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许你老去，朴素的少女

姜烨雨

这不是矫情，我只是很想你，很想和你说一些话、说一下这些年我们是怎么走过来的，我们又是怎样在这一路跌跌撞撞里互相搀扶的。

1

我和你的年龄只相差一岁，农村的生活条件并不富裕，一个家庭养活两个孩子无疑要承受巨大的压力。父亲为挣钱养家常年在外打工，家里也只能由母亲一人照看我和你。

在我三岁那年，母亲犯腰疼，不得不把我送到外婆家，那时我还对你没有记忆。我再被接回家时，已经五岁。我能模糊记起那个场景——推开屋门，就看到坐在床上的你。你正拿着一支画笔在摆弄，一看见我，你就冲我咧着嘴笑起来。

也许从那天开始，我就懵懂地意识到自己多了一个哥哥的身份。你成为我形影不离的玩伴，我走到哪里，你就跟到哪里。尤其每次我去店铺买零食，你就跟得更紧，一口一个哥哥叫得特别甜。说实话，当时的我真的挺讨厌你的，因为零食总要分你一大半，就因为你是我妹妹。

但不可否认的是，我和你也在这种一追一赶之中，在悄悄流逝的时间中，慢慢建立起深厚的兄妹感情。

当时家里的院子并不大，墙边栽着一棵桂花树，繁盛的树荫几乎能遮住院子的一半。我和你曾蹲在树荫下分享过一块雪糕、一袋瓜子、一串冰糖葫芦。即使家里生活条件差，但年少的心欲望少，彼此分享，我们也并不感觉苦，反而快乐又满足。

秋天的桂花树，枝头开满花瓣，整个院子都飘满桂花的清香。这个时候，母亲便会用竹竿拴住一把镰刀，把树枝上新鲜的桂花采摘下来。仔细地洗净，放到盆内，加入面粉和白糖，反复地揉，捏成饼状，再在锅内蒸热。做法简简单单，但做出来的桂花糕却香甜柔软。

我当厨师的梦想可能就是从那时候萌生的，我发现食物有一种特别的魔力，能让人感受到幸福的力量。于是我跟你许诺，等我长大了做厨师，给你做各种各样的桂花糕，你想吃什么就告诉哥哥，哥哥都会满足你。

你对此深信不疑，对我充满崇拜。那个时候，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作为一个哥哥的自豪。少年的内心住着一个英雄梦，盼望着能在未来随时随刻地保护着你。

2

你越长大，对生活给予的―切越表现得乐观成熟，这方面你比我要优秀许多。在乡镇中学读书时，我只比你高一级，家里收入少，交完我和你的学费，书费的钱往往就只够一人用。

你不等我开口，便乖巧地体谅为钱犯愁的爸妈，让他们不必担心。你说你可以用我的旧书，反正学的内容一样，你不在乎书的新旧。而事实上，当时的学校规定每个人都要交书费。课堂上老师会把迟迟不交书费的学生叫起来，也不问原因就赶学生回家凑钱。

我不知道你当着那么多同学的面被叫起来，心里是怎样一种感受。即使还未成年，也到了懂得自尊的年龄，但你每次都能想办法挺过去，连老师都拿你没办法。

你极少主动跟父母要什么，从不抱怨，也不跟穿得比你漂亮的女孩攀比。你总是很满足，跟幼时一块桂花糕就能让你开心起来一样。我不懂你那么多的快乐究竟来自哪里，你和我的身份仿佛突然颠倒过来，你更像是懂事的姐姐，而我却像长不大的弟弟。

后来家里要建新房，院子里的桂花树占地方，被爸爸砍了去。他没有提前和我们商量，在大人看来，这似乎是合理的事情，但你却因为这件事，第一次表现得不那么懂事，你和爸爸很多天都不怎么说话。

我上大学之后，生活和学习都忙得不可开交，渐渐也就疏于和你联系。大部分时间都是你打电话给我，嘱咐我要常打电话回家，并嘘寒问暖。

你也曾来学校看过我，越来越像一个姐姐，变得唠叨起来。你说我已经那么瘦了，在学校吃东西千万不能省，吃饱最重要，晚上不能熬太晚，忙完就早点儿睡。其实你说的这些我都懂，只是我不知该如何向你描述当时的大学生活。

后来聊天的过程中，你总是有意无意地跟我提起记忆中的桂花树。你笑嘻嘻地说，你很怀念桂花糕。其实不如说，我们都在怀念年少时的彼此。

3

你高中还未读完便突然辍学了。为此父母深感自责，认为是他们的错，当初对你的关心太少，你可能心里不平衡。大概你也早已猜到父母可能为此感到内疚，所以想尽办法安慰他们。

我自认和你感情最好，有时却也很难猜透你的心思。我曾劝你，家里虽然穷，但人穷志不穷，报答父母这种事对你来说还太早。你却笑笑说是因为自己成绩差，读下去也没希望，感觉学习挺累的。

你的背影看上去那么清瘦，阳光从窗户外照进来，落到你身上。我承认有那么一瞬间，我湿了眼眶，但我不敢哭出来。我转过身，坐在楼梯口，悄悄地抹眼泪。

我突然觉得和你的距离一下子远了很多，这个小时候曾跟在我的身后叫着哥哥的小女孩，怎么一夜之间突然长成了我不认识的模样？

无论我和父母怎样劝解也难以改变你的决定，离开学校之后，你便坚持去县城的―家服装厂打工。

我的学校和你打工的地方离得并不远，你常常会来学校看我，还总给我买一些吃的。我问你哪里来的钱，你一脸特自豪的样子，拍拍我的肩膀说，刚发的工资。

我记着那时还是夏天，我寄住在一个亲戚闲置的房间，屋子里没有空调，电风扇在天花板上呼呼地吹着，但屋子里热得就像蒸笼，我坐了没一会儿就汗流浃背。

你突然兴冲冲地出现，热得满脸通红，给我送来一身新衣服，说是厂子里刚做出来的新货，你给我挑了一件，钱就在工资里扣。后来你又拿出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打开来看原来是桂花糕。你笑嘻嘻地跟我描述如何买到的它，说一定要和我一起尝尝。那天你在我的屋子里待了不到半个小时，桂花糕吃了几口便放下了，你埋怨它难吃，味道别扭，总感觉少了点什么。

送你走后我关上门，特别难受地哭了起来。那种复杂的心情是到现在都忘不掉的。我作为一个哥哥，有你这样一个妹妹是我的福气，可我也深感愧疚给不了你保护和幸福。

4

其实你跟其他女孩一样，内心朴素简单，喜欢吃各类零食，喜欢发小脾气，也需要保护和理解。你热爱的东西很多，你也有你的梦想，只是等你想去做的时候，突然就不知道时间都去哪儿了。

暑假我们在一起，你常常拉着我，陪你逛遍县城的各种店铺。你尝遍各种口味的桂花糕，一直希望能吃到像年少时吃过的那种桂花糕。

你甚至一度想亲自开一家专门卖桂花糕的店铺，还到网上搜罗桂花糕的做法，买来一堆书认真地研究。你很认真地跟我说，真想拥有一家自己的小店啊。但你也知道，开一家糕点店铺需要的精力、时间和金钱是你远远负担不起的。你似乎比任何人都懂得选择，你就是宁可委屈自己，也不想看见家人为你操心的那种人。

前几日我们一起去拉面馆吃面，老板和善热情，在聊天的过程中得知我在读大学，便问我读大几，我说大三，马上要毕业了。然后他又问，你姐姐呢。当时的你正在埋头认真地吃面，我正要解释，你却抬头笑着回答，说你早已经参加工作。

回家的路上，我们都没有再提这件事，因为发生这样的事情已经不是第一次。我想起幼时不懂事，每次和你打闹总是会把你惹哭。我知道自己闯祸了就赶紧哄你，让你不要告诉妈妈。你很听我的话，几块糖果你就会满足，撇着嘴，眼角还挂着眼泪，轻轻地点头答应。

后来，你交男朋友了。男朋友很爱你，比我这个哥哥更懂得怎么爱你。那时我才意识到，原来总有一天，你也要嫁人的。

5

一年之后，你结婚了。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对你好，是几年前那个和你携手的人。现在，他就要牵着你的手一直到老了。

我作为你的哥哥参加你的婚礼，就站在你身后不远处，看着最爱我也最疼我的妹妹嫁人。你穿着纯白圣洁的婚纱和你的他站在喧闹的人群里，接受着别人的祝福和嬉闹。我却很难融入进去，悄悄躲在一个不被注意的角落里，一声不吭。你一直在人群中寻找我的身影，可我却不敢直视你的眼睛。那一刻你对我来说，突然变得很陌生。

后来我去到离家很远的桂林读研，和你在一起的时间变得更少。在这个城市，桂花树很常见，每逢中秋节前后，整个小城的街道都会开满桂花。桂花糕是这边的特产，我每到一处，总要到特产店尝一尝它，我也在寻找少年时的味道。之后便买上一大包给你寄回去，你说只要是我买的，都是人间美味，你还是那个很容易就能满足的女孩。

写下这篇文章的时候，脑海中都是我们一路走来的记忆，幸福又窝心。我想，这不是矫情，我只是很想你，很想和你说一些话、说一下这些年我们是怎么走过来的，我们又是怎样在这一路跌跌撞撞里互相搀扶的。我们目光坚定，不离不弃。

我又想起家门口的一片小树林，傍晚时分，母亲在厨房做饭，你暂时交给我照看。你右手拿着一块桂花糕，我拉着你肉嘟嘟的左手，一路小跑来到此处，哥哥和妹妹便开始了在黄昏里的追逐。

妹妹，你不知道，许多个时刻，我真想做一个贪婪的人。我多想向无尽的岁月要一份特许，让我们可以永远一直这样不分开，单纯地追逐下去，永远年少，永不老去。

司志政摘自《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