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能战斗

2016-05-14 08:57石一枫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16年5期
关键词:物业公司业主

她一生和文革期间整丈夫的人斗,和厂领导斗,和小区物业斗,斗来斗去,终于成为“掌权者”。期待中的美丽新世界能否随着权力一起到来?成为“强者”后是否还需捍卫权力,战斗能否就此停止?

1

我和苗秀华这个人的缘分,大概是从1997年开始的。

当时我刚大学毕业,被分配到北京东郊的一家电子设备制造厂当技术员。因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厂子的主要产品是半导体二极管,所以被周围的老百姓称为“管儿厂”。作为一个兴趣集中在计算机和网络方面的年轻人,这个工作自然让我提不起兴趣来。而且单位的状况半死不活的,待遇也很一般。说得赤裸点儿,我之所以到这儿来,图的就是一个进京指标而已。我的计划是,好歹混上两年,等到户口办完,立刻就辞职,把档案往人才交流中心一放,然后到中关村找工作去。

既然无心久留,我在厂子里的生活便相对简单,甚至可以说有点儿超然物外。那些仨瓜俩枣的好处我懒得去争,同事之间谁和谁抱团儿或者成了对头,也都和我没关系。这种生活态度的优点是省心,可以把大量的时间用于学习电脑知识;缺点呢,就是没交上什么朋友。除了科室里那几张熟脸以外,厂子里的其他人我几乎都不认识。

饶是如此,还是早就听说了苗秀华的大名。记得刚上班的第一天,我到行政部门办完手续,扛着被褥到宿舍去安家,一位管后勤的老师傅向我介绍了各种注意事项,又专门说了一句:“在管儿厂上班,三样东西不能惹。第一自然是厂领导,第二是保安队的那条黑背狼狗,第三就是苗秀华。”

“特别能战斗”,这不是一个人,两个人,而是全厂同事对苗秀华的评价。她有多能战斗呢?后来大家又对我讲了很多事例,因为年代久远而又往往事不关己,便像是在讲一些喜剧色彩浓郁的奇闻了。

待了几年后,我离开了厂子,此后的生活基本上可以用“差强人意”来形容。虽然想一想年轻时对自己夸下的海口,总有壮志未酬之感,但是通过付出比那些“有门路”的人多几倍的努力,我的收入总算有了不小的提高,貌似能够混进体面人的堆儿里去了。在中关村那块地方,我先后又跳了两次槽,终于从本土小公司进入了一家跨国集团;积累了一定的资本和关系以后,我又痛下决心再次辞职,与朋友合伙开了一家网络工程公司,主营业务是给一些餐馆、写字楼铺设内部的局域网系统,还代理了几种后台管理软件的安装和维护。公司总共就七八个人,活儿紧的时候还得由我这个副总经理兼“首席技术官”,亲自扛着机箱扯着电缆上阵。不过应了那句话,干多干少都是自己的,已经是三十多岁的人了,我想我有权力活得腰杆硬一点儿,理直气壮一点儿。

更让人感到欣慰的是,在2007年的夏天,也就是在北京摸爬滚打了整整十年之后,我终于买下了一套房子。这套房子几乎耗尽了我的积蓄,还让我背上了沉重的贷款,但是毕竟有了属于自己的家,不用再看房东的脸色了。都说砸锅卖铁买房的人叫作“房奴”,但签完购房合同的那一天,我心里反而有了一种翻身农奴把歌唱的感觉。楼体还没有封顶呢,我就会三天两头地开上公司的那辆破捷达,到小区的工地外面转圈儿。看着那噪音隆隆、飞沙漫天的景象,我百感交集地憧憬着:啊,以后就要在这片热土上安居乐业、繁衍子嗣了——当然,眼下还缺一个年貌相当的女青年。

我们那个小区并不大,一共只有三栋楼,都是15层,两栋是板楼,一栋是塔楼。板楼南北通透,早晚都有充足的阳光,且建筑的利用率也更高,但以我的财力,却只能屈居在塔楼里的一套80平米的小两居里。小区的位置呢,在五环以外,南接立水桥,北邻天通苑。在当时,这儿并不能算是多么好的地段,如果不开车的话,到城里办点儿事得倒上两三趟车,路上就要消耗大半天。周边的配套设施也贫乏得很,商场医院学校的影儿都不知道在哪儿,但是售楼小姐承诺说,那一切都会有的。她还用激光笔在沙盘上傲然地画出一道红线:从这儿到这儿,将是北京最宽最长的绿化带——天然氧吧呀。而此时此刻,天然氧吧还是一片废弃厂房和城中村,几起骇人听闻的刑事案件都是在那片区域里发生的。

在望眼欲穿中,又过了将近一年,三栋高楼终于建成竣工了。为了“回馈业主”,开发商在交钥匙之前还举办了一个抽奖活动,一等奖是全套的家用电器,其余的奖项等而次之,从床上用品到微波炉电饭煲都有。因为中奖率是百分之百,抽奖那天几乎所有的业主都到齐了,大家本着有便宜不占白不占的精神,把会场挤得满满的。我观察了一下与会者的年龄构成,五六十岁的中老年人占了相当大的比例,我这种三十多岁的也有不少,其中的很多女性都带着孩子或者挺着大肚子。也就是说,我们的邻居将以“过日子的人”为主,我们的小区将来也会人气很旺——不像一些精装修的酒店公寓,住满了香艳无比身份可疑的大美妞儿,也不像那些动辄300平米的豪宅,房子倒是卖出去了,可是一年到头空着,业主都不知是什么来头的世外高人。

在一片闹哄哄之中,那个很可能是从婚庆公司雇来的司仪说了一套吉利的片儿汤话,然后便由礼仪小姐抬上来一个大纸箱子,再请地产公司老总从中抽出一个一等奖,五个二等奖,十个三等奖——剩下的就全是“鼓励奖”了。

公司老总是个白白嫩嫩的中年人,头发抹得油光锃亮,身材在中国的有钱人里还算保持得不错的了,起码穿西服的时候能系上扣儿。他先恭喜大家即将乔迁新居,又感谢大家选择了他的项目,最后便是保证此次抽奖一定公开公平,诚信第一 ——这也是他们公司历来做事的宗旨。尽管废话居多,但是大家听的时候,还是专心致志,甚至有不少人紧张地屏住了呼吸。抽奖这种噱头,从来都有这种效果,其蕴含的悬念往往比奖品本身更能吸引人。我们看着公司老总颇为作秀地晃了晃手腕上的金表,像电影慢动作一样把胳膊往纸箱子里伸进去,伸进去。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发一声喊:“等等!”

不光是台上的老总和工作人员,就连在场的全体业主都愣了。众人一起往会场的边缘看过去,目光落在一个女人身上。她大概五十多岁的样子,黄脸上堆积着不少褶子,梳着“革命老大姐”式的短发,穿一件灰蓝相间的棉布运动服,整个人显得朴素极了,两只眼睛却放射出炯炯的精光来。

还是老总反应快:“这位女士,您有什么疑问吗?”

“我对抽奖的方式有疑问。”那女人响亮地回答,“我觉得这里面有作弊的空间——你们可能把大奖分配给关系户。据我所知,那些关系户买房的时候就拿到了远比我们一般人大得多的折扣,这时候再把大奖都包了圆儿,那也太不公平了。”

她把话说得这么直接,自然很让人下不来台。老总的脸色登时僵了,口气也有了点儿抢白的意味:“您怎么能凭空这么说呢?给哪个顾客什么样的折扣,这是我们公司内部的政策,咱们在这儿先不说了,就说说抽奖吧。业主的房号都写在纸条上折好,箱子又不是透明的,我怎么可能作弊呢?退一步讲,我就是想作弊,怎么作呀?难道我有特异功能吗?”

女人的回答却毫不含糊:“你蒙傻子呀?要想作弊容易得很。比如,你们可以把想抽中的那些房号的纸条事先放到冰箱里冻一冻,这时候手伸进去,哪儿凉往哪儿摸不就行了吗?”

老总白嫩的脸已经涨红了,随即又发了青:“你、你这不是阴谋论吗?请您不要捣乱好不好。”

“阴谋论不阴谋论的,得看你们是不是真的有阴谋。”女人继续大声说,又扫了一眼旁边的业主,“也许我的确是冤枉你们了,可我也有权利讲出自己的怀疑,对吧?按照我的思路,你们确实不能避免弄虚作假的嫌疑。我认为,抽奖这事儿虽然不大,但也得给在座的诸位一个交代。如果这件事儿都不能安心,那么住进来之后还有什么事儿能安心呀?”

她这一搅局,会场里便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了。并且相当一部分人的态度,竟然是支持她的。这一来是因为“冰冻作弊法”这个推测的确有一定的科学性;二来则是在这个貌不惊人的小老太太和贵气逼人的房地产公司老总之间,大家会下意识地支持前者。有钱、有权、有背景的人遭到迎头痛击,在我们这个国家从来都是大快人心的。进而,又有几个爱凑热闹的业主叫了起来:

“这位大姐说得对!”

“要杜绝作弊!”

“我们都是花钱买房的,我们要公平!”

一时间,很有一呼百应的气势。这样一来,房地产公司老总的脸面就真挂不住了,他气呼呼地退到一旁:“我不抽了!我避免嫌疑行了吧?那你说,这奖该怎么抽?早知道我就不应该举办这个活动!”

那女人也真不含糊,她索性噔噔噔地走上前台去了。跨上台阶的时候,她的步伐甚至称得上矫健,那一瞬间很不像五十多岁的人。站在聚光灯下,她大声宣布:“奖还是要抽的,避免作弊的方法也很简单,只要抽奖人是我们业主的自己人,不是开发商的人,那不就行了吗?我来在现场替大家选一个抽奖代表,你们说好不好!”

几个支持者立刻又说好。那女人的眼睛便在观众席上扫过来,又扫过去,脸上的表情极其严肃,仿佛在执行多么重大的使命。而这时候,我一直愣愣地看着她那瘦削的腮帮子、高高凸起的颧骨,回忆着什么又感怀着什么。相应地,当她的眼睛落在我身上的时候,居然停下了。

“那个小伙子,你替大家来抽奖好了!”

在周围人的掌声中,我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往台上走去。和她近距离地打了个照面,我点了点头,本想说:苗姐,几年过去了,您还是这么能战斗啊。但苗秀华并没认出我来,她凑近身来,认真地叮嘱道:“摸仔细点儿,万一要是有几张纸条比其他纸条的温度低,那就千万别抽出来。作为业主,咱们得捍卫自己的权利对不对?”

说得我也有了神圣感,郑重地把手伸进箱子里抓挠起来。抽奖完毕,房地产公司的人怏怏离去,中了大奖的几个人则凑过来感谢我的手气,其中还有个老太太开玩笑说,要雇我到麻将桌上去替她摸牌。总算散了会,我却特意没走,拎着一套“纪念奖”的刀具,在会场门口等候苗秀华。北京这城市太大,除了几个至亲和熟人,大多数人与人的关系都是擦肩而过。而重新见到这位故人,偏巧将来又要做邻居,让我感到既惊喜又奇妙。

没片刻,她也出来了,手里也拎着一套刀具。但此时我记得苗秀华,苗秀华却不记得我。我立马高呼,她横刀一愣,随即令我通名报姓。直到我说了管儿厂的那段同事之谊,她这才“啊啊啊”了几声:“好像有印象,好像有印象。”

又补充说:“我说看你有点儿面善呢……如果早点儿记起来你,我就不该推举你上去抽奖。那不成了任人唯亲了吗?”

然后,我们两人手持兵刃,全副武装地叙起旧来。说起各自的近况,以及原来单位的事情。管儿厂大致还是那副老样子,虽然换了一拨儿新领导,又上马了好几项新技术,但效益总是不咸不淡的,大伙儿越发磨洋工混日子。苗秀华年过五十五,已经退休,她和她老伴儿卖掉了城里的小房子,又把毕生的积蓄都添了进去,在这个小区买了一套140多平米的三居室,打算和女儿一家三口住在一起。“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成冤仇。可是她没本事把自己嫁出去,我也得给她预备着一间房对不对?”苗秀华抱怨说。

我恭维道:“就冲着您家那么大的房子,多少人倒插门儿也乐意啊。”

苗秀华得意地对我把眼一翻:“那你结婚了没有?要不你插吧。”

对于她这个略显突兀的玩笑,我的脸蓦然一红,不好搭腔。

2

两三天之后,我请了假,来小区里办理入住手续。按照流程,领钥匙、交物业费之前得先验收一下房子,物业公司便派了一个工程师傅,带领我参观那寸土寸金的家徒四壁。“这儿是卫生间,这儿是厨房;客厅的窗户都是可以上旋的,您自己开一下……”师傅照章办事地介绍着,我则懵懵懂懂地这儿敲敲,那儿看看。

正在这时,门被敲响了。我打开门,看见苗秀华微微气喘地站在楼道里,似乎刚刚小跑过。

“苗姐,您怎么知道我住这间?”我意外地说。

“刚才看见你进门了,喊你都喊不住,我就追上来了。”苗秀华说。

看来她也是前几名收房的人之一,看来她也像我一样急于乔迁新居。既然来了,我的第一反应,自然是打算带她鉴赏鉴赏我的家——尽管现在还不能称之为“家”,连马桶都没有呢。可是再看看苗秀华的脸,我发现她表情凝重,眉头像被铁丝箍住一样挤到了一块儿,嘴角也大幅度地往下拉伸着。打个不太尊重的比方,有点儿像条鲶鱼。她的脸上还蒙着一团厚厚的黑云,那黑云不是从外面罩上去的,而像是从皮肤内部升腾出来的。根据我的经验,这恐怕是苗秀华展开战斗前的预兆。

果不其然,苗秀华开门见山地问我:“你签字没有?”

“签什么字?”

“收房协议呀,傻小子。”

“哦,还没签,这不正看房呢嘛。”

苗秀华长舒一口气,仿佛我刚刚经历过一次险情:“那就好,事情还有救。”

我有些不明就里,但又被她渲染得提心吊胆起来:“怎么啦?您看,我实在是不太懂……难道是房子有什么毛病吗?歪了?斜了?承重墙的规格不达标?”

“我看你果然是不太懂!”苗秀华的话震得空房间里回声阵阵,又瞥了一眼已经很不自在的工程师傅,快步走到客厅的窗边:“不过也不怪你看不出来,年轻人粗心嘛。我已经找专业的收房公司验过了,楼体的施工质量确实是达标的。都是一个建筑公司盖的,我们的板儿楼没有偷工减料,你们的塔楼也应该足斤足两——但是屋里没有毛病,不等于屋外没有。”

听说房子本身无虞,我不禁舒了一口气,同时也跟着她走到窗边。就在我的窗下,施工队已经支起一圈儿铁皮墙,把三栋楼之间那块操场大小的空地围起来,一群工人进进出出地忙活着,远处还有几辆大卡车正在轰轰蠕动。为了赶进度,房地产公司还没有把小区里的绿化设施完全做好,就提前交房了。这也是很常见的,我们公司一位合伙人买的另一个小区也是这个情况。况且大家搬进来之后的第一件事情都是装修,这期间是不在意有没有景观的,等到装修好了,外面的花花草草大约也种好了,里面外面一起焕然一新,才算完成了安家大计。

因此我俯瞰了几秒钟,又扭过头看看苗秀华:“外面……也没看出什么异常啊?”

苗秀华抬手一指大卡车:“你看那车上装的是什么?”

车斗里一袋一袋的,高耸得如同几座移动的小山。如果不是电影里面等待沉湖的尸体,那么应该是水泥吧。我便说:“水泥又有什么问题吗?要是修花坛、铺小路的话,不是得用水泥嘛。”

苗秀华“咳”了一声:“用你的脑子想一想啊,十几吨的载重卡车,浩浩荡荡地一来就是三四辆,根据我掌握的情况,已经接连不断地运送了好几天了,这得是多少水泥?什么样的花坛什么样的小路用得了这么多的水泥?而且除了水泥之外,地砖呢,石子呢,小假山呢?就算树和草还没到要栽种的时候,可如果是想做一片园林景观,那些东西总是免不了的吧?但是都没有,有的只剩下了水泥!这说明了一个什么情况?”

她的语速极快,如同机关枪,扫射得我的脑子都有点儿跟不上了,下意识地接了一句:“说明了什么情况?”

“说明他们根本就不想给我们修建园林景观!这些水泥把地面铺满了,哪里还栽得了树,种得了草?”苗秀华一挥手,斩钉截铁地下了结论。

我听得一凛,但又不得不承认她说得的确有理。在买房之初,售楼小姐可是信誓旦旦地对我们说,她们正在发售的是一个“低密度花园洋房小区”。宣传彩页的效果图也画得满眼是绿,郁郁葱葱,并自诩为北美、澳洲和瑞士的自然风光。售楼处的那个沙盘模型更是将绿化的设计进行了立体展示,只要接通电源,还有一道亮了灯的水系在那里“静静地整日流”。而现在,亭台楼榭、花阴树影都成了泡影,我们的小区里将会有些什么?一个微缩的天安门广场吗?这里是居家过日子而不是集会闹革命的地方,要广场干什么?难不成是……

“停车场吗?他们要把绿地变成停车场?”我脱口而出。

苗秀华反倒没那么激动了,沉郁地点了点头:“八成是这个可能。修建园林景观得花钱,而停车场还能坐地收钱,一出一进,一省一赚,他们的便宜可就占大了。”

假如真是这个前景,自然不符合我,也不符合大多数人对于“居住环境”的构想。这些年,北京这个城市本来就像个永远也不会完工的大工地,大家在外面乱糟糟地奔了一天命,谁不希望回来能看见一点儿鲜活、安宁的景致?谁又不希望在树阴下散散步,放出孩子或者狗在草坪上撒撒欢儿呢?如果这点儿权利都被剥夺了,那么人又成了什么?再说花园绿地可是卖房子的时候就答应好了的啊,现在说改主意就改主意,这不是欺诈吗?房价翻着番儿地往上涨,他们还嫌赚不够,还要在入住之后继续剪我们的羊毛,简直是欺人太甚。这么一想,我的心情便也愤慨了起来。

“其实也不是我看出来的,而是我们家老头儿发现的。他有文化,脑子也好用,对这些事情观察得要比我细致。”苗秀华一摆手,以示并不贪功,然后话锋一转,“但我们家老头儿是个糯米团子,心里不痛快只知道回家嘟囔,而我可不是。我们现在需要考虑的,是该怎么办。”

“您说怎么办?”此时此刻,我已经不知不觉地信任了她,依靠了她。

“过日子最好不要碰到这种事儿,但碰到了事儿也就别怕事儿。既然事已至此,我们当然是会会他们了——会会那些把园林改成了停车场的人。”苗秀华搓了搓巴掌,又把脸紧了一紧,身材似乎也拔高了一截,倒像一个练家子决定出手展露功夫,她又瞥了瞥物业公司的师傅,“那这收房手续——”

“肯定不能签字啊。”我立刻表态,“我们要收的不只是一间房,而且还包括窗户外面的景色呢。”

“这就对啦。”苗秀华道,“他们催着咱们办收房手续,不就是想把生米煮成熟饭,将来好用咱们的签字堵住咱们自己的嘴吗?我早看得真真儿的,坚决不能上这个套儿。”

按照苗秀华的说法,“会会他们”是免不了的,但到底是哪个机构作了改建的决定呢,小区物业,开发商,还是管理我们这一片儿的街道办事处或者区建委?我发现,对于这个具体问题,苗秀华却又有点儿拎不清了,她只是言之凿凿地怒斥着“他们”。他们居心险恶,他们笑里藏刀,他们的阴谋罄竹难书。但“他们”究竟是谁呢?在她那儿恐怕仍旧是笼统的,大而化之的。

还得由我来厘清头绪:“现在看来,不是物业就是开发商。这两者之间又是什么关系呢?说得简单点儿,就是开发商负责盖和卖,物业负责管和维护。不管是谁,咱们都得弄清楚是谁的责任,然后再对症下药。”

对于我的分析,苗秀华表示赞同:“对,那咱们就去找开发商,找物业。”

就在这个时候,我却想起了曾经见过的那位房地产公司老总的嘴脸,忽然在心里有了一丝犹豫。说实话,这就是我作为一个外乡人、一个念过几年书的人、一个并不大的买卖人所特有的软弱性了:别管楼盘大小,能在北京这地方拿地盖房子的人,都得是什么背景,什么来头?而我们这些人才几斤几两?手眼通天的资本家和那些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国企干部可不是一类人,同样,我和她苗秀华也不是一类人。我还有几十年的混头,并且懂得在这个资本为王的世道,万万不可贸然得罪一个手握资本的“能人”——天知道我会在什么时候就成了人家的“乙方”,就有了要在人家碗里讨饭吃的必要呢。

更重要的一点,就是在我眼中,苗秀华与人打交道的思路和方式无疑过于简单了。她的逻辑是,只要手握真理,就能战斗到底,不仅要治人以服,而且要治人以死。然而正如我早已深知的另一套逻辑:在这个世界上,大多数的胜利都不是争取来的,而是商量和妥协的结果。这自然令人感到悲哀,但现实就是这么个现实,从当初的调工作、办户口,到后来的接项目、做买卖,哪次不是如此?再说回小区的事情上,虽说房产证上写的是我们的名字,但终归要在人家盖出来、管理下的房子里过日子,将来总是低头不见抬头见。既然如此,便更切忌刚开始就与人家撕破脸,变成敌我矛盾。有话好好说,能商量的时候还是得商量。

总而言之,我的社会经验使我不能像苗秀华那样勇于战斗、乐于战斗。

于是我迟疑地再看了一眼苗秀华,有点儿结巴地说:“不过这一次,您还是不必先出马了。”

苗秀华果然问:“为什么?”

自然不能告诉她我的真实想法。我斟酌了一下措辞,说:“毕竟是初次打交道,我们需要做的并不是大鸣大放大批判,而是问清情况,反映诉求对不对?这种时候人越多反倒越乱,不如我先去探探口风……”

苗秀华有点儿委屈,随后又有所醒悟似的说:“你是不是怕我这么一个土里土气的小老太太过去,会被他们看不起,降低咱们的谈判分量?”

她居然这么想,更让我有了一丝惭愧,不知该怎么拿话遮掩过去了。

没想到,苗秀华反而释然了:“别说,你考虑得还真有道理。在这件事情上,我们的确是不能一开始就让人看低了——这就相当于晏子使楚,先亮相的是个小矬子,谈都不好往下谈,而我又没有人家晏子那么大的学问和本事……”

我赶紧说:“苗姐,我哪儿是这个意思,这么多年来我是一直很尊重您的。”同时心里诧异于她突兀地引用了这么一个显得挺有学问的典故。

“那故事是我老伴儿给我讲的,他过去是反动学术权威,从小爱翻书。”苗秀华先解释了晏子使楚,紧接着又一挥手,“再说回小区的事儿,咱们确实得实事求是,人尽其用。我这人上不了台面儿,跟着你过去还真是帮不了忙,没准儿还尽添乱呢。还是你一个人去比较合适,你也是个‘总,他也是个‘总,你们俩总字辈儿的交流起来比较对等。而且我脾气不好,容易炸,我看你这小伙子性子就不错,适合谈判。我也不是骂街有瘾的人,能讲理解决的事儿,干吗不讲理解决呢?先礼后兵,也显得咱们比较高姿态对不对?总之就不要考虑我了,尊重不尊重的都无所谓。”

“那就先礼后兵。”我越发不好意思了,赶紧又说了自己刚刚想到的两个主意,“对于绿地的事情,咱们也不能光靠推测,还得先进行一下调查,把他们改建的事实查清楚了再过去谈判,省得人家说咱们空口无凭。还有,如果他们真要把绿地变成停车场的话,也就不光是您和我两家人的事儿了,还涉及小区里所有住户的利益呢,咱们就是要斗争,也应该把大家、把其他还没有收房的业主都发动起来。群众的力量才是无穷的,对不对?”

我说完,以请示的目光看着她。苗秀华则一拍巴掌,赞道:“到底是干事业的人,考虑起问题来跟我就是不在一个档次上。”

就这样,我带着苗秀华的热情褒奖,成为了她的第一位战友,和她一起投入了维权之旅。按照我的思路,首要的任务当然是先要采集证据,别落个冒冒失失的师出无名。这一点很好解决,当天和苗秀华分手之后,我马不停蹄地跑到了小区里被铁皮墙围住的工地旁边,向正在干活儿的工人们打探情况。安徽口音的包工头比较滑头,支支吾吾地只是不肯说实话,但这不要紧,我知道,工人们绝不可能跟他一条心。于是我买了条烟塞给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工人,三言两语就把实情套了出来。

“从来也没说让我们种树修花坛,就让用水泥铺地。”老工人说。

在我的央求下,他又把我带进了工头的简易房办公室,果然在桌上发现了一张《停车场建筑草图》。其规格是300米乘以300米的正方形空间,位置写明就在我们小区之内,还要另开一个供汽车进出的铁门。看了这张图,我心下一寒,知道苗秀华的猜测是确定无疑地被坐实了。事不宜迟,下面要做的,就是去找开发商或者物业公司申诉了。

客户服务部里面的那些人看起来倒很靠谱,先有人给我倒了杯水,又有人让我“别着急”,看得出来他们应付房子的质量问题也有经验了。又磨了片刻,一个戴着眼镜斯斯文文,岁数看起来比我还小两三岁的年轻人接待了我。他问我有什么要“反映”的,我便把情况说了,他却扶了扶眼镜,“哦”了一声说:“还有这事儿?不大可能吧。”

我还以为他想抵赖,急着说:“千真万确。我到工地上问得明明白白的,连那张施工草图都用手机拍下了照片。”

那哥们儿摆摆手,请我少安毋躁,起身去了隔壁的一间办公室。毛玻璃幕墙后面传出嘀嘀咕咕的声音。未几,那人回来,脸上一派坦荡:“给我们写份材料留下吧,照片什么的也拷到我电脑里,我帮你向上面汇报一下。”

我认为自己有必要再拿出一点儿业主的底气来:“这话说的,难道你们是政府机关吗?那么你们这个单位是局级还是部级?消费者有了问题还要请示汇报吗?一个市场主体,怎么学得那么官本位?”

那人和气地笑了:“不好意思,我的措辞是有问题。不过甭管是市场主体还是政府机关,只要是一个组织架构,科层制恐怕都是不可避免的。作为一个普通工作人员,我也只能逐级上报,并不能越权执行,这才符合正规的行政流程——对不对?”

此人真是一张好嘴,比我可能“转”多了。我才迸出一个“官本位”,他却回敬了那么一大套理论。我不禁问道:“哥们儿,你在大学里是学政治的吗?”

那人却没听出我的揶揄,回答道:“也差不多,研究生念的是行政管理。”

然后又说了大学的名字,居然与我还是校友。我便想,什么科层制不科层制的,攀上交情才是解决问题的最佳途径,于是一脸笑容也洋溢开来:“缘分哪。”

进而在一起怀念起了某个食堂的红烧排骨,又控诉了几句女生宿舍那个满脸“抗日到底”的老处女管理员。一来二去,我们之间的气氛便热络了起来。校友自我介绍姓倪,称我为“师兄”,又羡慕地说:“你看看你,都买了自己的房子了。哪儿像我,考了几年公务员都没考上,生生耽误了,只好出来为稻粱谋,先赚两年钱再说。”

又安慰道:“听我们公司的人说,以后北京的房子还得涨价,如果再不下手,将来肯定得后悔。所以即使房子有点儿瑕疵,你也别太往心里去了,那毕竟是你混进有产者队伍的通行证嘛。”

我听了心里固然受用,但立刻又警觉起来:“正因为房子越来越贵,我们才希望它对得起这个价格,对不对?也别说什么有产者无产者了,砸锅卖铁买套房,住起来却一点儿都不舒服,这不是更惨吗?所以小倪,这件事还请你看在校友之谊的份儿上,一定帮我……”

倪校友似乎也是个热心肠的人,他拍着胸脯说:“其实找上门来矫情这种事儿的人多了,不只你们那个楼盘,别处的小区还有墙体开裂的情况发生呢。我们这边儿的策略是能拖就拖,反正业主往往比我们着急,拖到后来,他们也就凑合着住进去了。但是在你这件事情上,我肯定会把该问的话问到,把该递的材料递上去,我可不能让校友戳我的脊梁骨。只不过这肯定需要一段时间……你也知道,科层制嘛。”

“具体多长时间?”

“顶多三天,再顶多也出不了五天。”

听到如此笃定的答复,我感激地握了握他的手:“兄弟,仰仗你!”然后从包里掏出一只新款的大容量优盘,不由分说地请他收下。这种实而不惠的小玩意儿是我们那个小公司给几个合伙人统一采购的,人人都随身带着几只,为的就是行走在江湖上“礼多人不怪”。没想到这时候也派上了用场。

3

那天从房地产公司出来,我先给苗秀华打了个电话,把探听和沟通的成果对她进行了汇报,然后劝她不必着急。一个星期后,我给倪校友打电话,他正身处在一个嘈杂的环境之中,身边尽是男男女女说笑的声音。我还没说话,他已经跑到了僻静处,客气地解释说:“你那件事,我报上去之后就一直在打听,今天刚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儿。”

“怎么回事儿?”我问。

“讲起来也真有点儿复杂……我尽量长话短说吧。按照合同约定和我们这个房地产公司的办事章程,本来是不可以随便更改小区内的地块用途的。绿地就是绿地,不能是停车场。以前公司做了好几个项目,也从来没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但是这次的情况有点儿特殊,问题发生在小区的物业公司那里,物业公司的头头儿是董事长的表哥,他妈是我们董事长的大姨妈,这人没什么出息,自己做的买卖都赔了个干净,于是一心想在家族企业里分一杯羹。我们叫龙喜发集团,他就成立了一个龙喜发物业,硬是把管理你们小区的业务要到了自己手里。他干起事儿来也真够贪的,收了你们的物业费不说,还要把绿地改成停车场,出租给周边几个单位和住宅区,坐地收钱。董事长听说他这么做之后也很生气,但是碍于亲戚的面子,又不能真把他怎么样……这就要说到我们董事长了,董事长他妈过去支边不在北京,是靠他大姨妈拉扯长大的,因此他大姨妈对于他来说,比他妈还像妈……”

我一听就晕了,同时也急了:“他是他大姨妈养的还是他妈养的,这事儿他妈的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你的意思难道是我们的绿地只能被强占吗?这不成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吗?”

“那我再帮你捋一捋这里面的逻辑。”倪校友的口气突然变得公事公办起来,“从合同以及法律上来讲,房地产公司把小区建成交房,在这件事情上已经没有责任了,私自改建的主体是物业公司,也就是说,你们要找也找不到我们头上,应该去和物业交涉。”

我的脑袋里面嗡嗡叫,但是总算理清了现状,那就是房地产公司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的,完全不想管我们的事儿。我此前一个阶段的维权也找错了对象。

我挂了电话,硬着头皮给苗秀华打了过去,从而又是一番大费口舌,才把妈和大姨妈之辩证关系解释清楚。我的心里还在打鼓:首战徒劳无功,又平白耽误了好几天的时间,苗秀华会不会责怪我呢?

没想到她只是“嗯”了一声,又问:“你现在在班儿上吗?”

“在单位……不过也没什么要紧事。”我说。

“那就来小区一趟,我正好还有一个重要情况,要跟你通通气呢。”

她说完,直接挂了电话,这样我就不得不依从她的指令奔了过去。我下了车,看见她的表情阴郁,比起上次见面时更加严肃、更加冰冷了。她见了我,只略一点头,然后说:

“他来了。”

“谁来了?”

苗秀华侧过身,往底商那几间办公室的门前一指:“你去找人的时候,我也没闲着,每天都到小区来察看一圈,总算把物业公司的头儿等来了。”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一看,只见底商的办公室门口,一个工程师傅正往墙上钉着“龙喜发物业”的招牌,还有两三个此前没见过、穿着黑西服白衬衫的工作人员走进走出。原来是物业公司终于挂牌营业了,门前还停着一辆半新不旧的尼桑轿车,估计就是他们负责人的座驾。

我便问:“那咱们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苗秀华瞥我一眼,终于露出了一丝类似于轻蔑的神情,似乎看穿了我这人的犹豫与懦弱,“当然是进去找他们,当面问个明白了。”

因为自己办事不力,我便也不好阻拦她了。想想一场恶战即将上演,心里竟有了一股硝烟弥漫的惊惶。我深吸了一口气,心跳都加快了几分,又问:“需不需要再联络几个其他的业主……”

苗秀华一跺脚:“现叫别人也来不及。反正道理在咱们这边,人多人少都一样。”

作为一名老战士,苗秀华是从来都不在意孤军奋战的,况且有了我,就已经不是真正的“孤军”了。她朝物业公司刚挂好的牌子凝视片刻,哼了一声,便招手带我走了过去。那雄赳赳的样子,仿佛大侠萧峰带着他的小兄弟段誉,或者堂·吉诃德率领着跟班桑丘。

苗秀华从包里掏出一小沓打印纸来,放到经理面前。我一瞥,其内容正是控诉小区绿地变成停车场的,后面还附有工地的照片,以及当初卖房时的广告宣传单。文字材料还是用电脑打出来的,估计这也需要她家里人的帮助。

经理只好拿起材料,作认真研读状。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来,用十分推心置腹的口吻说:“哎呀,大姐,您反映的这个情况,我也很无奈——不过还得实事求是地跟您说,这事儿不归我们物业管啊。”

“你们不管谁管?”

“开发商啊。我们物业只负责管理,而开发商才管建设……”

苗秀华冷笑一声,看了我一眼。而听到这人如此肆无忌惮地扯谎,我也坐不住了,腾地跳起来,对那位经理说:“您还真别跟这儿踢皮球,更别把我们当傻帽儿。开发商那边我已经去问过了,他们说,在小区里建停车场就是你们物业公司的主意。怎么着,需不需要我给他们的人打个电话,咱们现场对证一下?我们愿意找您来谈,这已经是很大的诚意了,如果您要再不说实话,那我们就只好上法院了。”

被我这么一吆喝,物业经理果然打起了磕巴,然后又打了个哈哈:“说哪儿的话呀,这还没怎么着呢就奔法院,多伤和气呀,多伤元气呀。我刚才的意思是说,物业公司应该和开发商一起把咱们的小区建设好,把业主服务好,您肯定是听岔了。至于小区里的问题呢,这么说吧,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对吧?罗马建成了万一有点儿小毛病,也不能指望一天之内就修好对吧?咱们还得互相体谅,多方配合……”

“别扯罗马的事儿,罗马的绿地又没有变成停车场。”苗秀华再次打断他,又质问道,“你们有什么权力说改建就改建,今天必须得给我们一个交代。”

物业经理被逼到了墙角,也不能再虚与委蛇了。他叹了口气,眉毛忽然往下一耷拉,成了8点20分,嘴巴也弯成了一座拱桥:“说实话,我们也有苦衷啊。”

“你们能有什么苦衷?”我问。

“您到外面扫听扫听去,人家万科、首开的房子都是多少钱一平米的物业费?起码三块,有的小区都五六块了,可咱们这儿呢,跟房地产公司掰扯了半天,他们才答应定在一块五,说是怕物业费定贵了房子不好卖。现在倒好,他们把房子都卖出去,赚得盆满钵满拍拍屁股走了,我还得独立核算,得用这一块五来维修、运营,还得养那么多的员工,哪儿够啊?既然二位问到了,那我也只好实话实说。我是没办法才打起了现在的主意,指望用停车场的收入来补贴物业公司的。没有物业公司,将来谁来给咱们站岗防小偷,谁来给咱们修管道换灯泡,谁来帮咱们收邮件收报纸?说到底我这还是为了咱们业主好啊,你们在这儿住,我们在这儿上班,都是街里街坊的,你们倒赖上我了,我冤哪!”

说来说去倒成了他冤,这是什么逻辑。而苗秀华干巴巴地眨了两下眼睛,似乎要被这位物业经理的说法绕进去了。我赶紧又开了腔,从根源上驳斥了他的歪理。我的论述如下:其一,不管怎么说,物业费定为一块五,以及小区里应该有绿地,这都是当初说好了的,不能说改就改,改了就是蒙骗消费者;其二,不要拿万科、首开那些高档小区说事儿,人家高档小区的物业费虽然收得高,但是服务的质量还高呢,你们可没拿出物有所值的服务来让我们看到;第三,也就是最关键的一点了,饶是一块五的物业费低了点儿,但你们这种小物业公司的运营成本还低呢,拿小区总面积乘以单价再减去支出来算一算,肯定还是能够盈利的,作为一个生意人,这点儿账我还算得清楚。而在这种前提下还要建停车场,那就只有两种可能了:一是你们的管理水平太低,还没正式进驻就导致了入不敷出;二是贪心不足,只想着搜刮业主的民脂民膏。

也不知是从历史上哪位雄辩之士那儿借来的口才,我这番话说得条理清晰,气势充足,姿态不容置疑。说完之后,我又用影视剧里正面人物才有的目光,雄赳赳地鄙视着物业经理。我注意到,苗秀华在一旁轻轻点着头,似乎在赞叹我的超水平发挥,而那位白嫩的经理则一下子蔫儿了,脸色犹如防冷涂的蜡,居然黄了一层。

“那我们再研究研究……办什么事儿都需要时间对不对?我现在也不能把绿地给你们变出来啊。”经理可怜巴巴地说。

趁此机会,苗秀华立刻下达了我们的“哀的美敦书”:“那好,给你三天时间,三天之后我们必须看见绿地开工!”

说完,我们抛下坐在大班椅上的物业经理,昂然走出了办公室。来到物业公司门外,苗秀华感叹说:“小林,多亏了你,你比我年轻,比我脑子好,比我熟悉社会。在和他们的斗争中,咱们是珠联璧合呀。”

听着苗秀华的又一次热烈赞许,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感到荣幸。而对于物业经理的反应,我同样也是生疑的:这么三吵吵两吵吵,就能把问题轻易解决了?事情真的会像凯撒所说的“我来,我看,我征服”那么简单吗?

4

事情还真是没那么简单。

到第三天中午,苗秀华打来电话告诉我,今天早上她去物业公司“要说法”的时候,对方的经理都没露面,而是通过手下呈给她一张答复函,内容如下:第一,售房广告上的绿地仅仅是效果图,并且已经注明了“以小区实际情况为准”,因此并不能根据此图认定绿地属于标准配备;第二,在购房合同上对于小区的容积率有明确的要求,但容积率的含义为“建筑面积和用地面积之比”,其中的“用地面积”究竟是水泥地还是绿地,并没有一定之规,也就是说,即使建了停车场,并不影响容积率;第三,物业公司的规章制度上已经声明,他们“为了服务工作的良好开展”,是有权力对小区内的一部分设施和地面进行改建的。总而言之,物业公司的态度陡然强硬了起来,停车场他们建定了。

在向我朗诵这份材料的时候,苗秀华的声带都扭曲了。我猜她的双手也被气得不住地颤抖。又喘了好一会儿气,她才说:“这叫什么答复?这不是耍流氓吗?就好比给人家闺女介绍对象,说得天花乱坠,什么品貌端正人高马大,可见了面才发现是个白癜风,是个没头发的秃顶——而且还丑得理直气壮的,硬逼着闺女跟这种人结婚。这是谁家的道理?”

在苗秀华嘴里,因为失去了绿地,我们的小区已经成了白癜风和秃顶,这更加剧了我的沮丧。我又揣摩了一下物业公司的答复函,感到他们振振有词,释义准确,这就明显不是那位经理的手笔了。或者聘请了一个律师讼棍也未可知。

见我不接话,苗秀华的情绪便更加失控了。她吼道:“打官司!咱们干脆去法院告他们!”

我警醒过来,赶紧说:“苗姐,这个可得慎重。”

“怎么啦,咱们占理,难道还怕他们不成?”

“打官司,尤其是这种官司,可不是占不占理那么简单。”我叹了口气说,“比如小区里要有绿地这件事情吧,按照现在的广告管理条例,他们一个‘以实物为准还真是可以搪塞过去。也就是说,宣传手册上即便骗人也没什么不可以。更关键的是,咱们是个人,他们是机构,无论在时间还是钱的方面,双方都不在一个量级上——咱们请得起律师吗?没有一个好律师,有理也可能输官司,这种事情我见得多了。”

苗秀华倒吸一口凉气:“你看得这么悲观?”

我说:“不是我悲观,而是事情的前景本身就很悲观。业主告物业、告开发商的新闻,以前也不是没有过,不管输赢,到头来吃亏的往往是业主。”

说实话,在向苗秀华说明打官司之不可行性时,我也理清了思路,对眼下的局面有了一个倾向,那就是:没准儿还真要向物业公司屈服。然而就在我嗫嚅起来,正准备劝苗秀华也重新掂量一下形势时,她沉默了几秒钟,又开了口:“看来只能用这一招了。”

我问:“哪一招?”

“半个小时之后,咱们还在小区外面的路口见。到了你就知道了。”

说完,她又挂了电话。我心里咯噔一下:这个苗秀华,她又要干什么呢?我还意识到了苗秀华的另一个特点,就是爱卖关子,总给别人留着悬念。其实爱卖关子还是表面现象,更深层次的原因,在于她是一个主意特别大的人。我说起来是她的同盟军,但是已经两次了,她都是在事到临头的时候才吩咐我:各就各位,听我号令。她表面上吹捧我,实际却在指挥我,这种做事的风格让我有点儿恼火。

但我也不能不去。且不说我和她仍然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就是让她一个小老太太去和物业公司战斗,我也放不下心啊。

还没到晚高峰,倒也不堵车,一会儿就来到了接头地点,苗秀华从网兜里掏出了厚厚的一沓打印纸递给我:“我们要分头行动,把这个发出去。”

我低头一看,那纸上仍旧写了绿地变成停车场的问题,但后面还加上了控诉物业公司的内容,且言辞激烈,用了很多“蛮横无理”“是可忍孰不可忍”之类的成语。在打印纸的背面,还附有一个“声明”,号召所有业主拒绝收房,签字生效。

“让别人也不收房……”我一哆嗦,“这可行吗?”

“现在只有一条路了。再说你不是也提出过要发动群众吗?”苗秀华捋了捋她的短发,斩钉截铁地说,“物业公司为什么胆敢无视咱们的正当要求?还不是因为咱们人少吗?一家两家人对于他们来说不算什么,那么十家八家呢?几十家上百家呢?我们所有业主都拒绝收房,看他们怎么办。”

“我的意思是,其他业主会响应咱们吗?”

“不试试怎么知道。那么显而易见的欺诈,我就不信大家都甘愿忍气吞声。”

我心里却暗叹了一口气:别说别人了,就连被她视为亲密战友的我,都有点儿想忍气吞声了——那当然不是出于甘愿,而是出于无奈。这时,苗秀华已经作好了分工——让我拿着一沓檄文兼声明书去小区里,挨家挨户地投递,以便业主们刚一进门就看到它;她呢,将要镇守在物业公司门口,阻止那些准备收房的业主办手续,并对大家晓以利害。

说完,苗秀华已经抱着一沓打印纸,朝物业公司的门口走了过去。这时恰好有一对夫妇在马路旁停好车,朝小区里走来。他们刚接近物业公司,就被苗秀华拦下:

“是来收房的吗?”

“有什么事?”

“不要收房,小区存在严重的问题!”她递了一张纸过去。

苗秀华一边对人家说明情况,一边对我努嘴,示意我也行动起来。我只好缩头藏脸地潜入了楼道,按照分发小广告的工作方式,把打印纸沿着门缝塞进各家各户的屋里。在分发的过程中,我还要时时留心避开物业的工作人员。作为一个外地移民以及良民,我在这些年的生活中养成了一个习惯,那就是尽量不与任何人发生正面冲突。这个习惯使我更加畏首畏尾,更加像做贼了。我心里又感到荒诞:怕什么呢?我在这儿已经有自己的房子了,这儿是我的家门口啊。

千小心万小心,还是被人发现了行动。我“扫”完了自己那栋塔楼和苗秀华那栋板楼,便乘坐电梯来到最后一栋板楼的顶层,照例从上向下分发。刚把一个楼道的顶层发完,正沿着楼梯往下走时,忽然听到上面有人喊:“等等!”

我一慌,还以为被保安发现了呢。正想逃窜,便看见一个老人小跑着追到了楼梯口。在六七十岁的男人里,眼前这位老大爷算得上气宇轩昂的了——他的个子接近一米八,亮闪闪的银发梳了一个大背头,穿着时髦的背带裤,手里还捏着一只烟斗。

他晃悠着传单问我:“这是你塞进来的?”

我点点头,补充道:“我也是业主。”

“你在维权?”

“对……但我也不是头儿。”我说。

对方的语气一转激愤起来:“你们说的这个问题,我也发现了!但我去找过物业,他们却总是拖着不答复,还催着我收房,说什么逾期不收,物业费照交。我也正想维权呢,带我见见你们其他人去!”

他的嗓门很洪亮,震得楼道里回音缕缕,音响效果绝不逊于苗秀华。我又碰到了一个亢奋的老人家,不免纳闷:为什么如今的老人都比年轻人精力充沛得多呢?维权这种事儿,也是他们冲在前面。是他们越活越年轻了呢,还是我们过早地暮气沉沉了?

作为“入伙儿”的投名状,这位老大爷还坚决要求帮我分发掉剩下的传单。他一边身手矫健地在楼道里穿梭投递,一边作自我介绍:姓叶,是学院路那边一所大学的美学教授,主攻“海德格尔的艺术思想”。我想起上学时在书店广告上看过的一句名言,没话找话:

“人,诗意地栖居——这话是海德格尔说的吧?”

“你还真知道!”叶教授惊喜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咱们中国人呀,栖居得可不怎么诗意。咱们的生活里就没有诗。”

如果再进行更深入的形而上学讨论,我可就接不上话了。好在两人干活儿快,没一会儿,我们已经“扫”完了这栋板楼。我和叶教授刚出了楼道,迎面忽然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一个女青年。她穿着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一件纯棉运动服,长得挺秀气也挺文气,只是脸有些平,又是单眼皮,面相看起来就有些薄。打量到我手里剩下的打印纸,她立刻问:“你是小林大哥吧?”

“你是?”

“我是苗秀华的女儿。”她说,“我正在找你呢——我妈那边出事儿了!”

“怎么啦?”

“来了几个不三不四的家伙……你到那儿就知道了。”苗秀华的女儿声音发颤地说。

听到“不三不四的家伙”,我的脚也一软。虽然心里打鼓,但我也知道现在可不是害怕的时候,并且我也不想在年轻女性面前丢人,便说:“你别慌,光天化日之下有什么可怕的。”然后加快脚步往物业公司的方向走去。

远远地,我就看见苗秀华站在烈日炎炎之下,被几个小伙子包围着。那些家伙染发的染发,文身的文身,倒是并没有碰她,而是插着兜儿往她身边一站,满嘴脏话,不停地抽烟,还往她的脚边吐痰。

“老×玩意儿……”一个满脸青春痘,鼻子红得像草莓的小伙子口风儿尤其肮脏。

很明显,这些坏小子是在威慑她。对于一个正派人,尤其是一个小老太太而言,他们大概觉得做到这个份儿上已经足够了。然而苗秀华凛然不惧,她从包里拿出一柄小阳伞撑上,看也不看那几个小伙子,两眼炯炯地目视前方。当有一个貌似业主的人经过,她立刻扬着打印纸凑上去:“您看看这个,了解一下自己家小区的情况。”

而她一旦这么做,坏小子们便痞里痞气地围拢过来,把苗秀华和那业主隔开。业主脸都吓白了,仓皇离开。苗秀华这才怒斥一声:“什么玩意儿,有没有家教!”

对方接着话头,七嘴八舌地围攻她:“哟,大婶儿,你怎么那么大气呢?谁招你啦?”“谁没家教呀?你有家教你堵人家门口?”

苗秀华又陷入了坚毅的沉默。这时,她女儿焦急地对我说:“我妈说下午不回家了,我来看看她,一来就见这几个人围着她……她说让我找你去。”

我打量了一下那些家伙的穿着,发现他们的上衣虽然颜色各异,下身却一水儿是劣质的黑色制服裤子。也就是说,他们正是物业公司的人,不是维修员就是保安。确定了这一点之后,我反而不那么怕了,同时心里激愤起来:公然用流氓做派来围攻业主,有这样的服务行业吗?我一头扎进人堆儿,挡在苗秀华面前:“干吗干吗?”

“你算哪盘儿菜呀?”草莓鼻子对我“照着眼儿”说。

事到临头,我必须虚张声势:“不算哪盘儿菜,就是一个普通业主,看你们欺负老人、欺负女人不顺眼,想管管——行吗?你绷什么块儿?仗着人多是不是?人谁没有呀,我大小也是一公司的经理,像你们这样的货色,招呼来十个八个没问题。你要有兴趣,咱们码一架?”

一边说着,我心里一边称奇:那些北京流氓当街叫阵的腔调和词汇,居然脆生生地从我的嘴里蹦了出来,一个磕巴都不带打的。人哪,真是会在战斗中发现自己的潜力,我以前可从来没觉得自己还能变成一个“横主儿”。

我的气势还真把那几个小子给镇住了。他们虽然还在翻白眼,抿着嘴像鸡屁股一样往地上吐唾沫,但总算没再说什么,甚至给我让出一条道来。我赶紧见好就收,拉住苗秀华的胳膊:“苗姐,咱们先回去。”

“我不回去!”苗秀华脸色煞白,但依然高亢地说,“我倒要看看这几个混蛋能把我怎么样!”

“给他们俩胆儿他们也不敢——不过我的材料都发出去了,咱们今天的任务也完成了吧?”我手上加劲儿,拽了她一把。

苗秀华这才被我拉开。我和她女儿一左一右地保护着她,和她一起来到她家那栋板楼的楼道里。她女儿长舒了一口气,脸上有了血色:“真谢谢你。”

我摆摆手表示不足挂齿,又说:“对了,刚才你们为什么不报警呀?万一那几个人真动粗呢?要是那样,把我找来有什么用?”

苗秀华的女儿咬了咬嘴唇:“我想报警来着,我妈不让。”

“不让报警?为什么?”

“她说……要是物业的人真把她怎么着了,那才好呢,这样你们就更占理了,可以趁机把事情闹大……”

苗秀华居然连苦肉计都想出来了,并且把我也拉了进来——她叫我来,是想让我为她解围,还是陪她一起挨揍?想到这里,不免让我一阵气短。

“你也真够糊涂的。她不让报警你就真不报警啊?这种事儿上你怎么能听她的。”我对苗秀华的女儿说。

苗秀华的女儿又咬了咬嘴唇,低头不说话了。我忽然觉得这姑娘身上有种让人心疼的气质——还真不是她糊涂,她看起来知书达理的,怎么可能糊涂呢?她八成是怕她妈,不敢违背她妈的意志。以苗秀华那种在外面都浑不论的性格,在家里指不定得霸道成什么样呢。这也是我第一次考虑到战斗英雄苗秀华的家庭生活。

正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当她的亲人大概会很不容易吧。

我又往楼道靠近电梯的拐角望去。那一边,苗秀华和新近加入我们的叶教授一见如故。两人已经完成了自我介绍,又交换了对万恶的物业公司及其走狗的看法。苗秀华紧紧握住叶教授的手说:“咱们这个事儿,就是需要您这样有影响力、有知识的大学问人来帮忙,来指导!”

“惭愧惭愧。”叶教授说,“影响力不敢说,知识在这儿也派不上用场。”

“您过谦——不过您也放心,今天我们的工作您都看见了吧?只要把所有业主都动员起来,我就不信斗不垮他们。”

两位老人的身影,简直让人想起那幅表现红军胜利会师的著名油画。今天的斗争终于告一段落,而临分手时,叶教授又提出了一个很有建设性的意见:“这么分发传单当然有用,但是效率也太低了些。我看现在很多小区的业主在网上有自己的论坛,大家在那里商量事情,就比专门凑到一块儿方便多了。而且网上的空间非常自由,不会有乱七八糟的人来干涉;就是那些在现实生活中不愿意惹麻烦的人,在网上往往也能活跃起来——发表意见的成本降低了嘛。如果咱们也建立这么一个论坛,关注小区事务的业主自然会聚集起来,也有利于集思广益,听听别人的想法。”

我一拍脑袋:“您说得对,搞起一个论坛来很容易,我今天晚上就能注册一个。”亏我还是个“高科技”从业者,怎么把自己的专长给忘了。

苗秀华听了也点头,但她又说:“论坛你来建,不过我明天还是要过来发传单。”

我急道:“您这又何必呢?”

“我知道利用网络工作起来效率高,但这不只是效率的问题,而且还是一个姿态的问题。”苗秀华环视着每个人的眼睛,声调沉稳而坚韧地说,“你们在网上再怎么口诛笔伐,那些话还不是只能在电脑屏幕上飘着?而在现实中,停车场仍然在建,忍气吞声的业主仍然在收房。我决定站在这儿,就是让物业公司的人,也让咱们的业主都看在眼里,有人不服他们,有人咽不下这口气,要跟他们死磕到底。事儿啊,如果只停留在想和说的范围里,那它终究是假的;只有做了,哪怕仅仅一个人在做,它才会从假的变成真的。”

苗秀华的话让我感到有点儿不可理喻,但再一想,仿佛又恰恰在理。更关键的是,如果她决定了要怎么干,别说是我这个外人了,就是她亲女儿又能拦得住她吗?没有办法,我只好和她女儿对视了一眼,都没吭声。

苗秀华像电影里的伟人一样将手一挥,如同指点着万里江山:“我们的小区,归根结底得我们作主——雅乔,回家。”

说完她就带着女儿走了。而经过这一番耽搁,我开车赶往城里的时候便赶上了大堵车。心急如焚地蹭了将近两个小时,才从北五环扎进西二环,来到了约好和人家“谈事儿”的那个饭馆。国企的采购处长已经在包间里等得很不耐烦了,对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还装模作样地对我们的项目书吹毛求疵起来。我也只好赔着笑脸向他再三请罪,当场干了半瓶白酒以示诚意,又被迫答应了他个人多拿20%提成的无理要求——那些钱可都是从我自己的腰包里掏出来的。

这天晚上虽然没再接到苗秀华的电话,但我照例跑到卫生间去呕吐的时候,脑海里却依然冒出了她的形象。这倒很符合巴甫洛夫原理。在我的蒙眬醉眼中,苗秀华的身影如同一段坚硬而干枯的树枝,苗秀华的眼神如同两根无坚不摧的钢锥,苗秀华的短发如同一团永不熄灭的烈火。我委屈并且不忿地想,她苗秀华是个为了战斗而生的人,还可以心无旁骛地专职战斗,但我可不具备她的坚定与闲暇。因为跟随着她,我已经耽误了工作,蒙受了损失,我真不知道自己以后应不应该、能不能够坚持下去了。

再想到稍微深远、稍微抽象一点儿的问题:以我对人类科技发展的理解,但凡伟大的发明创新,并不一定是我们主动探索的结果,而往往是被恶劣的现实处境逼出来的——双腿行走的缓慢逼出了马车汽车,细菌的横行逼出了形形色色的抗生素,粮食的短缺逼出了杂交和转基因技术……那么人类的斗争精神,也未见得是由于我们天然地认为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想必同样是被逼无奈。就像水泊梁山的那些好汉,虽然聚集在了“替天行道”的旗帜之下,但落草的原因却多半是忍了又忍,无法再忍。苗秀华的特别能战斗,恐怕也不只是个人修炼的结果吧,她的存在正说明了我们的生活中充满了令人不得不揭竿而起的困局。只不过人类社会和人类科技一样,都花样百出地发展了那么多年,怎么反而陷入了越发展,就越让人无法心态平和的怪圈了呢?新的体制和新的创造又会带来新的困扰,于是只有战斗变成了永恒的真理。这样一想,不免让我对我们这个物种的前景都产生了总体性的悲观。

从那些混乱的胡思乱想的缝隙里,又有一个相当具体,同时意味朦胧的小念头冒了出来:哦,原来苗秀华的女儿名叫雅乔。

5

“我真是太失望,也太愤慨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您消消气。”

“最让我失望和愤慨的倒不是物业公司,他们本来就是一些王八蛋。反而是咱们的那些邻居,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呢?”

“人各有志也各有利益,这的确是现实情况。”

“我还是不能理解。这不是变节吗,不是墙头草随风倒吗?”

上述对话发生在大约半个月以后。短短的半个月里,我们围绕着小区绿地的斗争又发生了许多新情况。先是我把小区的业主论坛在网上建立了起来,不出所料,没过几天就聚拢了100多位注册用户。这说明我们的邻居还是很有热情,很关心自己的权益的,他们只是缺乏一个发出声音的公共平台。当我以版主的身份把小区绿地被改建成停车场的情况对大家进行了说明,一时间群情激奋,几乎所有人都在论坛上同仇敌忾地讨伐物业公司,讨伐奸商,讨伐骗子。

与此同时,苗秀华也说到做到,展露出了她在现实领域里的决绝姿态。每天一早,她都会准时站在小区物业的门口,手捧一沓控诉材料,向每一个遇见的人发放,就连不相关的行人也不放过;她还屡屡试图冲进办公室,对物业公司的经理进行当面声讨,弄得对方只好派了两个小伙子全天候地守在门口,战战兢兢地监视她的一举一动。

当然,苗秀华的行为也给我增加了越来越多的麻烦。天天这么堵人家门口,谁知道物业公司会不会再一发狠,找来几个真正的地痞流氓对付苗秀华呢?只要一有时间,我就会开着车来到小区,尽心尽职地为苗秀华护法。有两次,果然发现有那种举止匪气、相貌粗野的家伙远远地逡巡,我还火速给自己的公司打电话,叫来了手下的网络工程小组,几个孱弱的眼镜壮起胆来与那些人的文身、秃瓢和大金链子对峙。当然,在这里还必须得承认,我表现得这么积极也是有原因的,那就是有时苗秀华前来抗议,她的女儿雅乔也会跟在身边。一来二去,我和雅乔便熟了起来,熟了却不多话,只是低声说一句“谢谢你”,再低声答一句“别客气”,然后两人飞快地瞄对方一眼,旋即将目光分开。

苗秀华压根儿没发现我们之间的蛛丝马迹,她一心酝酿着更具有震撼效果的下一步“行动”。一天傍晚,物业公司的人都缩头缩脑地溜走了,我们的“站街”告一段落,苗秀华却单独叫住了我。她凝重地点了点头,道:“是时候了吧。”

“您打算……”

“我已经发了不少传单,你在网上不是也把大伙儿召集起来了吗?但物业公司虽然不敢正面跟咱们对抗了,停车场却根本没有停工的迹象。昨天我还看见他们把铸铁围栏也运进工地了呢。可见眼下的问题不是光靠在网上七嘴八舌,更不是光靠我一个人在门口戳着就能解决的。我认为,咱们必须得把大家组织起来,进行一次集体性的大示威。”

“集体示威?这事儿派出所能答应吗?”我犯嘀咕说。

“我们是在自己家门口示威,又不是上长安街,上天安门,派出所管得着吗?再说如果大家不能团结一致地拿出点儿行动来,物业那帮人就会认为咱们光说不练,更会肆无忌惮地把停车场盖下去了。”她见我仍在踟蹰,便又鼓励道,“你尽管以我的名义去召集,出了什么事儿我来负责。我就不信他们能把我一个老娘儿们怎么样。”

我又和雅乔对了个眼色,却见她脸上挂着一种类似于忧愁的神色,仍然咬着嘴唇不发一言。当天晚上,我只好打开电脑,在论坛上发出了集体抗议的号召。出乎我的意料,竟有许多业主热烈赞成,还有人建议既然要抗议,那就应该到建委去、到区政府门口去,这样才能通过政府给物业公司施压。而我的本能想法是不愿把事情闹大,便劝说那些人“自己家的事情就在自己家解决”,然后又将举行抗议的时间定为本周六早上,因为大多数人都要上班,只在双休日才有空暇。

日子一晃到了周六,那天太阳才刚升起来,我开车来到了小区门口,远远地便看见了苗秀华的身影。这一次,她的身边仍然只有一个雅乔,而在两个电线杆之间,已经拉起了一条用被套改出来的棉布横幅,上书几个血红的大字:人要守信,还我绿地。字还是苍劲的颜体,大概出于叶教授之手,在风中扑啦啦一抖,竟如真正的血书一般悲壮。我下了车,在她们母女身边默默无言地站了一会儿,叶教授和其他邻居们也三三两两地来了。大家略一招呼,随后便自觉地在横幅背面站好,以苗秀华为核心,排成了一字长蛇阵。到了快9点的时候,苗秀华点了点人头,足有二三十位,虽然远比在网上答应要来的人少,但已经浩浩荡荡地成了规模。有些人还把外衣一扒,里面露出一件白T恤,上面也写着血红的大字。这些字就歪歪扭扭的,远不如叶教授的书法作品有风骨了,但穿在身上却有了敢死队的味道,并且让人想起了报上登过的外国街头游行的景象——只不过人家身上的字样都是“freedom”“democracy”之类,而我们的邻居身上却是“奸商”“房子”和“一分钱一分货”。

就这样站到了9点钟左右,我们的示威对象——物业公司终于上班了。先是来了两个前台接待人员和几个维修师傅,他们看到门前的场面,惊得一吐舌头就溜进了底商,把大门紧紧地锁住。人群也有了异动,一两个急性子喊了起来:“把绿地的事情解释清楚!”

“我们冲进去,把物业的人揪出来说话!”

叶教授急忙安抚大家:“冷静冷静,我们要文明示威。”

便有一两个人笑了:“您太胆儿小了,我们也没不文明啊。连两句气话都不让说,那还叫示威吗?”这恐怕也是吾国吾民的一大特点:平时谨记着“枪打出头鸟”的箴言,但只要混迹在人群之中,便会集体无意识地胆儿大起来,甚至于打砸抢也在所不惜。历史上的那些滚滚洪流,多半都是这样被推动前进的。果然又有人扯着脖子喊了两句“揪出来”“冲进去”之类的口号。

作为示威的发起者,苗秀华此时倒显示出了大将风度,她两手一按,就将人声压了下去,然后说:“揪啊冲啊都不解决问题,还是要等他们管事儿的人来了再说。”

于是大家便又等。这一等,就等到了日照当空,偏是个大晴天,连柏油马路都被晒得有些晃眼了。直到早饭都在义愤中消磨干净,我的肚子开始咕咕叫了,这才看见那辆尼桑轿车开到路边停下,油头粉面的物业经理怯生生地往外探了一下头,立刻又缩了回去,重新发动了汽车,似乎想要溜走。

别人还没反应,就见苗秀华一个箭步蹿了过去。她的动作之快,简直像专门练过百米赛跑一般,尼桑车的轮子已经挪动了两寸,又吱的一声尖叫,生生刹住,车头离她那瘦小枯干的身体也就是两寸光景。苗秀华昂然地叉着腰,对着挡风玻璃吆喝:“别当缩头乌龟!有胆子骗人,没胆子跟大伙儿对质吗?”

众人知道是扼杀绿地的元凶露面了,也发一声喊拥了过去,拉车门的拉车门,拍玻璃的拍玻璃,大有把汽车掀翻之势。叶教授在一旁搓着手着急,又小声问我:“看这架势,不是要打架吧?”

我也被大家的激情鼓舞了起来,回答他说:“就算打起来,也是法不责众了。”说完还朝物业经理的车门咣咣踹了两脚,发泄了一下这些天积攒的怨气。

而物业经理吓得脸都白了,他在车里对外面的人连连摆手,终于又拉开车门走了出来,做出了个“缴枪不杀”的姿势:“别动手别动手,有什么不满意的,咱们慢慢商量不行吗?”

“那你说,你们准备怎么办?”苗秀华喝问道。

大家又帮腔:“不给我们一个满意的答复,你就别想走!”

物业经理咽了口唾沫,瘦长的脖子一耸,喉结像乒乓球一样跳了两跳,嗫嚅着说:“那就给你们改回去呗。”

苗秀华问:“你说话当真?”

“那当然。”物业经理的声音似乎提高了几分,“不过你们老这么围着我也不是个事儿啊,我就是想给你们建绿地,也得到办公室里去打电话签合同,才能让现在的施工队离开,再把园林绿化公司的人叫过来啊——要不你们先让我进去?”

大家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时还是叶教授心细,他分开人群挤进来,慢悠悠地说:“你进去也可以,但我们要派几个代表跟进去,看着你打电话让工地停工,然后你务必要给我们写出一份书面凭据,保证把绿地建起来。”

众人都说这个主意好,有了白纸黑字,他们就是想抵赖也不怕了。而物业经理也只好叹了一口气说:“也行,不过进去的人别太多,否则该影响我们工作了。”

又议论了一番,最后公推了苗秀华、叶教授和我这个业主论坛的版主代表大家进去,履行监督的责任。人群这才分开了一个口子,让我们簇拥着物业经理往办公室门里走去,里面的保安也将上了锁的毛玻璃门重新打开。一边走着,苗秀华终于露出了这么多天来的第一个笑脸,她还转头对我说:“你看,我说得没错吧,对付他们这些人,就得来硬的!以前我就觉得你这人办事有点儿肉,要是按照我的脾气来,没准早就把问题解决了。”

又鼓励我:“当然,你在发动群众方面也是起了很大的作用的。”

俨然是在进行总结报告,说得我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意外发生了——我忽然看到苗秀华的脑袋低了几寸,一张脸飞快地朝后拗过去,眼瞅着就要仰面朝天了。雅乔的声音也随之传了过来:“妈!”

我下意识地侧身一拽,总算抓住了苗秀华的胳膊,生生将她扯了回来。刚开始还以为是她踩了一块香蕉皮什么的,可再定睛一看,叶教授也踉踉跄跄地退了下来。原来是那个物业经理凶相毕露,先是当胸搡了苗秀华一把,然后又照着叶教授的小腿上踢了一脚,随后便哧溜一声,钻进了物业公司的大门,一边跑一边喊:“上锁上锁!”

咔咔两声,保安已经把毛玻璃门重新锁上,又是哗啦一声,就连铝合金栅栏门也从上到下拉了下来。一瞬间,物业公司来了个坚壁清野。

真没想到他们会使出这么下作的手段,更没想到那个物业经理会对两个老人动手。幸亏是我反应还算快,如果苗秀华真的四脚朝天地摔下台阶,再来个后脑勺着地,那没准就该出人命了。激愤之下,我便控制不住自己了,先扶着苗秀华站稳,又助跑冲上台阶,一脚踹到毛玻璃门上:“我×,你们还是人吗?”

那门也真结实,只是嗡嗡震颤了两声,居然完好无恙。身后的众业主也急了,有几个人抄起地上散落的砖头,就要砸门。叶教授的涵养还真是好,他也不顾自己腿疼,只是转过身来安抚大家,一连喊了好几个“冷静”,又说:“砸了玻璃门还有铁门,咱们也冲不进去,反而给他们落了口实。”

“就这么算了吗?物业公司打业主,还有王法吗?”我反问道。

而这时,苗秀华又开腔了。她的脸色煞白,一手捂着胸口,声音还在发颤:“当然不能算了,我既然来了,就没怕过任何后果。我们一定要把抗议进行到底!”

她说着,一屁股就坐在了水泥台阶上,直着腰,叉着双腿,竟如外地乡野小庙里面的神像,枯槁而又傲岸。旁边的人也学着样子,纷纷聚拢在她身边,站的站,蹲的蹲,拉条幅的拉条幅,挥拳头的挥拳头,更像是形态各异的数十条好汉。但这副古怪的舞台剧造型还没持续五分钟,就听见身边“啪”的一声脆响,一片亮晶晶、绿油油的光芒在人群一侧的地面上炸开。玻璃碴子溅到了几个人的脚面上,这才发现是 了一个啤酒瓶子。

再一抬头,刚好看见另外两只啤酒瓶子翻滚着,从楼上不知哪扇窗户里落了下来。有人嗷了一声,业主们的方阵登时大乱,人们捂着脑袋四散而逃。伴随着啪、啪两声,新的啤酒瓶子炸裂在水泥地上,效果和电影里的飞机轰炸也差不多。我也真佩服自己,在一片兵荒马乱之中,居然还有心思怜香惜玉,第一反应是想看看雅乔有没有伤着——四下踅摸了半圈,看见她站在台阶底下一动不动,显然是被吓傻了。我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硬拉着把她护送到了十几米外的“安全地带”。

事后想一想,这还是我们之间的第一次亲密接触呢。跑到一棵小树下喘息甫定,我才意识到自己的胳膊还搂在雅乔的肩膀上,而她则紧张地攥着我的衣角。两人同时脸一红,分头放开,随后重复了老套路的“谢谢你”和“不客气”。接着雅乔的脸又变了颜色,惊惶地说:“我妈呢?”

我回过头去,便看见刚才挤满了人的门口台阶早已空空荡荡,只剩下了苗秀华一个人。她踩着一地乱琼碎玉,挺立着,一手叉腰一手指向半空,嘴里发出了吐字清晰,却怎么听都不像是人声的呼喊:“混蛋,你们有本事就砸死我!”

仿佛是为了呼应她一般,又有两只啤酒瓶从楼里飞了出来,在苗秀华的脚边爆裂。而苗秀华岿然不动,怒视着那扇窗口,用更加劈裂的嗓音喊道:“朝这儿来,砸准点儿!”

不得不承认,我真是被苗秀华的战斗精神惊呆了。我还突然想起了一部美国战争电影里的经典场景——巴顿将军遭到了空袭,但他浑然不惧,索性跑到大街上,掏出左轮手枪对着德国人的轰炸机开起火来。在那一瞬间,在我的眼里,中国小老太太苗秀华的身影简直和美国名将巴顿将军合二为一了,他们都是那样的倔强、坚毅,那样的敢玩儿命。

雅乔拖着哭腔奔回去,对苗秀华连拉带劝:“妈,求求您啦,咱们别跟他们较劲了行不行?”但苗秀华却仿佛没看见女儿,而是手指着楼上某扇窗户,扭过头来对我喊:“小林,别让那小子跑了!”我这才反应过来,吆喝了两个年轻的业主冲进小区,噔噔噔跑上了五楼,把扔酒瓶子的元凶堵在了走廊里。那家伙正是前些天围攻过苗秀华的草莓鼻子,他被我们扭着胳膊押出来,竟然还嬉皮笑脸地说:“我就是想吓唬吓唬你们。”

群情激愤之下,大家几乎要揍他一顿,总算是被叶教授劝住了。而事情闹到这种地步,也只好由派出所来解决。警察一出面,物业公司的那位经理便也不能继续龟缩在屋里了。双方站在马路边上,重新吵吵起来,从啤酒瓶子扯回了绿地与停车场,又上溯到了买房时的那些虚假广告。那位老民警东听一耳朵,西听一耳朵,没一会儿就头都大了。他打断了大家,扯着破锣嗓子说:“你们买房子的纠纷就别跟我这儿掰扯了,说出大天来我也管不了啊。”

“那啤酒瓶子呢?”我问。

“这个当然得管。”老民警揪着草莓鼻子的脖领子,把他的脑袋往下一按,“他这算蓄意伤人,寻衅滋事,刑拘肯定是免不了的。”

又拿指头点了点物业公司的经理:“是不是你唆使的?”

“那怎么可能?这小子的行为还败坏了我们公司的声誉呢。”物业公司的经理轻松地点上一支烟,“现在我宣布,他已经被开除了。”

看似是清理门户,实则是推卸责任。我们看穿了他的诡计,立刻又不满地斥责起来,但老民警却没办法地摇了摇头,倒向我们普起法来:刑事责任是不连带单位的,就像城管的临时工打了小贩,也不能把城管大队给查封了啊。他能做的只是把犯了事的草莓鼻子抓走。

趁着警察在场,物业公司的经理居然突围成功了。他大摇大摆地走向了自己的汽车,还告诫我们说:“你们可别再拦我的车了啊,拦车也是违法的。”

大半天的示威抗议,仅仅换回了眼下的结果,我不免沮丧起来,同时只觉得肚皮几乎贴在了后背上,这才想起连饭也没吃。可再看看苗秀华,她的神色仍然是斗志昂扬的,甚至可以称得上颇为满意。她朝我走近了两步,低声说:“效果不错。”

“有什么不错的,他们不是还在耍流氓吗?”我没好气地说。

“仗要一个一个地打,饭要一口一口地吃。”苗秀华再次笑了,这一次却笑得像个革命电影里的指导员,“你不能光看表面啊,得看趋势。现在业主们都被发动起来,团结起来了,只要大家心气儿齐,还怕一个小小的物业公司吗?他们才几个人,我们有多少人?”

这么说倒也对。我忍着饿,点点头,对苗秀华的乐观主义精神表示赞同。同时想:如果没有她在场的话,或者还可以邀请雅乔去一起吃个饭呢。我忽然又回忆起了上学的时候,听中文系的同学背诵过的《围城》里的一句名言:为什么可爱的女孩子都有个父亲呢?同理,现实中的可爱的女孩子也都有个妈,而雅乔的妈偏偏是特别能战斗的苗秀华,这对母女真是太对不上号儿了。

另一边,苗秀华鼓励完我,便转过身去对大家振臂一呼:“咱们回去歇着,过两天还来!”

“还来!跟他们没完!”业主们也饿得七荤八素,但仍齐刷刷地呼应着她。

苗秀华又喊:“大家还得记着,只要他们不答应我们的要求,就坚决不要收房!”

“不收房!”

这一天的抗议总算就此结束。按照苗秀华的分析,虽然没有取得实质性的成果,但是气势提升上去了,大有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之势,和我们那支小股部队不可同日而语。刚一回到家,苗秀华就又给我打来了电话,让我在网上继续发动群众,准备筹备下一次的集体抗议,“趁热打铁,不能给他们喘息的机会。”

我只好照办。但没想到,仅仅过了两三天,就发现“事情正在起变化”了。当我发出帖子,就下一阶段的斗争向大家征询意见时,最初还是有不少人热烈地响应,连一贯温和的叶教授也表示要“宜将剩勇追穷寇”。可再继续讨论下去,却发现搭腔的人越来越少,到后来竟然无人应声了。我察觉到有点儿不对劲,再查看一下论坛的注册人数,竟然也凭空减少了许多。这是怎么回事,明明是斗志高昂的一群人,怎么突然就哑了火呢?

我正在纳闷,恰好便接到了叶教授的电话。他似乎有话说不出口,跟我扯起了不相关的话题,比如哪家装修公司的质量好,市面上的“江苏师傅”是否都货真价实之类。

我便径直问他:“叶教授,难道您对示威抗议也不感兴趣了吗……当然,我也不是那种热衷于集体活动的人,只不过鸭子已经赶上了架,这种时候前功尽弃也太不划算了吧?”

叶教授却又嗫嚅了半晌,然后反问我说:“小林,你还没接到物业公司的电话吗?”

我一愣:“没有啊……他们说什么了?”

叶教授“咳”了一声,这才把实情说了。果然是物业公司在中间做了手脚。那位物业经理在处理业主的投诉时很拖沓,在瓦解业主的阵营时却雷厉风行。那天的示威抗议刚一结束,他就火速带领工作人员,挨家挨户地跟业主们联系,其手法也无非威逼利诱。威逼是:不要把事情闹得太僵,将来小区还得靠他们维护和管理,如果挫伤了物业人员的工作积极性,哼哼,影响的还不是您的生活?利诱则是:如果配合物业的改建计划,同意在小区里修建停车场,那么便能获得一个免费车位。这一条实在是诱惑太大了,要知道,随着北京这些年的车满为患,停车的成本也飞快地水涨船高,有些小区的车位如果买的话,没有十万八万是下不来的,就是租,一个月也是几百上千的开销。“您看看,建停车场还不是为了你们好,车能白停,省下的可是真金白银,不比几块草坪一个花坛更实惠?您还跟着那老娘儿们闹什么呀。”这是物业经理说服叶教授的原话。

没想到他们还真下本钱,用出了这么一招。而一旦讨价还价起来,业主们纷纷动摇也就可以理解了。免费停车的便宜谁又不想占呢?

我明知故问地说:“很多人就这样答应了?”

“那当然。”叶教授说。

“您呢?”

“你知道,我也有一辆车……去年刚考的本儿。”

言下之意很清楚,就连叶教授也被瓦解了。而他毕竟是个知识分子,因此被瓦解得还有那么点儿不好意思,又找补说:“我们也可以把免费车位看成前一阶段斗争的成果嘛,这么一想,从心态上也就比较容易接受了吧……再说政府不是还给咱们小区的边儿上规划了一条绿化带了吗?大环境毕竟会越来越好,家门口多一点儿绿少一点儿绿倒也不伤大雅了。”

我没有附和叶教授,但也没有反驳他,哼哼哈哈了几声就挂了电话。实际上,让我为难的是不知该怎么把这个情况向苗秀华汇报。物业公司的策略还是很清楚的,说是阴险也不为过——他们先是收买了在斗争中比较外围的、态度也不甚激进的业主,而对于苗秀华和我这种骨干力量就先忽略了过去,从而达到孤立的效果。想一想自己稀里糊涂地被苗秀华拖下了水,这时候倒背上了一个领头羊的黑锅,很可能连免费车位都分不到,我又不自觉地暗暗叫起屈来。

最后心一横,还是主动给苗秀华打了个电话,把事情向她说了。苗秀华听了,第一反应是不太相信,她反驳我道:“你别胡扯啦,不就一个车位吗?这仨瓜俩枣儿的好处就能让人改变立场?”

我尽力让她认清现实:“苗姐,您家里没人开车吧?可能您还不了解车位的重要性。对于司机来说,停车免费省的可不是一笔小钱。我还听叶教授说,物业公司马上也要召开一次集体大会了,会议的内容是请业主们来收房,同时把车位的合同签了……大部分业主都已经答应参加了。”

苗秀华在电话那头“嘶”了一声,仿佛牙齿剧痛:“这帮人怎么那么没气节?”然后便哑着嗓子批判起前两天还并肩战斗过的业主们来。听着她说出诸如“变节”“墙头草”“出卖同志”之类的词语,我心里又觉得有点儿好笑——本来就是个利益的事儿,怎么就跟气节扯上了关系呢?这个苗秀华也真够爱憎分明,真够能上纲上线的。但也没法儿争论,只能像相声演员一样,一句接着一句地给她“捧哏”。

苗秀华骂够了别人,忽然又话锋一转,指向了我:“小林,你打算怎么做?”

我叹了口气,劝苗秀华说:“苗姐,我即使是想跟着您继续维权,恐怕也没有用处了啊……就剩咱们两人了,他们还真不在乎咱们收不收房。”

苗秀华半天没说话,我轻轻地撂下了电话。

6

我就这样搬进了新小区。此后又是装修、添置家具等等一系列事宜,等到乔迁工程彻底完成,便已经过去了将近一年的时间。在这一年里,又发生了两件事情。

第一件事情属于个人生活范畴——我正式和雅乔“好上了”。其实有了之前那些眉来眼去的铺垫,这事儿也是水到渠成的。我们两家的房子几乎同时装修,于是约好了一起去采买建材、洁具和五金配件,买完东西我再和她一起吃饭。吃完饭仍然黏黏糊糊地不愿散去,我又想起了叶教授引用过的那句“宜将剩勇追穷寇”,便请她去看晚场电影。这样的流程成了我们约会的模式,几部片子看下来,两人的指头终于在黑暗里搅成了一团。

我们的初吻则是在那个新盖好的停车场里完成的。那天她去木樨园的批发市场买了几幅窗帘,我用破捷达为她送到新房子里,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重新坐回车里,车子因为年久失修而哆哆嗦嗦地抖着,雅乔的身体也抖着,好像有些兴奋又有些悸动。我当机立断地凑了过去,扳着她的肩膀亲了亲她的脸,她作势躲了两下,随后便将嘴唇迎了上来。

说起来都是大龄青年了,但一吻定情,竟像少男少女一般自我感动。吻得嘴巴都累了,我才和她分开,然后说:“希望我正在装修的,是我们的婚房。”

雅乔笑着打了我一下,两眼却出神地望着车窗外的停车场。我随着她把眼神飘出去,只觉得这块干巴巴、硬邦邦的水泥地充满了令人心醉的气息。这时想到:我和雅乔能够走到一起,说起来也是拜苗秀华所赐吧。如果不是跟着她去抗议,去维权,我怎么会有机会认识这个不声不响的姑娘?

而和雅乔交往越深,就越觉得因缘际会,一言难尽。既然是作出了认真谈恋爱的架势,我们不免要向对方交代一下过往的情史,也是“放下包袱,轻装上路”的意思。我先主动把自己在大学时、跳槽到中关村以后短暂交往过的两个女朋友说了,随即表示“她们可没法儿跟你比”,然后又好奇地追问雅乔的前男友。雅乔咬了咬嘴唇,突然说:“将来你就是不想跟我好了,我也不怨你。”

听得我心里一惊:难道她交往过十几二十个男人,或者干脆当过交际花不成?但随后听雅乔讲述起来,却得知她已经活了二十八岁,居然只在大学刚毕业的时候和一个男朋友相处过短短的半年。那男青年是她父亲一个同事的儿子,过去大家一起住在第二机械公司的家属院儿里,和雅乔也算青梅竹马。俩人小时候一道上学下学的时候,就总被人开玩笑说成是一对儿呢,说着说着还真说到一块儿去了。

“那位仁兄长得帅不帅?”我压着隐隐泛上来的醋意,故作满不在乎地问。

“还行吧……个头倒是挺高,大学的时候还是篮球队的。”

“做什么工作的呢?”

“他爸是自动化方面的专家,他也学的是那个专业,毕业以后分到了一个德国公司,还被调派到奥地利进修过两年。”

敢情“那位仁兄”从长相到家庭背景以及工作都胜我一筹。这可就让我有点儿气急败坏了:“那你们为什么掰了呢?谁甩了谁?”

雅乔幽幽地叹了口气:“不存在谁甩了谁,就是谈不下去了——因为我妈。”

她告诉我,当初刚和前男友谈上的时候,恰好赶上了机械公司搞人事改革,她爸本来很有希望被评定为“高级工程师”的,但事到临头却又听说要被拿下了。雅乔她爸是个挺淡泊的老好人,拿下了也就拿下了,无非是回家自嘲两句,但是苗秀华可不干了。她的战斗精神又被激发了起来,从管儿厂转战到了机械公司,把上到公司党委,下到科研处的好几个部门闹了个遍,最后火力集中在了“专家评定委员会”的主任,也就是雅乔前男友的父亲头上。单位闹完了还要回家闹,每天饭也不吃就打上门去,斥责对方不重业务只重人缘,不重资历只重职位,没准儿收了其他竞聘者的贿赂也未可知。评委会的主任头昏脑胀,连颈椎病都犯了,哀求苗秀华给他一点儿喘息的时间,“明天上班了再说行不行?”

“那不行,我们家老高老实巴交的,但我可看不得他在外面受人欺负。我把话放在这儿,如果他这次评不上,我索性就要在你们家吃,在你们家睡,总之是‘队伍在沙家浜扎下去了。”苗秀华威胁说。

那场战斗以苗秀华的大获全胜告终,评委会提前下发了她丈夫的岗位聘书。但另一个后果,就是雅乔的初恋被搅黄了。“我可真是怕了,谁敢跟那样的女人做亲家啊。”这是那位前男友父母的原话,他们逼着儿子和雅乔断绝关系。从此以后,雅乔就再也没有谈过恋爱——小家小户的女孩儿养在闺中,又是这么个内向羞涩的性格,要找对象也只能在熟人圈子里解决,但熟人之中,有哪个不对苗秀华闻风丧胆?就连那种以保媒拉纤为乐的老妇女也不敢来沾惹她们家的事儿。就这么一拖两拖,生生把雅乔拖成了一个剩女。

这时我才知道,雅乔的那句“你要是不想跟我好了”,说的根本不是自己的问题,而是她妈苗秀华。她是担心我也会因为惧怕未来的丈母娘,而宁愿舍弃一个可心可意的女朋友吗?我意识到,现在是自己表忠心的时候了。

“你妈是你妈,你是你。跟我好的是你,又不是你妈。”我顿了顿,又笑道,“说起来,我还得感谢你妈呢。要不是她把别人都给战斗跑了,你现在怎么可能跟我在一起?我们敬爱的苗姐,她相当于替我守阵地了。”

说得雅乔扑哧笑了,随即又颦了脸:“我这么一个软性子,偏偏摊上这么一个妈。除了我和我爸,真不知道还有什么人能跟她过到一起去……以后你可能就受不了了。”

而雅乔也许没想到,她那温婉的脾气乃至于忧郁的气质,多半儿也是苗秀华间接培养的结果。就像单位里如果有一个勤奋的劳模,其他人便会变懒;一个家里如果有一个人过于强势,亲人们也往往会不自觉地被磨平棱角。我安慰她说:“她也是为你们好。”

“最怕的也正是这个……她说起来都是为了我们好。”雅乔叹了口气。

虽然嘴上不在意,但对于未来的丈母娘是苗秀华这件事儿,我心里还是有那么几分忐忑的。然而不管怎么说,该过的那一关总得过,如果长期和雅乔保持地下状态的关系,谁知道苗秀华发现了之后又会闹出什么幺蛾子呢?于是趁她家房子的装修大功告成,我硬着头皮,按照老北京人的礼数买了几只点心匣子,以预备女婿的身份登了门。

雅乔早已打好了预防针,因此苗秀华并未表现出多么诧异,甚至还可以说,对我的态度是喜出望外的。她又是给我拿拖鞋又是给我倒水,那份热情劲儿,就和寻常的准丈母娘也差不多。弄得我倒拘束起来:“苗姐,都是熟人,干吗这么见外……”

“傻小子。”苗秀华笑着拍了我一下,“你现在怎么能管我叫姐呢,这不是乱了辈分了吗?”

于是我又改口管她叫“阿姨”。苗秀华凑近我,挤眉弄眼地说:“就等着你叫妈呢——我早看你这小伙子不错了!”

又过了片刻,才见到了雅乔她爸,苗秀华的老伴儿。那是一个慈眉善目的小老头儿,戴一副金边眼镜,围一条花边围裙,皮光肉嫩,白面无须。他正在厨房里做饭,出来晃了一圈儿,客套得近乎谦恭,又问苗秀华鲫鱼是干烧好还是熬汤好。苗秀华把手一挥:“这点儿小事儿你还不能自己定吗?”雅乔她爸便唯唯点头,又向我说:“菜不多,做得也不好。”然后一溜烟儿地回到厨房里去了。

看得出来,在这个家里,小老头儿是惯于请示的,而小老太太则对大小事情一概拿着主意。不过光看表面,也是和许多其他人家差不多的。我坐在沙发里,打量着窗台上的花花草草,不知不觉地沉浸在一派祥和的气息之中了。趁着没开饭,苗秀华又带着我参观了她们家的三居室,炫耀性地介绍着:“这是主卧,带单独的洗手间;这是我们家老头儿的书房,他爱在这儿泡茶,看书,还琢磨棋谱;这是雅乔的房间,她就算嫁到你那儿,我也给她留着。等你们结婚有了孩子,她还可以回来坐月子……现在说这个是不是有点儿早?”

我也像雅乔她爸一样唯唯,如同鸡啄米一般跟着她各屋串。然而当我们回到客厅,苗秀华开了不锈钢门,正想向我展示她们家的阳台时,脸突然就拉下来了。过去管儿厂的同事形容得真没错,在那一瞬间,屋里的温度仿佛降低了几度。

阳台的窗外,正是那片本该是绿地的停车场。

苗秀华咬了咬牙根,突然迸出一句来:“我算是寒心了。”

我当然知道让苗秀华寒心的是什么事儿、什么人,但又惊诧于她的思维如此跳跃,毫无过渡地就切换到以前那件事情上去了。或者说,苗秀华的思维从来就没有从那件事情里跳出来。那可是她个人战斗史中罕有的一次失败啊。

我只好没话找话,想把话题岔开:“您看见没有,那就是我那辆破车……我已经跟雅乔商量好了,结婚之后换辆本田。”

苗秀华的脸色却丝毫没有改观。她一扭脸就回里屋去了,走的时候连头发都甩了起来。那副决然的样子,仿佛是对阳台外的景观深恶痛绝。

但这个小插曲并不影响苗秀华和她老伴儿对我的良好印象——说实在的,连我都没想到自己居然会那么招人待见。此后我就成了他们家的常客,苗秀华描述过的小萝卜配羊肉汆面,已经记不清吃过多少碗了;投桃报李,碰上有什么力气活儿,我也会主动抢着干。我和雅乔她爸还成了棋友,在大学期间,我的象棋曾经在全校拿过名次,偶然陪老头儿下了一盘,便发现他的棋路缜密周到,几无破绽。于是只要一有时间,我们俩人就会郑重其事地杀上几盘。

交往越多,便越发对这家人的一团和气感到惊讶——说句不好听的,苗秀华之于她的老伴儿和女儿,几乎相当于熟练的驯兽师之于马戏团的两只动物。无论是家里共同的事务还是个人私事,无论是家里需不需要买一台空气净化器,还是雅乔应该给我织一条红的还是蓝的围脖,只要有苗秀华在场,另两个人就根本连发言的愿望都没有,全都眼巴巴地等她吩咐。苗秀华如果对他俩有什么要求,往往都不需要她明说,只要透出一个口风儿来,对方就忙不迭地去执行了——最神奇的一次,是我和雅乔她爸正在下棋呢,忽然听到书房外苗秀华的脚步响了几声,老头儿突然就蹦起来说:“她肯定是嫌新买的牙签太粗了,我得给她重新买一盒去。”

果不其然,苗秀华的声音随即传了进来:“我还没掉牙呢,干吗让我拿筷子捅嘴呀。”

而老头儿这时已经换好鞋跑了出去,临走还给我留下一步棋:“车六平五。”

简直就像心灵感应一般。基于这种关系,一般人家常见的磕磕绊绊、吵架斗嘴在这个家庭里是完全见不到的,剩下的只有一派五体投地的、单方向的和谐与默契。那与其说是雅乔和她爸对苗秀华的尊重,倒不如说是已经完成了驯化。而这似乎可以被视为一个战斗英雄的最高境界吧——化剑为犁,在家里,战斗精神已经没了用武之地。

如鱼在水,冷暖自知,我不敢确定雅乔父女在这种绝对和睦的家庭气氛中是否感受到了绝对的幸福,但跟我单独在一起的时候,雅乔那种轻松的、仿佛陡然卸下了重负的心情是一望而知的。在讨论周末去哪儿郊游、我几点钟去接她下班这种琐事的时候,雅乔竟然为“她也可以发表意见”这个事实而激动不已。这反而大大增强了她对我的感情,她越来越不愿意回家去了,并频频撒谎单位加夜班,到咫尺之遥的我家去住一个晚上。比起偷尝禁果的那点儿小快乐,我认为更让她迷恋的,其实是在苗秀华眼皮子底下无视其权威的刺激感觉。

只是苦了她爸。她这么一淡出,在家里证明苗秀华“千秋万代,一统江湖”的任务就全都落在小老头儿的身上了。

然而毕竟是“要脸人家”出来的姑娘,当该办的事儿都办完了以后,我们的婚事也就提上了日程。结婚本身并没什么阻碍——两情相悦,父母首肯,双方都有房子而且还是得天独厚的“一碗汤的距离”,用我的话说,“如果不赶紧结都对不起这么好的条件”。然而就在我们定下良辰吉日,准备到民政局“扯证儿”的时候,节外突然生了枝。

这就是乔迁一年内发生的第二件事情了——叶教授突然找上门来宣布,业主们正准备对物业公司发起第二轮维权运动。

7

事情的原因,还是出在那个停车场上。叶教授告诉我们说,物业的人已经在公司门口张贴告示,准备取消所有业主的免费车位,重新开始向大家收钱了。

说起来,自从搬进这个小区以来,业主们和物业公司的关系还算基本相安无事——楼道里的灰尘有人擦,垃圾桶里的脏东西有人清理,大门外总站着两个长相如同匪兵甲,穿着却好像民国大元帅的保安,车位更是随停随有,方便极了。大多数人都认为上次和他们的斗争只是一个小插曲,双方擦枪走火,又各自妥协,因此“主流还是好的”,那点儿物业费交得还是值得的。

没想到突然来了这么一出。这次苗秀华倒没说什么,我却先从棋盘旁边跳起来:“这是什么道理?免费停车,不是一开始就说好了的吗……他们要收多少钱?”

“每月600。”

“这么贵?我们公司在中关村的地下包月车位也才不到500。”

“关键还不在钱多钱少,而是一个诚信的问题、品格的问题。”叶教授把问题上升到另一个高度,又控诉道,“我已经打听过了,他们突然开出这么高的价格,其实是想把我们的车都撵出去,留出地方来租给附近的旅游公司,停大轿子车。大轿子车的停车费又和小轿车不一样。他们倒是划算了,可咱们哪儿受得了啊?你想,每天家门口出来进去的都是庞然大物,一排队就把小区前面那条路堵得水泄不通,再加上那些外地来的旅游团也要上上下下,咱们还怎么过日子?更可气的还不止这个呢,你知道那个物业公司的经理这么做是因为什么吗?根本就不是为了把创收出来的钱用在小区建设上,而是股票……”

“股票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我最近倒也听说了股市大跌,公司里的不少同事都被“套”住了。

“他炒股亏了,欠了一屁股的债,就想把这个小区变成提款机,拿本该属于我们的钱去还利息。”叶教授也顾不上一个学者的儒雅了,骂了一句“他妈的”,狠狠地说,“真是想钱想疯了。”

我又问:“那么大家的对策是……”

“抗议,重新开始抗议。”叶教授说,“这一次绝对不能再听他们的花言巧语了,一定得逼着他们认错不可。而我和几个上次参加过抗议的业主寻思着,国难思良将,这种事情没有一个最坚决、最能冲在前面的人物是不行的——他们推举我领头,但我可没有带头的本事,也没有带头的魄力——这就想到了苗女士,苗大姐。上次她的表现大家可都是看在眼里的,也只有她,才能把大家号召起来,团结起来……”

这才说到正题上,原来是请苗秀华出山的。屋里一下静了,几个人的眼神齐刷刷地看向了苗秀华,而雅乔的表情分明是面有忧色。

这个时候,苗秀华便慢慢地呷了一口茶水,清了清嗓子,用老北京人特有的、近似于京剧道白的腔调说道:“事儿倒是听明白了,可这事儿跟我也没关系呀。”

“那怎么能够,小区的事儿不就是大家的事儿嘛,您也是大家的一分子啊。”叶教授说。

“既然说到这儿了,那还真得分辨分辨——”苗秀华仍然拿腔拿调,“你们这次跟物业公司斗争,不就是为了自己的停车位吗?可我们家也没人开车,我们并不需要停车位。那块水泥地是停大车还是停小车,就是停火车停飞机,也碍不着我们什么。而且上次答应物业公司的条件,同意收房的不也是你们吗?哦,你们想服软儿的时候就觉得我没用了,想死磕的时候就又把我抬出来,这是什么意思?把我当枪使啊?”

叶教授就赔了笑脸:“我知道您还为了上次的事儿不痛快……上次的确是我们不对,我们听信了谗言,我们辜负了您!可我们也知道您是最有公心的一个人了,现在恶势力在咱们家门口肆意猖狂,难道您就看得过眼吗?而且说起来您和您老伴儿用不着停车位,但这位小林,也就是您未来的女婿吧——不好意思,忘了恭喜你们了——他也开车啊。姑且抛开停车位的事儿不说,就拿您原来教育我们的那番道理来讲吧,物业公司的经理一而再再而三地骗咱们,跟咱们耍心眼儿,这样的人要是不把他给彻底治服了,咱们以后的日子都过得不踏实啊。说来说去,我们大伙儿可都指望您了。”

听了这话,苗秀华便闭上了眼,两边的嘴角又抿起来,齐刷刷地往下撇过去,似在沉吟。窗外有大团的云彩浮动,阳光忽而暗了,又忽而流光溢彩地照到了她的脸上。我看着她脸上的亮色,却觉得那光芒不像是外面洒上去的,而是从她的皮肤底下升腾出来的。苗秀华好像被点燃了,整个儿人都是热腾腾的了。

“您容我想想,行不行?”她说。

“好,我等您信儿。”叶教授深深地点了下头道。

他正要离开,苗秀华忽然又从背后抛过去一句话:“告诉别的业主,且不要轻举妄动。对付那种滚刀肉,小打小闹成不了气候。”

那天叶教授走后,雅乔悄悄把我拽到她自己的房间,埋怨我:“你怎么也不劝劝我妈?”

“劝她什么?”

“劝她别掺和小区里的事儿……我跟我爸的话她是完全听不进去,没准儿也就你说话还管点儿用。”

“你也太看得起我了。”我苦笑了一声,“她那性格,谁能真劝得住啊。去不去参加战斗,只取决于她自己愿不愿意,有没有那个激情。你恐怕还是得做好准备,没看见刚才你妈那张脸吗?精神焕发了,我看八成是闲不住了。”

雅乔的脸色便越发忧郁,紧接着又变成了烦躁。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胸脯一起一伏,突然抄起一只抱枕,狠狠地摔到墙上:“我就烦她这个!一天到晚几十年如一日,不是跟这个斗就是跟那个斗,恨不得把家里的亲戚外面的同事都得罪干净了,让我跟我爸出门儿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这就是她的成果吗?你是没体会过,如果一个家庭时刻都处在对外作战的状态里,这个家里的人得是什么感觉?随时绷着根弦,总觉得下一秒钟就要吹冲锋号就要开始总攻了,一天两天都够难熬的,可我呢,我是旷日持久地忍受这种感觉。这真是一种折磨,就跟有人拿锯齿锯我的脑仁儿似的,有时候我觉得自己都快疯了!”

以前我只是感觉雅乔怕她妈,但是没想到她对苗秀华还抱有这么大的怨气。我赶紧捂住了雅乔的嘴:“小点儿声,别让你妈听见,要不外战就该改内战啦。”

雅乔顺势咬了我一口,疼得我直翻白眼儿。她挣开之后,忽又郑重地直面我,说:“咱们也快结婚了,别的女孩儿都要对老公约法三章,我没那么多事儿,只是有一条你必须答应我。”

“你说,你说。”我甩着手应付她。

“绝对不能跟着我妈和人家闹去,更不能给她打下手。她这人就是人来疯,越有人撺掇叫好她就越来劲,所以咱们索性就淡着她,让她自己觉得没意思。”雅乔习惯性地咬了咬下嘴唇,又说,“我已经在一个战斗家庭里待腻味了,我绝对不能接受属于自己的小家庭再有一点儿战斗的气息。”

见她说得如此坚决,我只好以同样坚决的口气答应。她不信,我便又指天跺地了一番。别人家的小夫妻诅咒发誓的内容都是“我爱你”或者“我绝不爱别人”,我们家倒好,是断绝与丈母娘的战友关系。第二天早上,我开车出门时碰上了叶教授,他再次谴责了物业公司的小人行径,又积极地拉我入伙。我为难地支吾了几句,终于还是回绝了。

“您也知道,我快结婚了,操办婚礼也麻烦着呢。”我说。

叶教授遗憾地表示谅解,又问:“那你的准丈母娘苗女士呢,她怎么决定的?”

“那是她的事儿,我们小辈儿哪儿插得上嘴。”我说着赶紧关上了车门。

然而那天下班回来,我便听说了一个消息:苗秀华已经正式出山,开始参与并主导了新一轮业主维权斗争。她终于还是无法忍受没仗可打的寂寞,这一点也和巴顿将军是相通的。而因为在雅乔的劝阻下,我必须远离战场,所以这场战役的最初情况,就大多是从叶教授的转述中得知的了。

叶教授向我感叹:真没想到,经历了一次失败的苗秀华试图东山再起时,不仅保持了屡败屡战的意志品质,还具有了“每临大事有静气”的深沉性格,并且“特别适合做思想工作”。小区外面新开了一家快餐店,当天晚上,他们那些业主就凑到那里去开会,一干人吵吵嚷嚷地商议如何“给物业公司点儿颜色看看”。说来说去,无非都是抗议示威的老套路——有的提议拉横幅,有的提议发传单,甚而还有提议把声讨口号漆到汽车上招摇过市的。但只有苗秀华久久一声不吭。等到大家都说完了,她才慢慢地站起来,声音不大但字字铿锵,如同一串儿玻璃珠般落地有声:“现在看来,这些做法只不过是表明一下立场,发泄一下情绪,但未见得有什么实质性的功用。说是打人不打脸,可要脸的人才怕打脸,对方要是不要脸了,你就是把他的脸戳漏了,人家也毫发无伤。所以还是得打蛇打七寸,照着物业公司最怕的地方下手。”

叶教授便问:“那七寸在哪儿呢?”

“在咱们手里捏着呢。”苗秀华伸出一只巴掌,缓缓攥拢,仿佛真的捏住了一条蛇,“那就是钱。他们屡屡算计咱们欺骗咱们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多挣点儿钱吗?那咱们如果不高兴的话,也可以让他们挣不着钱。刚搬进来的时候,咱们都交了一年的物业费吧?现在眼瞅着又快交明年的了。只要大家团结起来不交,就相当于断了他们的粮道,不怕他们不求饶。”

“还真是!”叶教授的眼睛一亮,又引用了两句“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之类的古语来拔高苗秀华发言的高度,但没过几秒钟便又犹豫起来,“不过这合适吗?”

“您这话说的,怎么跟我那个没过门的女婿似的,瞻前顾后——真是文化人的通病。”苗秀华皱眉评论道。而她把我也归入了“文化人”的行列,实在令我惭愧。

叶教授便辩解道:“我的意思不是合适不合适,而是合法不合法。咱们只要住进来就算接受了物业公司的服务,甭管他们服务得好不好,都得按照合同交钱。更关键的是,真要是把事儿闹大了,司法机关介入之后也会遵循那些条条款款,支持物业公司……以前我看见过一个新闻,说的就是有个小区的业主集体不交物业费,结果被法院强制执行了,几十个人大半夜被从被窝里拎起来,押上了警车……”

苗秀华却轻描淡写地打断了叶教授:“真要抓,那就让他们抓呗。”

叶教授说:“您说得倒轻巧。咱们可都是本分人,哪受得了那份儿待遇。”

“可本分人就该让人骑在脖子上拉屎吗?如果世道真是这个世道,那咱们索性也别当本分人了。”苗秀华的声音渐渐高亢了起来,“我还得再跟众位重申一下,我参加斗争,可不是为了我自己的私利,我又没有汽车要用停车位。之所以来,无非是觉得这个物业公司太过分,把大伙儿坑骗得太苦了。我都不怕事儿,你们怕什么?咱们一没偷二没抢,只不过是要伸张作为业主的那点儿权利,我就不信法院真能把咱们判刑!凡斗争就要有牺牲,凡牺牲就要有承担,大家一起拿出天不怕地不怕的胆量来,豁出去坐一回警车,这样才能把物业公司斗倒。”

她这么说着,一颗头颅也昂了起来,下巴像一支箭,射向了快餐厅的“鸡腿套餐”广告牌。而这一亮相,苗秀华便像历史书上的戊戌六君子,像革命历史博物馆里的刘胡兰烈士,像纽约入海口的自由女神一样伟岸了起来,直指人心,振奋人心。她焕发出一股势不可当的力量,一瞬之间就让业主们悲壮了,勇敢了,像她一样大义凛然了。

“对,豁出一身剐。”一个业主说。

“我就不信有理的还要被没理的欺负。”另一个业主说。

就连叶教授也改变了立场,呼应道:“打就要打出几十年的和平来。”

真遗憾,我没法亲临现场,聆听苗秀华的那番演讲。我想如果我听到了的话,没准儿也会被她感召,重新投入与物业公司斗争的洪流中去。而这时站在停车场里,环视着周围耸立的三栋高楼,只觉得整个儿小区的气氛都变了。山雨欲来,黑云压城,不知鹿死谁手。

正在愣神,叶教授突然又塞给我一张纸:“这是拒绝缴纳物业费的声明书,你把这个签了,也算声援了我们的斗争。”

8

正如叶教授所担心的,物业公司一不做二不休,真的把我们告上了法院。

传票是通过邮局寄来的,一打开信箱,印着“区人民法院”几个大字的信封便肃穆庄严地从一堆报纸和超市促销广告中间飘了出来。虽然这些年做生意时也和一些人、单位有过大大小小的纠纷,但我还是头一次正式收到这玩意儿呢。我拆开信封,把薄薄的一张纸拎了出来,两指捏着掂掂分量,哭笑不得地想:哥们儿也成被告了。

不只是我,所有参加签名的业主都接到了传票。在苗秀华和叶教授的号召下,大家火速聚了起来,商量对策。雅乔满脸不情愿,拦着我不让去,我只好又把传票向她展示一番:“这回可是人家打上门来了,我再不去探探风声,难道等着吃官司吗?”

雅乔说:“谁让你非跟着他们签名呢,还不是自找的。”

又重申:“探风声可以,绝对不能跟着他们闹事儿去。我要找的是老公,不是战斗英雄。”

总算获得了批准,如约来到了离小区不远的那家快餐厅。一进门,就看见服务员哭丧着脸抱怨:“你们把我们这儿当成会议室了,一坐就是大半天。正是上座儿的时候,多影响生意啊。”

该大方的时候绝不能吝啬,我对她说:“我们点菜行了吧?凡是来开会的业主,一人一份儿鸡腿饭,我一总买单。”

已经来的几个老头儿老太太就叫好:“小伙子会办事儿。”

正好苗秀华进了门,大家又赞美她:“您家可真是又出人又出钱,大伙儿都会记着您的好儿!”

苗秀华脸上也有光:“我女婿——自己当老板的。”

三句两句,又把我划成了苗秀华的同盟军,而且还是亲兵的范畴。我想起雅乔的叮嘱,心下暗自打起了鼓点,生怕表现得太积极,再导致自己祸起萧墙。于是等到叶教授和其他人都到齐了,业主们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我反而抱定了石打身子不开口,一个人窝在角落里静静地听,只求认清局势,估算后果。

有了苗秀华上一次的鼓劲儿,众人对传票的态度全无畏惧,只剩下了愤怒。还有几个男人故作见多识广,声称:“谁要没见过这个,那还算在江湖上混过的吗?”那口气仿佛别说上法院了,就连十年大牢都是坐过的。不过虽然一致迎战,但对迎战的方式又莫衷一是了。主要的症结出现在:物业公司状告大家,是将每个业主个人作为诉讼对象,于是一场官司便被拆分成了几十、上百场官司,大家需要分头去和原告对簿公堂。每一个人面对一个机构、组织都是势单力薄的,而且还要消耗大量的时间、精力乃至金钱,很少有人承受得起。那么大家作为同一个主体共同应诉,共用一个律师呢?却又不知道是否可行。翻开搬进小区时签订的合同,那上面白纸黑字,规定的分明是单个儿买房者与物业公司的关系,而非“所有业主”的权利与义务。

场面便更乱了。有人谴责物业公司这一招分而治之,各个击破,用心何其毒也;还有人从本质上反思了规则的不合理性,说合同天然地把大家扬成一团散沙,这本身就是不公平的。你一句我一句,空有一腔激愤,只是理不出头绪。这时叶教授又嘟囔了一句:“物业公司既然收了咱们的钱,那就算是咱们雇来的,可这个局面倒和一般的雇佣关系相反,雇主成了多头,被雇佣方成了单头,结果就尾大不掉,反客为主了……但这个困局也不是完全不能打破,因为雇佣与被雇佣仍然是我们和他们的基本关系嘛。”

众人都没在意,只把这话当成一句寻常的牢骚,但苗秀华却眼睛一亮,走到叶教授面前:“您别用那么多成语,也别转得那么文,把话说清楚点儿行吗?”

叶教授惭愧地笑了:“不好意思,我又犯了夫子的毛病……我的意思是说,既然他们是咱们雇的,那么雇主不满意,也是可以解雇的嘛。但前提是咱们也成立一个组织,组织和组织之间一对一。主体变了,事情也就好解决了。”

苗秀华更加兴奋了,她搓着手来回踱两步,又一拍巴掌:“这就相当于我们是地主,他们才是长工,可地主都不是大地主,长工却闹起了农会,咱们就斗不过他们了——不不不,这个比方太反动了,不合适……总之我认为,那咱们也成立一个组织呗!能一块儿抗议,一块儿抗缴物业费,凭什么不能一块儿打官司?既然已经抱团儿了,那就得真正抱起团儿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旁边的几个人也受了启发:“对呀,咱们应该有自己的组织。”

苗秀华又陷入了进一步的思索:“但咱们这个组织应该以什么形式出现呢?应该叫什么名字呢?居委会?这是过去的老说法了,管的也就是小偷小摸的事儿,不合适。住户公司?可又不是做买卖,怎么能叫公司呢……”

这时我终于没忍住,脱口而出:“业主委员会。”

苗秀华极富戏剧性地一回身,目光灼灼地盯着我:“这个词儿好,你想出来的?”

“不不不,也不是我……”我说,“以前我不是为了绿地改建停车场的事儿去找过房地产开发公司吗?还在他们的客服部里遇到了一个校友。他无意间跟我说了一嘴,在城里那些律师、记者扎堆儿住的小区里,其实已经有成立这个机构的了。碰到和开发商、物业公司有纠纷的情况,委员会出面就比单个儿业主要有效,就连他们也不敢轻视……”

说到这儿,我却突然打了个磕巴,然后又犹豫了,后悔了,把后面的话缩回去了。一不留神,还是滑进了苗秀华的视野,把雅乔那边规定的铁纪律给打破了。如果再身不由己地成了出头鸟,谁知道她会不会跟我闹起来呢?以前我也为了一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和雅乔闹过别扭,领教过她的闹不同于苗秀华的闹,不是大张旗鼓轰轰烈烈的,而是默默无言的冷战,那滋味更让我难受。这种夹在她们母女之间进退维谷的处境,滋味也是苦不堪言的。

幸好,苗秀华看到我欲言又止的样子,只是哈哈两声:“亏你记性好,还能记住这个词儿……不过现在的新说法、新概念太多了,弄得我脑袋里乱糟糟的,好像长了知识,但越来越一团糨糊。”

说完又一看表,说家里还炖着汤,得赶紧回去关火,随即宣布散会。她这个主心骨一走,其他的人便也兴致怏怏,拿起鸡腿各啃几口,都说改天再议。

这次聚会看似无疾而终,但我结了账,正要从快餐厅出来,却见苗秀华堵在门口。她凑近过来,抓住我的胳膊,似冷笑又似苦笑地歪了歪嘴,问我:“是雅乔不愿意让你跟着我混吧?”

这话说的,好像黑社会在招收小弟。而我惊讶于苗秀华的敏锐,只好如实点了点头。

苗秀华便叹了一口气:“这丫头,心里主见大。她对我有看法,但嘴里不说,背后却来挖我的墙脚……也不想想是谁先认识你的,没有我,你们能好上吗?”

我还得维护她们的母女关系:“您别多心,雅乔绝没针对您的意思,她只是性子好静,没您那么……能战斗。”

“可我战斗是为了谁啊?”苗秀华反问,“往大了说是为了大伙儿,但往小了说,也是为了你们俩。你们不是要买新车吗?要是没了停车位,就得停到马路上去,哪天剐了蹭了心不心疼?而且你们将来要有了孩子,乱七八糟的事儿就更多,请保姆打预防针上幼儿园,谁知道哪件事又会跟物业公司发生关系,孩子也在这么一个坏公司的管理之下,你们放心吗?”

她想得倒真长远,又说得我无言以对了。

苗秀华却体谅地看了我一眼,继续道:“我也不怪你,反而挺欣慰——我闺女的话你听,这说明你心里有她,她嫁给你不会吃亏。所以你不能像过去那样抛头露面,我也不怪你。不过什么事儿不都可以变通吗?咱们没必要那么死脑筋。我也不要求你跟着我一道冲锋陷阵,只要暗中帮我一把就行了,咱们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是不让雅乔知道……你们小两口的关系绝不会受到破坏。”

这时我便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可避免地再次被苗秀华拉下水了。我眨了两下眼,终于问道:“您需要我做什么呢?”

“很简单,再去找一下你那个校友,把成立业主委员会的方式、条件、流程打听清楚告诉我。这是眼下最好的方法,也是唯一的方法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们要以委员会的名义把物业公司解雇,再换一家老实的、听话的、能真心实意为业主服务的。”

原来这就是苗秀华的最终战斗目标,她的心里早就打好主意了。我只好点头答应。我又联系上了房地产公司那位行政管理专业毕业的青年才俊,提出以校友而非业主的身份请他吃顿饭。见了面才知道,原来他已经考上了北京市属公务员,正式跳进了“更有发展空间”的科层制系统里去了,这倒让我更好开口,没有了赤壁之战中庞统劝徐庶的尴尬感觉。

而他听了我的求助,露出了一副未卜先知的表情:“早就猜到你们会闹到那一步——那个物业公司的经理,我以前老板的大姨妈的儿子,做事情从来不像话,别说你们了,就连公司内部都对他有非议呢。”

可是这么不像话的人,你们不也纵容他嚣张到了今天吗?我咽下这句嘲讽,更加明确地问询业主委员会的相关信息。

他却更增添了十二分嘚瑟:“你算是找对人了。我虽然离开了房地产公司,但是没离开房地产口儿,现在分到房管局去了,管理的恰好也是这方面的工作。业主委员会按说也不是什么新生事物,几年前就已经出现了,但是因为宣传不到位,相关的法律法规又不健全,所以一般人都没听说过。这两年又不一样了,国家颁布了《物权法》,明确规定了这个机构的权限和职责,成立业委会的小区就越来越多。你说的通过业委会解雇物业公司,从理论上来说也是可行的。”

接着便向我普法,介绍了建立业主委员会的程序、报备流程、决策方式等等。明明是个居家过日子的事儿,但是在他嘴里既高深又拗口,我好不容易才听明白,赶紧提纲挈领地作了笔记。这顿饭吃完,我从皮包里拿出的“一点儿小意思”,就不是一个优盘,而是一只新款手机了——这也是我们那个小公司的成规,酬谢政府人员的价码,总要比给一般老百姓的高一些。

然后我回到家里,趁雅乔帮她爸出门买菜,迅速和苗秀华进行了秘密接头。她展开我作记录的那张打印纸反复摩挲,仿佛捧着一封含有绝密情报的鸡毛信——然后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窗外雾蒙蒙的远山,以一种“故国人民有所思”的口气叹道:“真是一条明路。”

离传票上的开庭日期越来越近,而物业公司的人也越来越猖狂了。他们不仅挨家挨户地砸门,大吵大嚷地催交物业费,而且还停止了打扫楼道和清理垃圾的工作,造成我们的小区灰尘弥漫,一楼住户的窗户底下苍蝇乱飞。更可气的是,他们再一次使用流氓手段,对几位维权运动的领头人进行了打击报复。苗秀华家倒还好,叶教授他们停在停车场里的汽车就倒了霉——一天早上出门,就看见同一侧的轮胎都瘪了,整个车身像一条正在撒尿的狗,朝另一侧翘了起来。对于这些行径,众人看在眼里,怒在心里,秘密集会的频率越来越高了,成立业主委员会的建议也毫无争议地得到了支持。

随之而来的便是难以计算的麻烦与辛劳。在咱们这个国家,就是当街摆个煎饼摊儿都得凑齐好几个大红章,更何况是聚义起事一般的自建组织?苗秀华和叶教授也不知跑了多少个机关,拜了多少个衙门,征询了多少领导首肯,说服了多少邻居签名。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腿都跑细了一圈儿,腮帮子上的肉明显地瘪了下去,业主委员会才终于获得了批文,并且凑够了50%以上的业主加入,可以正式成立了。

为了防备物业公司的破坏阻挠,委员会的成立大会还不能在小区里进行,快餐店也地方太小,装不下那么多的人。苗秀华和叶教授商议了一下,便将会议地点定在了几公里外的一个刚建好的森林公园里。那天我又瞒着雅乔去了,进了公园循径而行,不一会儿就看见茂密的丛林当中展开了一片敞亮的草地,我们的邻居们已经密密麻麻地站了一片。树林深处有一支老年合唱队在自娱自乐,豪迈的革命歌曲一浪高过一浪地传过来,又往更远处的一个人工湖飘过去。湖光潋滟,水色清透,湖中央漂荡着一只造型可爱的鸭子船,居然让我想起了中国近现代史上那叶伟大的南湖小舟。

于是开会。苗秀华和叶教授轮番发表演说,其内容无非是再次声讨物业公司,以及强调成立业主委员会之必要性。而在随后的一个程序上,却发生了一个小插曲,那就是:必须有一个人出任委员会的主任,这个人选谁合适呢?

有人当场推举了叶教授,得到了不少业主的响应。这个意见很好理解,既然主任承担着领导大家的职责,那最好得由一个有资历、有声望、有文化的人来担当,“教授”等于社会贤达,光听这个头衔就能服众。但是叶教授连连摆手,坚决请辞:“谢谢大家的信任,不过我还真干不了——百无一用是书生嘛,我这种人遇事总是瞻前顾后,和人打交道又太软弱。现在又是维权的关键时刻,我只怕会辜负大家的信任。”

又有几个主动跳出来毛遂自荐的,其中有外企职员,有和我差不多的所谓“公司经理”,还有一个刚退下来不到半年的“副局级巡视员”。真没想到这么一个民间组织的职务,也有人争着抢着要干。我心里暗自好笑:难道“业委会主任”也是值得印上名片的堂皇称号吗?而那几位竞选者居然你说一句我回一句,大有互相不服气的趋势。

这时我又往苗秀华的方向望去,便看见她默然立在人群里,从一个男人肩膀旁边露出的半张脸上,挂着某种落寞的神色——大有鸟尽弓藏、名将卸甲的况味。我心里忽然有了不平之气,便走出来,站到人圈当中:“大伙儿听我说两句。”

叶教授便说:“小林也为咱们的事情出了不少力,听听小林的意见。”

几个吃过我的鸡腿的老头老太太也呼应道:“让这小伙子说。”

人群重新安静下来,我清清嗓子道:“这个主任虽然叫主任,可不管怎么说,它都不能算是个官儿。既然不是官儿,那么选人的时候又何必看学历、看职称、看资历呢,那不真成了考察干部了吗?我认为,我们要选的是一个带头人,说白了还是个干活儿的人。这个人得有为大伙儿服务的热情,得有跟坏人坏事作斗争的勇气,更重要的是叶教授刚才说的,既然当前最主要的任务是对付物业公司,那么这个人得是最能让对方害怕的,也是对方没法儿收买的才行。”

众人便点头,认为我的话在理。还有人道:“就是,革命尚未成功,还不到争权夺位的时候。”说得大家都笑了,那几个自荐的人脸便红了。

我又说:“既然是这样,那我也举贤不避亲了。我认为最符合刚才说的那些标准的人,就是我女朋友的妈——苗阿姨。”

便有人“噢”了一声:“咳,怎么把苗大姐给忘了?”

苗秀华的神色为之一震,她拘谨地挪到人群中间,手也像刚才叶教授那样摆着:“我不行,我不行,我就是一退了休的家庭妇女,哪儿有人家叶教授有水平……”

叶教授大声说:“您就别谦虚啦,要没有您,我们大伙儿能团结到今天的程度吗?这个主任您当最合适。”

说完便号召举手计票,人群中呼啦啦地伸出里外几层胳膊来,有如密林。连数都不用数了,现场通过,苗秀华当选我们小区的第一届业委会主任。

苗秀华激动得双肩都哆嗦了,短发没有风也似乎要飘起来。她结结巴巴地想要发表就职演说:“我在厂子里干了一辈子,都是普通职工,一直都在跟领导作对,所以也就从来没当过领导……”

叶教授插嘴说:“刚才不是说了吗,这个职务不算官儿。”

苗秀华一点头:“那就一句话,把现在的物业公司赶走,换新的!”

众人齐呼:“换新的!”

9

后来想一想,那天我为什么会推举苗秀华出任主任呢?是为了业主们的维权大计考虑,还是为了讨好未来的岳母?是觉得大家忽略了苗秀华不公平,还是认为她大权在握了,也就不必什么事儿都来找我帮忙了?总之,是出于公心还是私心?这还真是说不清楚的。我只感到在战友情谊的层面里,我对她苗秀华可谓仁至义尽了。我把她扶上了马,也就没义务再送一程了,我自己还有好多事儿要忙活呢。

我和雅乔终于领证结婚了,虽然说好了不大操大办,但是小操小办也不省心。我那套房子里需要添置许多东西,亲戚朋友和两边的同事又得分头宴请,我父母也从外地赶过来了;我母亲除了看儿媳妇之外,还有一个任务就是治疗她的腰椎间盘突出,于是我还得到医院去排队、找熟人,连雅乔的关系也动用上了。

在这些家事之中,已经正式成为我岳母的苗秀华居然踪影全无。给亲家接风、互赠礼品等等礼数,都是她老伴儿高工程师一个人出的面。老头儿逢人笑眯眯的,脾气好极了。只是在举行婚礼的“正日子”上,苗秀华才拨冗出席了。她见到我母亲,伸出手来握了握,很有派头地说:

“最近太忙了,抽不出时间去拜会您,实在是抱歉。”

“没关系,您忙,您忙。”我母亲跟她客套完,又转回头来问我,“你岳母究竟是什么级别的领导?不是早就退休了吗?”

我也不好意思说她刚当上业委会主任,正在卖力地烧三把火,只好支吾着说:“他们北京的老太太都这样,业余生活比较丰富。”

好在我家里都不是多么在意形式的人,大家说几句客套话,就算结了亲。又过了些天,我母亲的腰椎间盘手术也做完了,本想在我家里养两个月,但是适应不了北京的空气,一咳嗽就是半宿,连觉都睡不着。雅乔的表现真是没的说,床头床尾地伺候,我母亲却过意不去了,说什么也要走。于是我就找朋友借了一辆公务车,开车送父母回老家,顺便也带雅乔去认认门。

小地方山清水秀,不光吃得香睡得好,就连脑袋里时刻紧绷的那根弦儿也松弛了下来。就这么一拖再拖,一直拖了半个多月,把雅乔的婚假年假都耗光了才返回北京。而刚一回来,就听说小区里的斗争已经风起云涌了。

物业公司要求法院递发的第一张传票没有反应,便重申了起诉,并追加了业主们必须缴纳物业费“滞纳金”的内容。但他们这一次刚把材料送上去,就接到了另一个通知:业主委员会已经正式提起诉讼,他们一夜之间从原告变成了被告。

“反诉”这个行为,正是苗秀华与业主们经过集思广益,商量出来的最终战术。而既然已经上了法院,那么就坚决不打无准备之仗。苗秀华运筹帷幄,给几个业委会的委员——也就是在维权中表现得最积极、最有能量的几个人——分派了任务:有的人向大家募捐打官司的费用,有的人整理文字材料,有的人联系新闻媒体……叶教授承担着其中最重要的一环,他通过学校法律系的同事,联系了一位赫赫有名的律师替业主们出庭。那位大律师平日处理的官司,涉及的资金动辄上亿,光算钱的话,我们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根本入不了人家的法眼。但是他表示,一来看在叶教授的面子,二来他也认为这桩案子很有代表意义,有可能引起比较大的社会反响,所以他可以不计报酬,象征性地拿点儿辛苦费就够了。

至于苗秀华,干的则是最苦最累的活计——她怀揣着一只卡片式照相机,埋伏在小区里的各个角落,专门搜集物业公司服务恶劣和报复业主的罪证。当时正是盛夏时节,这项任务让苗秀华吃了不少苦头。在垃圾箱旁,她被蚊子叮了一胳膊一腿的大红包;在停车场里,还有一只狗在她的鞋上尿了一泡,令她生出了奇痒难耐的脚癣。但蚊子也罢,狗也罢,都不能让坚韧的苗秀华退缩,她以邱少云般的精神一蹲就是大半夜,终于拍到了物业公司的人在业主的窗台下小便、用改锥扎爆汽车轮胎的画面。在官司的进展中,这些证据起到了相当大的作用。联系来的记者把照片上了报,随后又被北京和外地的好几家报纸转载,几天之内便将物业公司推入了极其被动的境地。大律师信心满满地说:“在今天的社会,只要打赢了舆论战,那么官司就算赢了一半。”

而在局面对我们越来越有利的时候,物业公司也终于“翻案图穷匕首现”了。业主们开始频频遭受直接的暴力袭击。有人买菜回家的路上被人抢了包,有人正在开车,忽然就有半块砖头砸到了挡风玻璃上。最危险的一次发生在苗秀华身上。那天她刚一出门,就有一辆踏板摩托车轰鸣着向她冲过来,幸亏躲得快,只在肩膀上碰破了一层皮,如果结结实实地撞个正着,那不住上半年医院才怪呢。那些干坏事的人都没穿制服,但一猜便知,都是物业公司找来的。尤其是飞车冲撞苗秀华的那个家伙,被她看见头盔底下闪烁着一只又大又红的鼻子,状如草莓,分明就是以前在楼上向我们扔酒瓶子又被开除了的那个家伙。在业主委员会的工作会议上,大家都对这种事情表示紧张,还有人说就算官司赢了,万一被打成了残疾可怎么办?我也不放心地对苗秀华说:“要不我天天跟着您得了……可我也打不过他们呀。”

苗秀华再次鼓励大家不要退缩,又说:“有句话怎么说的?越是最黑暗的时刻,就说明黎明快要来了;越是最寒冷的时刻,就说明春天不远了。在我看来,这次物业公司的行径,就连威胁恐吓都算不上了,他们基本上是认清了必将失败的结局,所以才会狗急跳墙,打击报复。咱们咬紧牙关,把敌人的最后一波反扑顶回去,胜利也就指日可待了。”

又有人说:“顶当然可以顶,可是拿什么顶啊?难道要让我们戴着安全帽出门吗?”

苗秀华说:“那也不是不行。”

没两天,她说到做到,真的从附近的一个建筑工地买来了一批鲜红色的安全帽,每个楼道门口放上两个。谁出门的时候害怕了,就可以拿出一顶戴上。这个举动还收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奇效,就是引起了北京电视台一个社会新闻类节目的注意。那个节目在每天的晚饭点儿播出,内容不是张大妈家的洗衣机把楼板震塌了,就是李大爷家厕所漏水得打着雨伞拉屎,总之是用光怪陆离的手法来表现“咱老百姓身边的事儿”。在他们看来,街里街坊戴着安全帽进出小区,这是一条很有“奇观效应”的新闻。为了追求拍摄效果,他们还嫌苗秀华预备的那些安全帽不够用,干脆又买了半面包车新的,要求我们这些业主每人头上戴一顶,然后“该怎么过还怎么过,越自然越好”。

于是,在那部新闻短片的画面里,我们就像一群红头火柴那样进进出出,配以一段抑扬顿挫、悬念丛生的画外音:“咱老百姓居家过日子,有系围裙的,有穿雨衣的,怎么安全帽也成了标准配备了呢?难不成是这个小区的施工还没完成就住进来了?可到了地方一看,也不是呀,楼不都修好了吗……这事儿还是问问大家伙儿吧。”然后就是苗秀华和几个业主义正词严地控诉物业公司,并且把身上的伤疤撩出来进行展示。

客观地说,这个片子拍得处处穿帮——不仅有戴着安全帽遛狗散步的,而且还有戴着安全帽炒菜做饭的。物业公司再凶残,也不至于打到家里来啊,如果是那样,警察又是干什么吃的?但电视台可不考虑那么多,他们就这么拍了。播出之后,社会反响居然很大,听说公安局还专门把物业公司的经理叫过去审讯了一番。我们请来的大律师再次胸有成竹地说:“既然上了电视,官司的另一半儿也算赢下来了。”

真让人怀疑他打官司靠的到底是法律,还是电视。我们这些当事人却知道,如果物业公司真的想要报复,又怎么是区区一顶安全帽能够防范得了的?大家反而更紧张了,乃至于到了在小区里看见陌生人都害怕的地步。而对于这个情况,苗秀华也有应对手段。她往河北省霸州市打了个长途电话,叫来了一支援军,也就是她的弟弟。

对于雅乔的那位舅舅,我只在结婚的时候见过一次,留下的印象是:世上还有如此迥异的一对姐弟。苗秀华是一脸消瘦,他却是一脸油光;苗秀华是五短身材,他却是膀大腰圆;苗秀华总是穿着朴素,他却打扮得龙飞凤舞的,快五十岁的人了还染了一脑袋黄毛。油光加横肉加黄毛,勾勒出了一个跨时代的江湖混混儿。我敬他酒时,他也不说一句“恭喜”,而是满嘴黑话地跟我盘起了道儿:“新街口小混蛋听说过吧?”

我说:“我孤陋寡闻……”

“你辈分太浅。‘文革的时候我跟他混过,‘叉了好几个大院儿里的‘老兵。”舅舅说,“那么漠河劳改农场你有熟人吗?”

我更加惶恐地摇头:“还没有过那种经历。”

“所以说你还是个雏儿——总之有麻烦找我,谁惹你我废了他。”

听到如此热忱的关怀,我实在是张口结舌。后来还是苗秀华过来让他“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然后又叹了口气,解释说:“别跟他一般见识,他坐牢坐得太久,脑子有毛病。”

真不知道这位舅舅是因为脑子有毛病才坐了牢,还是因为坐久了牢而落下的毛病。好在从牢里出来以后,他就离开了北京,到霸州继续他那欺行霸市的江湖生涯了,和苗秀华以及我们一家并没有什么往来。但在这个非常时期,他又被苗秀华请来帮忙了,而且来的不止他一个人,还有他新近收服的一干小弟。

帮忙的方式也很简单——舅舅及其手下组成了一支临时巡逻队,每日里撸起袖子、敞开领口,在我们的小区里走来走去。看到有不三不四的人要找业主的麻烦,他们就呼啦一声围过去,以更加不三不四的方式邀请对方到僻静的地方“谈谈”——苗秀华曾经特地强调,为了避免造成不良影响,授物业公司以口实,坚决不能使用武力,但舅舅还真有办法,也不知他们究竟和那些人“谈”了什么,不出几天,袭扰业主的事情便再也没有发生过,草莓鼻子更是从此彻底消失了。

事后舅舅对我炫耀道:“这就叫不是猛龙不过江——在老炮儿眼里,他们丫的根本就不算出来混的。”

就连叶教授也叹服:“这就是孟尝君结交鸡鸣狗盗的道理吧。”

而这鸡鸣狗盗却是苗秀华的亲弟弟。她倒没什么表示,我反而替她脸上一红又一白,笑得很不自然。

就这样,我们的小区挨过了最混乱的一段日子,业主委员会状告物业公司的官司也终于开庭了。那天正是工作日,但我还是请了假,一大早赶到了区法院的门口。到了地方一看,台阶上高高低低地站了一大群人,都是小区的业主,除了不需要上班的老头老太太,也有不少像我一样挤出时间来参加的。看来大家都怀了毕其功于一役的心思,只想着这一次能解决纠纷,过上正常的日子。因为来人众多,法院特地选了一个很大的房间,供我们进去旁听。一时间,几排长椅上坐满了人,都是业主,而物业公司那一方就显得势单力薄了。在这种对比中,我们更加深刻地感受到了组织的力量、团结的力量。

当庭辩论却进行得很简单,完全没有想象中的唇枪舌剑、一波三折。法官让双方的代理律师轮流发言,业主这边强调了物业公司屡次三番私自改动小区设施、服务态度极其恶劣的客观情况,并指出业主委员会已经成立,按照新颁布的《物权法》,这个机构是完全有权利提出解雇要求的。而物业公司的代理律师明显水平差很多,就连材料都准备得远不如我们充足,只是一口咬定既然当初签过合同,那么不交物业费就是违约。控辩双方只说了一轮,庭审便宣布告一段落,法官起身,表示将于半个小时之后宣判。

就在几个戴大檐帽的人物鱼贯退席之际,苗秀华忽然从前排的条凳上站了起来。她高扬起一只手,紧紧攥成个拳头,呼喊道:“物业不走,家无宁日!”

业主们愣了一愣,片刻便有几个人振臂呼应道:“家无宁日!”

苗秀华又喊:“严厉谴责物业公司的无耻行径!”

更多的人跟上:“严厉谴责!”

苗秀华再喊:“和物业公司斗争到底!”

这次就几乎是所有人都共鸣起来:“斗争到底!”

声如雷动,把法官都吓了一跳。他转回身来,劝告大家:“请大家相信法律,相信法院。”

苗秀华撇了撇嘴说:“我们也没说不相信啊。”

“那你带头喊什么?”

“我们不能表达自己的意见吗?”

法官哭笑不得:“你们的意见不是在书面材料里写得很清楚了吗?何必再用这种搞运动的方式——我警告你啊,如果扰乱法庭秩序,我们可要采取措施了。”

苗秀华这才坐下,身如铜钟,面若石佛。大家也都不动,黑压压一片候在法庭里。只过了20分钟不到,法官和书记员便回来了,要求原告被告起立,当庭宣布了判决结果:支持业主委员会的合理要求,同意双方解除合同,在完成必要的交接后,物业公司须立刻搬离小区。

庭上居然无人作声,就连动也没人动一下。官司就这么赢了?那场一路走来的、被想象得艰苦卓绝的斗争就这么轻描淡写地结束了?在喜悦升起之前,我的头脑中却充满了某种恍惚的感觉。估计大家也都和我一样,因为对突如其来的胜利无法适应,反而有了一种空荡荡的失落。

直到走出法庭,我们才喜笑颜开了起来。几个人交头接耳,还有几个人兴奋而舒畅地伸了个懒腰。物业公司的经理正带着手下的人,臊眉耷眼地钻进汽车,仿佛连看也不敢朝我们这边看一下。真像小时候学过的歌曲里唱的: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家门口的碉堡被拔掉了,我们有了当家作主的权利,有了安居乐业的前景。大家浩浩荡荡地走到街上,人群的响动也随着车水马龙而喧闹了起来。叶教授忽然站住脚,带着满脸的笑意说:

“能取得今天的胜利,还真得感谢苗大姐,咱们的苗主任。”

众人轰然鼓掌,七嘴八舌地附和:“感谢苗大姐,感谢苗主任。”

这时再看苗秀华的脸,她似乎有一丝羞涩,但随即又变得红扑扑的,似乎有一团新的能量焕发了出来。只见她往一旁挪了两步,跳上了马路牙子,把那地方当成了一个天然的演讲台;而再开口时,仍然中气十足,但骨子里的那股自信,却不是我以前所见过的了。过去的苗秀华,总是站在以弱抗强的立场上去战斗,而现在,她俨然变成一个胸中有大丘壑的强者了。

“大家先不要谢我……”苗秀华说。

大家又说:“您还真别谦虚,这件事情里,您居功至伟。”

苗秀华笑了笑,又抬起手来做了个下压的姿势,把众人的声音按了下去——这个动作她现在已经做得很熟练,很自如了——然后说:“官司打赢了,可在我看来,这只是万里长征第一步,往后要做的工作还多着呢。既然旧的物业公司被撵走了,咱们需要马上雇佣一家新的来为大家服务,而为了避免历史重演,业主委员会得在以后的工作中发挥更大的作用,履行好监督和指导他们的义务。此外还有咱们小区的停车场、门前空地、楼道走廊,这些公共设施以前都被弄得乱七八糟的,得拿出一个整顿的方案来……树和草也得种上一些,虽然绿地没有了,但能利用的空间仍然不少,总之是百废待兴,我们要在一个烂摊子上搞建设……”

“那么我们的车位呢,还要收费吗?”有人问。

苗秀华豪迈地一挥手:“当然不用,全部免费!”

众人发出更加真诚的喝彩。那天我们几乎是扭着大秧歌回家的。

10

我们小区的新生活就这样开始了。对于新生活,我的想象和大多数人一样:安逸、祥和、舒适。柴米油盐锅碗瓢盆,制造孩子生孩子抚养孩子。既然买房是为了过日子,那么我们理所应当投入地过,忘情地过,死心塌地地过,一直把自己彻底过成一个幸福的俗人。人生如此,夫复何求。因为没有更大的追求,所以人生本该如此。然而没过多久,我对这种前景能否顺理成章地实现产生了隐隐的担忧。

原因还是苗秀华。

官司打赢之后,她反而变得更加繁忙了。正如她所言,万里长征还长着呢。冷嘲热讽地催促旧物业公司搬了家,新物业公司的进驻也提上了日程。苗秀华专门就招投标的手续和流程向我进行了细致的咨询,又通过报纸把广告发了出去,然后便开始了严格的筛选。因为房地产市场的火热,相关产业也在短短的两三年内繁荣了起来,一时间有好几家公司前来投标,要想从这些公司里优中选优,是需要大量的审核、面谈乃至于实地考察的。在那些天里,苗秀华除了回来扒拉一口饭和打一个盹儿以外,几乎就没在家里出现过。她给自己印了一沓“业委会主任”的名片,随身携带着一只人造革公文包,还在的确良衬衫的前襟口袋里别了一支签字笔,以“甲方代表”的身份出现在来访者面前。做过生意的人都知道,当“甲方”的感觉是非常好的,接见那些物业公司的负责人时,对方那副阿谀讨好的劲头,比我伺候客户时的表现一点儿也不差。而苗秀华则挂了一脸铁面无私,不动声色地问东问西。一轮面试之后,业主委员会又开了一次会,议题是通报招标情况,并正式选定新的物业公司。令其他人感到不解的是,苗秀华的建议,竟然是放弃那些有经验、有品牌的大公司,和一家新成立没几个月的小公司签约。

“那家公司好像缺乏管理小区的经验……还是一个外地的小老板在北京注册的,选他们合适吗?”叶教授犹豫道。

“这您就不懂了。”苗秀华居然也敢于教育一个她眼中的“大文化人”了,“这业委会和物业公司之间的关系,我算是琢磨清楚了,就是店大欺客,客大欺店。他们的公司越有背景,将来闹起矛盾来咱们就越被动,以前的那个公司之所以敢欺负咱们,不就仗着是房地产开发商的亲戚吗?而如果公司小,在北京又是初来乍到,除了咱们之外没别的客户,谅他们也不敢在咱们面前张狂。一朝被蛇咬,要选咱们就得选一个听话的,这跟挑儿媳妇挑女婿是一样的道理。”

听起来也有道理,但我又觉得似乎不是这个道理——在苗秀华的思路下,雇佣关系仿佛等同于两军对垒,等同于互为假想敌了。然而这个思路却得到了众人的认可,大概是因为战时状态刚刚结束,大家都心有余悸吧。连叶教授也点头称是,还有人跟我开玩笑:“看来小林这个女婿就很听话。”

我只好说:“我听话,我听话。”

合同一签,新的物业公司便正式进驻了。他们果然班底薄弱,连十几个人七八条枪都凑不齐,来了之后还得现招聘保安和保洁员。管理经验果然很不丰富,不是这儿出岔子就是那儿有漏洞,有一次小区里的自来水管线出了问题,因为没和自来水公司沟通好,还造成了两个楼道的人家澡都没法儿洗。然而他们也果然听话,不管大事小情,上到缴费金额,下到每天几点钟倒垃圾,都要谦虚地征询业主委员会——具体地说是征询苗秀华的意见。每当物业公司的人来敲门,苗秀华哪怕正在吃饭,也立刻撂下碗跑出去。真可谓风尘仆仆、殚精竭虑。众人虽然对物业的服务不很满意,但又不得不对苗秀华表示感动,说:“写个新闻稿,都够上感动中国的了。”

“虽然现在工作还不能称得上完善,但有苗大姐在这儿坐镇,我们就能忍,也有盼头。”

作为一个大小也在团队中管过事儿的人,我却看出来,新物业公司的服务水平乏善可陈,固然和他们自身的水平有关,但恰恰也与苗秀华有一定的关系。什么事儿都得问她,这本身就降低了办事效率,而苗秀华本人的管理水平也不敢恭维,她虽然乐于出面,乐于发号施令,但在很多情况下就是乱指挥。就拿修自来水管子的事儿来说,对于小区的水电图,她根本连看都看不懂,却一会儿让人去拧这个阀门,一会儿让人去通那个管道,在大呼小叫中耽误了不少时间。然而我又不能说什么——我这位岳母正忙得乐不可支,谁好意思,谁又敢扫她的兴啊?再说大家都看得出来,管理一个小区的物业,还真是一个相当浩大而繁杂的系统工程,毕竟涉及那么多人的衣食住行呢。从一个外行人转变成一个熟手,是需要时间来磨炼的。

只不过,她苗秀华有必要学习这项技能吗?

就这么又过去了三四个月,小区的管理工作貌似走上了正轨,但仍然不时有这样那样的纰漏。停车场里租给外面单位的车位被取消了,然而入住的业主越来越多,几乎每家都有一辆甚至两辆车,不免就有乱停乱放的情况发生,每天早上上班都要挪一次“华容道”;楼道也并不能保持干净整洁,因为清洁工的人手有限,溜进来搞推销、发小广告的人又屡禁不止;许多空地和窗沿底下倒是种上了草坪和矮树,楼宇之间有了一丝绿意,但没过几天,那些草和树就因为疏于浇灌而枯萎了。在又一次的业主委员会上,当苗秀华汇报完这一阶段的工作之后,便有人公开地质疑。只不过那些质疑并非针对苗秀华,而是针对物业公司的。大家表示该公司虽然态度可嘉,但是能力有限。听到这些说法,苗秀华的眉头就缓缓地皱了起来,几乎拧成了一个疙瘩。那天开完会出来,她回家“咚咚咚”灌了半缸子酽茶,抱怨说:“真是费力不讨好。”

雅乔便壮着胆子接了一句:“那您就别替他们费这个力了呗——又不拿工资。”

“我就知道你对我有看法,不支持我的工作!”苗秀华突然发起了脾气,“但你不懂这个道理,干什么事儿都得有始有终,这时候撂挑子,那会让人看不起。我这辈子什么时候让人看不起过?”

雅乔无缘无故被她抢白,眼圈儿一红,正待争辩,被我赶紧拉开了。我岳父则默默无声地又给苗秀华倒了半缸子酽茶。我们出了门,还听见苗秀华在屋里宣誓道:“费力不讨好?可我偏偏不怕费力!”

没过两天,她便宣布了一个新的决定:在底商办公室里增设一个办公室,将业委会的招牌挂上去,变成一个常设机构,而她本人将要驻扎在里面办公。也就是说,已经退休的苗秀华将要重新回到上班的状态了。从此,我们在家里就几乎见不到苗秀华这个人了。她每天都要在办公室里值班十个小时以上,忽而打电话布置工作(物业公司的人就在隔壁,居然还要打电话),忽而奋笔疾书起草什么材料,忽而一手托腮,把脑袋架在胳膊肘上沉思。如果她身后的书柜里再摆上一套《资治通鉴》什么的,那么活脱脱就是一个勤勉的乡镇干部形象了。而这次没和任何人商议,她就拿出了一份《全面改善小区服务工作的若干意见》,其核心也和乡镇干部们关心的东西如出一辙,总结起来就两个字:招商。

按照苗秀华的思路,新来的物业公司之所以效率低下,归根结底是因为小、穷,规模和资金都捉襟见肘。那么解决这个症结的要义,便不在节流,而在开源。源头活水从何而来?那一块多钱的物业费是不能再涨的,说好了免费供应业主的停车位也不能租给外面,但经由新物业公司经理的提醒,苗秀华认识到了“眼球经济”的价值——无论是电梯里还是楼道里,不都是可以悬挂广告的吗?还有我和雅乔居住的那栋塔楼,北面正对着车来车往的一条干道,正适合悬挂巨幅宣传画之类的东西。这些都是可以变成钱的啊。

说干就干。苗秀华又废寝忘食了一段日子,小区里便一夜之间充满了花花绿绿的广告。走进走廊,就有一个液晶电视屏幕向我们推销汽车、西服和手表;走进电梯,四面又有一圈奶粉、酱油和洗衣粉的宣传画框;在北五环那一片雨后春笋一般的楼群中,我们的小区也变得格外醒目了,那是因为楼顶上支起了一幅无比巨大的半裸女人像,她穿着三点式,正坐在一台“恒温自动冲洗马桶”上沉思。那女人的屁股恰好压在我和雅乔家的阳台上,他妈的,好像正在朝我们家里撒尿一样。

随着五彩缤纷的消费主义浪潮席卷了我们的小区,苗秀华的工作状态也越发地“职业化”了,或者说派头更大了。时已深秋,她给自己添置了一件几十年前女干部标配的藏青色列宁装,穿也不穿个周整,而是像一件大氅一样披在肩上。她还给自己雇了一个小秘书,是个从内蒙古来的姑娘,不大会说普通话,每天“喵大姐、喵大姐”地围着她转。她就这样披着大氅,带着秘书,揣着一根签字笔,不知疲倦地在我们的小区里巡视、布置、训斥。而小区里的大多数业主则在等待,等待着经费充裕起来之后,物业公司的服务水平能够达到他们当初承诺的标准。

就这么进入了冬天,快要过年了。一个寒风瑟瑟的夜晚,我加完班刚回到家门口,看见停车场照例拥堵得乱七八糟,自己的车位又不知被谁给占了。正想随便找个旮旯先停下再说,外面却多了一个人影,“砰砰砰”地拍我的车窗。我吓了一跳,以为撞到了人,赶紧一脚刹住车,摇下窗户往外探出头去。

这才看见是苗秀华。她今天没穿那件大氅,也没带小秘书,我竟然没认出来她。还没等我叫一声“妈”,苗秀华便拉开车门坐进来,一边搓手,一边严肃地看着挡风玻璃外的那团雾气:“我等你很久了。”

但是接着又没话,继续搓手。我意识到,可能又有什么事情发生了。难道是物业的人不听话了?还是雅乔跟她顶嘴了?我把暖风开大了点儿,问道:“这儿多冷啊,有事儿您给我打电话不行吗?”

“隔墙有耳,还是在这儿说方便。”

她的语气低沉而惊悚,再加上外面呼呼乱响的北风,不免让我汗毛倒竖:“到底什么事儿啊……”

“他们要夺我的权。”苗秀华蓦然转过头来,一字一顿道。

我听着她的话,只觉得似曾相识。而苗秀华的模样又容不得我分心,只好顺着她问:“谁啊?要夺您什么权?”

“那个老叶,还有其他的几个业委会的委员——要夺我主任的权。”

我大为意外,不由得蒙了:“这又是从何说起啊,您跟他们的关系不是不错嘛。”

“此一时,彼一时。没想到甫志高他是毒蛇。”苗秀华用一句歌剧《红岩》里的念白打断了我,面若冰霜的程度几乎令我那台破车的暖气彻底失灵,“用得着我的时候,求爷爷告奶奶地把我请出来,现在斗争胜利了,那些人就心里痒痒了,想要摘果子了——我还不知道他们图的到底是什么吗?就是钱!咱们小区的广告费都由我管理,他们看着眼红了!”

“那您准备……”我虚弱地问,但已经知道答案了。

苗秀华丢下一句话:“还能干吗?你做好准备吧。”

说完,她便下了车,朝那间“夜里的灯总是亮着”的业委会办公室走去,把我留在一连串的寒战之中。苗秀华让我做好什么准备?跟随她一起重新走上战场的准备吗?假如她所说的情况属实,那么这个要求在她看来也是天经地义的——我如今不仅是她的战友,而且还是她的女婿了。但她怎么不考虑一下我的感受啊。我只觉得一股子疲倦从骨髓里面泛出来,充斥了全身。这绝不是加班造成的肉体疲倦,而是我的灵魂都感到累了。

这件事我回去之后没对雅乔说,此后的两天在小区里都躲着人走,连岳父叫我下棋都不去了。然而第三天的早上,我又被人堵住了,地方还是在停车场,堵我的人却变成了叶教授。

叶教授的举止就要斯文得多,他先是远远站在我的车头前方挥了挥手,看见我停下,才走过来弯下腰,用一张倾斜着的脸看着我。当我拉开门,他却不上来,而是说:“小林,你要是不想理我也无所谓……别让苗女士知道了,你们一家人之间再闹不愉快。”

我反倒不好意思了:“您别这么说,人归人事儿归事儿,我对您个人是没看法的。”

叶教授就有点儿感动的样子,摘下眼镜来擦擦哈气:“我也没想到会闹成这样。”

叶教授磕磕巴巴地解释了一番,我才弄明白他们业委会几个核心成员的矛盾由来。苗秀华认为是钱的事儿,其实也不是。说到底,还是大家对她这个主任的工作方式提出了意见。叶教授的总结如下:第一,苗秀华并不是一个管理方面的内行,却偏爱事无巨细地插手过问,自己又理不清头绪,以前大家只看到她勤勉,现在就越发明显地发现了这个弱点;第二,苗秀华越来越独断专行,过去有什么事情还征求大家的意见,现在却迷恋上了一支笔和一言堂,这在很多人看来就有了弄权的意味;第三,也是她遭受质疑最集中的地方,就是财务了,那些广告费说多也不多,勉强只够贴补物业公司运营的,但再少也是公共资产啊,你苗秀华一个人攥在手里,连账目支出都不向大家公开,这种做法是难以服众的。

我赶紧替苗秀华辩解道:“我岳母这个人是独断专行了点儿,但她的人品还是过硬的,一心都是为了大家好。就拿钱的事儿来说,广告费是她一手操办的,可她既没给自己开工资,也没给自己分提成,更不会有什么猫儿腻。”

叶教授说:“说实话,我也是信得过她的,可是我信得过,不代表所有人信得过啊。现在不是总提程序公正吗?我们刚开始只是要求苗秀华做事情符合这个原则,不要搞专权,话说得也很委婉。没想到才听两句,她就翻了,说什么对她不满意的话,谁爱干谁干。这是什么态度?有几个人气不过,就提出提前换届选举,重新选一个主任出来……我也是被他们硬架上去的。但这时候苗秀华又不干了,非说我们要夺权,要抢夺胜利果实——她的思路也太偏狭了,权力是属于大家的,她本身干得就不好嘛,难道不应该在大家的监督下改正吗?怎么一点儿意见都听不进去呢?”

我听得头大,再看看表,上班都快迟到了,便赶紧说:“那您希望我做什么呢?”

“其实还是想请你在苗秀华那里斡旋一下,毕竟你们是一家人,好说话,而我个人也不想把关系闹僵,更不想去当什么劳什子主任——大学里当初让我干系主任,我还嫌累呢。”叶教授真诚地说,“我们只希望她同意几个条件:一是明年不跟现在的物业公司续约了,我们换一家有经验有品牌的来,贵点儿就贵点儿,大家都认了;二就是集体管理,无论是钱还是事儿,都要在公开透明的条件下解决,不能再由她一个人独断专行了。如果她答应这两条,那就什么都好说。”

我又问:“万一她不答应呢?”

叶教授说:“那只好提前换届了。”

我算是听明白了,叶教授他们对苗秀华下了最后通牒。类似的通牒,当初他们一起对前物业公司下过,现在又转换到苗秀华的头上来了。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想一想真让人感慨。而我又被夹在了中间,躲都无处可躲,只好忍着烦躁,下班以后专门去了一趟苗秀华家,将叶教授的话转达了一遍。

“他们也不是不让您干这个主任,所以退一步海阔天空嘛,何必非要把矛盾激化呢?”抱着一点儿转圜的希望,我也劝了她一句。

然而苗秀华根本没看我,而是又踱到了客厅的窗前,望着苍茫大地说:“说得倒容易,可现在已经不光是主任不主任的问题了——而是我根本咽不下这口气!他们凭什么逼我交出权力?他们有没有想过,这权力是从哪儿来的?还不是我带领着大家争取来的?如果没有我,以前的物业公司还走不了呢。这个时候反倒挑起我的不是了,这些人还有良心吗?”

我一时语塞。苗秀华又回过身来,在浩大的夕阳光芒中再次发问:“这不是卸磨杀驴吗?这不是杯酒释兵权吗?有这么对待立过功的人的吗?”

说完这句,她的眼睛居然亮晶晶的,似在流泪了。那副痛心的样子,不光是我,就连过来叫我们吃饭的雅乔都被吓了一跳。我实在难以理解,苗秀华居然会对小小一个业委会的事情这样上心,这样投入,这样倾情。但又一想,也许她对所有的战斗都是如此上心,如此投入,如此倾情的吧。于是我就更说不出什么了。

一家人坐到桌旁,吃饭,席间无人发一言。但吃到一半,苗秀华忽然把腰一挺,板儿板儿地坐直,发出了三声大笑:“哈,哈,哈!”这串音量呈等差关系,逐渐增大的笑声间隔很长,短促而干涩,每一声都像呼出了腹腔里的最后一口气。笑的时候,苗秀华带着一种难以描述的表情,脸上的肌肉硬邦邦的,但又诡异地沿着横向或纵向拉伸,眼中呈现出迷狂、灼热的光芒来。

笑完之后,她说:“不就是再干一仗嘛,谁怕谁啊。不干仗我都不知道日子怎么过。”

说完把脸扎到碗里,继续吃。另外三个人都停了筷子,看着她。我只觉得一股寒意顺着尾巴骨蔓延上来,直贯头顶,让我毛发倒竖。在那一瞬间,苗秀华在我眼中变成了一个全然不认识的人。她的存在也让我被笼罩在一种绝望感之中,这种绝望感并不深刻,但尖锐而麻乱,像江上捕鱼用的网钩,一旦嵌进肉里就无法挣脱。

而这天回到我们自己的小家,我还没有说什么,雅乔却不动声色地抛给我一句话:“搬走吧。”

“什么?”我没反应过来。

雅乔重申:“我说我们搬走吧,不住这儿了。”

她的理由是明摆着的。但我还是出于最凡俗的理智劝她:“好不容易买下又装修好的房子,还没住热乎呢,多可惜。当然还不只是房子,还有你爸你妈那边。原本住在一块儿,咱们这一搬,他们会怎么想?尤其是你妈,她跟你之间本来就有点儿别扭……这不就撕破脸了吗?”

“管不了那么多了,反正我是再也受不了了。再跟她待在一起,我就要疯了!”雅乔爆发性地喊了一句,突然一捂嘴,往卫生间冲去,干呕了起来。

我跟过去拍她的背:“是不是回来的时候喝风了?”

“你傻呀你——今天本来就想告诉你的,但一直没说——我怀孕了。”雅乔苦笑着,又干呕了两声,漱完口咬了咬牙根儿,“所以得搬,必须得搬。我不能在她的战斗里生孩子、坐月子,更不能让我的孩子在一个战火纷飞的环境里长大。”

干呕胜于雄辩,我便依了雅乔,请公司里的小年轻帮我们在中关村附近找了一套一居室。听说我们搬了出去,苗秀华曾经连续给我打了好几个电话,质问我是不是雅乔在“拆她的后院儿”。我一会儿支支吾吾,一会儿顾左右而言他,只是不明说,心里却期冀着她自己能够有所悔悟。然而这样的期冀实在是太美好,也太天真了。又过了些天,我下班回到出租房里,便看见雅乔鬓发凌乱地坐在床头,用力地咬嘴唇,抹眼泪,间或打嗝儿。那副样子,分明是刚跟谁发了一场很大的火。

我忙凑过去,用古装片里太监的口吻呵护道:“小主仔细动了胎气。”

雅乔气得手直哆嗦,嘴唇都紫了。她又喘了半晌粗气,才迸出一句话来:“她怎么能这么不讲理?”

“谁呀,我跟丫拼了。”

“我妈。”

“那还是别拼了——她也给你打电话了?”

“何止打电话,都打上门来了。”

原来在我上班的时候,苗秀华大驾光临了我们的寒舍,来找雅乔“谈谈”,问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干吗要悄没声地“离家出走”。可话一出口,就不是“谈谈”的口吻了,而是成了审讯和指责——审讯雅乔是不是早就对她有了“反心”,指责雅乔“翅膀硬了”,不把她当回事儿了。雅乔本来就有着积郁,又被逼到这个份儿上,便把心里的那些想法一股脑儿地倒了出来,而这可惹恼了苗秀华。她对雅乔进行了一场即兴的、大规模的讨伐,不光拍桌子、跳脚以及吼叫,还说出了一系列以前用于对付敌人的言辞,说雅乔“蔫不出溜的,可是一肚子坏水儿”,说雅乔“是潜伏在她身边的内奸”,还说雅乔“一点儿良心也不讲,自以为抓了个男人就万事妥了”。战火终于烧到了家人之间,而母亲和女儿的兵戎相见又是格外十指连心的。在苗秀华的猛攻之下,雅乔便开始一阵又一阵地头晕、恶心,肚子里也一坠一坠地疼起来。她也拼着力气对苗秀华说了绝情的话:“我就是不想跟你一块儿过了!我宁可不当你的女儿,也不要你这个妈!”

这就完全撕破了脸。苗秀华没想到雅乔也敢反抗,而且反抗起来居然有着更胜于自己的决绝。场面上虽然仍是母亲占优势,母亲训斥了女儿并把女儿钉在了“白眼儿狼”的审判席上,但在离开的时候,苗秀华想必是带着惊愕的表情。然而这又苦了我,我还得两边磕头作揖,两边苦口婆心,尽力弥合丈母娘和老婆的关系。对于苗秀华那边,我暂时隐瞒了雅乔怀孕的事情,免得她更加坚定地勒令我们搬回去,再一次打上门来,擦枪走火;对于雅乔这边,我又把岳父搬了过来,请他做了顿好饭,再和雅乔单独交了会儿心。

一番周折下来,总算是把撕破了的脸又缝上了半边。几天过去了,苗秀华果然没再上门对雅乔进行二次讨伐——这固然不是我这个说客的功劳,而是因为和小区里其他业主委员的战斗已经全面展开,她自忖没有能力像美军所提出的那样“同时打赢两场局部战争”,便对我和雅乔放任自流了。而雅乔呢,虽然在我和岳父的宽慰下逐渐稳定了情绪,但对于脱离苗秀华的掌控这件事情,却越来越像吃了秤砣一般铁了心。我试探着问过她几次,如果在外面住得不舒服,是不是可以考虑再搬回家里去,她的答复斩钉截铁:“哪儿不舒服都好忍,心里不舒服我是绝对不会再忍了。”

于是,外面的房子从短租变成了长租。作为一个有家的人,重新回到流离失所的租房状态,这是很难适应的,心理落差也是很大的。在那套破旧的一居室里,我们晚上忍受着暖气不足的阴冷,听着邻居们打麻将“吃碰和”的叫嚣,看着墙上小孩儿尿渍一般的斑驳,颇有一种落了难的公子小姐的感觉。好在雅乔的情绪总算开朗了很多,哪怕是在妊娠反应最强烈的时候,也和我有说有笑的。

然而一天晚上,我们已经睡下了,雅乔却毫无征兆地哭了起来。刚开始是背对着我轻轻啜泣,后来哭得肩膀直抖,再后来哪怕咬着枕巾,那悲声还是地动山摇地翻涌上来。我吓坏了,搂着她问:“是想家了吗?”

雅乔摇头。

我又问:“是不是担心你爸呢……我前两天去看过他,挺好的。”

雅乔又摇头。

我再问:“那你哭什么呢?”

雅乔说:“想起我妈来了。”

我不解道:“我们不是因为她才搬出来的吗?”

雅乔点点头,又摇摇头,却哭得更厉害了。我没办法,只好开了灯,给她备足了纸巾,扶她坐起来哭。雅乔边哭边解释:“让你看笑话了……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心里就是难受,还想起来好多以前的事儿。其实我姥爷活着的时候跟我说过,我妈年轻的时候脾气也好着呢,没说话先脸红,根本就不是能跟人家吵架的人。但是她性子轴——那时候我爸出身不好,是‘黑五类、狗崽子,可我妈就是喜欢他,非要跟他结婚,结完婚陪着他一块儿受欺负。人家命令我爸每天早上去洗厕所,大半夜把我爸拽起来去卸车皮,把沾满了油污的工作服都扔给我爸去洗,这些活儿我妈都跟在后面帮我爸干。但那些人还老戏耍我爸,往他的饭盆里吐唾沫,往他的背上贴一个纸乌龟不许他摘,我妈终于受不了了,跟那些人吵,跟那些人打,质问他们干吗不把人当人……我姥爷说,后来单位里的人非要把我爸捆起来审问,可揪着脖领子还没出门,我妈就拎着一根擀面杖追了出来。她盘腿儿往我爸跟前一坐,把棍子递给那些纠察队的人说:‘要不先打死我,要不把我男人留下。她这么一犯浑,那些人居然真没敢把我爸怎么着。后来日子安定下来了,我妈的脾气却彻底变了,变得越来越厉害,越来越倔,越来越……不通人情。这说起来也是我和我爸的原因,我们俩都是软性子,性子越软就越会被人踩一脚,在单位里学校里受到了什么不公正的待遇,我们都不敢跟人家挣巴,全都指望我妈替我们出头。可她一个女人,又不是官又不是商,想出头拿什么出啊?只有吵、打、战斗……我妈就算变成了个泼妇,也是我们培养出来的。还是以前那句话,她都是为了我们一家好啊。”

我无语。雅乔又抹了把眼泪:“可现在,我倒先从家里跑出来了,我是不是太没良心了?但我是真受不了了啊,我明知道我没资格怪我妈,不过就是受不了……我难受想哭,其实是恨自己这个受不了,我怎么能受不了自己的亲妈呢?”

就这么一边哭,一边絮叨,直说到后半夜,雅乔才困了。她睡了,我却睡不着了。我抬头看着黑茫茫的天花板,只觉得屋子没有了顶,就连地球都没有了大气层,我们这些由蛋白质、水分和骨骼组成的生命体,完全裸露在一望无际的宇宙时空之中。从很大很大的角度来看,不仅是苗秀华,哪怕就连人类历史上那些浩大纷繁的殊死战斗,其实都是微不足道的吧。但宇宙本身又何尝不在战斗之中呢?行星会被陨石撞击,射线会被黑洞吞没,就连不可一世的恒星也会自我爆裂。也许我们都错了,而苗秀华身上体现出来的才是宇宙的真理。

一个俗人何必这么高远?还是琢磨一下具体人、具体事儿吧。诚如雅乔所言,没人天生爱战斗,就连苗秀华也是被生活铸炼出来的。然而在这夜阑人静之时,她是否也会像雅乔一样翻回头去看看过去,或者像我一样胡思乱想地观察一下自己呢?她是否设想过自己有可能以另外一种心态生活吗?按照我的理解,苗秀华恐怕不会。特别能战斗,这个特点已经内化成了苗秀华的本质,对于她而言,已是人之为人的证据了。

大家都是人,既然无法互相认同,只好顺其自然。我们能做到的也只有这些了。雅乔虽然悲切地哭了一场,但仍然坚决地拒绝搬回去住。这时她对和苗秀华的关系倒有了更加理性的考虑:既然性格不合,倒不如互相躲着点儿,免得再对双方造成伤害。我不得不承认她的看法是对的。在外面住了一阵,雅乔的肚子渐渐地显了形,我经过前思后想,终于痛下了一个决心:卖掉以前的房子,换到远一点儿的地方再买一套,和苗秀华彻底分开。既然有家不能回,那索性就换个新家。而对于已有的那个家,我曾经倾注了那么多的心血,耗费了那么多的精力,现在却以这种方式与之告别,这在外人看来或许荒唐得像个笑话,但也只有当事人才能体味到其中的苦涩。

也是机缘凑巧,公司里的合伙人有个南方亲戚,挣了点儿小钱又没处花,刚好想在北京买一套房。有人搭桥牵线,双方一拍即合,我们很快就达成了买卖的意向。然而到了成交之时,对方却要求我降价,而且降价的幅度还很大。假如我答应了他,那么这套房子的单价就要比同地段的小区便宜三千块钱不止了。

我自然不干:“都是差不多年头的新房,你看看周围的几个小区都卖多少钱了?凭什么我要便宜这么多?就算是熟人介绍来的,您也不能杀熟杀得那么狠啊。”

对方却露出了南方人所特有的精明:“还真不是我杀熟,要怪就要怪你们小区里的那些住户。我已经调查过了,你们的房子自从刚一搬进去,就官司不断,事故不断,不是业主和物业公司斗,就是业主和业主自己斗起来,听说最近又要打上法院了呢。上上下下闹得鸡犬不宁,居住环境当然是一塌糊涂,像你这样住不下去了,想要搬出去的人也不在少数,卖的人一多,房价自然就跌了。而房地产还有个规律,就是越没人买越跌,越跌越没人买,这就陷进恶性循环里面去了……说实话,如果我不是人在外地,买北京的房子只是为了投资,打死也不会接手你们这种地方的。”

他说得振振有词,我不免将信将疑。而再到那附近的中介公司去询了询价,我们的小区居然真的比别处便宜一大截,中介公司给出的解释和南方人如出一辙,也是我们那儿“服务管理太差”。恐怕就连苗秀华都没有料到,她的能量之大,已经足以干预市场,打压房价了。政府口口声声吆喝了那么长时间都没成效的事情,竟然被她做到了。然而对于在这小区里买了房子的人而言,那可都是真金白银的损失啊。就拿我那套80平米的两居室来说,一平米跌了三千,一套房子就跌了二十多万。这么多钱连个声响也听不见就没了,实在让我的心都在滴血。没办法,我也只好忍痛答应了南方人的降价要求,毕竟贱卖也比砸在手里要强,再说我还急于赶紧买一套新房,让我们的孩子一生出来就有地方住呢。

就这样,我收了对方的定金,又在一天下午抽了个时间,回到原来的家里去取房产证,以便办理过户手续。才一进小区的大门,就发现才几个月没来,这里的景象又发生了一场大变——原先零零星星的绿植全成了枯枝败叶,几棵小树干脆歪倒在地上,连根都被刨了出来;停车场里的汽车全都停得歪七扭八的,不少车身上都带着伤,一看就是用钥匙之类的锐器划出来的;空地和甬道上到处飘荡着废纸和塑料袋,楼道门口的垃圾更是触目惊心,剩菜剩饭破衣烂衫动物尸体堆成了一人多高的小山,引来了方圆几里的流浪猫狗,正在上蹿下跳地抢食吃。这哪儿是一个曾经标榜过“品位”“高尚”之类字眼儿的新小区啊,简直比火车站旁边的城中村还要脏乱差,还要令人难受。我扫视了一圈,并没有看见物业公司的人,从保安到清洁工都没了踪影。不消说,他们肯定是在斗争中被撵走了——只要有一部分业主拒交物业费,这个小公司是根本支持不了两个月的。

更让我震惊的,是小区里还贴满了战斗檄文。有一些写在三尺见方的牛皮纸上,浓重的黑墨,标题多包含“揭露”“怒斥”“君不见”之类的字样,俨然就是“文革”时期的大字报;还有一些是从高层住户窗口里垂下来的条幅,内容就要简洁得多,完全就是指名道姓的谩骂,某某某是贪污犯,某某某是野心家,而苗秀华的名字出现的频率自然是最高的。

我正呆立在铺天盖地的大鸣大放大批判里不知所措,忽然听到有人叫我:“哟,你可算回来啦。”

我一回头,原来是苗秀华的弟弟,雅乔的舅舅。他和他的那干小弟又被从河北霸州请了回来,正在小区里巡逻呢。每人还配了一根塑料警棍,挂在腰间好像一条不听话的尾巴。

“您……忙着呢?”我含糊着打了个招呼。

“可不嘛。”舅舅说,“小区里有人搞破坏,把物业公司都挤走了,没有了保安,好多事儿不都乱套了吗?你丈母娘就让我过来再帮两天忙——自己家人的事儿我得管啊。”

我心里说,这个小区现在难道还不够“乱套”的吗?天知道苗秀华把她弟弟叫来,是维持治安还是震慑对手的。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她与业主中的反对派力量已经彻底矛盾激化,根本就没有谈判的余地了。

我便问:“她人呢?”

舅舅回过身去,朝几栋高楼一挥手:“就在小区里,正忙着呢。”

倒有“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的意境。我多了个心眼儿,又问:“我岳父呢……也还好吧?”

“我哪儿知道他好不好。”舅舅的脸上便带了一丝鄙夷,冷嘲热讽地向我通报,“他老人家的神经错乱了,好好的北京不待了,非得到外地去受苦——听说是原单位在曹妃甸建了个分厂,问他们这批退休的老人儿谁愿意返聘到那里去当顾问,别人都没动静,你岳父却上赶着报了名,收拾行李就走了。”

“什么时候走的?”

“已经一个月没回家了。”

这倒真是没想到的事情。谁都知道雅乔她爸是最恋家的,连下棋都不愿意去公园,而且他对钱也看得很淡,怎么可能为了那么一点儿返聘工资背井离乡呢?我随即反应过来:别看小老头儿对苗秀华从来百依百顺,服帖得像个训练有素的仆人,但他的心里并没有表面那样风轻云淡,他其实也在忍受。既然是忍,终究也就有忍不住的那一天。然而再想想雅乔说过的那些往事,岳父作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应该会比雅乔更加充满愧疚吧。或许正是因为愧疚,他才没跟我们打个招呼,就独自离家了。

我的另一个想法是,苗秀华已然落了个众叛亲离,她又是什么感受呢?

脑子一乱,我就更不想跟舅舅继续聒噪了,并且小区里的状况也让我越发庆幸房子已经被卖了出去。我逃也似的离开了舅舅和他的小分队,奔回自己原来的家,翻箱倒柜,把刚办下来的房产证找了出来,揣进随身携带的书包里。这时忽然一转念,以后就没有机会在这里静静地待上一会儿了吧。我叹了口气,坐进沙发里,从高到低,从远到近,一个细节一个细节,一个拐角一个拐角地打量起自己的客厅来。房子真是好房子,房子里曾经住着好媳妇儿,媳妇儿有个好爸——那么妈就是个坏妈吗?当然不是,怎么说也不能算是。但所有的好并在一起,我便在自己亲手经营起来的房子里住不下去,必须得落荒而逃了。这一切是那么荒唐,但又是那么合理。

恍恍惚惚,就像做了一场梦。等到我醒过神来,太阳已经朝着西方沉了下去,没拉窗帘的客厅被洒上了一片玫红色。事已至此,再久留下去也是做作了。我起来伸了个懒腰,睡眼惺忪地离开了这套房子。

刚回身关上门,就听见斜上方的楼梯拐角传来了脚步声。说人也不像人,极轻,极软,每一步都在斟酌似的,仿佛是一只猫在下楼。但猫又没有那么慢,不会每走一步都呼哧呼哧地喘上两声。我一回头,看见了苗秀华。

她也改换了模样。头发还是原来那头短发,衣服还是以前那个色调,但是脸变了。具体地说是脸上的色调变了——面色不再是纯然的蜡黄,而是透出了黑,黑和黄又混合成了某一种绿,使得她的脸像一个长了霉斑的橙子;两眼和嘴巴旁边印上了格外深也格外暗的阴影,让眼睛深眍了下去,嘴像掉光了牙。和我们的小区一样,苗秀华也形容枯槁了,干瘪了。

她的眼睛里仍然是有光的,但声调明显虚弱,像是从一个中空的腔子里荡出的回音:“小林,你回来了?”

“妈……我回来拿点儿东西。”我遮遮掩掩地说。

“雅乔好不好?”

“挺好的——对了,她怀孕了。”既然房子在理论上已经属于了别人,苗秀华想让我们搬回来也不可能了,那么这个情况也就没有了对她隐瞒的必要。

苗秀华的脸上划过一团光:“那是好事儿,你真能格儿!”

“您过奖,其实不全是我的功劳……”我敷衍着谦虚了一句,又觉得这话不对味儿,赶紧说,“当然也不能是别人的功劳。”

苗秀华就笑了,嘟囔了一句“傻小子”,那口气很像是寻常的丈母娘在逗女婿。但随后口气又郑重了,面色一转肃杀:“既然如此,那你们搬出去倒是对的,这段时间还真不能回来。”

这就出乎我的意料了:“您说的这段时间是……”

“你进来的时候没看见嘛,咱们的斗争正处于关键的、胶着的时刻,敌人猖狂得很!”苗秀华便介绍起战局来:以叶教授为首的“在野党”已经撵走了那家唯苗秀华马首是瞻的物业公司,向有关部门提请了业委会提前换届选举的事宜,并且在小区里大搞声势战,在小区外面大搞舆论战,总之是把当初的战斗手段都用到苗秀华的身上来了。但是苗秀华浑然不惧,她指出,想要用这些故伎“扳倒她”可没那么容易。首先,旧物业公司走了,新物业公司却也进不来,这是因为业委会的印把子毕竟还攥在她手里呢,签不了合同,没人敢 这潭浑水;其次,由于有《物权法》在那儿摆着,所以当初成立业委会能够得到政府、法院的支持,但业委会的内部矛盾怎么解决,却又无法可依了,“上面的人”只好甩给他们一句“这就属于家务事儿了,我们不便插手,还是你们商量着办吧”——这一“商量”,就让政变夺权丧失了法理依据,并给苗秀华留下了筹划反击的空间;再次,苗秀华已经作过了分析,以叶教授为首的“在野党”虽然多在业委会里任职,文化水平高,参与公共事务的热情也强,但毕竟只是“一小撮”,而小区里的大多数,那些只知道闷声过日子的芸芸众生,还是信任她苗秀华,把她苗秀华视为替天行道的战斗英雄的。也就是说,天时地利人和并没有发生逆转。

“别看他们现在跳得欢,日后还得拉清单。而我们虽然面临着暂时的困难,可形势却不是小好,而是一片大好。这不,没看我正忙着呢嘛。”苗秀华又伸手向我展示了一沓宣传单,上面的文字抬头是“告全体业主书”,落款是“业委会真正的主任苗秀华”。她的意图是一家一户地发动群众,团结大多数,建立最庞大的统一战线。而我发现,她对我语无伦次地说这些话的时候,话音里除了一如既往的坚定、亢奋、激情四溢,还有了其他一种东西——那是一种期待,一种示好,甚至可以说是一种畏惧。她一再强调小区里的斗争是“我们的斗争”,也说明了这一点。

果然,苗秀华话锋一转,又说:“所以你们小两口不要担心——道路虽然艰难,胜利指日可待,艰难我来扛着,胜利你们享受。过不了多久,那些捣乱的人自然会土崩瓦解,然后我也可以腾出手来收拾局面了。调整业委会的班子,聘请新的物业公司,这都是一袋烟的工夫。抽完这一袋烟,你和雅乔就可以搬回来过日子、养孩子了。小林,我再求你帮我做件事,那就是劝劝雅乔……这段时间我躺在床上睡不着觉,想了好多事儿,我也有点儿能够体会雅乔的苦衷了,我知道她烦她乱她苦恼,也和我做事情的方式方法有关系。可你也得让她想想啊,我这个当妈的自己又有什么私心?我出去和人家战斗,还不是为了她好,为了这一家子人好?而且她往后也不用再担心了,说实话我也有点儿斗疲了,斗累了,斗腻味了。眼下这一次绝对是最后一次,这事儿了结之后,你们就搬回来,我保证当个好妈好丈母娘,咱们像别人一样安安稳稳的……啊?”

她的这最后一声“啊”,就完全是哀求的口吻了,就像一个年迈懦弱耳聋眼花的老妇人承认了自己的衰老,并渴望子女迁就的那一声“啊”。我的心里突然像钝器划过玻璃,狠狠地酸了一下,眼睛里也几乎泛上泪来。这不只是因为看到了苗秀华破天荒地示了弱,同时还因为想到了自己也终究会有在某种永恒的定律面前丧失掉全部精力的那一天。

更直接的原因,是卖房子的事情已成定局,覆水难收。我和雅乔不可能搬回苗秀华的身边了。如果现在这场战斗真的是苗秀华个人生涯的最后一役,那么它将留给她一个疑惑:究竟为何而战呢?

但现在,我是无法将这件事告诉苗秀华的。我不忍心。我像小狗一样含糊着呜呜了两声,便说还得回去照顾雅乔,想要匆匆离开。苗秀华点头,说要和我一块儿下去。然而我沿着楼梯往下走了两步,却发现她的步子迟缓地落在后面。她已经不能一步一个台阶地下楼了,而是得扶着墙,侧身先迈一脚,另一只脚再跟上。每在一个台阶上站稳,都要喘两口气,停顿两秒钟。

我返回头去扶她,苗秀华架着我的胳膊,一边继续下楼,一边解释:“腰肌劳损,医生说还有美尼尔氏综合征的前兆,老是觉得地在转……以前不怎么当回事儿,这些天忽然就一块儿发作了……”

苗秀华也是人,也是血肉铸成。但过去不仅是我们,就连她自己也忽略了这一点。我只说了声“您慢着点儿”,搀着她慢慢地走到了楼道门口。我说那我找雅乔去了,她说你赶紧的,又挥了挥手,似在敦促我别浪费时间。

我便埋着头往小区门外走去。快要接近大门口的时候,忽听见停车场的方向一声雷动,轰轰烈烈的电子音乐响了起来。狼爱上羊。羊变成狼。西门庆的眼泪。十来个五六十岁的老太太在垃圾狼藉的水泥地上放置了一个大功率录音机,跳起了广场舞。不论何时何地,不论日子过成什么样子,这种娱乐方式都是普天大同的。但普天大同之中也有异数,比如我的岳母苗秀华,就绝不与之为伍。在多少个精力无限的老头老太太里面,才能产生一个苗秀华呢?这是一个多么深奥的统计学问题啊。

我忍不住回过头去,望了一眼留在身后的苗秀华。只见她仍然站在楼道门口目送着我,她的腰杆挺直,她的短发飘扬。这时偏有一只不识趣的野狗溜到她的身边,在她的脚旁转着圈儿寻觅着什么。苗秀华仅仅低头瞪了那狗一眼,连胳膊都没抬起来,那狗便哀鸣了一声,掉头鼠窜而去。

在这场与狗的遭遇战中,苗秀华不战而屈人之兵。

原载《小说月报·原创版》2016年第3期 本刊选载时有删改

原刊责编 刘 洁 刘升盈

本刊责编 吴晓辉

创作谈:关于《特别能战斗》

石一枫

在写作这篇小说之前,我的想法仍然比较简单,就是刻画出一个让读者觉得在现实生活中“确实有这么一号”的人物,而文中的林林总总各种情节,也是围绕着这个人物身上最为突出的一个特点来设置的。这样的创作观念很传统,在许多老一辈作家的作品中曾经行之有效,但客观地说,也存在着一种风险,就是容易流于外在化和脸谱化,用人物的一副面孔遮蔽其他面孔,用一种强烈的情绪掩盖其他微妙的情绪。或者说,相对于那些挖掘“内在性”的作品,这种在放大镜下高度聚焦甚至稍嫌夸大的写作方式,虽有断其一指之利,却有一叶障目之嫌,如果仅从文学本身的繁复程度而言,也许是有所欠缺的。

然而我也有一种想法,就是对于文学的“艺术性”而言,各种各样的人物以及他们的性格特点都是平等的,只要塑造得好,都是一件精美的艺术品——哪怕抛弃人物而仅仅处理一堆“符号”,也有可能是精美的艺术品——很多现代主义小说已经证明了这一点。然而如果考虑到文学的另一个特性也就是“社会性”,那么对于作家而言,有一些人物和性格也许比另一些更具有价值。这样的价值,就体现在人物能否和现实生活发生密切的勾连关系,人物的命运能否从一个侧面有效地表现时代变化。假如读者能从某个人物的“外延”上想到很多,那么即使这个人物的“内涵”并不值得分成几个层面去大书特书反复剖析,是不是也可以算作比较丰富了呢?

也就是在这种想法的支撑下,我坚持把《特别能战斗》里面的苗秀华呈现了出来。她不是精力充沛的广场舞大妈,也不是嫉恶如仇的朝阳区群众,但却同时具有精力充沛和嫉恶如仇两方面的特质,然而在我们的时代,她的精力充沛和嫉恶如仇能够演绎出一幕悲剧喜剧或者悲喜剧,但却不大可能是正剧。这样的人物非常“各色”,几乎放哪儿都能立刻从人堆儿里蹦出来,人们对于她或许是敬佩的,或许是鄙夷的,或许是唏嘘里面带着几分同情的,但如果碰巧能够通过她对我们所处的时代作出一点儿思索,那么苗秀华这个人物从文学上也许就是值得尊敬的了。

作者简介: 石一枫,男,1979年生于北京,1998年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硕士。著有长篇小说《红旗下的果儿》《恋恋北京》《我妹》等,曾获《十月》文学奖,百花文学奖,《小说选刊》“茅台杯”中篇小说奖等奖项。

猜你喜欢
物业公司业主
好的物业股有哪些必备指标
加强物业公司成本管理与控制的措施研究
花盆坠落伤人 业主负责赔偿
探究业主在工程建设各阶段的造价控制
在小区内丢车,物业公司是否需担责?
在小区内丢车物业公司是否需担责
浅谈业主在工程建设项目管理中的作用
Evaluation of chitosan-anionic polymers based tablets for extended-release of highly watersoluble drugs
汽车被盗,物业公司应否赔偿
业主使用BIM的价值与风险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