龟吸法

2016-05-14 12:32冉正万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16年5期
关键词:黄叶

冉正万

未来世界,提出龟吸法、主张慢生活的慢协会在世界范围内拥有数量庞大的会员。慢协会会员、一位传记作家冒险深入创造这个快世界的“极梭地下交通集团”,拍摄了一卷纪录视频,片中到底曝光了什么秘密?慢生活只能是人类最后的假想?

绿叶在窗子四周生长,叶片里的秒针记录着漫长而宁静的时光。

“慢协会各位同人,请按照慢协会章程,以每分钟呼吸七次的频率进行龟吸法体验:呼……吸……呼……吸……好了,3分钟,我们做了21次龟吸法,有的同人还是略快了一点,下去后好好练习。龟吸法是我会瑰宝,只有掌握了龟吸法,才能做到3分钟21次。慢,是生活;快,是反生活。请回应。”

会议室是按岛式音乐厅设计的,主席台具有强劲的反射功能,墙壁石材则具有完美的吸音效果,除了主席台,会场里面的掌声、咳嗽声、手机铃声都会被墙壁吸走,而主持人的声音,无须任何电子辅助设备就能均匀地送进所有与会者的耳朵。

龟吸法是乌龟式呼吸法的简称。

“好,回应得很好。今天的会议是请各位同人观看我会会员、致力于推广慢生活的黄叶南寄同人的纪录片。各位同人在观看视频时可随时提问,我乐于解答。虽然我是主持人,但会议的中心是你们,是在座的各位。中间我们将做三次龟吸法,以利大家身心健康。”

慢协会成立于2035年,当时只有231名会员,国籍仅限于中国、日本、美国、英国。到2083年,会员人数达到1.34亿,国籍增加到363个国家和地区。2035年去世的人永远不知道,因为互联网造成的封闭性和开放性,大国纷纷解体,美国分成13个,日本分成4个,地图出版社世界地图编辑室闲得蛋痛的状况一去不复返。慢协会的理念和政府倡导的经济发展总是背道而驰,世界地图一再重绘并不影响慢协会的发展,只用了十二年,其会员已经遍及所有国家和地区,连非洲一些小部落都有人参加,虽然他们未必完全理解慢协会的宗旨,但他们热衷于谈论慢生活、实践慢生活,以能把与慢生活有关的句子倒背如流而深感自豪。

政治家和文化名人如果不知道慢生活,就有被追随者抛弃的可能。就像几个世纪前,民众喜欢粗暴果断残忍的领导人。现在文绉绉成了时尚。

慢协会一直强调,不能把慢生活仅仅理解成吃饭慢一点、行动慢一点、说话慢一点、学习慢一点、爱情慢一点、结婚慢一点、生育慢一点。如果有人如此理解慢生活,会让慢协会的资深会员感到难堪。去邻居家串门像蜗牛一样三个小时才爬过去,这并不是慢协会提倡的。慢协会强调的是适合人类身体和心理的一种慢的状态。要理解这种状态并不是加入慢协会就能实现的,而是要经过多年的体会、练习,在日常生活中形成一种习惯,把慢的趣味融入对世界的理解,并且享受到慢的快乐,这才是慢协会的宗旨。慢,不仅是一种精神上的需要,也是身体的需要;不仅仅是身体的需要,也是社会的需要;不仅仅是社会的需要,也是人类得以存在的需要。

三年一届的会员代表大会在鸡骨岛召开。鸡骨岛环境恶劣,一面翻滚着被严重污染的海水,一面是终日不停的寒风。不过这里非常适合开会,室内环境最大限度接近自然,空气和水都经过最先进的设备净化,据说已经达到马可·波罗时代的标准。主持人深呼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地说:

“各位同人,请把座椅调整到标准态,采用自由式呼吸法,听我介绍第一位候选人。我会黄叶南寄同人近年来以极梭地下交通为考察对象,行程8.34万公里,相当于沿赤道绕地球两圈。大家知道,极梭地下交通集团对我会活动向来有抵触情绪,黄叶南寄同人冒着极大风险,与极梭公司上上下下斗智斗勇,完成这项浩大工程,殊为不易。黄叶南寄同人访问的第一个人是快刀手王印。请看视频。”

王印大学毕业后就在普济医院工作。医院福利好,王印一去就有独栋别墅,虽然并不是真正的独栋别墅,是建在别的高楼顶上的独立别墅,但水、电、气、电梯是独立系统,电梯直达地下高铁贵宾通道。除了别墅,还有最新一代的机器人保姆,由于采用的是眼球识别技术,这个机器人只听王印一人指挥,安全性能和灵活性超一流。医院承诺,王印做完三千例手术,将换成落地别墅。做完一万例,可以把别墅建在人迹罕至的任何一个角落。自从极梭公司垄断全球高速运务以来,全球人迹罕至的角落逐月递减,至今已经变成稀缺资源,最新统计数据不足八千个。普济医院院长手里也仅仅掌握十三个。这十三个是他刚上任时高瞻远瞩,举全院之力买下的。不过,你们不必担心,这个奖励办法实施以来,还没有一个医生获得过。这些医生还没有完成一万例就倒在了手术台旁,自己成了病人、废人。

王印信心满满,并且早就超过了三千例。他没从别人的屋顶上搬下来,是因为从现在的独立别墅到医院只要7分钟即420秒。若是搬到落地别墅,上班时间将多花900秒即15分钟。普济医院的计时器只有秒,没有分,没有小时,对外宣称这是视生命为第一的服务宗旨。只有内部人士知道,自从以秒计时以来,这对医生护士的考核几乎是一种摧残,迟到一秒就视为缺勤。考勤设备是一台红外线扫描仪,医院预先输入所有医务人员的红外线资料,只要一进大门,这台最先进的考勤仪就可以记下医务人员的上班时间。虽然每个人都可以发射出红外线,但每个人发射出来的波长是不一样的,就像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世界上也没有两个红外线波长相同的人。

王印不但适应,并且很赞赏这种考核办法,他一次也没迟到过。

王印做手术时,如果某个护士晚到一步,他会毫不客气地斥责:“你干什么,我都等你两秒了。”

除了做手术快,王印吃饭喝水也快,他吃一顿饭只用123秒,喝一口水只用0.7秒。只有如厕时间,他无法快起来,因为饮食单调,他的便秘越来越严重,如厕时间也越来越长。谁要是劝他利用饮食改善一下便秘,他会像隐私被揭一样暴跳如雷,从此不和你说话。

这世上,他最讨厌的人是中医大夫,尤其是老中医,然后是京剧演员。有一次,华都戏院一位京剧演员去做痔瘘切除手术。王印知道他的身份后,拒绝给他做手术,叫医院安排别的医生。他认为,这些慢腾腾的人都是对生命不负责任的人。

有一天,传记作家黄叶南寄要求采访他,他一口拒绝了。王印认为文学是狗皮膏药,早就过时了,所以他一开始就对黄叶南寄抱有成见。其实黄叶南寄不是传记作家,他约会王印另有目的。社会上成功人士大都喜欢立传,对找上门来的传记作家,就像幻想当明星的少男少女遇到星探,大多喜不自禁。黄叶南寄以为王印也是这样的人,没料到不对位,碰了一鼻子灰。黄叶南寄誓不罢休,他找到普济医院院长,告诉他,自己采访王印,实际上是宣传普济医院,是为了让更多的病人把医保卡交给普济医院。院长很高兴,答应亲自出面劝说王印接受采访。但院长希望黄叶南寄先写写他,然后再写王印,费用好商量。黄叶南寄嘴上虚应着,心里很鄙视院长假公济私的做法,决定直接去找王印。

王印每天从家到医院,从医院到家,他不走别的路线,只乘坐地铁专线。但黄叶南寄要找到他,并非易事。因为这是一条封闭路线。他从独立电梯进入地下高铁,地下高铁行驶到普济医院,专用电梯直接把他送进办公室或手术室,整个过程就像一颗钢珠从管子的一头滚到另外一头。黄叶南寄要见到王印,必须进入这个封闭系统。医院办公室和手术室是不允许外人进去的,这些办公室和手术室也是密闭系统的一部分。

黄叶南寄希望从王印早上起床后就开始采访。王印说他没时间和他说话,黄叶南寄在电话里保证,王印可以不回答他的问题,只要允许他待在他身旁就可以了,只待8小时。王印说,这是不可能的。黄叶南寄到了王印独立别墅所在的大楼,发现果然不可能,大楼所有电梯和消防通道都无法到达楼顶别墅。王印的别墅具有绝对的独立性,不光电梯直达地下贵宾通道,而且贵宾通道的电子门没有王印的指纹是打不开的。

越是具有挑战性,黄叶南寄越是不想放弃。

黄叶南寄采访王印,是想了解一下,这个传说中的快刀手对慢生活的看法,快和慢在他的生活中如何统一。慢协会主席团成员听了黄叶南寄的汇报后都劝他放弃,另外找一个采访对象,可黄叶南寄非采访王印不可,不达目的不罢休。经过慢协会主席团成员共同努力,在汽车博物馆租了一架直升机。这是汽车博物馆平时停在楼顶,用于消防的直升机。

在王印走出别墅前半小时,直升机把黄叶南寄送到了王印别墅的草坪上。还好,王印的别墅对天空是开放的。

直升机刚离开,王印的机器人保姆就走了过来,它身兼保安。它一上去就给黄叶南寄一拳,黄叶南寄猝不及防,鼻梁被打断了。黄叶南寄诧异地质问这是干什么,他不是小偷,他是来采访王印博士的。王印没有把这一条信息传递给机器人保姆,所以它毫无反应,继续向黄叶南寄挥拳,黄叶南寄避之不及,手指又被打断了。血肉之躯哪是钢铁智人的对手,黄叶南寄哀叫、求饶根本不起作用,因为钢铁智人根本不懂疼痛和哀求,也没有同情心。黄叶南寄围着假山和荷塘逃命,机器人在后面追赶。机器人的速度虽然不快,但它永不疲倦。黄叶南寄在绝望之中叫唤道:“你再追我就从楼上跳下去了!”他真的想跳楼,可他惊讶地发现,足球场大小的楼面没有一处可以跳下去,楼顶的围墙是他身高的三倍。要不是在直升机上见过这栋大楼,在楼顶上奔跑和在大地上奔跑没任何区别,天还是天,地也很像一块地,围墙被藤蔓植物巧妙地伪装成自然堡坎,沿堡坎还有一排人造轻材质大树。

黄叶南寄绝望之际,王印终于从屋子里出来了,他及时向机器人保姆下达命令,救了黄叶南寄一命。

王印对黄叶南寄很不礼貌,和机器人保姆一样冷漠,黄叶南寄都伤成这样,他没有安慰一句,反倒不耐烦地说:“你来干什么,我没时间陪你。”

黄叶南寄没把王印的轻慢放在心上,而是赶紧抓住机会,理直气壮地说:“我的鼻梁骨断了,两根手指也断了。现在我不是采访者,我是你的病人。”说完,不由自主地哭丧着脸。

王印拿起黄叶南寄的手指看了看。他不再冷若冰霜,他关切地问:“你得忍一会儿,你忍得了吗?家里做不了手术,只能去医院。”

“没问题,我忍得了。你的看家护院是不是程序有问题?怎么见人就打呀。”

“程序没问题,给它安装的就这个程序。”

前往医院的路上,黄叶南寄像一个喋喋不休的老太太,想方设法和王印说话,但除了黄叶南寄手术方面的问题,王印对其他事不予回答。

从别墅到医院,用了420秒。路上王印已经作了安排,一到医院,王印和黄叶南寄就进了手术室。王印和助手只用了180秒就处理好了黄叶南寄的鼻梁和手指。他们的手法像机器一样精湛、可靠、迅捷。黄叶南寄还来不及赞叹,就被柔软的硅胶机械手扶到手术室外,请他离开医院。

黄叶南寄向王印叫道:“王医生,我不会走的,我在外面等你!”

黄叶南寄在走廊上一等就是8小时。王印出来时见他虚汗淋漓,关心地问:“怎么了?伤口感染了?”

黄叶南寄回答道:“不是,我怕你中途离开,没敢去吃饭,现在饿得厉害。”

王印按了一下手背,通向餐厅的门打开了。黄叶南寄后来才知道,王印的手背上装有一块极薄极灵敏的芯片,以便他和医院某个部门取得联系,提出要求。

医院餐厅与众不同,每个饭厅只能容纳一个人吃饭,这是为了方便消毒,每个饭厅在用餐前和用餐后都要进行严格消毒。

黄叶南寄得到一份完全按照营养学配备的晚餐,他感到味同嚼蜡,如果不是饿得厉害,他是不会吃的。他对“5S”理念从未动摇过,但为了挤出和王印说话的时间,他以最快的速度吃完了自己那份晚餐,然后等在门口,像推销员一样告诉王印,什么是“5S”理念。王印听完黄叶南寄简单介绍的慢食(Slow Food)、慢写(Slow Up)、慢爱(Slow Love)、慢运动(Slow Motion)、慢旅游(Slow Travel)后满脸困惑,他的表情就像他是一个病入膏肓的人,黄叶南寄却在这里大谈美食与享乐,这根本就不是他所需要的。

黄叶南寄怕他赶自己走,灵机一动,说他被王印的机器人保姆追打时,嵌在他手臂上的银行卡掉在王印的别墅里了。黄叶南寄的银行卡是他十八岁时,他的父亲送给他的成人礼物,这是一块只有米粒般大小的电子芯片,通过简单的外科手术嵌入体后,直到老死也不会丢失掉。最近推出的银行卡已经没人嵌在手臂上了,嵌入时是液体状态,只有八分之一滴水那么大,用注射器推进人体后自动塑形。而作为银行卡的功能,它呈什么样的形状都是可以的,可以附带隆胸、隆鼻,特别受女性追捧。据统计,有90%的父母选择在孩子刚出生时将其置入孩子眼底,利用眼球识别技术,用不着另外设置银行卡密码,既安全又方便,置有这种银行卡的人看一眼手机,就可以刷卡消费。

王印做外科手术虽然一流,但对待生活中的事,他像老太太一样糊里糊涂,不是弄不懂,是他压根儿就不想弄懂。黄叶南寄自己都意识到这个借口太拙劣了,都已经想好了进一步应对的话,“我的卡嵌得太浅了,几年前又不幸受过伤。”可王印什么也没问。

王印破天荒地第一次带外人进入别墅,他自己没去想这有什么特别的,却让黄叶南寄一个人屁滚尿流地激动着。王印仍然没有时间和黄叶南寄交流,他先去健身房跑步,然后冲凉。冲凉后立即进入书房,他还得为一部医学著作撰写相关章节。他撰写的文章每千字可折算手术十例。

黄叶南寄硬着头皮钻进书房。

黄叶南寄问:“你每天都是这么忙吗?”

王印没有回答,他不理解黄叶南寄说的忙是指什么,他像回答不出问题的小学生一样看着黄叶南寄。

黄叶南寄只好改变话题。

“你喜欢古习国的风景吗?”

王印还是没听明白。

黄叶南寄说:“我是说,你的花园是按照古习国的万佛山修造的,是万佛山的微缩景观,你一定去过那里吧?”

王印说:“我没去过,这是医院安排的,我不知道这是哪里的风景。”

黄叶南寄说:“万佛山确实漂亮。你这花园做得不错,不过,置身真正的万佛山,感受是完全不同的,你应该去看看。”

不知为什么,陡然间,王印的脸涨得通红。

黄叶南寄说:“在万佛山住上一个星期,因为清净无染,对身心健康是很有利的。”

王印的脸依然很红,他诚恳地告诉黄叶南寄,自从地面交通取消,全部转入地下,他就再也没见过地面上的景物。入住医院安排的别墅以前,他从初中到博士毕业,乘坐的都浅二型地铁,进站口就在他所在的小区,而出站口在他工作的医院。他已经二十多年没见过地面上的景物。他对风景的记忆还停留在十二岁,当时他正在上八年级,学校老师带班上同学去了一次植物园。

“你应该向医院提出休假要求。”黄叶南寄说。

“休假?休假会影响我的积分。再见,我得去写文章了,我只有快速完成这一切才能向院长提出要求。”

“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你对女性一点不感兴趣吗?”

黄叶南寄看见王印脸色大变,他正要道歉,不该问这个触及个人隐私的问题,但他来不及了,王印的机器人保姆站在身后,伸出加长手臂,黄叶南寄来不及躲闪,脖子已经被它抓住,随着手臂内部弹簧嘡嘡作响,黄叶南寄被拎了起来。

机器人保姆的身高平时只有一米五七,比王印矮20厘米,但抓住黄叶南寄后,它变成了两米五高的巨人。它的身高可以根据环境不同而自行调节。黄叶南寄被野蛮地推进电梯,他没有王印的指纹密码,既不能乘地铁出去,也不能打开电梯回到王印别墅,他像被关进大卖场的升降笼,用来招徕顾客的猴子,虽然无人参观,但他所遭受的折磨是一样的。他利用龟吸法,默想慢生活法则,直到第二天王印上班,才把他从普济医院的大门送回到人间。

王印博士按电梯密码时,下意识地跷了一下兰花指。黄叶南寄恍然大悟,原来王印是女博士,这才明白昨天问她对女性是否有兴趣时,她为什么会脸色大变。她的胸部、发型、身材、声音、体味不带任何女性特征。只有兰花指,这个几千年来根植于女性身体的习惯性动作还没消失掉。黄叶南寄为自己的莽撞道歉,王印迷茫地看了他一眼,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她在校对自己的论文。

“秘书长,请暂时关掉视频,我实在忍无可忍,必须打断一下。我认为,王印这样的女人根本不适合当医生,她如此对待黄叶南寄同人太不人道了。我提议由我会法律委员会,向法院提起诉讼,对王印的人性进行监督,并剥夺她当医生的权利。”

“根据《精神损害法》,至少可以判她入狱100小时。”

“我反对,我刚从慢慢网搜索到的资料。王印毕业于汇仁大学,现年三十六岁,身高1723毫米,体重74千克,现供职于普济医院,以做手术时速度极快著称。对病人施以手术,当然是越快越好,缩短手术时间不仅可以减少病人痛苦,还可以减少病人出血量,有利于病人术后恢复。我们对这样的人士要格外关心,让她领会什么是慢生活,而不是粗暴地诉诸法律。如果慢协会能让王印这样的人加入慢协会,我相信对慢生活的推广,一定会起到事半功倍的作用。”

“秘书长,这些事和今天的主题无关,请继续介绍黄叶南寄的工作。慢生活的精髓之一是秩序,我们的工作必须按照秩序来,一项一项地进行。”

“请秘书长介绍一下极梭公司。”

“好,各位同人少安毋躁,少安毋躁。请随着我的口令做龟吸法。呼……吸,呼……吸……大家踊跃发言,这很好,你们的发言已经同时录音整理,会员协调部将圆满解决你们的提问。为了方便黄叶南寄同人的介绍,我简单介绍一下极梭地下交通公司。

“极梭地下交通公司成立于公元2048年,是从最早的高速铁路和城市地铁发展而来的。

“据史料记载,人类第一条高速铁路距今已有180年。公元1964年,原日本国新干线系统开通,是史上第一个实现‘营运速率高于200公里的铁路系统。

“公元1983年,当时的法兰西第五共和国建成了第一条高速铁路,简称TGV,即巴黎东南线(巴黎-里昂),其高速技术超过了日本,运营时速达270公里,之后又相继建成了时速300公里的大西洋高速铁路和北部高速铁路。公元1990年5月18日,法国大西洋高速铁路线上,一列火车以515.3公里每小时疾驶,创造了客运列车的最新世界纪录。

“至公元2045年,时速600公里以下的火车都被取消了,因为它们太慢了,无法满足人们对速度的追求。从公元1990年到现在,已经过去了128年,我们无法想象128年前的人乘坐在今天的地铁线里,会是什么感受。古人不见今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这是很有趣的。

“今天早上,我从贝子关来鸡骨岛开会,乘坐的地下高铁时速已经达到1333公里。这还不是最快的,极梭公司沿赤道运行的极梭一号线已经达到2100公里,绕地球一周也只需要20个小时。90年前,地面高铁时速达到600公里,这些快速行驶的列车在地面行驶太麻烦了,从此全部转入地下。30年前,地下高铁提高到980公里时速,世界上最后一个航空公司倒闭了。与此同时,高速公路也失去了意义。我们当孩子的时候,还可以跟父母驾车沿京沪高速公路遗址旅游,现在再也没人能上这条路了。据说有一粒枫树种子落在了公路裂缝中间,枫树种子发芽生长,在它成长的过程中,树根不断把四周的沥青路面撑破、掀翻,制造了更多的缝隙,缝隙里落下更多种子,种子茁壮成长,现在,京沪高速已经变成了一条漂亮的林带。每到秋天,枫叶红了,地球资源卫星拍摄的照片上,林带像一条火龙,有人说它是红色长城,有人说它是活着的焰火。时间和自然是制造美的能手啊。

“地下高铁对世界的改变太大了。地下高铁首先使全球货币统一,地球最南和最北的人使用的都是同一种货币。货币统一后,人们很快抛弃一般货币名称,通称其为球币。统一货币是电子货币,只有数字在流通,没有任何形式的实物,纸币和金属币只有收藏价值,不再有流通价值。

“不过,地下高铁对人类改变最大的,还是日常生活。各位同人,我们继续观看视频好吗?”

“请带领我们再做一次龟吸法,刚才我有点打瞌睡。”

“很好,你的建议很好。来,我们来做龟吸法,请闭上眼睛,调匀呼吸,呼……吸……呼……吸……”

黄叶南寄访问的第二位是小学教师柳左左。她出生于中国,毕业于泛欧陆第一教育学院。现在是贡贝姆村的数理教师,教龄12年,已婚,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柳左左的先生在联合国环境署工作,他每天深入北冰洋,在一艘巨轮上收集热量,以此阻止北极冰川进一步融化。这是一份令人崇敬的工作。柳左左的先生在没担任船长以前,每天下班后乘直升机到最近的地铁口,转乘三次,即可在40分钟后到达法罗群岛上的贡贝姆村,与妻儿共享天伦之乐。当上船长后,他就只能一个星期甚至半个月回家一次了。因为他得指挥空勤小组把当天收集到的热量送到外太空释放掉。人类对收集热量的技术已经炉火纯青,对向外太空释放热量的技术尚在摸索阶段。这些热量是以反粒子的形态存在的,相当于一种高能束流,稍不小心就会爆炸。一旦爆炸,太空中转站会在瞬间化作齑粉。这也是人类现在还无法把这些热量加以利用的原因。这些热量被释放到外太空,对银河系甚至整个宇宙产生什么样的影响,目前还难以预测。为了不让最后一批北极熊在地球上消失,柳左左的丈夫及其团队必须努力工作,不可稍有懈怠。

尊敬的船长不能按时回家,柳左左就再也享受不到慢生活的乐趣了。在此之前,她可是慢生活的忠实拥趸,虽然她并不是慢协会会员,对慢协会毫不了解。她每天悠闲地吃着早餐,悦意地梳妆打扮,花上10分钟寻找不知放在哪儿的钥匙,把盆花放在窗台上又端下来,用白嫩光洁的手试试风速和气温,再确认是放上去,还是不放。坐在马桶上翻看漫画杂志,一个人哧哧地笑。手机“哇哦”一声铃响,这是先生上船后报平安的短信,短信内容是一颗心和一张笑脸。看完短信,柳左左这才稍显紧张,整理一下准备出门。

现在,柳左左再也慢不下来了。她从起床就催自己赶快洗脸,赶快刷牙,赶快换装,赶快吃早餐。她不光自己行动要快,还克制住怒火叫两个孩子快些再快些。这两个天使般的孩子,吃早餐时的表现在柳左左的眼里简直是两个小魔头。他们不是故意把奶油涂到对方鼻尖上,就是把自己不喜欢的东西挑到别人碗里,把自己喜欢的东西抢过来。老大以大欺小,还喜欢恶人先告状,说老二不好好吃东西。老二动辄张嘴大哭,把嚼得半碎的食物弄得满身满脸都是。柳左左只好在送他们出门之前给他们重新洗脸,重新换上干净衣服。

柳左左的先生荣任船长那年,柳左左请过三个保姆,前两位被两个调皮鬼气走了。第三位非常聪明或者说非常阴险,她把两个孩子的恶作剧通过微博公布出去,从此再也没有保姆愿来柳左左家了。

把两个孩子送上校车,柳左左感觉自己就要崩溃了。可当两个宝贝从车窗伸出小手向她再见时,她再忙也会停下来,给他们一个飞吻。送出飞吻瞬间,她的心一软,泪水盈眶:宝贝,我爱你们。

但容不得多想,她像老太太一样转过上半身,然后像受惊的麋鹿一样向家奔去,表情由年轻母亲变成准中年妇女。院子里一株她最喜欢的七里香枯萎了,她给了不在场的花工一个准中年妇女的表情——指责、无奈、痛心,下次见面,一定要狠狠批评。

屋子里很乱,她以最快的速度收拾了一下。船长曾叫她不必收拾,下班后回来再说。可她做不到,想到家里乱糟糟的,她就受不了,她会整天坐立不安,会感觉讲台上也乱糟糟的,整个学校乱糟糟的,心里更是乱糟糟的,几近崩溃。

收拾完屋子,手机“哇哦”铃响。这声音让她厌烦,她多次想告诉他,不要再发这样的短信了,她没时间看,也没心情看。可她连给他说这事的时间都没有,她只好忍受着这份多余的打扰。她把孩子的房间整理好,感觉已经没时间给盆栽植物浇水了。但必须浇,她不想让它们死掉,她希望它们茂盛地生长,它们是这个家里唯一没给她添乱的东西。

穿上衣服、拎上包,以最快的步伐去赶地铁。钻进地铁,她习惯性地拿出手机,启动家里的摄像头,让厨房机械手检查煤气关没关,门窗关没关,防盗门关没关。一切检查完毕,她额头上的皱纹终于舒展开来。

以前,对衣服不挑三拣四换来换去是不会出门的;现在没时间挑选了,从衣柜里拿出来就穿上。以前挑拣结束后,往往还是挑选第一件,觉得第一印象比较符合自己的心思。现在,站在地铁车厢里,车窗映出她的衣服,她感到痛心疾首:我怎么选这件呀,太难看了。

车厢里有座位她也不会坐,她站着,以便以最快的速度下车,以最快的速度出站。她没现在这么急躁时也很少坐。有一次,因为地铁出了点状况停了下来,她看见一个赶时间的中年妇女双手着急地拍打着大腿,仿佛拍打得越快越有可能让列车重新启动。柳左左当时就告诫自己,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这样,这副形象太寒碜太丢人了。站着,就不会拍打大腿了。

换乘学校猪笼似的专用地线快车,柳左左突然难受起来,她不知道屋顶游泳池的水是否放掉。这事厨房机械手可帮不了忙。游泳池是丈夫一时心血来潮修造的,不过,丈夫可不认为这是心血来潮。恰恰相反,他认为这比其他任何事都重要。他要孩子们从小就学会游泳。他说,地球上的冰川自200年前开始融化以来,人类就没法让它停止,海平面一直在持续上升。冰川热量收集工程耗资巨大,众多高海拔国家玩着花招拒付吸热费,收集热量工作一旦停止,海平面将急剧上升,到时候很多地方都会没入水下。那么,会游泳的人总比不会游泳的人多一条生路。

柳左左觉得丈夫的想法很荒唐,如果整个世界变成了汪洋大海,会游泳又有什么用?你能让他们一直生活在海水中?除非变成大鲨鱼。丈夫说,游泳还可强身健体嘛。这她不反对,只好让他建。

孩子们对屋顶游泳池非常喜欢,问题也正是喜欢,才给柳左左额外增加了很多麻烦。最大的麻烦是他们一下游泳池就不想出来,游泳和写作业比起来,当然是游泳好玩。好不容易把他们叫起来,还得给他们弄吃的,因为游泳助消化。可吃着吃着,瞌睡就来了。让他们睡吧,作业没完成;不让他们睡吧,第二天上课又没精神。

没办法,柳左左只能催他们。吃饭时催他们:快吃、快吃。写作业时催他们:快写、快写。游泳时也催他们:快游、快游。在两个孩子面前,她不会说别的话,只会说带快字的单句和短语。

昨天晚上,两个孩子嚷着去游泳,她本来是不许的,但经不起他们一再央求,只好让他们去。她刚把水放好,就招呼两个孩子:快游、快游。她的小儿子套上游泳圈,光溜溜地滑下去游起来。大儿子最近突然对赤身裸体感到害羞,游泳时非穿游泳裤不可。小儿子游了两圈,柳左左说:快起来、快起来,我们该写作业了。大儿子说,妈妈,我还没游呢。柳左左问,你在搞什么?还不快点游。大儿子说:你在这儿,我怎么换衣服呀,你是女人,我是男人。

柳左左哭笑不得。

“你算什么男人,你才九岁,你是男孩!”

“男孩也是男人。”

柳左左只好回避,让大儿子换游泳裤。因为哭笑不得,她分心了,现在想不起来,游泳池里的水有没有放掉。

猪笼似的专用地线直接到达教学楼。柳左左换乘电梯直接进入教室。

“同学们,现在开始上课。”

她一边上课,一边想着屋顶游泳池。上第二节课时,她突然冒出一句:同学们,水满了。见大家面面相觑,她突然惊醒。

“对不起。继续上课。”

她不允许自己再分心,在讲解“数理变化会被时间所限”时,她突然意识到,变化是一种假设,如果没有假设,时间就不存在。她觉得这一定意味着什么,可到底意味着什么,她却想不出来。

在随后的教研会上,教研组组长例行公事地抛出研讨内容:自从人类掌握了缩短水变成冰的时间,人类同时就在别的方面失去了同样多的时间。因为缩短的过程需要消耗能量,能量的获得会从产生能量过程中取走相应的时间。而延长冰化成水,由于同样需要消耗能量,人类因此再度失去时间。需要大家讨论的是,如何用数理公式清晰表达这一概念,并让学生运用自如。

这些在21世纪还未引人注意的概念,在柳左左的时代已经变成基本常识。

别的老师发言时,柳左左的心却被屋顶游泳池里的水缠住了。当她想到,如果孩子们提前回去,他们完全有可能去游泳。想到他们有可能淹死在里面,她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她的哭声把教研室里的人吓了一跳。

“柳老师,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教研组组长关心地问。

“看样子不像生病。”另外两位老师小声议论,“不会是船长发生什么意外了吧?”

柳左左既羞愧又尴尬。自己担心屋顶游泳池里的水,这样的事怎么好说出口呀。她突然明白“数理变化会被时间所限”意味着什么,假设只存在于教学中,生活中没有假设。她不敢假设游泳池里没有水。

她向教研组组长请假,她想回家去一下。教研组组长立即说,好,没问题,我会把教研内容发到你邮箱里。教研组组长安排一位姓姬的老师陪她去,柳左左坚决拒绝,拒绝的语气近乎歇斯底里。

没到下班时间,专用地线处于停运状态,要启动还得去找校长。校长签字后还得去找管理专用地线的行政部刘部长。刘部长像考古学家一样把放行条仔细看了三分钟。他认真负责的美德此时变成了一种恶行。柳左左心急火燎、心烦意乱。但她不敢发火,她怕自己一发火刘部长更慢。

“你知道吗?非正常启动一次专用地线,消耗掉的能量足以融化掉一座冰山。”

“我知道……对不起,我不知道需要消耗这么多能量。我是没办法了,我就用这一次,下次一定不用了。”

柳左左回到家,发现游泳池里果然满满当当,但她不回来也没问题,进入游泳池要先进入阁楼,而阁楼的钥匙在她手上,她不在家,孩子们是进不去的。

把值得怀疑的地方全都检查了一遍,柳左左终于放心了。但她并没有因此慢下来。她必须马上回到学校,她不想因为半天事假影响自己的出勤考核。刚进入地铁,她突然想起,自己没请刘部长为她返校开启专用地线,她只好提前一站下车,然后去乘坐地面交通。地面交通的速度不但慢,还很不方便,要步行过两个街区才有。由于长期不去乘坐,她有点蒙,不知道方向是否正确。快步行进中,她感到小腿肌肉颤动,小腹一阵痉挛。她难过地想,天哪,自己都有赘肉了。

柳左左以极快的速度回到学校,刷卡时间已经过了,学校已经放学了,地线停开了。她怏怏不乐地再次回到地面交通车上。她一天中的8个小时,就这么快速地过去了。但她还得以最快的速度奔跑,孩子们肯定已经回到家了。在她的潜意识里,她在家,家就是港湾,是天堂;她不在家而只有孩子们在,家就变成了充满危险的地方。电源、刀具、药品,没有一样不对粗心的孩子构成威胁。

柳左左对黄叶南寄说,她也不喜欢快生活,但她没有办法,她希望快点,再快点。她说她经常做同一个梦,梦见自己在一张被水打湿的纸上作画,刚开始感觉非常好,自己在画一幅最新最美的画儿,但画着画着,色彩被水洇开,纸上模糊不清。

黄叶南寄征得船长的同意后,记录了柳左左两个24小时的活动,发现她说“上班”“三分钟”等词儿时,下意识地咬紧牙关。黄叶南寄提醒船长,再这么下去,柳老师极可能患忧郁症。船长忧郁地说,他感觉自己妻子已经有忧郁症了。他对慢生活理念非常赞同,对慢协会卓有成效的推广表示由衷的敬意,他希望我会派专家到他的搜集船上搞讲座,在船员中推行慢生活,我会主席团即将对此事进行研究,制定讲座内容和行程安排。

“怎么样,听累了吧?慢,是生活;快,是反生活,我们再做一次龟吸法。做龟吸法时,各位同人可以把自己想象成一只乌龟。猎豹的速度快,平均寿命只有6.9年。乌龟的速度慢,平均寿命300年。如果我们一生下来就是奔向死亡,还是慢点好。下面有人提问,请讲。”

“有人认为慢生活的真髓是自性真如,说天有尽时,地有尽时,人有尽时,因此不足以托付;佛无边际,法无边际,僧无边际,所以方能够皈依。请问你赞成这种说法吗?”

“这个问题我没想过,自性真如说起来也很复杂,我们改天再研讨这个话题好吗?今天还是以看黄叶南寄同人的视频为主。这位有什么问题,请讲。”

“能不能和船长商量,让我会理事乘坐热量搜集船到北极旅游一次,观看一下极地风光?别的地方我们都去过了,北极因为交通不便一直去不了。”

“这个……”

“我反对!我反对与慢生活无关的任何旅游,这种走一方吃一方的思想,是两百年前某国人的落后思想,我们决不允许这种思想死灰复燃!”

“这不能称之为‘思想,应该叫习惯或者恶习。”

“可悲啊,刚刚才进行过龟吸法,不到一分钟就像吃了炸药一样。我建议再进行一次慢呼吸,直到情绪稳定为止。”

“别搞争论,争论起来没完没了。主持人,请继续,别理他们。”

黄叶南寄访问的第三位是极梭地线的技术员。目前高速地铁有三类,一是城市地铁,二是州际地铁,三是国际地铁。城市地铁在浅表运行,分浅一型、浅二型和浅三型。其下是州际地铁,州际地铁下面是国际地铁。州际地铁两个停靠站之间的距离不能小于100公里,国际地铁最短站点距离是1000公里。这位技术员在17号国际地铁隧道里监测地温,监测室位于北纬27度22分与东经108度15分交叉点,距地面675米,地面上最小的地名可意译为两棵缠绕的树,但极梭公司的人喜欢用“两拐二两杠幺洞八幺五”来指称这个监测点,即2722-10815。他们喜欢让自己有种神秘感。

地铁自动化程度早就达到了盲人也能驾驶的程度,但为了安全起见,在一些关键部位仍然派驻了经验老到的监测员。地下高铁现在遇到的最大威胁来自地壳运动,3年前,曾有一列地下高铁驶入地中海马尔马拉地区,突然遭遇埃特纳火山爆发,地下隧道被岩浆封堵,车上2112人全部罹难。

在两棵缠绕的树之下675米的监测室里,患有重度白化病的监测员把监测室布置得像皇宫,但只有一把椅子。黄叶南寄进去后,他们互相谦让,谁都不坐,椅子隔在他们中间,像第三者一样聆听他们说话。

“我不知道什么是快,也不知道什么是慢,对我来说,快和慢是一回事儿。”监测员说。带着极不情愿被访问的冷淡,瞥了一眼黄叶南寄的采访提纲。

“你多久上去一次?是轮班还是轮岗?”

“我不轮班也不轮岗,上去的时间也不确定,有时几个星期,有时几个月。”

“你总得上去透透气呀。”黄叶南寄以玩笑的口气说。

“我不用透气,监测室的气一天要更换几百次,很新鲜。”

说话时一趟国际地线驶过,监测室里的震动并不明显,但能感到强烈的风从缝隙灌进来,然后又像涡轮机一样把里面的空气抽出去,把一些没固定好的东西折腾得噼啪响。黄叶南寄很吃惊,也很害怕,他担心自己被尖叫的风撕成碎片。监测员介绍说,其实监测室密封很好,但仍然抵不住高速气流的袭击。

“这里离大海很远呀,怎么会有股海腥味?”

“地铁的速度达到1080公里后,从海边卷入的空气要行驶1000公里后才能全部释放掉。我这儿离大海只有763公里,而地铁时速早就超过2000公里。就这么回事儿。”监测员说。他的表情似乎厌恶说下去,语气却又得意洋洋。这让黄叶南寄很是不解。

黄叶南寄问:“地下高铁的速度对人们生活有什么影响?据说,速度还有提升的空间,你觉得有必要吗?”

“我不知道有没有必要。带领人们向前跑的不是地下高铁。”

“是什么呢?”

“是他们认为有价值,或者即将有价值的东西。”

“哪些东西是有价值的呢?”

“你真是可笑,有没有价值对每个人是不同的,有人急于想去见某个人,他认为这是有价值的;有人100年也不想见到他,这同样是有价值的。和你有联系的东西才会有价值,和你没有联系的东西,你连它是否存在都感觉不到,怎么可能去讨论它有没有价值。”

黄叶南寄很尴尬。但他不得不承认这位浑身泛白的技术员是对的,他的表情和音调都像哲学家一样酷。黄叶南寄对他一会儿同情,一会儿讨厌,一会儿害怕。

“你知道慢协会吗?”

“知道,你来之前不是把资料都给我看了吗?”

“你的工作状态倒比较符合慢生活的理念。我想请你加入慢协会,和我们一起推广慢生活,为……”

“我不加入,你们的理念是不成立的,你们把交通工具的快慢当作罪魁祸首,这太幼稚了,太可笑了。”

“我们强调的是生活态度,交通工具只是一方面,你不能否认交通工具对慢生活没有影响!”

黄叶南寄话一出口,就微妙地感到一种虚无。好在他及时调整了自己的情绪。他暗自思忖,这个环境倒也适合他。白化病人怕光,监测室的光已经调到最暗。监测员高度近视,但他可以从打印机里打出字号大一倍的报纸和杂志。他有一套让人赞叹的设备,他看过的书报可以通过这套设备变成白纸重新打印出他需要的报纸和书籍。不过,技术员并没有把读过的所有文字都打印成新书。他把其中一部分保存了下来。这些书的开本统一为八开,书脊上的字号足有乒乓球那么大。

黄叶南寄扫了一眼,有《透明的红萝卜》《外省生活场景》《命若琴弦》《麦田里的守望者》《哺乳期的女人》《丰乳肥臀》《慧血》《山上的小屋》《金色笔记》《火焰的形状》《百年孤独》《白鹿原》《雾中回忆》《在细雨中呼喊》《花腔》《边城》等等,估计在千册以上。因为字号的原因,《白鹿原》被装订成34本。黄叶南寄感到惭愧,这些书他从没读过,虽然考博时作为文学史选择填空他得过满分,但现在已经记不得它们到底是什么人写的书了。

就在黄叶南寄犹豫着要不要结束访问回到地面时,监测员莫名其妙地笑了笑。他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

黄叶南寄看见墙上有一条透明的筛孔PVC管,管子里有一只老鼠和一只猫。老鼠机灵地奔跑,猫笨拙地追,无论猫多么努力,却怎么也追不上老鼠。黄叶南寄看仔细了,才发现猫的后腿上戴着一副特制的镣铐,黄叶南寄感到自己的脚踝痒痒的。猫不停地追赶老鼠,但猫并不凶悍,相反,它有一种绝望感。PVC管只比它的身体粗一点点,再不减肥,它就要卡在里面了。当然,老鼠也不轻松,虽然从没被猫追上过,但它一刻也不敢停,长期的恐惧感使它总是神经质地吱吱叫唤。当猫和老鼠的绝望感都很明显时,监测员像孩子一样嘻嘻笑,发笑时额头上一撮头发不停地发抖。就像他本应爆笑,但他努力控制着,把它压缩在身体里的某个地方。黄叶南寄在难受中好奇地想,老鼠为什么不一直跑,它只要坚持跑上几分钟,就有可能跑到猫的屁股后面,这样它就不用害怕了,因为猫在管子里掉不了头。继而他又悲观地想,其实人和这只老鼠一样,在某些情况下根本不知道猫掉不了头,只知道猫在自己身后。

监测员给猫和老鼠分别喂了一点零食,然后触摸了墙上一个按钮,筛孔PVC管隐去,墙上的布景像电影一样显映出来。布景图是一棵开花的椰子树。

技术员问黄叶南寄:“你见过这种椰子树吗?它名叫Talipot,原产于毛里求斯,现在快绝迹了。它100年开一次花,花开完后就枯死了。不开花时很漫长地活着,一开花却是刹那间的死亡。快就在慢中,慢也在快中,不是吗?”

他的话锋突然一转:“你刚才说到了交通工具,如果你认为交通工具对生活节奏确实有影响,那是你确实受到了影响。如果你按照自己的节奏生活,那么它的快慢和你毫不相干。极梭地下交通是人类对速度的追求,是为了完成人类儿童期的共同理想扩大活动范围,你认为它加快了生活节奏,这是你的错,错在意志不坚,错在把意志不坚当成外界的影响。”

黄叶南寄说:“你完全曲解了我的意思。你虽然在地下暗室里生活,但我相信你通过其他渠道不可能不了解,现在植物、动物的生长,工业品尤其是食用品的加工,在对速度的追求中已经发生了巨变,这样的巨变难道不是反生活的?难道还不可怕?”

“这是追求商业利润的结果。商业是商业,生活是生活。”

“商业早就是生活的一部分,怎么可能独善其身!”

他们各持己见,谁也说服不了谁。黄叶南寄认为,监测员对快生活的漠然态度是因为他过于孤独了,他的孤独是一种病。监测员则错误地坚持,选择什么样的生活是自主的,与外界毫不相干。

黄叶南寄离开地下监测室后,始终想着PVC管里的猫和老鼠,晚上噩梦不断,梦见自己在PVC管里爬行,前有老鼠,后有愁猫。他想打破PVC管,但浑身无力,连一支铅笔都拿不住。无意中发现,只有把被子卷成圆筒状,直挺挺地睡在里面,噩梦才会消失。醒来后以为自己是老鼠和猫,以为这才是梦境。如果不是慢协会龟吸法,他肯定崩溃。强制用龟吸法疗养,终于恢复常态。

“黄叶南寄同人回总部述职时,犹豫着要不要把他与监测员之间的对话写出来。斟酌再三后决定交给各位同人,相信大家自有甄别。促使黄叶南寄下定决心的原因是他坚信:慢,是生活;快,是反生活。”

主持人见下面交头接耳,决定暂停视频解说,等他们议论够了再继续。他走下主席台,加入议论的人群中,他也有小话要告诉他们。

他说,黄叶南寄同人在访问途中,听见有人说,生活节奏加快的主要原因,是来自消费品的不良诱惑。为此,黄叶南寄访问了FMCG联盟一位策划师。FMCG是Fast Moving Consumer Goodsr的缩写,即快速消费品。由于策划师的工作是引导或者说诱骗消费者快速消费,加速消费,所以他们一般不使用真名,在内部也使用代号。这位策划师的代号是年糕君。

年糕君自己并不是快生活的忠实拥趸,他只不过是利用自己的策划能力,获得慢生活的时间和金钱(这一点和慢协会对慢生活的阐释相左,慢协会认为慢生活与金钱无关)。50年前,快速消费品包括食品、个人卫生用品、烟草和饮料。现在已经延伸到日常生活的每个角落。年糕君的工作,不仅包括让消费者购买快速消费品,还要挖空心思挤占耐用品的空间,把快速消费品的市场份额扩大。比如说吧,在一般人的认识中,厨房机械手属于耐用品。现在市场上任何一款厨房机械手的使用时间都不会低于10年。但在FMCG联盟的操纵下,厨房机械手的内部构件有一半变成了快速消费品。给机械手换一个专用刀片,它就能削核桃,只削掉硬壳,不伤及果肉。刚开始,这种刀片削50个核桃就得更换。后来提高到200个,看似耐用多了,但给这种刀片增加切开骨头剥取骨髓的功能后,又只能用30次就得更换。使用率提高到100次后,他们又增加了把骨头碎成骨泥的功能。这确实为人类更营养、更健康作出了巨大贡献,但与此同时,消费者的“球币”也源源不断地流向快速消费品制造者和营销商。

这位策划师获得年糕君这个雅号,是他进入这个行当时最得意的一件事。当时有两百人竞争这个职务。联盟人力资源部给他们同样的考题。有一位九十二岁的中国老太太,牙齿全落,她孙子送给她任何东西她都舍不得吃。现在有一块孙子送的年糕,看考生们如何让她在最短的时间、最快乐地吃掉。有考生把年糕弄碎成糊状;有的装扮成她孙子,声泪俱下请她吃;有的笑容满面地威胁:不吃掉搞死你孙子。他们都没有成功,只有来自日本的年糕君做到了。他附在老太太耳边说:今天是皇军战败的投降日,今天刚好过去了150年,今天晚上皇军将卷土重来,今天晚上将袭击村子,今天晚上的主要任务是抢夺食物……他还没说完,老太太就用没有牙齿的牙床咬起年糕,并且乐呵呵地说:我装到肚子里,看他们怎么抢。

年糕君在总结他的成功经验时说,他的成功之处不是用皇军吓老太太,而是一直不停地强调“今天,今天”。“今天”是快速消费的关键。

在以后的策划行为中,年糕君紧紧抓住“今天”不放,获得了巨大成功。在推广一款护肤品时,年糕君策划了万人同时吹生日蜡烛情景。这一万个人是刚满十八岁的女孩。当她们吹灭蜡烛后,一个类似教主的人,以缓慢的声音说:当我们仰望星空,浪漫地遐想时,其实很多星星早已消失,我们看到的其实是几万年前的星光。然后是一万名老太太吹生日蜡烛。女孩们的生日蜡烛是18根,而老太太每个人只吹1根。

就这么一个宣传短片,让很多女性夜不能寐。但她们能想到的唯一的办法,就是赶快去买护肤品,并且不约而同地选择最新产品。买回来后,把以前买来的,用过的或者从没用过的,全部丢掉。她们相信最新的才是最好的。

黄叶南寄听了年糕君得意扬扬的介绍,愤怒地说:“保持青春的办法是心净,是断烦恼,是不喜、不怒、不哀、不怖,是良好的生活习惯,怎么可能是你宣传的那些护肤品?”

年糕君笑容满面地回答:“黄叶南寄君说得好啊,保持青春的办法确实是心净,是断除一切烦恼,是良好的生活习惯。可是黄叶南寄君,这样的说教不是已经有几千年了?几千年来有多少人做到了呢?不问别人,就问你自己,你的心净吗?你没有任何烦恼吗?既然心净不下来,烦恼又何其汹汹,最好的选择,还是买护肤品来用嘛。她们使用护肤品时能获得短暂的快乐,如果连短暂的快乐都不允许,又是何其残忍。你说是吗?黄叶南寄君。”

黄叶南寄别着脸想了5分钟,沮丧地说:“所有的道理都是有道理的,却很少有人按照这些道理去生活,反倒全都按照最不可靠的痴见去生活,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黄叶南寄君不是慢生活协会的吗?这个问题你们应该好好研究啊。”

“我很抱歉,我没能说服你,但这不是慢生活理念有问题,而是我对慢生活理解还不够深。但是我坚信,快只会把人类引向深渊;只有慢,才能抑止人类自我毁灭的脚步。”

年糕君请黄叶南寄参加由他策划的捐赠活动。捐赠对象是患有拿里地震医疗事故后遗症患者。这些人大部分住在会泽农场。

“黄叶南寄君,到了会泽农场,说不定你才能找到慢生活的用武之地。”

拿里地震并不是史上最大的地震,但地震之后的生命接力,被称为人类史无前例的胜利。那一年的诺贝尔医学奖,颁给了“生命接力”的领导者,虽然他仅仅是一名普通的外科医生。颁奖新闻成了全世界所有媒体的头条。感人场面让无数人声泪俱下。

现在,获奖者销声匿迹,所谓的胜利也没人提起。

我们不能因为这个时代信息超速地传递,就去指责人类的健忘也同样迅速。

不再提起,不是健忘,而是不敢正视悲剧。我们生活在悲剧的废墟上,以为只有爬得越高,离悲剧越远。

拿里地震发生后,第一时间赶到地震灾区的是朗贝尔医疗队,朗贝尔的设备和技术在当时是最先进的。他们能在10秒钟内检测出一个人的心率、血压、血型、呼吸、瞳孔、角膜反射等生命体征。这项技术在拿里地震发生前10年就已成熟,但大规模运用还是第一次。

他们到达灾区后,把手术台直接搭建在废墟上,对救援队送来的人体进行检查。在最短的时间内对伤员进行手术。手术是对人体进行嫁接。如果一个人只剩下头还是好的,就从其他死者身上切下躯干和四肢。大脑死亡才是真正的死亡,所以只要头还完好,他们就能给他装上躯干和四肢。

由于高甲氧基果胶的广泛应用,不再用针线缝合伤口,用一种牌子叫“泰远”的果胶进行粘连即可。这不但缩短了手术时间,这种果胶还有止痛作用,大大减轻了患者的痛苦。创口愈合后,果胶不用撕下,可以让它留在身体里,起到消除疤痕的作用,最后融入皮肤。

手术台是半机械化的,重新组装好的人被立即送到后方医院,进行更细致的修复,以便康复后既活动自如,又英俊漂亮。对有整容期望的病人,顺便给予免费整容。

当时,对成人的手术进行得更快些,因为年纪越大,所需要的四肢越不用挑剔,相差十来岁都不要紧。但儿童就麻烦了,年龄越小,四肢差别越大。加上血型的限制,要给一个小孩配好相应的、协调而又适应的四肢太难了。

刚开始,医疗队很认真,规定嫁接上去的四肢,与原体长短误差不能超过3毫米,大小不能超过1毫米。后来发现这很难做到,伤者虽然很多,但身体的区别太大了。长短一样,粗细有可能不一样。粗细一样,血型有可能不一样。血型一样,性别有可能不一样。没办法,医疗队只好放弃这个规定,把注意力转移到拯救更多的生命上来。

拯救生命获得巨大成功,用死者(脑死亡)身体卸下的肢体和器官,重新组装成的新人达十万人。死亡人数是无法统计的,因为每个躯体,都仍然有一部分活着。很难说,谁死了,谁活着。

对无用的残体进行配对统计,实际减少人口不到一百人。

当然,手术过程也遇到一些难题。只接一条腿或一只手还好,如果需要接两条腿,医疗队没法保证新接上去的腿一样长。当他们重新站起来时,只有穿上专门定制的鞋子,走起路来才不至于一瘸一瘸的。

不管是伤者还是医生,当时最重视的是腿,而不是手。因为手的长短不大容易发现,两条腿长短不一,走几步就能看出来。

但问题就出在这儿。

类人猿变成人,是从爬行与直立行走作为分界的,但如此重大的事件并不是简单地解放了前腿。前腿变成双手后,它们的性质也变了。手的敏感性不仅在运动机能上,更在它和大脑的配合上。它不仅是大脑的探测器,还是大脑的执行者。

有一位女士,地震时在炼钢厂上班,炼钢厂女人不多,受伤者大多是男性。她的右手被钢梁砸断了。去别的地方找同性配肢来不及了,医生给她接上一只男人的手。没料到这只手给她带来很多烦恼,她穿衣服时,它不是扣错扣子,就是穿错袖子。她脱衣服时,它却准确无误,并且动作极快。她觉得这既是她的手,又不是她的手。她得时时提防着,以免在她分心时解开胸前的扣子抚摸胸部,这只手喜欢把眉笔、口红像夹香烟一样夹在手指上。最让她受不了的是,洗澡时这只手的劲很大,感觉皮肤都被搓掉了一层。她多次想截掉它算了,不要了,做单臂人并不影响自己的生活。在家人阻止下,她才没采取行动。家人劝她,说这只手并非一无是处,以前她总是丢三落四,找不到钥匙,找不到手机,忘了锁门,忘了关气。自从有了这只手,她就再没为这些事烦心过。这只手的五根指头像五个小小的脑袋,在她还没看到没想到的时候,它们已经看到并完成这些该做的事情。它们带给她的惊喜和麻烦一样多。

和成人的烦恼比起来,孩子们出现的问题更多。一是嫁接上去的肢体和原有的肢体生长速度不同,它们长定型后,区别很大。二是这些肢体与身体出现的矛盾。

这些问题不仅影响他们的生活,还影响他们的性格。

当年只有五六岁、七八岁的孩子,现在已经二十多岁、三十来岁。人生中最美好的年华,可因为他们身体被嫁接过,他们比常人多了一份排异的负担。只嫁接了一件还好,那些嫁接了两件三件,这两件三件又来自不同的躯体,他们的烦恼就是别人的两倍三倍。

最难受的是他们的梦,只要一睡着就会做梦,并且所有的梦都是混乱的,梦里充满了他们不认识的人,他们要求他们做这样做那样。虽然仅仅是做梦,可他们醒来时,却像真做过很多事一样,浑身筋疲力尽,比跑马拉松还累。

在社交上,由于情绪不稳,急躁、抱怨、怀疑、自暴自弃等等行为,让他们很难交上真正的朋友。有的男孩才十几岁就爸爸化了。爸爸化不是真正的父亲,没有父亲的权威和责任感,只是像爸爸一样爱多管闲事、爱唠叨、爱自以为是。女孩则妈妈化。她们关心所有人,但任何一件不合她们心意的小事都会让她们大发雷霆,没完没了地控诉。

爸爸化和妈妈化的年轻人说话时,用词好像很浪漫、很热情,当你认真体会,却又发现他们的冰冷与麻木。和他们见面时,大多数人会觉得没什么,他们挺正常的,跟你我没什么区别,可一旦告别,立即会有大松一口气的感觉,提醒自己今后一定要少和他们见面。

两年前,拿里发生过一桩盗窃案,犯罪嫌疑人当场就被捉住了,可法院至今无法对犯罪嫌疑人进行定罪。犯罪嫌疑人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承认自己确实偷了邻居花园里的花。可他解释说,他从没想过偷邻居的花,是他的手偷了邻居的花。偷花的手是他六岁时医生给他嫁接的,是另外一个小男孩的手。他管不住它,他从花园旁经过时,这只手把他带进花园,直到摘了十余枝,才知道这是在搞破坏。这些花很名贵,剪下来后每枝售价210球币,如果是八成熟的全苗,单株售价达8000球币。他并没把它们拿去卖掉,而是把它们插在花瓶里。也就是说,他主观上没有犯罪意图。如果法院判他有罪,他会把这只手剁下来,让这只手去服刑。至于为什么把它们插在花瓶里,没有捧着它们向邻居道歉,他坦承,一是摘都摘了,无法还原。二是他希望邻居不要发现,不发现,他们就不会生气。如果在来年枝头上重新绽放花朵之前,邻居夫妇没有发现,那么,邻居夫妇就不会感到受了伤害。邻居夫妇从事厨房机械手推销工作,常年不在家,这种可能性完全存在。但家政服务员多事,他举报了这个“小偷”,反倒造成不堪的局面。

事件公开后,有罪无罪一直争论不休。随着对拿里地震的回顾,对当年朗贝尔医疗队的深入了解,感性而只持一端的市民在同情心的推动下,对犯罪嫌疑人的邻居群起而攻之——明知自己的邻居是可怜的嫁接人,你种那么名贵的花干什么呀?这么名贵的花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呀?应该严查名贵花卉的来路,甚至盘查其家产,有无偷税漏税。有人朝他们的窗户扔石头,半夜里突然向他们喊话,叫他们滚。他们惊恐不安,只好搬到了地球的另一面,到了一个日落日出都和拿里地区相反的地方。他们的遭遇得到另外一拨人的同情,认为小偷就是小偷,把责任推给嫁接手,完全是狡辩。

类似的、稀奇古怪的事件层出不穷。拿里当局为了帮助嫁接人,成立了很多机构和疗养院,有民间的,也有官方的,有隶属宗教团体的,还有国家科学院的。但真正能帮助他们正常生活的药物没有找到。当年的生命接力,变成了巨大的医疗事故。朗贝尔医疗队已经解散,获诺贝尔医学奖的人改名换姓躲藏起来。

年糕君每年都要组织十余家企业,为拿里地震后遗症患者捐赠药物。嫁接人每天必须服用排异药物。这种药伤胃,他们吃了这种药还得吃胃药。长期服用胃药会导致记忆力下降,并且伤害肾脏和肝脏。因此他们还得吃健脑药和保肝肾的药。他们一日三餐有一半吃的是药,而不是米饭。当他们木然地说,他们最大的愿望,是什么药也不吃,好好吃顿米饭,吃顿饺子。知道他们的遭遇后,没有人不为之落泪。

为了安置拿里地震医疗事故后遗症患者,有关部门在会泽小镇建了一个农场,让这些患者从事简单的劳动。黄叶南寄参观了这个农场的养殖场。养殖场的鸡和鸭不是养在饲养棚里,而是养在传送带上。小鸡小鸭从孵化器里出来,传送带上的输食管直接插进小鸡小鸭的嗉囊,食物是经过精心配制的,加入少许安眠药,小鸡小鸭一动不动,随着传送带缓缓滑动,它们徐徐长大。传送带长达8公里,经过1080小时,即45天,鸡崽的体重普遍能达3公斤。这时输食管换成解剖刀,首先把还没来得及消化的饲料清理掉,尤其是安眠药,要将其降低到千分之一毫克以下,即使有人天天吃会泽农场的鸡,也不至于嗜睡,这是底线。从屠宰车间到包装车间,全程无菌操作。设计这款传送带的专家被快餐联盟授予猴王奖。世界上第一条传送带是从猴子捞月开始的,故名猴王奖。

黄叶南寄参观时,拿里中学家禽兴趣小组也来到养殖场参观,其中一个学生说,这些鸡和鸭在做梦,因为它们从孵化器里出来就睡着了。一个学生说,它们没有做梦,因为它们从没睁开过眼睛,从没见到过外面的世界,它们不可能有梦。另外一个说,它们不是鸡,也不是鸭,因为它们不下蛋。争论中,他们提出更严肃的问题,鸡和鸭可以这样,人可不可以这样呢?如果人可以这样,那就不需要上学了。他们拿这些问题向黄叶南寄请教,黄叶南寄很尴尬,他一个问题也解答不了。

“黄叶南寄回来时,带来了年糕君加入我会的申请表。我会主席团开会三次专门讨论,至今悬而未决。有人认为应该让他加入,这可以增强我会影响力,甚至还可以请年糕君为我会宣传好好策划一下,向更多的人推广慢生活理念。但也有人担心,他加入我会后,极有可能利用我会的研究成果用于他的商业活动。年糕君善于从最简单的事情当中抓住对自己最有利的元素,并将这个元素剥离放大。所以,我们一定要慎重。大家也可思考一下,向主席团建议如何处理才是上策。”

会场突然安静下来,主持人回过头,发现停顿的视频画面是一只猫,国际地线监测员养的那只猫。猫的表情让人惶恐。虽然是一只猫,但它的表情很像人,绝望、难堪、生不如死。

有人说虽然我们是慢协会,但做事不能散漫,还是请秘书长继续播放视频。

秘书长回到主席台。

他说:“视频已经全部播放完了,今天的会议内容到此结束。”

有人问:“黄叶南寄同人怎么没到场?我们想听他亲自讲一讲。”

秘书长早知如此地笑了笑:“如果是这个问题,那么会议还没结束,下面我来告诉各位同人,黄叶南寄为什么没到场。”

黄叶南寄调查结束后,为了不受打扰,在会泽农场附近租了间小屋撰写调查报告,嫁接人因为药物的关系,对生活早就失去了信心和兴趣,他们不会来打扰他,没有比在农场附近写作更能避开尘世喧嚣了。调查报告写完后,他准备根据这个报告写一部理论著作,对慢生活进行全面、科学的阐释。可他被打扰了。

这天早上,黄叶南寄正在吃早餐,他的早餐是一块烤红薯,五枚生板栗,一碗青菜汤,两块核桃薏米糕。黄叶南寄深谙慢食法则:慢食不是慢吞吞地吃,而是用心烹煮和食用,吃出食物的本味。烤红薯的香和甜,他是知道的,但这天早上他还吃出一股泥土的涩味,这是从未有过的,他的舌头像探索者一样兴奋,这股兴奋传递到心尖,不禁心旷神怡。

他打开摄像机,准备把自己的表情录下来,以便附在调查报告里,和慢协会所有同人分享,让大家对慢生活产生信心。

他刚对准镜头,就听见有人敲门。黄叶南寄极不情愿地拉开门。门口站着一个英俊青年,左脸文了一只大公鸡,虽然只有刚出生的鸡崽那么大,但一看就知道是一只大公鸡。黄叶南寄觉得这人似曾相识,再细看,却又陌生。

黄叶南寄的情绪大受影响,他正要责怪年轻人来得不是时候。年轻人却看也不看他一眼,一侧身钻了进来,进去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你看见我门上的字条了吗?”黄叶南寄克制住不满,公事公办地问道。

年轻人低着头,手捧前额,过了会儿厌恶地说:“我看到了。”

黄叶南寄贴在门上的纸条是:电视剧推销者请绕行。他从年轻人的衣着看出来了,他一定是来推销电视剧的。

黄叶南寄没心情吃东西了,但他毕竟是长者,他关切地问:“你吃早餐吗?想吃什么?米粉?面条?牛奶?面包?我这儿都有。”

“我要吃会泽鸡脯肉汉堡。”

黄叶南寄略微吃惊,确认年轻人不是在调侃,他才冷冷地说:“什么会泽鸡脯肉,会泽农场的鸡不能吃。”

“我知道,可我好多年没吃了,以前你老给我吃,我都吃腻了。几年没吃,突然想吃。人真是奇怪,什么东西一多就不喜欢,等到没有了,却又想念起来了。”

“你是黄叶果果?你整完容没发照片给我看,怎么弄只公鸡在脸上?”

“没办法,爸爸,我这容貌是现在最流行的一款,可整容整成这样的人太多了,为了区分,只好文上自己喜欢的图案。我喜欢的图案是老虎,可惜已经被其他演员用上了,我想起你以前一高兴就买烤鸡给我吃,虽然我们住在牛黄镇,但你一定买会泽农场的鸡,那是多么幸福的日子啊,我文上这只公鸡,也算是对那些日子的一种想念吧。”

“你现在做什么工作?还在拍电视剧?”

“爸爸,你是不是没看电视?”

“早就不看了,没什么好看的。”

“那么多频道,就没有一个是你喜欢的?”

儿子说着解下腕表小电视,调出节目递给父亲。黄叶南寄没接。

“就是频道太多了我才不想看,以前只有几百个我都嫌多,全球电视台互相链接后,我不想选了,13000多个频道,两秒钟选一个都要10多个小时,选台比看电视还累。有时间我宁愿去看看京剧和话剧。”

“你可以用智能选台呀。”

“我要的是简单、简单、简单,智能选台帮不了我。”

儿子沮丧地把腕表电视放到茶几上,没关掉,细碎的声音绵绵不绝,父子俩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嗓门。

“爸爸,我也考虑过要不要转行,做电视演员太辛苦了,这10年我出演了两百部电视剧,电视台播了10部,网络上有20部点击率达到了3万,这在业内已经很不错了。可推销电视剧太累了。刚才看见‘电视剧推销者请绕行,我的眼泪都差点滚出来了。这样的纸条,我在别处见到过,但都没有比在自己父亲的门口见到更让人伤心。”

“果果,我不是有意伤害你,是上门推销电视剧的人太多了,他们像苍蝇一样,门一开就挤进来了。你应该提前给我个电话嘛。”

黄叶南寄尽量避免父子间的不愉快。但他同时很明白,只要儿子一说到电视剧,他就感到痛苦。他暗中用龟吸法调息,让自己平静下来。

“我知道,我没怪你,爸爸。”黄叶果果说。

“要转行的话还来得及,你才四十岁。”

“爸爸,我喜欢这一行,我喜欢当演员,喜欢演电视剧,去干别的,我会感到不舒服,我的心会乱。推销电视剧时,我感到委屈,感到生气,想到没有人喜欢我,我很难堪,也很担忧。但只要产生不干这个职业的念头,我就会心乱如麻。爸爸,你的心没乱过,我非常羡慕你,我要是能像你这样就好了。”

“果果,我劝你不要再整容了。现在连普通观众都可以去整容,想整成什么容貌就整成什么容貌,整容反倒使你们失去了个性。我虽然没当过演员,但我认为容貌已经不重要了,在人人整容的时代,一张俊美的脸,反倒没有独具个性的脸吸引人。”

“是啊,从美容院出来的,所有的脸都一样,所以才文上老虎狮子什么的加以区分。”

“你的容貌本来一点也不差,你妈妈当年可是牛黄镇头号美女,你把她的优点全都遗传过来了。我觉得,你原来的容貌应该更讨观众喜欢。”

“也许吧,可我已经整过10次了,再也整不回去了。”

黄叶南寄见儿子眼含泪水,觉得有必要告诉他自己对整容的态度。

“你和妈妈联系多吗?”

“不多。”

“她整容的次数比你还多。你知道吗?我们离婚的原因是她整容整得太勤了,她每次整容回来,我都觉得她是一个陌生人,我很不习惯,我没法和陌生人生活在一起,只好分手。果果,这件事没征求你的意见,我很抱歉。”

“我明白,爸爸,我没怪你,也没怪妈妈。你不知道,整容很容易上瘾。一旦上瘾,就和吸毒差不多。”

儿子离开后,黄叶南寄很难过。他把刚查到的,人们对文艺生活的关注程度的最新排列顺序看了一遍:京剧、话剧、歌剧、广播剧、纸质阅读、电影、电子阅读、电视连续剧。儿子的职业排在最后一项。

如果把这个排序告诉儿子,他一定会和他大吵一架,他会把这当成父亲对他的奚落。四十岁的人了,容貌和性格仍像十几岁的孩子。整容术再怎么发达,也不可能把五脏六腑全部换掉。黄叶南寄深知,人过四十,体内器官就开始老化,从事疲于奔命的工作很糟糕。想到儿子的未来,他百感交集。要想儿子自己回头,几乎是一种不合常情的愿望。

“也许只有等我把这本书写出来,作为遗产留给儿子,才有可能让他回到正常的生活轨道。”

想到只有用死亡才能唤醒迷途之子,黄叶南寄感到无比悲哀。他几乎绝望地想到,要让他人理解慢生活是多么艰难。有史以来,人们就在追求快、赞美快,由此养成的习气积重难返。人一生下来,从母亲那里接受的就是一个快字。快吃奶奶,快睡觉觉,快长高高,快写作业。背负着如此沉重的陋俗,怎能不感到迷茫和哀愁?

但沉迷在哀愁中是不可能得救的,并且这是慢生活坚决反对的,黄叶南寄决定暂时放下烦恼,先去听一场京剧。听完京剧,他没有像平时那样平静下来,他产生了一丝从未有过的不安。他突然发现京剧并不慢,他被京剧荡气回肠的吟唱感染,每一个细胞都跟着剧情和唱腔跌宕,这是用慢的方法,让人全面地进入快的体验中。

黄叶南寄的不安,不是重新认识京剧,而是他重新认识到,自己对慢生活的理解太肤浅了。儿子羡慕他心没乱过,其实不是这样的。他只不过是找到一些至静的方法,这些方法像保健品一样,只能起到缓解的作用,并不能根治无名的慌乱和紧张。

节目单上的节目演出到三分之一时,从后台涌出来十个推销员,清一色的绝代佳人。一看就知道是整过容的,其中三个还是五十多岁的男人,黄叶南寄是通过体味探测器探测出来的。由于整容成风,性别、年龄完全混乱,父母与子女的形貌凭肉眼无法区别,整过容的父母有可能比子女更显嫩。

世卫组织不得不在宪章里规定,全球居民无论年龄大小,必须人手一台体味探测仪,以此保证最基本的人伦关系。第三代体味探测仪非常灵敏,它可以在一秒钟之内,同时测出你身边10米内所有人的实际年龄和性别。黄叶南寄特别讨厌老男人改装而成的佳丽,他锁定她们中最年轻的那一位,只接受她询问的目光。

她们向观众推销最新的电子读写器。这是一款非同寻常的读写器,它的形状是可变的,你可以把它把玩成任何形状。另一个特点是特别柔软,手感特别舒服,舒服得你都不好意思去摸,因为这容易让人产生下流的联想。但它的奇特之处不在这里。

它最奇特的地方是当你把它们展开后,它能瞬间变成一张薄薄的液晶屏,并且弹性十足。它的读写功能更是神奇。首先是它储存了迄今为止出版的所有书籍,各种语言,各种版本。只有你不知道的,从未见过的,没有你在这里面找不出来的。它的写作功能同样强大,只要输入你想要在文章中出现的词语或句子,就会在0.1秒自动生成镶嵌有这些句子的各种文体的所有文章。黄叶南寄把自己卡片式电脑里的句子转存进去,只选择了三种文体,一是文化随笔,二是哲学著作,三是科学论文。只用了0.1秒,三本书已经写好了。推销员得意地问黄叶南寄如何,有了这款读写器,你可以再造100亿个大英图书馆的容量。黄叶南寄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感到奇耻大辱,下面的京剧没听就匆匆离开了。自己潜心研究的东西,被一个电子玩意儿刹那间就完成了,虽然有些观点不完全正确,但大多数内容,和自己的设想相差无几。这让黄叶南寄无地自容。

“南寄同人也太脆弱了,就为了这点事不来开会?”

“你们误会他了,他三个月前离开了会泽小镇,再次走上寻找慢生活真谛的漫漫长路,他决定等找到慢生活的真谛后,再来和大家见面。今天的会议到此结束,明天我们继续介绍另外一位候选人,他就在你们中间,到底是谁,明天再告诉大家,我保证他的事迹和黄叶南寄同人一样精彩。我们只给离慢协会总部1000公里以外的同人在鸡骨岛订了房间,1000公里以内的同人请回家休息,明天准时到会。”

秘书长从总部大楼电梯进入地下高铁,然后转乘极梭三号线,45分钟后,到达位于毛乌达绿洲中的别墅。机器人保姆送来可口晚餐,他边吃边思考,如何向黄叶南寄同人回信。

黄叶南寄在给他的信中写道——

尊敬的秘书长阁下:我觉得慢生活的真谛对人类帮助并不大,我会同人所有的美好愿望在现实面前,就像一块土面对一条浩荡的大河,无论投入与否,都不能改变大河奔流的速度。我们的慢生活修炼犹如煮砂做饭,对此我深感绝望。不过,我坚持认为慢生活是美妙的,只不过我再也不求与人分享。

我不来参加会议的真正原因,不是脱不开身,而是怕见到与会代表,我担心我的动摇会让他们失望。

昨天,我在路边看到一株肖梵天花,很漂亮,肖梵天花是它的学名,它还有六个别名:红孩儿、野棉花、刺头婆、迷马桩、野桃花、八卦拦路。我喜欢叫它红孩儿。我观察它几天了,它慢慢地展开花瓣,骄傲地接受风的祝福,这是快还是慢呢?既不是快也不是慢,它如此自在,哪怕几天后枯萎凋零,整个过程都是自在的,这似乎比我所理解的快和慢更重要……

我抽空看了儿子主演的电视剧,说实话,如果它不是我儿子出演的,我会说它太优秀了,虽然演员个个整容整得看不出本来面目,但他们的表演是到位的、成功的。他们演的是如何保持魂魄的相对稳定的故事。魂是阳气,死后变成神;魄是阴气,死后变成鬼。同时,魂构成的是人的聪明才智,魄构成的是人的形体。所以你不能说魂和魄哪个重要。阴阳必须协调。没有魄,魂无法依附;没有魂,魄无法行动。

这与我们天天挂在嘴上的快和慢是一个道理。快和慢其实永远分不清楚。同样一件事,在有些人那里是慢,在另外一些人那里则是快。过分强调任何一方面,都是一种自以为是。

我想请问秘书长,慢生活究竟是一种生活需要,还是一种兴趣爱好?如果是生活需要,那么用不着我等如此宣扬,人们自然会选择。如果仅仅是一种兴趣爱好,那么有什么必要强调它的重要性呢?人们的兴趣爱好不是越丰富,这世界越美好吗?

同时,我发现,我会推崇的京剧一点也不慢,几个简单的句子就可以把一个朝代的事唱完,并且京剧演的都是大故事,没有一个小故事。形式上慢,内容上快。这几天只要想到这个,我就惶惶不可终日,失魂落魄。

我会一直把“快导致人类更快走向灭亡”这句话挂在嘴边。这个结论是如何推导出来的呢?我觉得这是一种非理性的野蛮行为,因为我们连人类最终灭亡与否都不知道。想到这件事,我就像一支饱满的牙膏被挤瘪了。

还有一件事必须告诉你,普济医院的律师来找过我,王印博士辞职了,他们认为是我对她灌输了不良思想。这对医院造成了巨大损失,他们决定起诉我。我不怕他们起诉,如果确实是我的错,我愿意赔偿,保证不会牵连慢协会。

秘书长,我现在迫切需要你的帮助,帮助我树立慢生活的信心,相信龟吸法真的管用,请不要用格言,也不要哲学著作上的句子。我只希望你讲一个故事,一个真实的故事。我将感激涕零。

你看,我有点语无伦次了,请谅解。顿首。

原载《青年文学》2016年第3期

原刊责编 陈集益

本刊责编 杜 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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