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回妈妈的爱

猪小浅

我在这句话里愣住了，随即笑了起来。你的语气里有责备，可那分明是一种母女之间才有的亲密。

1

我六岁那年，你生了弟弟小君。

家里所有人都喜上眉梢。一直盼着有个孙子的奶奶，忍不住老泪纵横。一向最疼爱我的外婆，笑得合不拢嘴。就连在我眼里铁血男儿的老爸，也红了眼眶。而你的表现，更为夸张，从小君出生那天开始，好像就忘了还有我这个女儿。你的世界围绕着小君转，之前那个疼我的你，突然就凭空消失了。

年幼的我，一直不知道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有天，我问外婆：“我妈为什么突然不喜欢我了，就因为我是女孩吗？”外婆被我问得怔住了，她急得直摆手，安慰我说：“不是的不是的，弟弟现在小，妈妈花的心思多一点是应该的，就像你很小的时候，妈妈也是这样疼你的，你要理解哦。”

我在外婆这种柔软的解释里，感到心满意足。我愿意相信，一切都像她说的那样，只要等弟弟再长大一些，你就会分出一部分的时间来爱我。

然而后来，我知道的真相有点残忍。那个下午，我在书房写作业，你和外婆在房间里说话。我写累了去找你们时，却在门口隐约听到外婆的声音：“不管怎么说，你都养她这么大，即便不是亲骨肉，也有感情在。可别偏心偏得太过分。”你回答外婆的语气，听起来有些不耐烦，你说：“妈，我都知道了。但小君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感情能和小丽一样吗？”

我愣在那里。你一定想象不出，我的世界在那几秒钟的时间里，经历了怎样的波澜。后来在我哭着追问下，外婆告诉我，我并不是你和爸爸的亲生女儿，而是在你们结婚后一直没能怀上孩子的情况下，从孤儿院领回来的孩子。也就是说，即便小君的到来剥夺了你对我全部的爱，我却连嫉妒的资格都没有。

这个事实，让我一个人偷偷地难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有些东西，突然就变得不一样了。

2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高一那年，我在县城里住寄宿学校。有一次我突发急性阑尾炎，被老师和同学送去医院，医生说要马上手术。

你在电话那头抱歉地说：“哎呀，真不凑巧，明天我们单位正好有领导来视察，走不开啊。这样吧，我让你爸爸过来。你别紧张，没事的。”

一直到做完手术的第三天，你才出现在我的病床前。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不在身边，我是有那么一点记恨你的。而最让我绝望的是，后来我才知道你没来的真正原因，并不是单位有事，而是第二天刚好是小君的生日。和我的手术比起来，小君的生日更重要，这就是我和小君在你心里的不同。

大概是那次之后，在我心里，关于母爱的那一部分亲情，变得异常淡薄。我开始在心里，一点点地疏远你。

读大学时，我很少回家。我的男友无法理解我，就像我没办法理解他每天都给家里打电话，和他母亲唠家常一样。我们在这一点上的矛盾无法调和。分手的时候，男友朝我吼，你这人怎么这样，是不是以后对谁都六亲不认啊？我和他大吵一架，我觉得他不懂我心里的苦。

现在想来，我会大动肝火，只不过是因为他赤裸裸地说出了一个我不愿意承认的事实：在亲情这一块，我的心里确实有个缺口。

3

对于这个缺口，我没想过要怎么去填补。甚至偶尔你想要关心我，我也冷漠地拒绝你。我在离家很远的城市工作，生活，我们互不打扰。我和你渐渐以一种不亲近，却也不妨碍对方的方式和平相处。我以为这样的状态会一直持续下去。

直到我订婚那天，你再一次让我觉得，我在你的眼里，可能有点多余。

说起这件事，我想先说说小君。这些年，小君在你的庇佑下，有点一事无成。他读完中专就回了小城，在你托关系找的一家事业单位混日子。就连找女朋友，也是你亲自出马，一手安排。我订婚的时候，弟媳已经给你生了个大胖孙子。

然后，你的世界开始围着孙子转。我跟你提起订婚这件事的时候，你看起来有点像是旁观者：“小丽，你看我现在哪里走得开？让你爸爸去就行了，再说还有你小叔小婶他们在呢。”

可是妈妈，他们怎么能代表你呢？

尽管我们之间好像越来越没有感情，可在我人生当中最重要的时刻里，我还是希望能看到你，这是一种来自内心的本能。以前你说因为小君，没有时间。而现在因为孙子，还是没有时间。你分给我的时间，真的少得有点可怜。

后来我结婚的时候，亲戚朋友还有邻居都在议论说，你太偏心，眼里只有自己的亲生儿子没有我这个领养回来的女儿。顶着这样的压力，你不得不开始给我准备嫁妆。我看着你，在心里对自己说，这辈子我也不会原谅你，不会原谅你如此忽略我。我生孩子坐月子时，你突然问我，需不需要你来照顾，我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你。我不知道你这样问我的时候，有几分诚意。但我拒绝你的时候，我感觉到你眼神里的失落。可能你没想到我会拒绝吧，这些年，你难得这般殷勤地关心我，却被我不识好歹地拒之门外。

现在想来，我会这样做，是带着那么一点恶意的。在你和婆婆之间，我宁愿选择和自己相处时间还不是很长的婆婆。任谁都能猜出，我和你不亲密。我用这样的小伎俩，让你陷入众矢之的。周围人都对你评头论足，说你偏心，而你无力反驳。有那么几次，你说，小丽，我们聊聊好吗？全都被我找了个理由挡了过去。那时我固执地觉得，我们已经错过了相亲相爱的最好时期。

4

可我没想到，有一天，那样强悍的你会突然病倒在床上。

是胃癌早期，医生说只要尽早治疗，就不会有大问题。特别记恨你的时候，我一度以为你老了病了，我才不会管你，等你真的病了，我突然特别害怕失去你，我下意识地想要照顾你。当然，可能还有另一方面的原因，我想通过自己的行动来获得认可，想用这样的方式让你觉得，你看，关键时刻还是我对你最好。

那段时间，我和老公忙前忙后给你办理住院手续，托人给你找最好的主治医生。而小君，这个被你保护过度的儿子，一时慌了阵脚。他跟在我身后，说一切听我的。

我一下子成了这个家的主心骨。我休了年假，每天医院家里来回跑，给你煲汤，帮你擦身子。隔壁床的阿姨羡慕你有个懂事的女儿，所有来看你的亲戚朋友，全都对我赞不绝口。也有人责备你说，现在知道还是小丽对你最好吧？

你在这样的责备里，看起来有些尴尬。

特别是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我能感觉到你的欲言又止。有天，医院问我选哪种药时，我毫不犹豫说，用最好的。然后等我回过头来的时候，看到你的眼睛红红的。

后来，等到病房里只剩下我们两人的时候，你拉着我的手，说：“小丽，对不起啊，妈这几年忽略了你。我和你爸好不容易有了小君，我下意识地就将心思放在了小君身上，真的对不起，你原谅我好吗？以后我不会这样了……”

说着说着，你的眼泪掉了下来。我一定是被你的情绪感染，也悄悄地红了眼眶。

那是我有了自己的孩子之后，第一次试着从你的角度来理解你。也许你并不是不爱我，而是因为小君的得来太不容易，让你过分沉溺在那份喜悦里，而忽略了我。而这些年，我除了在心里埋怨你，从来没想过主动缓和我们的关系，甚至还用冷漠将你挡在我的世界之外。

现在想来，我们之间会变成这样，我自己也有很大的责任。而你住院的那段日子，应该是在有了小君之后，我和你最亲密的一段时光吧。

5

出院后，你像变了个人，想方设法地对我好，对你的外孙女好。你隔三差五给我打电话，让我们一家三口回家吃饭，而饭桌上都是我小时候最爱吃的那些菜。你不停地问我，好吃吗，好吃的话，妈下次再给你做。我看得出你的诚意，也想和你亲密，但即便我和你都很努力，这些年缺席的感情，还是让我们之间有无法弥合的缝隙。偶尔想起你完全无视我的那些片段，心里还是觉得难以释怀。

年初的时候，老公公司的资金运转出现问题，我们急得团团转。最后借遍了身边的亲朋好友，还是差了一小截。那天晚上，突然接到你的电话，你有点不高兴地朝我嚷：“王小丽，是不是你走投无路了，也想不到还有你妈可以帮你一把？”

我在这句话里愣住了，随即笑了起来。你的语气里有责备，可那分明是一种母女之间才有的亲密。我心里的那点疙瘩，在那个瞬间，突然就解开了。

是在那天之后，我逐渐明白，让我和你回归亲密的最好办法，并不是拼命地讨好对方，而是学会接受和放下。接受你曾经没那么爱我，放下心底对你的那点芥蒂，然后在以后的时光里，重新相亲相爱。毕竟茫茫人海中，能够母女一场，已经是难得的缘分。

也许我们已经错过最该亲密无间的时光，但一切还来得及，不是吗？未来的日子，我想要珍惜和你相处的每一天，重新捡回我们错失的亲情。在我心里，你永远在母亲的位置。

童鸣摘自《妇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