔬菜与鸵鸟肉之外,唯一的就是对此感兴趣的人们。在他们身上,我的确看到了,我自己活过的影子与赎罪的希望。
人们在购买我的蔬菜和鸵鸟肉时,显现出来的巨大热情,让我热血沸腾。我为死在我手上的亡灵们感到无比的开心,仿佛他们在一无所依的飘荡中,突然找到了家的温暖。很显然,我便是他们的引路人和导师。
主顾们有多喜欢我的商品,就有多喜欢他们被带回家,成为生活着的人们生命的必需品:进而被加工成美味的佳肴,吃喝下肚:接着转化成他们身体的重要部分,甚至成为影响他们脾气性格的主要因子,最终完全有可能在某一天,占有他们的身体,成为他们肉身真正的主宰者。
这是我为亡灵们感到欢欣鼓舞的头等大事。当然,当这些亡灵借助这种方式重新生存于世的时候,我必然成为人人厌恨的刽子手,惨遭报复。
我不得不担心和恐惧着这一天的到来:无数亡灵复活,成为沾满人间烟火与地狱之气的怪异之类。它们成群结队,扑向一个个在晋虚城,以及附近村镇兜售他们肉身的小生意人的各个影子。
我注定无力以一己之力。对抗这些在我手上惨死的、我认为该死的生灵们。但是又有什么好的办法呢?在集市上,难道除了我出售之外,那些同样惨死于别人屠刀之下的生灵。就活该没有翻身之日吗?
我的奇异蔬菜和粉红鸵鸟肉,与一般的蔬菜和真正的鸵鸟肉一样,被同一张口咀嚼、同一个胃消化、同一泡屎尿拉出……最后成为同一个人的身体的同一块骨头、同一片肉、同一滴血……难道这有什么区别吗?
人们似乎根本就无暇关心这些让人提心吊胆,并困扰我的问题。他们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在金钱与商品理所应当的买卖交易完成之后,便把集市远远抛在了脑后。还把我这个不会做生意的小生意人,仅仅当做茶余饭后,有点奇特来路的老实巴交的人间蠢货,讥嘲一番:
你们看看这个人哪,这么低廉的价格就卖给我们这么好的东西,并且从不缺斤少两,这个人也太不会做生意啦:看看这个动作木讷、模样呆头呆脑的农民,这个土包子,一身泥巴和汗水的味道,要是我是他,生意这么好开个大店铺早就发大财了;这个人呀,还三锤打不出个响屁,一问三不知的样子,不是个呆瓜就一定是个傻帽吧……
我再次站在,已经成为晋虚城老年协会茶馆的关圣宫正门口,回想过去这里存在过老菜市场的时候,晋江公路旁边,规模庞大的新农贸市场,早已经取而代之,成为晋虚城集市最繁华的新集市中心。
我看着自己挑着一篮子一篮子。刚刚从南玄村菜地弄来的新鲜蔬菜,瞬间被无数期盼已久的新老顾客,围住抢购时,这些不一样的蔬菜,发出了阵阵令我惊奇的暗暗响动。
我无法阻拦,任何一双急切伸向它们的手。这些平日里挑三拣四的手,此时,恨不得一揽子,就把所需要的菜狂揽过去。正是蔬菜在秤盘里,感觉到自己重量时,加剧了刚才那阵令我惊奇的响动频率,似有似无、精细得可以抽丝的呻吟一类的声音,慢慢变为厚重抗争的喘息。这让我接过不同面额的钞票时,感到十分不安。
抢菜的人们,除了惊异于这些蔬菜的异常新鲜和硕大之外,什么也不可能感受到。我深知这些蔬菜,现在想要表达什么。
在南玄村,饱食亡灵身体的土地滋养下的变异,让这些蔬菜,具有亡灵阴魂不散的怨气与脑力。作为低等植物和高级动物之间,以某种杂交方式下培育出来的蔬菜,在买卖时,突然意识到自身具有神秘的通道与力量。
这些通道和力量,与我体内扎根的同一基质完全可以感应和对话。我之所以知道,蔬菜们明白,自己即将面对再次死亡发出的隐秘抗议;我之所以明白,在人间集市无数蔬菜之间,唯有我的这些蔬菜,能够意识到这个问题:我之所以任凭这些发疯似的贪图便宜的人们,一哄而上,把我的菜抢个精光,那是因为集市上,无数双人们看不到的眼睛盯着我,死命一样盯着,恨不得把我,一口吞下。
第一次挑着这些蔬菜,我来到晋虚城新农贸市场的时候,这场隐秘的内部战争,就已悄然打响。我身体内的某些物质,是它们忠实的卧底,我不得不对抗着双重敌人。
这些买菜的人们,他们怎么能够明白,此时,我正经历着的巨大考验:整个集市布满亡灵凶狠的眼光。我的身体里,也躁动着难以控制的呼应,发痛发痒。我接过人们迫不及待,递来一把一把钞票的时候,我的蔬菜,在贪婪的欲望中,被买走了。我却因为这场战争,必须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一个人抗争到底。
随着那些买主一个个走远,亡灵的眼睛,也转移了对象。我既然有足够的勇气,杀死它们:也就有足够的力量,对抗它们。
这些可怜的丧失了身体的游魂,在我锋利如凶器般的对视下退却,徒然地尾随着那些买主而去。我想,隔着生死之限的强大现实世界,这是道无法逾越的鸿沟。它们即使一路尾随,又能做些什么呢?我像一个胜利的王一样,开始有些怜悯,与这个现实世界格格不入的失败者和战败者。
我卖完菜,一个人在集市上呆然而立,思考这些问题的时候,另一种来自现实世界的眼光,投来不屑与嘲笑。像潮水般拥在一起的集市人群,把那些狭窄的集市出入口,堵得水泄不通。多么像南玄村外、大石桥旁,我的那块菜地。如今,它正被钱陆的鑫鑫冷库围得那么紧,堵得那么死。
在赶往各个村镇的小路上,老凤凰牌自行车,令我后座位上两大笸箩鸵鸟肉显得从容而稳妥。
古滇国建立以前,这块土地上就分布着各个凶悍的部族。现在的晋虚城小镇,不过只是其中之一。通过战乱,古滇国改变了这种格局,让晋虚城成为中心。就像某个时代,凤凰自行车,成为中国大地上这类人力交通工具的代表。
我心中,对那个时代生产的凤凰品牌,一直喜爱。那是一辆真材实料,且做工非常细致扎实的单车。许多年来,它伴随我一起,在路上颠簸无数,却坚固不变形。尽管多年后,有了更先进和方便的电动车,我仍然坚持只靠双脚的原始力量,把这项宏伟的计划散播出去。也许是出于对自己从事行业的尊重与特殊感情,我反感钱陆沉迷于现代化的交通工具,这有悖于我们共同的古老事业基础,所以我必须一直坚持这种想法和做法。
每一用力蹬踏凤凰自行车踏脚板时。血腥的心,会因为这种力量,变得温润;残忍的刀,会因为这种力量,变得合乎情理;各不相干的肉,也会因为这种力量交融为一体。
自行车后座椅笸箩里。这些粉红透亮的鸵鸟肉,多么神奇。晋虚城附近各个村镇的人们,只要买回去品尝过的,无论男女老少,都会为这种美味的肉成群结队,像饱含热情欢迎打了圣战、凯旋的神奇战士的亲人们。
鸵鸟肉,改变了人们的身体与生活,也改变了人们对我这个小生意人,陌生的看法。我的自行车铃声,在村镇路口清脆地响起来,甚至有几个曾经病弱的老年人,扔掉拐杖站了起来,止不住老泪纵横。
这些小村镇,尚未被现代文明伸出的手所控制和扭曲:这些地方,还保有着晋虚城,古老淳朴的民风与意气的个性。我这个不速之客,带来现代文明下,最优秀刽子手亲手制造的鸵鸟肉,没有任何人会怀疑,这些肉,会有任何问题。
人们,在从未品尝过的美味中飘飘欲仙;在从未被重视过的地界,受到了无上荣耀般的眷顾;在从未享受过的激情下,发疯似地喜欢上了这辆自行车清脆的铃声。就连这些饱含罪恶与怨气的鸵鸟肉,在这些人群纯净的热爱下,似乎也开始为可能带去的某些伤害,犹豫不决。
我暗暗自忖,这个选择多么重要,多么准确无误。
看看这些因为吃了鸵鸟肉,精神百倍的矍铄老人们吧。想当初,重逾千斤的病痛,折磨得他们不成人形;再看看,那些老实巴交的中年人,吃了鸵鸟肉后,容光焕发激情四射,恨不得一天到晚干活手脚忙个不停;还有那些小孩子,鸵鸟肉让这些小脸蛋、小身体,像罂粟花一样鲜艳无比,怒放在阳光偏西的晋虚城山脚下:甚至于这里的牲畜、这里的花草、这里的田地……这里的一切,因为鸵鸟肉的存在,悄然发生着巨大变化:
一个村子宛如一个王国一样宏大起来,一条小河宛如一条大江一样奔腾起来,一座小山宛如一尊大神一样神气起来……一只鸟、一棵树、一片叶子、一颗小石头甚至一只苍蝇、一只蚊子……只要品尝过这人间至味,都像被下了神奇的魔咒,具有了亡灵们被剥取的肉身智慧,统统不一样起来
鸵鸟肉,创造着非凡的一切。晋虚城在不知不觉中,被鸵鸟肉的子民们,渐渐包围了。我原有的赎罪感,也慢慢被日益鼓胀的满足欲所替代。
在鸵鸟肉主宰的疯狂晋虚城,我俨然变成了这一切真正的主人。我用我非凡的智慧与手艺创造出世间美味,借助这美味我俘虏了一切。我拼命蹬着脚下的单车。我想象着鸵鸟肉即将改变更广阔的世界。
我洋洋得意、忘乎所以。曾经的苦难与不快,在阵阵迎面而来的凉风中消散:曾经的郁结与仇恨,在声声悦耳的铃铛声中消解:曾经的希望与梦幻,在一圈圈单车轮毂的飞速下,重新跟着转动起来……
这样的时刻,无疑是值得记忆和珍藏的,是值得刻在一块巨大的石碑上,流芳百世的:甚至值得和古滇王国一道,在晋虚城,专门修建一个文化广场,世代歌颂。这样的功绩,即使那个高墙铁栏,也无法关住。哪怕我即将第二次被关进去,哪怕把这条小命搭上,我也照样义无反顾、一往无前……
广场
骑马人最终还是追到了这里。由于他的丰功伟绩,古滇文化广场矗立起一个高大的、全身鎏金的塑像。这样他就可以在巨大的石质基座上,高瞻远瞩,审视晋虚城发生着的大小事件。
可惜我每天傍晚来到他脚下,他却浑然不知。也许他以为那个逃亡者,已经离开这里,远走天涯;也许,时间悄然改变了一切,就连逃亡者与追捕者,也让人无法分辨清楚。
他对我视而不见。这让我的逃亡之心,面对死敌走投无路,正想放手一搏时,竟感到了比逃亡本身,更加羞辱和恐惧的迷茫。
同样这个位置,我在多年前,挥刀砍翻过另一个人。这个人,或许就是骑马人派来的某个探子。当这里只是一片田埂时,我风华正茂、血气方刚。这个探子打劫般恶狼一样。扑向一位少女……我快速了结了这个来自远古的敌人。因此,我被法庭审判,被送进那个高墙与铁网围死的地方。
多像是一幕谁精心策划的演出,少女竟不知去向。在法庭上,我终于成了事件死无对证、又情有可原的疑似杀人犯。就像这个广场一样,试图复原古滇国的历史,却又不断曲解着出土文物错误的指证。
青铜贮贝器上,那些杀人如麻的情景,在广场的建成历史上重新上演。更为蹊跷的是,不仅这里,整个晋虚城某段现代化过程中发生的事情,竞和古滇国历史链紧紧相扣、彼此心照不宣。我这个有着刽子手和受害者双重身份的人。用一生最美好的年华,见证和实践着它们,同时,也被它们无情地摧毁着。
我和钱陆,一起从那个年代走过来的时候,才发现,那些死去的和渐渐陌生的伙伴,其实是幸运的。我和钱陆,作为陪葬品和他们一道,在多年前,就死去过,现在存活着的,只有鑫鑫冷库的老板,以及兜售鸵鸟肉与奇异蔬菜的小生意人。
这两个人,暴露在骑马人无所不在的高高眼光下。骑马人却视而不见,或许只有一个缘由,那就是我们活着,其实早已经死去。他真正要追赶的,是曾经在晋虚城活脱脱的、我们过去的真身。
从我幼小时举家搬迁回晋虚城开始,到我第一次过失杀人之前,真身,注定被古滇国更久远的历史宿命的烟雾笼罩。高墙铁网里的牢狱生活,彻底杀死了这个真身的过去。当我最终沉浸在菜地、老屋、集市和亡灵们纠缠一起的时候:当我自信可以主宰一切的时候。我虚构的美景和力量,几乎毁灭曾经所有的真实往事。也让我活出了另外一个野心勃勃、胸怀大志的重症幻想者。他,正试图斜靠在骑马人脚底下,与高高在上的金色骑士进行辩驳对话、拼死决斗。
广场依次浓缩着古滇王国出土的历史记忆。这是时间对于现实世界的恩赐。
正东方,干栏式建筑里面,空无一人,不像高墙铁网内,人头攒动。那些被证明有罪的人和我一道,被人们漠视,并嗤之以鼻。遗忘,成为惩罚一个人最好的方式。当一群群人,在广场干栏式建筑前面宽敞的台子上,大跳各式现代舞蹈的时候,我在被剥夺自由的地方,正反省自己负罪的一生。那里面,形形色色弟兄一样的人们,历经世故,各怀一套生存绝技,但对此,我并不是很感兴趣。
广场上翩翩起舞的身体,面向石寨山,像是在召唤沉睡地底,古滇王国庞大的魂魄……狱中身怀绝技的弟兄,拥簇在一起,秘密细数自己的非凡事迹。这些患难与共的弟兄们,唯恐犯下的罪孽不够多,唯恐身手不够好,唯恐手段不够高明,唯恐心地不够歹毒……唯恐被别人看不起。他们津津乐道、大放厥词炫耀自己,以期在失去自由后,不被哪怕是同样一群各自心怀鬼胎的罪犯,把自己遗忘:这是一个在外面是多么了不起的家伙。
随着音乐节拍渐渐强烈,广场舞者扭动着的肢体动作语言,越来夸张地向石寨山招魂。甚至让人怀疑,某些不经意的舞蹈动作与表情,和石寨山出土的青铜舞乐俑,如出一辙。
舞台后,仿制的干栏式建筑上,巨蟒、怪鸟、飞虫、狩猎、祭祀……这些浮雕也随着音乐,随着舞乐俑般的人们,忘情的招魂动作而复活了……
监狱中,各种犯罪现场,从这些犯人口中复原了……动物和人穿越时空,交织在一起,围绕着象征着古滇王国的干栏式宫殿,三叩九拜……
狱中的罪犯们,在各自掏空自己劣迹斑斑后,静静听我讲述着一个奇诡的金色故事……就像那时我的族人一样,整齐排列在我的脚下。对金色骑马人最后生死之战前。听候我的训话与调遣……
广场舞者随着音乐高潮的出现,达到痴狂姿态。变形的舞蹈动作,接二连三挥向石寨山,像是在磕头祈祷……牢狱中的罪犯们,如痴如醉地倾听着,一个接一个神奇而大胆的事迹……
这些族人,得在决战前明白自己的使命。曾经在古战场上英勇杀敌……随着音乐尾声的到来。广场上,逐渐恢复了舞蹈的正常延续。石寨山随着出土的古滇国文物。获得了巨大声誉……
我的族人们在故事之后,又恢复了狰狞的犯罪之心。我从斜靠着骑马人脚底基座的姿势一跃而起,握着匕首,猛插向那个正在扑向少女的恶狼……少女随着古滇国一样神秘消失,只留下这些虚拟的干栏式建筑和出土青铜器皿……只留下我在高墙铁网内,不停重复着我率领族人,进行的轰轰烈烈战争往事……只留下这些广场上的舞者,从贮贝器和泥土中脱胎换骨,成为晋虚城里,被高高在上金色的骑马人,时刻监视和把玩着的战利品……
金质的阳光,从早晨开始,洒满整个广场。古滇国干栏式宫殿朱红色的一排排大门。紧紧关闭着,里面隐约传来,古老王国沉重的喘息声。
左边西北方向,石寨山在一片青草萋萋的掩盖下,为一个逝去的王国守灵。死去千年不安的图腾,附着在一场狩猎上欢腾起来。监狱中,那些心藏大恶的囚徒,跟随着我的讲述激动起来。
我带领着这些亡命之徒,在古滇国史前繁茂的森林里,追逐和猎杀虎豹豺狼;在古滇大泽里,诱射捕获大蟒巨鳄。广场上高高竖立着一根石柱,上面布满这些猎物狰狞的面孔和庞大的身躯。这些原本是在石寨山地下宫殿埋葬的青铜柱子上,进行一场盛大祭祀。
囚徒们,换上战士的铠甲与我同在。我们一度翻山越岭、划桨泅渡,在神赐的古滇国史前境内,繁衍生息。从未想到过,会有一天,被敌人杀害后铸造成青铜贮贝器。这些冰冷的器具,尽管保存了现场和形状,却也封存着腐朽肉身的魂灵。
我存于今世,就是要把我的王国和族人们解救;我活在今天,就是为了寻找机会,在监狱中碰到这些手下,并告知他们被埋葬千年的真相。
我的这些子民们,这些现代生活下的阶下囚。当他们惊愕得面面相觑、不知所措的时候,我伟大的计划,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滑到了命运之神手心。我近乎痴狂地向他们反复讲述,一件件千年往事。我在各张奇异反应的表情上,逐渐认出了他们早经遗忘的真实身份。
广场灿烂的阳光下,各个图腾被秘传使命:监狱阴暗的一角,各色罪犯被记忆激荡。就连石寨山地底,也隐约传来不安的震荡波。
骑马人一定知道,身陷囹圄的这些英勇战士,期待复活后与之一战。他一路追杀的这个人,这个逃亡多年的心腹大敌。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对手,他正在多年前塑像底座下面这个田埂位置上,举刀扑向他的使者:他正在监牢里面,给他的部下绘声绘色、吐沫横飞地招魂:他正在夕阳烧红的广场,斜靠着敌人脚下的石墩,思绪飘飞却假装闭目养神,忘记了危险,就在高高的头顶之上凌驾。
监狱里的暴动,按照我部署的计划,进行着。
一个夕阳烧红的天空下。我和三教九流的罪犯——我曾经的子民们,精心策划和准备好了。一个人反抗的决心,随着对往事的唤醒,强烈到如火山即将喷发的瞬间。尽管这些部下,慢慢随着我的讲述,一一找回自己被虚拟着的真正的身份。但是,各自心怀鬼胎的现代生活,仅仅让他们把这些往事,当作是一个又一个惊险而疯狂的举动。唯一能让他们动心的,并非来自古代,而是源于现实。但我明白,这些现实的坚硬之心,已经不可改变、无可救药了。
我怀着痛心疾首、慈爱而怜悯的眼光对着他们反复授道。
我知道他们真正屈服的,只是能帮助解脱牢狱之灾里,漫长困苦的日子。我在他们眼中,并不是古代那个真正的领导者:而是现代社会中,一个满腹计谋、随时可以带领他们,成功越狱的非凡之人。只有一点,他们深信不疑,就是我对于部下炙热而真诚的唤起之心。
我尚无足够外在力量与有力证据,证明我对他们殷切的疯狂期盼。或者说,唯有等我拿到那把金色钥匙,从贮贝器上,开启秘密通道之后,这一切,以及这些被世俗沾染进骨髓的囚犯们,才可能把脑子全部洗干净,跟随我返回到远古战场,同金色骑马人,进行最后一次殊死决战。
我更多的族人和部下,还在石寨山地下等待着我去唤醒。最为关键的是,我真正的身体,还被捆缚于青铜贮贝器之上。没有那个身体和地下军队,光靠我现在苟活于世的点滴记忆,和这些未恢复真身前的乌合之众,绝对难成大事。
监狱里不停回忆讲述,也让我重新开启了记忆深处,另外一层被封闭的暗室。随着这个暗室的打开,我对钱陆又有了新的认识。尤为重要的是,我明白了晋虚城那段岁月中,十位天才少年,我的亲密伙伴们,为什么早早夭折而亡或形同陌路。
打开的暗室,呈现的新的记忆,让我无比伤心。
不可扭转的命运,一直跟随着世态的变化,而不由自主地丧失。我不仅仅需要找到那把钥匙,同时也需要把身上的秘密,一点点探个究竟。这个大幕既然已经拉开,我就必须发起这场暴动,哪怕牺牲这些现在多么愚昧的、曾经的部下。他们似乎变得无关紧要、不可救药。
古滇文化广场上的白云,随着一阵大风翻滚起来。夕阳褪却了镀金一样的色调,白云很快顺着风势变为乌云,天与地,顷刻之间暗了下来。
干栏式宫殿里,影射出红色的光线,有一缕,直指金色骑马人。
整个广场,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托举向上后,又缓慢降,一直降落,直到广场四周的景致,随着广场的整体下陷,发出巨大的轰隆声而模糊消褪。这股来自地心的强大引力。指引着广场,不断往下陷。在潮湿的黑暗中,穿过了地表,回到了两千多年前,我异常熟悉的地方。
广场停止下沉,浮在一片广袤而原始的土地上,突兀着。干栏式宫殿里面的光线。喷涌而出,在原本模糊的高空,汇聚成一个巨大的火球。火球的光华,随着自身转动速度的加快而加强。不大一会儿,整个广场亮如白昼,隐隐笼罩着一层由红而紫的光晕。
远远地,传来了混沌的一阵混杂声。
广场正前方,巨大的蟒蛇缠绕着鳄鱼,动了起来。它们吐出猩红的信子,朝着贮贝器,朝着干栏式宫殿爬来。身后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的,密密麻麻个头比它们小得多的,各种颜色的蛇与鳄鱼,跟随者领头者,铺天盖地冲了过来。
金色骑马人在那束红色强光的照射下,全身由金黄变为紫红。他身下的牝马,围着的耕牛,以及上蹿的豹子,都变成了同样的紫红色。巨大的贮贝器,也通体透着紫红的光。
随着大蟒与巨鳄的逼近,骑马人、耕牛、豹子,几乎同时飞跃落地,拦在了通往干栏式宫殿路的正中央。骑马人手上,多了一把奇异形状的武器,像一个圈套,又仿一根长矛;像一个鱼篓,又似一柄利剑;像一把斧钺,又成了一根棍棒……这武器在快速地自行变换着形状。
大蟒与巨鳄,在距骑马人约十丈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摇头摆尾、大声咆哮。牝马、耕牛、豹子也抻长脖颈,极力对抗。两股声波在空气中撞击,形成一圈圈螺纹状的强大气流,直冲天上。
骑马人举起手中武器,正准备策马进攻时,身后干栏式宫殿一排排朱红大门骤然打开。烟雾缭绕中,一条条金光,无比迅速飞射出来,自行绕过骑马人、耕牛和豹子,如利剑般,刺向毫无防备的蟒蛇与鳄鱼。即将射到它们身体的霎那间,金光变成了一根根绳索,迅速把这支气焰万丈的队伍,一一捆缚。
无数躯体,在金色绳索收紧下,发出哀嚎。领头的大蟒与巨鳄,随着挣扎而丧失最后一点力量。骑马人举起了那把神秘武器,策马奔了过来。武器对准了准备斩首的要害部位。大蟒与巨鳄眼看就要首级落地,绝望无助地相视而怪笑。
笑容悲壮无奈、惺惺相惜。
这笑容我似曾相识。在两千多年突变的战场上,在两千多年后,武义闸仙鱼饭店前,在火光冲天越狱的逃亡路上……
一声巨大的晴天霹雳,突然震得我直接从酣睡的贮贝器石墩座上,惊跳起来。抬起头,我看到金色的骑马人,纹丝不动。在他眺望的远方,在他苦苦追杀的道路,在他策马直取首级的古战场,那相对怪笑的大蟒与巨鳄,究竟是我和钱陆?还是另一个自己和我?
古滇文化广场,随着天色渐晚而安静下来。月光如水银一样,洒满地面。
辛苦劳作一天后,我喜欢来到这里走走。在这些水一样的月光里,和这个渐行渐远的、犹似我自己的王国一起散步,身体内,总涌动着一种被激荡的快感。
贮贝器在广场中央,似乎重重地压住了什么?
骑马人高高在上、一动不动,这并不能让我的逃亡之心,有丝毫侥幸。钱陆捐巨资修建和复原的古滇国这些场景,并不是为了图好玩。我杀人、种菜、贩卖鸵鸟肉,更不是只为了生活。
鑫鑫冷库中的试验,一天也没有停下来。那是因为我为钱陆,提供着源源不断的原材料。我的逃亡、我的老屋、我的菜地、我的买卖、我的计划、我的寻找、我的复仇、我的救赎、我的死去的三条狗、我停不下来的杀戮……在这个空旷的虚拟王国中央,让我对于自己此时是否还保持着清醒,产生了巨大的诘问。
晋虚城南玄村,随着现代化的进程,越来越像一个抛掉农耕文化、农民身份的小城镇人。我看着不远处,灯火灿烂的晋虚城中心,以及更远处,黑暗掩藏下的石寨山与滇池水,一份巨大的陌生感,油然而生。
是不是真到该逃亡的时候了呢?
我,是不是必须得借着这样的月色,逃回那个曾经的古代王国呢?就算骑马人一路尾随追杀;就算我再不能寻回我那些逝去的青春与友情:就算又回到父亲暴戾的打骂下的童年:就算这一切荒谬滑稽的悲剧,重新上演一次,又有何惧呢?更何况,我还有负有我的使命、我的理想、我和钱陆的约定……
这些,都还等着我去践行。
我在监狱中,打开的暗室记忆,也在催促着我赶回去。
我的往返曲折,难道是命中注定的?我的命运多舛,难道也是上天决定的?还有那些越狱时,葬身火海的罪犯下属,那些被我戕害的亡灵们,他们能放过我吗?晋虚城里和附近集市中,那些毫不知情,吃下变异蔬菜与鸵鸟肉,为我和钱陆赎着罪的身体,他们希望我就此死去吗?
我得重新找回自己,重新找回属于我的王国。
我必须找到那把金色的钥匙,打开贮贝器上,通往未知领域的那个隐秘通道,以解救被捆缚在祭祀台上,我被歪曲了的真身(那是对我的王国战败的无耻丑化)。我得按照头脑中打开的暗室提示,重新回到过去,以扭转现在不利局面。
那个暗室启示着的十位将领——我童年和少年时代的挚友,只有他们,才能够帮助我,完成这一切努力。我还得去找到钱陆,告诉他这些个真相。我必须在真正的黄金骑士,还没有追来之前,重新换上我的黑底布鞋,趁着今晚异常明亮的月色。赶紧出发……
编辑手记:
《隐身术》是一篇无法轻易归类的小说,与常见的注重现实叙事的小说不同,故事的脉络与时间错杂模糊,想象天马行空,文字斑斓绚丽,充满思考与思辨色彩,作家努力在现实与历史之中找到平衡点,这在写作上为自己设置了难度,同时也为读者设置了难度。我、钱陆、残疾天才和骑马人,以及其他那些被时间吞噬的物事人,呈现出了思想与肉身在不同时空与情境下的不同碎片,极具赎罪意味。晋虚城的过去和现在,在诡异而缠绕的气息中得到呈现,作家有意把小说的空间和内容打碎拓宽,更多注重探讨灵魂的对话,小说那种繁复、缠绵不绝的感觉,是对于我们早已变得迟钝的感觉的强烈冲击。
小说写作不仅是再现经验,讲述故事,它还是一种形式的建构,语言的创造。《隐身术》的作者已经作出了这样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