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台
我尽力向远处张望:我的爸爸,他今夜会睡在哪里?
无法原谅的他
那天,熙熙攘攘的街道上,看到他背影的一瞬,我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
一个邋遢的老男人,白衬衣的后背上,一块赫然的污渍。西裤挽起一点边线,白色的袜子踩在一双黑色的懒汉鞋中。头发非常短,短到盖不过耳朵上那块月牙形疤痕。
整个上午,我一直失魂落魄。康离一再追问缘由,但是,我怎么告诉他,刚才看见的那个男人,就是我的爸爸。
实际上,从第一次见面,我就告诉康离,我的爸爸,死了。
不是我过于无情,而是他,让人心死。
我想我一辈子都不可能忘记高三的那个夏天了。我那45岁的爸爸,就在那个黄昏,被妈妈捉奸在床。
家里围了好多人,那个披头散发的“小三儿”,已经被妈妈掴了几掌。看得出,她想夺路而逃。可是,所有人都不给她让路。
我进门时,爸爸正涨红了脸拼命护在那个女人身旁。我脑子里的血液“轰”地一下涌上来,二话不说,抡圆了书包就向着那个女人冲了过去。
目标命中,那个女人一声凄厉的尖叫。我裹挟着力量正要来第二记重击,面颊上忽然一声脆响。愕然抬头,爸爸似乎也被自己的举动吓住了。他惶然躲过我愤怒的眼神,虚张声势地高叫:“小孩子,你知道什么?”
我手脚哆嗦着几乎站立不住。妈妈悲痛欲绝地扑上去不依不饶,这时,警笛骤响,110来了。
爸爸和那个女人仓皇而逃。
再见他,已是法庭上。
我们那个家,就这样散了。虽然叔叔后来替他辩白——其实,他还算有良心,否则的话,那套房子不可能完全留给我和妈妈。
我死死捏着自己的手指不说话,留下了一套房子,难道就能抵消他的所有罪孽吗?
叔叔长长地叹一口气,轻轻将一张银行卡放到我手里。
我和妈妈,同时选择了遗忘那段过去。但是,阴影和黑暗还在,否则的话,我不会在那些午夜,看到妈妈默默坐在床头的背影。让人欣慰的是,我大四毕业那年,妈妈终于领回一个叔叔来,她要开始新的幸福了。
我真心地为妈妈高兴,而就在这时,却看到了他。
那天从外面回来,我实在控制不住,吃着饭,轻轻说了一句:“今天我看到他了。”
妈妈一愣,旋即,将一片油菜放到我的米饭上。她不看我,却说了一句让我震惊的话:“我知道,他来找过我,想要看看你,我没同意。”
妈妈说出的故事,出乎了我的意料。
离婚后,那个“小三儿”并没有同他结婚。想想也好理解,不过一个穷店员,仅有的一套房子还留给前妻,好好的年轻女人,怎么甘心跟了他蹉跎青春。听说他纠缠了那个女人一段时间,终于被人家彻底甩掉。祸不单行的是,那家他一直供职的店,因为生意不好,去年也倒闭了。他混了大半辈子,到最后,竟然混到衣食无着的悲惨境地。妈妈用力吞下一根菜叶,红着眼睛道:“说到底,还不是现世报,自作孽的结果。”
我想附和妈妈的怨恨,但张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垂下头来继续吃饭,心里空空落落的,满是说不出的忧伤和纠结。
此刻他在哪里
那天晚上,妈妈认识的那个叔叔来了,他提了一包色彩缤纷的软糖,放到茶几上,对着我憨笑:“同事去上海,带回的土耳其软糖,你们尝尝。”
妈妈幸福地笑着吃下一枚糖,而我,捏着那软软的糖,眼泪差点儿下来。
这样的糖果,多年以前,他也曾给我们带回来过。那时我还上初中吧,他还是个意气风发的年轻男人,随老板去南方进货,回来悄悄地将几块软糖塞到我的手心里,还一个劲地嘱咐:不许让你妈吃啊!
现在想来,那时,他同妈妈的感情就不太好了吧。否则,几颗糖再珍贵,也不至于只宝贝我一个。
现在,土耳其软糖成了大路货一样普及的零食,妈妈也终于遇到了愿意馈赠她甜蜜的男人。可是,他呢?他的手心里,现在还有什么?
那天晚上,他风尘仆仆地跑到我的梦里来了。一个大雨的深夜,高烧的我迷迷糊糊趴在他的背上,头上顶着雨衣,被他气喘吁吁地背着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跑。跑着跑着,一个趔趄摔在路牙子上,他慌里慌张地爬起来:“没事吧,宝贝儿?”迷离的路灯下,我尖叫一声,他的右耳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划破,鲜血直淌。可是,他根本不管,见我没摔到,背起我来继续在大雨中奔跑……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哭了有多久,最后醒来时,枕头已经湿了一大片。茫茫然走到阳台上去,繁星满天的城市,好像一座浮在大海上的孤岛,我尽力向远处张望:我的爸爸,他今夜会睡在哪里?
叔叔知道我要他的电话时,激动得声音都有点儿颤抖了,湿着眼睛告诉我一个秘密。其实,大学时的那些学费和生活费,都是他的。
“他知道你们不愿意原谅他,所以才以我的名义将那些钱转给你。”,
我垂头记下那个号码,简单的11个数字,被泪水洇湿了一次又一次。是,无论他做过什么,那些伤痕一直都会在。可是,看到他的落魄,我还是无法做到无动于衷。
爱一直都在
我在紧邻火车站的一家逼仄的旅店找到他。
看到我的第一眼,他竟然一下矮了身子蹲在地上抱头抽泣起来。
我五味杂陈地看着他,今天的他,不像前天那么邋遢了,但是,白衬衣上的污渍依然在。右耳上的疤痕,在他斑白的发下若隐若现。这就是多年前那个雨夜留下的疤痕。
我用力拉他,一边哽咽:“早知道有今天,当初你是何苦?”
他抽泣的声音更大了:“丫头,爸爸对不起你。我,我其实没脸来见你,但是,我又太想你了,真的是太想你了。”
我这才知道,他来这个城市,巳经好多次了。刚开始,他找不到我和妈妈。后来,找到了妈妈,没有她的允许,他又见不到我。
“你真傻,叔叔不是有我的电话吗?”我湿着眼睛去掸他衣领上的灰尘。
“不,我已经伤害过你妈一次,现在,你是她的,没有她的允许,我不能贸然去找你。”他一边淌泪,一边小心地规整自己的衬衣,“你看,这件衬衣,还是你高二那年买给我的生曰礼物。爸爸一直穿着,就总觉得,我的闺女还在身边呢。”
他哆嗦着唇角含泪而笑。我将脸埋进他的手心里,泣不成声。
我以为这个男人早已在新的幸福中花团锦簇到忘我,却没想到,他夜夜怀抱女儿当年买给他的一件衬衣,为自己的错误追悔莫及,为失去的亲情肝肠寸断。
我和康离坦陈了过往的真相,他一把抱住我:“亲爱的,你做得对,无论如何,他也是我们的爸爸。”
让我感激的是,结婚前夕,妈妈含泪默许了我的请求,允许爸爸和她,最后一次肩并肩站在一起,将我,他们共同的女儿,交到康离的手里。
婚礼前夕,我和康离前往家乡的小城去找他。
城郊的出租房里,爸爸的小屋空空荡荡。房东告诉我,他刚刚去了孤儿院。原来爸爸一直在孤儿院做义工。
“老头总说孤儿院的那些孩子,能让他重新看到女儿的童年。”房东知道我就是他的女儿后,紧着告诉我这些话。
我和康离赶到孤儿院时,爸爸正和一群安静的孩子坐在电视前,他们在看一部片子的片花——《在某处》。我知道这部刚刚在威尼斯电影节上获得金狮奖的电影,它讲述的是一个婚姻破裂的好莱坞明星,被女儿从人生边缘拯救的温暖故事。
爸爸看不懂英文字幕,但是,他脸上的泪,却一直连续不断地掉下来,打在他身上那件灰色的衬衣上。那是我新近买给他的51岁的生日礼物。
我立在他的背后,刹那间万千感慨。我们的情感,总要经历各种各样的考验。但是,无论生活怎样千疮百孔,在我们内心的某处,总有深沉强大的爱,静静蛰伏在某处。原谅背叛,选择宽容,伺机而动,厚积薄发。
已经错过的人生不会再次重来,但是,宽恕和原谅,却能让沾染了黑色阴霾的花朵,重新沐浴在温暖的艳阳之下。这或许就是水流百川归大海的幸福和希望。
胡晓宇摘自《婚姻与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