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宴

2016-05-14 08:57孙频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16年5期
关键词:水暖阿德儿媳

孙频

智障儿要从坟地里扒出死去的母亲,奶奶不顾一切地保护傻孙儿,天性邪恶的女孩到处宣扬继父和她相好,这些荒诞不经的故事都有一个共同的内核,那就是对爱的渴望。封闭的村庄,生生不息的繁衍和苦痛,唯有寻找爱成为执着的信仰。

若说这水暖村是镶嵌在吕梁山山沟里的一座玲珑塔,一点都不为过。

村子小巧,不过几十户人家,家家住的都是依山势挖出的黄土窑洞。山是竖着长的,他们就竖着挖,结果这几十孔窑洞便一孔摞着一孔,出了自家的窑洞便是站在别人家的屋顶上了。最高的那孔窑洞都快攀爬到山顶了,耸立于众生之上,让人看着都觉得摇摇欲坠,随时会掉下来。

村子小不过是个体积问题,更重要的是内部结构错综复杂而又搭配有致,没有一个人是被浪费掉的,堪比工艺精巧的玲珑塔。张三家的窑洞里住着一男一女过日子,不过这女人本是他嫂嫂,哥哥死后,身为光棍的他便继承了哥哥的窑洞和女人。被继承的女人每日照样活得心安理得,若是这小叔子身板不强壮又死在她前面了,而他又碰巧还有个弟弟,那她还会被一路继续继承下去,说不来她活到耄耋之年还要被更小辈的继承。这女人简直就像是张三家的祖传宝物,必得代代相传下去才好,千万不能流到外人家中。李四家的窑洞里住着一个老女人和两个老男人,老女人的孙子管这两个老男人,一个叫爷爷,一个叫小爷爷。小爷爷年近七十,瘦小加老迈,一副随时准备缩回母亲子宫的架势,因为占地面积太小,稍不留意就四下里找不到人了。已经完全蜕化到废物的行列,终日混吃混喝专心等死。

这小爷爷是老女人的第一任丈夫,比女人大出二十岁,女人年轻时候因为吃不上饭而被小爷爷收留。女人四十岁尚且生龙活虎的时候,小爷爷已经提前返祖变成一只满是老年斑的香蕉了,白天不能养活她,晚上不能满足她。后续无援自然让这男人女人都心生恐惧,毕竟还要死皮赖脸地往下活很多年。于是,女人便携夫嫁给了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光棍。嫁给他的前提是,得养活她前夫直到把他养老送终。人活着哪能没有一点良心,如今把他当爹养老送终也是应该的。她的第二任丈夫欣然允诺,老香蕉已经没有性能力了,要是还能做动,他也一定会无私让出来几宿。独自霸着一个女人有什么意思?难道见个人就举着喇叭宣扬,老子的女人生的孩子可是老子的血亲,血统绝对纯正。又不是皇族,血统不纯则丢了江山,谁的孩子生下来不是在这山里照样吃饭照样干活?那么把自己当人真是要被人捂着嘴笑话。虚荣在这吕梁山里不管用,相反,无趣得很。

两个男人相处甚欢,不忙的黄昏,一人抽一支劣质纸烟坐在枣树下聊天,金色的夕阳包裹着他们,令他们全都面目模糊了,同样佝偻着背,同样叼着一支烟,看上去完全就是亲密无间的兄弟俩。

水暖村的人不好面子只讲实效,难道哥哥遗留下来的女人就坐视不管,任其饿死或逼她出去卖淫吗?老婆的前男人老了残了就把他当包袱扔掉吗?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无论日子怎样艰辛,大家互相搭救一起往下活,总比一个人孤零零活着有意思些。再说救人可是积累功德的事,于是水暖村的人都觉得自己是闪闪发光的佛陀,不唯有今生,还必定会有修来的璀璨来世,即使死掉那也是上得天堂的。他们对此毫不心虚。于是整个水暖村成了颇为壮观的浮屠,在这与世隔绝的深山里自给自足,巍然屹立。

他们不仅善于以各种精巧结构搭伙过日子,还最大限度地发挥了自己作为穷人的才华。吕梁山缺水,水暖村至今吃的都是旱井水,水对他们来说是贵如油的东西。没有水自然就没有鱼,所以鱼对水暖村的人来说堪比贡品。在红白宴上需要上鱼的时候就上条木鱼。看看就算了。两年前王五外出打工,回来的时候带回来几条活鲶鱼。他边流口水边向村民们介绍这鲶鱼肉何等肥美,村民疑惑,比猪肉还好吃?王五不屑于回答,这些山里的鸟人就知道猪肉,却不知道这世上还有鱼肉。他说这鲶鱼不仅肥美,还特别容易饲养,比猪好养多了,还专爱吃粪便和垃圾。他设想如果把它们养在粪池里那简直像给庄稼追了强力肥,不出一年便可肥硕如牛,若过年时把这肥鱼宰了,不仅能省出猪肉,还省了一年的猪饲料。

众人都被这金碧辉煌的前景蛊惑着,前呼后拥来到王五家的粪池边,然后像打发菩萨上天一样虔诚地把几尾鲶鱼放养在臭气熏天的粪池里。村里的厕所都是露天的,粪池终年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所以养个鱼倒也方便,站在粪坑边上就能看到鱼在里面游来游去。微风过处,众人心情都很不错,觉得自己仿佛也是站在湖边观鱼,风雅得很。

这鲶鱼一入粪池便如虎添翼,不过几天就嗖嗖长了两圈,一年下来果然肥硕如猪,加上周身滑腻,一个人都捞不出来。王五吆喝来几个男人帮忙,将粪池里的大鲶鱼捞出,然后洗净粪便,杀鱼架柴生火,炖了一大铁锅鱼肉分予村民们共享。村民们吃完鱼宴后啧啧称奇,这鱼虽说在粪池里靠吃粪便长大,五脏内却没有任何粪臭,肉质鲜美肥腻,真是天外来物。王五的实验大获成功,一时被誉为水暖村的英雄。接着,王五又潜心于在粪池中培植鱼苗,然后隔三岔五将长肥的鲶鱼送予邻里。于是王五的粪池里常年养着几头肥硕的鲶鱼,水妖似的蛰伏着。有客远道而来的时候便捞出来一条宰了待客,至此终于淘汰了祖传了几代的木鱼。

此等盛宴不能不令山外人肃然起敬。

这日,李四家的老香蕉寿终正寝,他早已烂熟,就差这往泥土里的最后一落。一落下去他就会像粒种子一样被种进黄土里,等到再生根发芽的时候就是一个重新开始牙牙学语的婴儿了。众人无不欢喜。一个人能老死是最大的福气,千金难买。他女人送人送到底,极具侠士风骨,虽然一滴泪没有,却还是给死人擦脸理发换寿衣,脸上还搽了两坨浓烈的胭脂,好让这死人看起来容光焕发返老还童。末了,又给已经僵硬的死人嘴里塞上满满一团饭,好让他去了地下也饿不着。

女人的现任男人则给他割好了棺材,棺材上桃红柳绿地画满了山水、花鸟,有菊花有兰花有桃花,看上去金碧辉煌生机盎然,好像人躺进去不是为了入土为安,而是要轰轰烈烈正大光明地开始享受了。水暖村的人喜欢把棺材画得桃红柳绿则是因为,活着时过于沉闷枯燥了。这黄土高原的山沟里,整整半年是冬天,以至于每年春天一看到小草发芽都会让人流泪,觉得总算又活过来了。活着的时候看不到的,只好齐齐都带进棺材里了,活着的人把这些桃红柳绿给死人陪葬上,再看着它们被埋入黄土。最后一缕颜色都被黄土吞没之后,活着的人由衷地在心里笑了,就像看着自己远嫁的女儿在别处享福一样,总算是能心安了。

村里平素没什么可供娱乐的,所以一旦有嫁人死人有红白宴便是全村老小的节日。白宴上,人也埋了,纸也烧了,肥肉和馍馍也吃了,全村人都打着肥肉的饱嗝心满意足散去了,静等着明天再排出肥肉味的粪便。这气味让他们颇为得意,就像是家家户户刚吞下并消化了一头肥猪似的。何等殷实。

这时候天色已晚,月亮出来了,金黄地卡在黢黑的山顶上,住在山腰上的白氏忽然发现孙子阿德又不在院子里了。这孩子一定又把自己留在坟地里了。他像根钉子一样动辄就钉在坟地里。阿德今年五岁,出生的时候头被挤压了一下,成了半个傻子。平日里别人问他什么,他好像都听不见,湿漉漉的舌头半耷拉在嘴唇上,不时舔一下嘴唇,他顽固沉默如一座城垛,薄薄几句语言根本轰炸不了他。可是,这傻子只要一看到往土里埋人,就立刻两眼放光。谁家办丧事往坟地里抬棺材的时候,他一定会第一个闻着气味跟过去,辛勤地像蜜蜂一样一路叮着,跟到坟地里一眼一眼看着棺材埋进去。等到众人都散去了,他还戳在那里不肯走,像坟前的石碑一样肃穆安静,是所有葬礼中最忠实的看客。每次,他站在人堆里,大睁着眼睛,伸长着脖子,嘴半张着,粉色的舌头像狗一样半耷拉出来,一眨不眨地盯着每个葬礼的细节。他表情贪婪狂热地看着这个埋葬死人的过程,就像一个学徒抓住一切时机在偷窥师傅的绝技,一心要早日学到自己手里。

白氏打着手电筒朝山下走去,村庄坐落在东面的山头上,而坟地就在对面的西山头上,虽然站在自家门口就可以与那些坟堆遥遥相望,胳膊长点的似乎一伸手都能把那些坟包像馒头一样摘起来了。可是,望山跑死马,又不能凌空飞过去,她只好一步一步踅到山脚下,东西两座山头之间有一条山路,这路是水暖村与这个世界的唯一脐带。她穿过山路,再一步步爬上对面的山头。近年来体形愈发臃肿,走一步路全身的赘肉都要晃三晃。

坟地里一片死寂,没有墓碑的坟堆晾晒在月光里分外凄清安静,像一堆没人收留的孤儿聚集于此,摩肩接踵相互取暖。远处黑色的树影无声而阴森地摇摆,似很多鬼影正藏在里面向外窥视。即使作为一个资深的剽悍女人,她也不由得有些恐惧,拿起手电筒朝那黑暗处劈了一刀,黑暗处裂开一道口子,黄色的土和绿色的树像肠子一样从里面翻滚出来。她在坟地里走了几步,又胡乱挥了几刀,果然,几刀之后阿德小小的影子被罩进灯光里了,阿德像石马一样守在一座坟堆前纹丝不动,灯光把他罩进去了他也没有动一下。他背对着她,黑暗的轮廓毛茸茸的,看上去,他就像一个黑暗的末日世界边缘处的守门人,身上带着一缕另一个世界里的诡谲。

她走过去,站在他背后说,阿德,回家吧,该吃晚饭了。阿德对着那扁扁的坟堆老成地叹了口气,忽然犹豫而迟钝地开口了,奶奶,你说妈妈在下面吃饭了吗?眼前这个扁平的坟堆下面埋的是阿德的母亲,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少妇,去年某一天忽然肚子绞痛,然后开始呕吐,没过一天就死了。去年阿德只有四岁,他亲眼看着母亲被装进棺材里,然后棺材像种子一样被埋进了泥土里。当时他并没有流太多的泪,可就是从那时候开始,阿德表现出了对所有葬礼的狂热,他像个牧师一样认真虔诚地把村里一个又一个的死人送到墓地。别人都离去了,他仍然不肯离去,像是要固执地陪伴那些地下的尸体,和他们说话,关心他们吃饭了没有。即使没有死人可埋葬的日子里,他也终日一个人在坟地里晃着,像常驻这里的魂魄一般。似乎此处才是他的乐园,别处都不是人间。别人和白氏说,你家阿德是不是被鬼魂跟上了,一个小孩子怎么成天在坟地里玩?也不害怕?

白氏举着电筒,皱着眉头看着眼前的小孩。阿德见没有得到回答,便缓缓转过身来,把脸正对着那束手电光。他那张迟钝的脸看起来像发光的风筝一样浮动在夜色里,见她不说话,他又试探着怯怯地问了一句,奶奶……妈妈在那里吃饭了吗?

自从他母亲死后,每逢吃饭他便要问一句,妈妈在那里吃饭了吗?他不关心任何人的存在,只关心那个死人。死人没吃他也吃不下。他是真的吃不下。

一次白氏把饭碗使劲往桌子上一蹾,厉声说,你妈已经死了,死人不能吃饭。

什么是洗(死)了。

死了就是闭着眼睛躺在那里,不能吃饭不能说话,谁也看不见她,她也看不见别人。

阿德忽然跳起来尖叫着,我能看到她,我看到她就睡在那里,我知道她就在土里睡觉。

白氏一把捉住活蹦乱跳的阿德,朝屁股上猛扇了几巴掌,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再问死人的事!白氏是个强悍粗鲁的老妇人,自打年轻时男人死后就做了寡妇,不是每个女人都有被男人的光棍兄弟继承的命运。虽然多年没有男人摸了,但因了土豆的滋养,她的屁股和乳房却剽悍地一路自己长下去,肥硕多汁,对于一个寡妇来说真可惜了这对乳房和这盘屁股。她力大如牛,独自在山上开垦出十八弯的梯田,靠种莜麦种土豆养大了一个儿子。干活的时候她总困惑于怎么搁置这对巨大的乳房,因为它们的广袤和肥硕实在是妨碍了她干活时的大好身手。

情夫倒也有过个把,只是那男人骨瘦如柴还外加肺痨,晚上在炕上根本勒不住她的缰绳,只好任由她在他身上自由发挥。不仅如此,自打被睡过之后,那男人的地也得由她来种,搞得她要对这个瘦猴似的男人从里到外承包了。她被他睡,还要给他种地,就这样,一段时日之后,她听见村里的男人在背后怎么议论她了,那女人既好操又像男人一样能吃苦。显然这话是从肺痨嘴里放出来的,如今已经独自成虎成狮满山跑了。她痛恨自己怎么瞎了眼,恨不得把那肺痨一脚踹到山脚下去。自此白氏安心守寡,断绝了再与男人睡觉的心思。奶奶的,就是被猪睡了也不会转身就被卖掉吧。

儿子好不容易娶了媳妇,生了孙子,眼见自己终于熬成别人的婆婆了,还没开始舒畅一天呢,儿媳妇就早早咽气了。儿子三十岁就又恢复成光棍了,终日急得上蹿下跳,看见母猪跑过去都两眼发光。留下这么一个孙子真是可怜,早早就没娘了不说,脑子还不灵光,越是看着阿德傻,白氏心里便越是疼。但是她没有流泪的习惯,从年轻时候就戒了,因为留着没用。任何技能长期不用都会荒废的,她难过的时候只会把泪往里倒流,旁人甭想看到她的一滴泪。她用更流畅更熟悉的身手来掩饰自己的疼痛,比如现在把阿德抓起来粗暴地打一顿。

打过两次之后,阿德果然问得没有以前那么频繁了,可是他并没有善罢甘休,他终日观察着她的脸色,捕捉着她脸上乍现出一丝半缕的晴光,伺机再问。每隔几日,一端起饭碗,阿德的嘴就会娴熟地绕到这个话题上来,那就是关于埋在地下的母亲有没有饭吃的问题。白氏从这儿堵住,他又会从另一个地方冒出来,简直拦都拦不住。每到这个时候他简直就像一辆上了铁轨的火车,被轨道牵引着,根本无法停下,即使知道哪个站该停他也停不下来。他所有的结论一定会准确无误地庄严肃穆地滑进最终的车站,那就是,他地下的母亲究竟饿着了没。

她看出来了,如果有合适的入口,他一定会钻到地下给他母亲送饭的。不管怎样,这个傻子的悲伤还是让她有些吃惊,她看着他迟钝的脸和半伸出来的舌头,忽然觉得她其实并不真正认识眼前这个小孩。一年前,他母亲去世的时候,他也是木讷的、呆呆的,没有泪。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他的悲伤会一直持续到来年去。而且就是到了来年也没有一点刹闸的迹象,他好像不仅没有淡忘了母亲的模样,相反,母亲像只会自己发电的灯泡一样在他身体里驻扎下来了,时不时就自己发出光来。她透过他的瞳孔都能看见那个死去的女人发出的诡谲的光亮,像荒野上亮着的唯一一点鬼魅的灯火。而这孩子,她忧心忡忡地看着他,他正不顾一切地向这点灯火跑去。他那么渴望去接近它。

现在,站在坟地里,阿德又迎面绕到了这个百问不厌的问题上,这简直是一座可怖而坚硬的礁石,似乎只要出海就一定会迎头撞上去。尽管他小心翼翼地怯生生地拎出这个问题,白氏还是生气地一把拽住他的衣领,像拎瓶子一样拎起了他,她像晃瓶子里的水一样把他晃了几下,然后大吼,跟我回家!说完便夹着双脚悬空的阿德离开了坟地。

她心虚地看看周围可有人,深更半夜地在坟地里流连不去,让人们还以为他们祖孙俩是合伙来盗墓的。

桌上又是毫无悬念的两碗小米稀饭,一大碗蒸熟的土豆片,土豆片切得敦实有力,一个个都能赛过磨盘,稳稳地盘踞在碗里。就是靠这土豆,山里女人才长出了敦实的屁股和乳房。白氏抡起一块土豆片,蘸了一圈血红的辣椒就往嘴里塞去,土豆片下去了,辣椒酱在嘴唇上落了一圈,像抹了极艳的胭脂,妖媚得很。她吃完两片土豆了,阿德还坐在桌子后面不动。他呆呆坐在灯光下像块煮熟的番薯。白氏敲敲桌子,说,快吃。阿德忽然抬起头偷偷看着她,嘴唇动了动。她生怕他嘴里又说出关于那个死人有没有吃饭的话,连忙去堵他的口,你快吃吧,你妈肯定有饭吃,埋她的时候我在她嘴里塞满了饭,她永远饿不着的。

阿德看着她,眼睛里忽然就储满了泪,泪憋在眼眶里却不往下流,她看得肝肠寸断,她嗓子里一哽,连忙往里又塞了片土豆,好把那哽咽尽快咽下去。阿德的泪转了几圈还是落下来了,他无声地流着泪,忽然大声对她说,你骗我,你就系(是)骗我,妈妈根本没有饭吃,她洗(死)了。

白氏吃惊地看着阿德,她忽然觉得此刻的阿德就像魂灵附体,他身体里似乎获得了一尊崭新的人格,这个人人格通透、聪敏,把那个傻子阿德打压下去了。但是她反而更加感到害怕了,就像是,坐在她眼前的并不是阿德。这时候阿德蹒跚着从自己的椅子上跳了下来,走到她面前,又是那么无声地落着泪看着她。他怎么会这么娴熟地用眼泪摧残她?她一边诧异着,一边抱起了他,把他抱在了怀里。他毕竟只是个五岁的小孩子,一个没了娘的孩子总是可怜的。她把他抱紧了,他也趴在她怀里一动不动,尽情抽咽。她像哄婴儿一样拍打着他,想,过几年他就该淡忘了吧,一个小孩子总不能一直这样沉浸在丧母之痛中。这多少有些不正常。她想,给他养条小狗吧,让他试着去爱别的东西,或许他就可以分出心来。

阿德又抽咽了两声,忽然把手伸进了她的衣服,一边摸着她的乳房,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的脸色。阿德从没有吃过母乳,因为他母亲几乎没有奶水,他是靠着羊奶和小米稀饭长到现在的。大约就是因为没有吃过母乳造成的不安全感,阿德对女人的乳房异常迷恋,而且不管老少肥瘦,只要是乳房就行。他母亲还没有死的时候,白氏就已经发现了,但凡她母亲把他抱在怀里,他的两只手一定准确无误地摸在她两只乳房上。虽然没有乳汁可吃,他还是孜孜不倦地终日摸着那两只乳房。结了婚的女人没有什么可畏惧的,他母亲为了让他摸着方便,正大光明地终日把两只乳挂出来让他摸,顺便让村人一路瞻仰,看起来他简直像一只挂在乳房上的猴子。

自从他母亲死后,这个任务只好繁衍到了白氏身上,虽然是松弛干瘪布袋一般的老乳房了,但那也毕竟是乳房。他母亲刚死的时候,他每夜哭着不睡觉,只有白氏把乳房塞给他一只,他才能停住哭泣,然后他专心致志地摸着那只乳房,摸着摸着就睡着了。就是白天不睡觉的时候,他也时不时见缝插针地蹭到白氏身边说,奶奶,让我摸一下。白氏正干着别的活,两手腾不开,只好用下巴叼起衣服,露出两只老乳房让他摸一摸。他摸了两下,她说,可以了吧,不能再摸了啊。他和她讨价还价,再摸一下,就一下。

他父亲本来就嫌弃阿德是个傻子,妨碍了他光宗耀祖,自打死了老婆,便终日在外找零活干几乎不管阿德。所以就是去地里干活白氏也得把阿德带上,反正没有旁人,白氏也就由着他摸去,他像玩什么玩具一样终日缠着这两只乳房,恨不得能割下来攥在手里。她一边干活一边由他摸着乳房,想,小孩子嘛,又没吃过奶水,真是可怜。

眼看着阿德已经五岁了,个子又长了一截,这摸乳房的习惯却丝毫没有减损,不仅没有减损,反而变本加厉,长势葳蕤。有时候她带着他到大队里开会,坐了一屋子黑压压的人头,阿德又旁若无人地把手伸进她的衣服摸起来。他随时随地攀援在她身上,时刻准备摘下这两只乳房。她感觉到这样下去的危险了,再不制止他,恐怕他要一直这样下去了,搞不好到十几岁二十几岁了还这样,当着别人的面就能把手伸进她衣服里摸来摸去。到该娶媳妇的时候了还这样,当着媳妇的面把手伸进奶奶的衣服摸乳房?

她决定帮他戒掉这个不能再往大里长的恶习。一天晚上睡觉之前,阿德的手又熟门熟路地摸了过来,她知道他只要摸上两分钟就会自己睡着,可是,她下定了决心,大喝一声,放开!屋子里出现了一种异乎寻常的宁静,似乎整个世界都被她的暴力喝停了。阿德的手愣了一下,然后这只手像是不相信这虚假的宁静,又独自前往圣地。他的手刚放上去,白氏的大手已经追过来了,啪一声把那只小手打到一边去了,余震太大,打得那只乳房乱晃。阿德先是无声地把嘴咧开,表示他要哭了,他要吓唬她。然而他发现白氏是无动于衷的,他的眼泪这才放了出来。阿德坐在炕上号啕大哭,白氏翻过身继续睡觉,他哭一会儿也就自己停了,由他哭会儿吧。半天过去了,阿德没有要减弱的意思,坚持不懈地号哭,白氏背对着他一动不动,眼睛却酸得火烧火燎,几乎要把休眠多年的眼泪逼出来了。但她多年炼出的剽悍箍着她让她一动不动。他俩继续较劲。

阿德哭到后半夜哭声渐小渐弱,大约实在是哭累了,自己趴下睡着了。白氏睁着两只血红的眼睛,翻过身来把他轻轻抱在怀里。睡梦中的阿德又挣扎着伸出手来娴熟地搁在了她的一只乳房上,一摸到乳房,他整个人忽然就静下去了,像深海底的一只珠蚌。白氏又欲落泪,在睡梦中他都能准确地找到那只乳房,他贪恋母亲怀抱而不得,才会这样歇斯底里地向往一只女人的乳房吧。她把他抱得更紧了些,他大约在睡梦中都感觉到温暖了,身体放松了,安稳地扣在她怀里,手在乳房上却抓得更紧了,好像又一次抓住母亲的怀抱了。

她心中一阵悲伤,她突然意识到,他需要的如果仅仅是一只乳房的话,他可以向任何一个女人索取,是不是谁愿意给他一只乳房,他就会不顾一切跟着那女人而去?可是她死前寂寥的后半生就只有他了。

她辛辛苦苦一辈子,早年守寡,无人体恤,风骨近于钢铁,又不屑于与猥琐之流搭伙,把自己当牛马使才能撑起这个家。无论怎样,这半傻的孩子还是给她平添了不少干活的能量。她干活干得直不起腰来,说,阿德啊,来给奶奶捶捶背。他就爬过去一下一下给她捶背。她说,来给奶奶唱个歌。他就站在那里五音不全地给她唱放牛郎。有一次祖孙俩坐在崖边数山下的汽车,他突然神秘地对她说,奶奶,我长大了也买辆小汽车,你想去哪儿我就带你去哪儿,我还带你去公园好不好?公园二字他说的是普通话,估计是从广播里听来的。他并不知道公园是什么,大约只觉得那是个遥远的好地方。她不搭理他,只起身说要去茅房,一转过身便哗哗流泪,休眠多年的眼泪终究是苏醒了,决堤而下。

这以后,阿德再把手伸过来时总要先观察一下白氏脸色的阴晴,阴天不宜,傻子也怕招来暴风骤雨。晴光潋滟的时候,她也会额外赏他摸几下。今晚阿德大约是在坟地里又想他母亲了,便敢提出这个要求作为对他的犒劳。见白氏不反对,他便爬上她的大腿,放心地把两只手都伸进去。白氏腾出两只手继续喝粥,周身却有一种异样的安泰和宁静,这个挂在她怀里的小孩子就像是她身上长出的一朵蘑菇,他的全部都依赖着她,他的每一天都是她亲手为他制造出来的。他是这世界上唯一一个真正和她血肉相连的人。这种感觉在死去的男人身上没得到,在儿子永泰那里没得到,在情夫肺痨那里也没得到。半生渴望,最后倒是一个半傻的孩子给她了。

她唯恐被他窥到表情,倔强地喝粥,差点把整个碗扣到脸上去。

鲶鱼成了水暖村共同饲养的家畜,尽管人们生活不算宽裕,却不吝于把吃剩的饭菜每日倒进王五家的粪池里,在里面尤其以白氏最为慈悲,一天要跑过去看鲶鱼三次,次次不空手,刚煮熟的红薯南瓜也扔给鱼们。鲶鱼们也被喂熟了,一看见粪池边站着人影,便悉数游过来,像群小孩子一样张开嘴等着吃食。天气异常干旱的时候,白氏便从旱井里打出所剩不多的水,浇到王五家的粪坑里。旁人笑,你对鱼比对人还好啊,这鱼又不是你孙子。

过了一个夏天又一个秋天,鲶鱼们长了不少。

转眼又是冬天,暴躁的西北风开始送来大雪。眼看粪坑快要封冻了,人们不担心住在里面的鲶鱼,因为在粪坑的冰面下待一个暖和的冬天之后,它们又会增肥好几圈。等到来年破冰而出的时候,体型硕大魁梧,简直像冬眠于此的鲸鱼。冬天漫山遍野没有一点绿色,人们打开一人高的瓮,满满一瓮酸菜经过一个夏天和一个秋天的发酵,酸得凛冽周正,已经可以名正言顺地上饭桌打发馒头和面条了。整个漫长的冬天,人们就指望这一瓮一瓮的酸菜了。谁家要是没有酸菜瓮,那就准备整个冬天吃白水煮土豆吧。

整个冬天没有农事,人们专心待在家里,白天养膘,晚上配种。中午的时候,村口有阳光的地方总会黑压压聚集着一群人,像群跳蚤在晒太阳似的。男人们清一色穿着面色如土的棉衣,女人们头上裹着五颜六色的头巾以抗议这枯燥的寒冬。男男女女袖着两只手每日东家长西家短,或者数着山脚下过来过去的汽车,要么就数着对面山头上雪白的坟堆。数来数去,今年村里又少了两个人,移到对面的山头上去了。活着时和这些人每天见三回,死了还是每天见三回,只要抬头就能看见那些新坟和老坟。肥硕的新坟依偎着干瘦的老坟,好似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需要些许包庇。老坟虽然枯瘦,却周身阴气更重些,似长了一身的骨头,硌着活人的眼。众人一边与那些坟群遥遥相望,一边唏嘘感叹,大约是庆幸自己还活在这个山头上,可是又不知道哪个早晨就忽然搬到对面的山头上了。人生在世横竖不过无常二字,活过三十岁的人就要暗自庆幸已把半辈子交代了。

有时候眼尖的人会猛然看到白雪覆盖的坟群里,有一个小孩的影子像幽灵一样在一闪一闪,便有人亮起嗓门呼唤白氏,你家的阿德可又跑到对面的坟地里去了,不知那里有金子还是银子?

水暖村的春天终于从冰雪里破壳而出,青草稀薄崭新的影子让人们欢呼雀跃,宛如是自己重新活过来一般。人们欢呼主要是因为穿了半年的棉衣可以卸下去了。棉衣整个冬天都不洗的,早结了厚厚一层油垢,刮一刮就是二两油,明晃晃得都能映出人影,镜子似的终日挂在身上。小孩子们的棉衣尤其脏,又没得换,大人们恨不得把棉衣缝在他们身上,又怕虱子吃了他们。鲶鱼们破冰而出,一个个水妖一般魁梧鲜亮,满身是膘,果然不负众望。水暖村的春天来了,永泰的春天也接踵而至。他的第一个女人,也就是阿德的母亲死了,现在,第二个女人要走马上任来补空缺了。

这个女人是媒人从十里之外的一个山村里介绍来的,据说女人是因为不堪忍受她男人的嗜赌和嗜酒,赌博赌得家徒四壁,喝完酒回来还要打她撒气。她一气之下离了婚,本村是不好再嫁了,便翻过一个山头嫁到水暖村来。山里的女人没有经济收入,一旦脱离了一个男人必须得在最短的时间内再依附到另一个男人身上。有的女人眼看卧床生病的男人好不了了,在男人还没有咽气的时候就已经给自己找好了下家,男人一咽气她就拍屁股走人,换一个男人也无非是在晚上被继续睡。前提是先要有口饭吃。

这个女人比永泰大出七岁,已经三十八岁了,还把一个十三岁的女儿留在了前夫家。这是两人订好的婚前契约,谁都不许带孩子。对方带过来一个孩子既不是自己生的,还要多张吃饭的嘴,如果还要上学那就更麻烦了,还得年年交学费。带过来的是女儿那无非是给别人家养着,养大了再嫁出去。如果带过来的是儿子,那分明就是在给自己储蓄一个仇人了,长大了又是自己的首席债主,钱也要,老婆也要,连本带息一齐问他要。至于阿德,他已经和白氏商量好了,从此以后阿德就交给她抚养了。永泰早就为他这个傻儿子发愁,他担心傻子不能给他养老送终就罢了,他还得养傻子一辈子。不过大家就住在一个院子里,每日低头不见抬头见,又不是仇人。只是眼下,他急于迎娶这三十八岁的女人,不得不分开主次。女人虽说年龄大了些,皮糙肉厚了些,可是他这样的光棍还想要什么,只要是个女的就行了。他得把阿德搁置到一边去,不能让这傻儿子在关键时候变成他的累赘。

白氏听了这番话半是喜悦半是悲伤,喜悦的是,这次好像坐实把阿德纳入自己麾下了,他们更要相依为命了。悲伤的是,这孩子死了妈又被爸抛开,她眼睁睁地看着他蜕变成了一个人世间的孤儿。好在他还有她这样一个坚如磐石的亲人,可是,如果有一天她也躺到对面的山头上了,他该怎么办?这个世界上还有人会收留他吗?她用提前过世的眼光审视着趴在窗前的阿德,他背对着他们,透过玻璃呆呆地看着外面,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也不知道他是否听懂了他们刚才的对话。她看着他的背影希望他能回过头来和她说句话,可是他固执地趴在那里,一动不动。

她从玻璃里看到了他的倒影,粉红色的舌头耷拉在外面,湿漉漉的。他的脸上也湿漉漉的,全是泪。他用力贴在玻璃上,像是要把自己拼命地镶嵌进去。

女人人高马大,长着一张银盆大脸,大眼大嘴,身上所有的零件都比别人大出了一号。似乎她身上的器官是在热带雨林里催大的,茂密硕大。和永泰站在一起,比永泰高出一大截子,像个衣柜似的整个能把永泰装进去。永泰猥琐地站在她的影子里倒是不介意,大一点小一点只要好用就行。女人熟门熟路地和永泰住进了一孔窑洞,白氏带着阿德住在另一孔窑洞,两户邻居似的并列着。做饭的时候,女人独霸灶台,炒一顿菜能倒二两油,看得白氏眼睛都绿了,又不好过去把油壶夺下来,毕竟过门没几天。大约因为女人觉得自己虽是二手的,却是赴水暖村来给死人替补空位的,死人睡过的男人她接着睡,死人用过的她接着用,劳苦功高,霸占个灶台多倒点油也是应该的。白氏用屋檐下的小泥炉做饭,搞得她和阿德像受气的小妾。

他们被迫开始了这种明明灭灭的相处,忽而合家团圆,忽而又人鬼两不拢。斗争了几日,白氏喉咙里堵了一团东西几天咽不下去,又没有人可以诉苦,她便见缝插针地捉过阿德抱在自己膝盖上倾诉。阿德反抗,要跳下去,白氏死死捉住他不放,不管他听懂听不懂,她嘴里不停地和他说话,阿德啊,你说生个儿子有什么好,就是养一个仇人再娶回来一个仇人。我省吃俭用攒下来的一点家底子几天就要被她榨干了,连点渣子都不留啊。阿德啊,你大了可不能这样啊。她一边说一边使劲把阿德往自己怀里夯,似乎阿德身体里的热量正长出根须来,正往她身体里驻扎,他们像两株植物绞在了一起。白氏继续倾诉,阿德啊,等你长大了在城里买了房子会不会让奶奶住?阿德一边徒劳地挣扎一边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可以理解成同意也可以理解成不同意,白氏当然是理解成同意了。顿时,她似乎已经把一张未来的通行证握在手里了,简直连月球都去得了了。她更紧地抱住了阿德。

不过她心里明白,水暖村之外的世界都是阿德的绝缘体。

在女人过门后的第三个月。一个早晨,有不速之客来访了。天刚亮,白氏是第一个起来的,起来后一开院门她吓了一跳,门口蹲着一个人。再仔细一看,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她蹲在地上没有起来,翻起眼睛看着白氏,目光一寸一寸在她身上游走,很阴凉。白氏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她那两只冻得发青的光脚,她显然是光着脚跑过来的,脚上已经划开了好几道口子。然后她又看到了她那张脸,宽似银盆,大眼大嘴,活脱脱就是新过门的儿媳妇缩小了一号。她倒吸了一口凉气,知道来人是谁了。这才过门没几天油瓶就自己挂过来了。

她把女孩安置在院子里的一张马扎上,由她一个人坐着,然后敲窗户通知那孔窑洞。女孩像个犯人一样坐在空空的院子里,她坐在那里一边用两只光脚互相迟缓地摩擦着,一边偷偷打量着这院子,再不时偷偷看一眼白氏。窑洞的门嘎吱一声开了,儿媳以蓬着头披着衣服的造型出现在那扇黑乎乎的门口。她惊讶而略带慌张地看着坐在马扎上的女孩,似乎正在鉴别她的真假,鉴别完毕之后,她终于缓缓地迈出了一条腿。当她终于走到了女孩的身边时,她仍然用困惑的表情俯视着她,似乎到现在都没搞清楚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的。女孩站了起来,叫了一声妈,眼泪已经下来了。儿媳紧张地看了看周围,与站在门口的白氏飞快地对视了一眼,然后,她低声对女孩说,采采,你怎么跑过来了?采采用一只手擦着眼睛,说,我爸又打我,我不回去了。儿媳又问,你的鞋呢?采采使劲憋着嗓子里的抽咽,憋得自己粗声大气地说,一大早起来我还没穿鞋他就打我,我就跑出来了。

儿媳一只手放在了采采头上,似乎急着把她的话堵回去,她慌乱地又看了看四周,重点看了白氏一眼,白氏头都不用回,只一个脊背就够用了。这么多年熬过来,那脊背早像块结实的案板一样,要不怎么能经得住各种目光在上面剁来剁去。儿媳看了她一眼又扭头看着洞开的窑洞门,生怕那黢黑的门里突然再走出一个人来,她下意识地用一只手挡着采采,似乎想把她藏起来,要是能折起来随身装进口袋里那就最好不过了。

白氏用了一点眼角的余光就看到儿媳拉着那女孩向院门口走去,女孩像头牛一样抵抗着,两只光脚撑着地不愿走。然后儿媳又低声和女孩说着什么,女孩只是耷拉着头抽泣并不说话。忽然之间,女孩昂起头来尖叫了一声,我不走就不走!儿媳赶紧把她往门外拖,一边拖一边看着窑洞里,似乎那里面随时会蹿出什么怪兽把她们吃掉。白氏站在后面救死扶伤似的发话了,稀饭好了,还是让她趁热喝一碗吧,大早晨跑了十里路也不容易。

采采蹲在地上喝稀饭,这时候阿德起来了,永泰也起来了,一圈人站着,铁笼子似的围观着这地上的小姑娘。早晨的阳光从他们四肢之间的缝隙筛进来,斑斑驳驳地落在了她的光脚上,像长出一层黑白的花纹,越发显出了她的奇异。儿媳束手束脚地站在那里,似乎周身长出了好几双手和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搁。她一边目测着采采喝稀饭的进度,一边侧耳聆听着周围几个人胸腔里回响出的算盘声。大约每个人都正在心里打着个算盘吧,要是把这女孩留下,最少要养到出嫁,那得花多少钱啊。不能不给她吃饭吧,也不能让她光着屁股跑吧。不能给他们小看了她们娘儿俩,儿媳心里冷笑一声,又高声催促采采一句,快点喝,喝完就送你回去。

她提前给他们吃个定心丸,免得吓着他们。这时候白氏又开口了,大清早跑过来,说什么也要吃了午饭再走吧,一碗稀饭管什么用,撒泡尿就没了。儿媳不说话了,似乎得了赦令暂时不用行刑了。白氏站在小泥炉边一副母仪天下的姿态,她从没有像现在这样高看过自己,也从没有这样鄙视过儿媳。白氏已经开始雍容大度地和面,准备做中午的手擀面。自己也不觉得这是加快了赶人走的步子。

一碗手擀面吃下去,采采终究被儿媳拖着出了门。她身体被儿媳押着,眼睛却使劲转过来,绝望地看着他们,似乎想用目光在他们身上抛下锚来。然而她们已经开始下山了,那两缕目光挣扎了几下还是沉下去不见了。永泰干活走了,白氏带着阿德久久站在山崖上看着她们的背影。她眼睛里迅速闪过一道罕见的泪影,然后,像个屹立在山头的菩萨一样慈悲地说,可怜的孩子啊,遇上这样的妈。

晚上白氏正要和阿德吃晚饭的时候,儿媳独自回来了,看来已经成功地把包袱甩掉了。她像个刚从战场上逃下来的伤员,溃不成军地进了窑洞,饭也不吃,灯也不开,倒头就睡在了炕上。白氏对她的鄙视仍然散发着余热,这点余热装在她的胸腔里足够烤熟几个土豆了。她想,这么狠心的女人还配吃什么晚饭。然而,第二天一大早,儿媳气宇轩昂地吃了满满两大碗和子饭,把昨晚没吃的又补上了。她吃得理直气壮,大约是觉得自己刚做了回有功之臣,她刚为这个家赶走了自己的亲生女儿,战功赫赫,理应多吃点。

第三天晚上,刚到了掌灯时分,院门嘎吱响了一声,伴随着几声细碎的脚步声。然后,脚步声消失了,院子里再次寂静下来。白氏心里咯噔一声,从炕头上下来,穿上鞋疾步向院子里走。在她走出窑洞的同时,她看到另一孔窑洞里也急急走出了一个人影,是儿媳。她们两个人无声地对视了一眼,然后,同时看到了站在院子里的那个小小的身影。那影子被含在黑暗里,面目模糊,薄薄地立在那里。尽管这样,白氏还是第一眼就认出了这影子是谁——采采。儿媳也认出来了,她们两个都没动,采采也没动,三个人在黑暗中安静冰凉地对峙着,甚是稳当。

最初的惊讶之后,白氏心里一声冷笑,居然自己又找上门来了。她后悔不该喂她那碗手擀面,现在要被赖上了,准确地说是永泰要被赖上了。这时候三角形动摇了,儿媳走出窑洞,向院子中央的采采走过去。黑暗中白氏听见儿媳低声说了一句,怎么又是光着脚跑过来的?白氏又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小姑娘简直是在使苦肉计嘛,再跑来又不穿鞋,这明显就是计谋了。她倚着门框替永泰后悔,只以为娶了个比自己大七岁的女人安稳点,却不知道其实是娶了母女俩。看这情形他分明是中了她们的套了。

儿媳把采采拉进了窑洞,这一晚采采就和儿媳还有永泰睡在一张炕上。一晚上人家睡得熨熨帖帖,倒是白氏一宿没睡。她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像做秋收一样算了一晚上的账。第二天早晨一起来,儿媳就把采采拖到院子里,她脚上趿拉着一双永泰穿过的破布鞋,鞋太大,她站在这两只鞋里像棵植物被栽在花盆里一样,走一步路都像跋山涉水似的。儿媳把她拖到院子中心往地上一扔,叫道,你走还是不走!采采蹲在地上不起来,儿媳上去又拖她,她双手撑地牢牢把自己吸在地面上,她一边躲她母亲的手一边大声号啕着,我不走,我就不走,我回去了他还要打我,把我打死算了,你们都不要我,我也不想活了!

矮墙上长出了一排黑压压的脑袋,麻雀似的蹲了一排,是街坊邻居听见哭声都赶来看热闹了。在水暖村,谁家有热闹而不让人看这可是不道德的,什么是他们的道德?道德就是把所有近乎气绝的快乐和无以复加的伤口都得割开了给人看供人消遣,决不能独享。

儿媳抬起头来无声地看了看那排蹲在墙头的脑袋,忽然就泪如雨下,她扭头进了窑洞,再出来时胳膊下夹了个小布包,永泰跟在后面一脸惊慌。儿媳倚着门哭,我和采采走吧,你再找个女人过。

永泰急得快跳起来了,让他再次变成光棍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情。地上的采采大声抽泣着,倚门而站的儿媳无声流着泪,配合真是天衣无缝。白氏看到此处已经明白,时局已定,这母女俩赢了。在水暖村可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白氏这一辈子也不是白给的,她在清晨的阳光里迈出了一步,带着巨大的影子走向了采采。她慈眉善目地拉起采采,说,她不想走就让她留下吧,只是这上学的事……她得和她们讨价还价。

儿媳还是倚着门,那个做道具的包包还被她夹在腋下。她看起来有一点疲惫。她收起了眼里所有真真假假的风情,不再说话,表示成交。

采采就这样留在了水暖村。

十三岁。

失学。

晚上和生母与继父睡在一张炕上。

儿媳在窑洞里叫了一声采采,没有人答应,她掀帘子出了窑洞,站在院子里尖着嗓子又叫了一声,采采!声音又干又硬,没有血色。正好采采从外面回来了,一进院子就看到了钟馗一样的母亲正站在那里。儿媳劈头一句过去,又死哪儿去了?阿德正在院子里玩蚂蚁,听见声音便抬起头来看着这母女俩。采采顿了顿,忽然跳起来冲着母亲尖叫,那你让我去哪儿,学也不让我上,我每天憋在这里想把我憋死啊!她开始边哭边叫,我知道你们都讨厌我,你们都不想让我住这儿,你们都想让我早点死!

她这番话像寒光闪闪的兵器,一掷出去就把所有的穴位都点住了。她母亲显然战败了,呆若木鸡地看着她,阿德坐在地上吓得一动不动,就连正从门缝里往外偷窥的白氏也被怔住了。她白氏可是一世英名,有铁腕的剽悍女人,居然被这样一个小姑娘吓住了?可她必须承认,她确实被吓了一跳。就像是亲眼看着一只老鼠忽然摇身变成了一只大象。她看着眼前这张牙舞爪跳着脚的小姑娘,想起那一日清晨她光着青色的脚赖在地上哭着不起来,真是判若两人。看来吃惊的不仅是她,儿媳也站在那里脸色发青。她想起自打采采住过来后,儿媳对采采一直是呼来喝去的,并没有什么好脸色,好像采采是她陪嫁过来的一个小丫鬟。她无非是自知理亏。结婚前讲好的谁都不带孩子,可是结婚之后没几天她的孩子就拖过来了。

她主动毁了契约大约总是心虚的,凭什么不养阿德却要养采采,面对着丈夫和婆婆就像终日面对着一个陪审团一样。所以她不得不对自己女儿粗声大气一点,大约只有通过呼来喝去,才能交代过去。她这点狠可不是白狠的,这点狠兑换出去便是采采的口粮。这样,采采每日吃的喝的才可有保障且名正言顺。哪知她在这里千方百计为采采争取口粮呢,采采却并不领她的情。

她的眼睛还夹在那道门缝里偷看着这母女俩,周身却打了个寒战。

儿媳一手扶头,作头痛状回到窑洞里去了。自打她嫁过来还陪嫁过来一样痼疾,就是头痛。干活累了头痛,不高兴了也头痛,把她吃得营养不良了也头痛,这世上所有蝇营狗苟的事情都能变成她头上的紧箍,凡事稍有波动便能引发她头上崇山峻岭般的痛楚。每每看到她用弱柳扶风的姿势捧着她那张银盆大脸作头痛状时,白氏便嗤之以鼻。她就是发着高烧再夹一泡尿也照样能锄完二亩地。

采采拖着自己的影子在原地呆呆站了几秒钟,眯着眼睛环视了一圈周围,忽然看到了坐在墙角的阿德。她眯起的眼睛微微笑了一下,皱了皱鼻子,然后拖着影子走到了阿德面前。她俯视着这个傻子,然后问了一句,阿德啊,你在玩什么呢?阿德伸着粉红色的舌头看了看她,举起了一只蚂蚁。采采在他面前蹲了下来,专心致志地盯着他的脸看,听说你至今都数不到十,是不是?我教你个儿歌吧,来,你跟我唱啊,小蚂蚁,搬虫虫。阿德不吭声,畏惧地看着她,她歪着嘴角微笑着伸出一只手,捏了捏阿德的脸蛋,说,这可是给一岁的小朋友唱的,你都五岁了还不会唱。果真是个傻子。他们就是不让我上学了我也比你聪明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气死你们全家也没用。

站在门缝里的白氏听了这话差点被噎住,她咯吱一声推开门,从窑洞里冲出来,像枚肥大的火箭一样降落在了他们面前。采采一看见白氏,又回头对阿德说,阿德你跟我唱啊,小蚂蚁,搬虫虫,一个搬,搬不动,两个搬,掀条缝,三个搬……她边唱边朝白氏那个方向偷看了一眼,看她是不是还站在那里。一看见白氏岿然不动的影子,她立刻掉过头继续唱,似乎是那女人塔一般的影子榨出了她颤颤的歌声。白氏站在那里威武地吆喝了一声,阿德,进屋!阿德像条小狗一样,伸着粉色舌头跟着白氏进去了。一进门,白氏就大声对他吼道,以后少和她玩,听见了没有?

阿德听见没听见不知道,院子里的采采是听得清清楚楚,她一边坚硬地微笑着,一边抓起一根草棍,在地上开始画圈,画了一圈又一圈。黄昏的阳光斜斜落在她身上,把她的影子压在了那些圆圈上,似乎她正心甘情愿蹲在一个漩涡的中心,任是谁都别想把她拔出来。

白氏和儿媳一大早就扛着锄头下地去了,最近地里忙,只得把阿德留在了院子里。阿德一个人坐在地上玩泥巴。采采凑过去弯下腰看着他,她皱了皱鼻子,先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糖来递给阿德。阿德见了糖眼睛一亮,飞快地把糖抢过去了。她说,叫姐姐。阿德一边吃糖一边含混不清地叫了声,姐姐。她见自己的贿赂初见成效,便蹲下去摸了摸阿德的头。她又说,阿德你捏的这是什么啊?阿德像蜥蜴一样吸了一下舌头说了一句,这系(是)我的妈妈。采采看着他手里那个泥人,忽然微笑了,她吊起一只嘴角问他,你妈妈呢?阿德继续捏啊捏,并不抬头看她,她洗(死)了。采采忍住笑,学他说话,什么是洗了?阿德说,就系(是)躺在那里不能吃饭不能睡觉。她把脸凑得更近了些,几乎要贴住阿德那张圆脸了。她勉强抑制住声音里的快乐,因为压抑,竟有些打战,像是她忽然看见了什么极度恐惧又极度兴奋的东西,她抖着声音问了一句,那,你,想你妈妈吗?

阿德没有说话,他两只手还在笨拙地捏那个泥人,采采死死盯着阿德的那两只眼睛,终于,她看到那两只眼睛里结了一层透明的壳,冰花一样挂在上面,那壳越来越厚越来越厚,终于承受不住重量开始往下坠了。在阿德的泪水掉下去的那一瞬间,采采还是惊了一下,像被一道电流击了一下。她身体深处的某个部位,细若游丝地疼了一下,像被什么咬了一口。但很快,那缕细若游丝的悲伤就被更庞大的东西吞噬进去了。她像在蚌壳里突然发现了一粒珍珠一样,一种近于邪恶的兴奋推着她伸出手去,伸进蚌壳柔软的肉里,她要摘出那粒珍珠。蚌壳的肉太柔软了,她触到它们的一瞬间几乎流下泪来,那是怎样一种柔软的疼痛啊。可是,越是想着它的疼痛,她便越是不由得兴奋。

她不顾一切地要把手伸进那蚌壳深处。她紧紧看着他的眼睛,你还记得你妈妈的样子吗?你一定不记得。阿德大颗大颗地落着泪,还是不说话。她抽搐着笑了一下,又说,你能告诉我她长什么样吗?阿德手里的泥人摔在地上,他终于开始失声痛哭,他哭得那么悲伤,像个大人像个聪明人一样哭,那绝不是一个傻子的哭声。她被吓住了,同时又觉得自己像被针扎过穴位一样异样地过瘾,周身有一种奇妙的舒泰。她一边观赏着他的痛哭,一边再往深里试探,你知道什么是洗(死)了?就是,只要你还活着一天你就再也再也见不到她,她再也不会回来看你,再也不能抱着你。你这可怜的傻子,你知道这世上什么人最可怜?就是没有了妈的孩子。可是我有。阿德已经哭着趴在了地上,他的泪水和泥土搅在一起糊在了他的脸上,看上去他戴上了一张滑稽的面具,像个撕心裂肺的小丑。

她一边观赏着他的哭声,一边断断续续地干笑着,可是她心里却越来越疼痛。于是她一边笑一边也开始流泪,倒像是怕哭泣的阿德太寂寞了,一定要陪着他哭一场。

就在这时,白氏从地里回来做午饭来了。她一见躺在地上哭泣的阿德就嗖地冲过去,她把泥人似的阿德搬起来搬在了自己怀里。她把阿德那张满是泥巴和泪水的脸紧紧贴着自己的脸,阿德还在哭,白氏一边拍打他一边用喷火的眼睛盯着采采,采采往后退了一步,说了一句,我没有推他,是他自己摔倒的,真的是他自己摔倒的,你问他。阿德还在哭,像走进了一场无边无际的噩梦。

白氏一边说着不哭了不哭了,一边把自己的衣服往起一撩,露出了两只倭瓜似的老乳房,老乳房下垂很厉害,快能别到裤腰带里去了。白氏把阿德的手放在自己乳房上说,摸摸就不哭了哈,摸一摸就好了哈。阿德把一张泥脸藏在她怀里,一边哭一边摸她的乳房,摸了几摸,果然就哭声渐小。再摸到后来,他只剩下低低的抽泣了。这点残余的抽泣像秋天的枯枝败叶一样纷纷扬扬地落在了他们的头上、肩上。

白氏看起来已经有点抱不动阿德了,采采看到她屈着膝盖,挺起肚子,把自己架成一把椅子,竭尽全力要把阿德舒服地安顿在自己身上,她怕他掉下去,似乎他一掉下去就会摔成齑粉。他的整个人都挂在她那只老乳房上,像从她身体上长出的一只巨大而畸形的器官。采采不动,呆呆地羡慕地看着他们,一滴泪挂在她脸上,在阳光下静静闪着光。

就在这时,儿媳从外面下地回来了,她一进院门,白氏的目光就嗖地追了过去,一下把她钉在了那里,她指着采采对她吼过去,你家还有没有一点家教,是不是再没人管她了?两只肩膀抬着一张嘴进来,每天吃了喝了还要欺负阿德,看见阿德傻是吧。你让她从哪儿来的再滚回哪儿去,这里庙小放不下她。

儿媳看着眼前这形式评估了几秒钟,然后一声不响地揪着采采的衣领把她拖回了窑洞。不一会儿,里面传出了采采的哭声和尖叫声。她像疯了一样尖叫着,我知道你们都讨厌我,我知道你们都恨不得让我死了给你们省下一口饭。

但采采并没有至此被赶出水暖村,据说她那十里之外的父亲已经又娶了一个女人,女人还拖着两个孩子又生了一个。一个萝卜一个坑,那里早就没有她的坑了。自打她把自己点着发射到水暖村来之后,就再也回不去了。每日送走一个一模一样的日子实在是一件艰苦卓绝的事情,在无涯的时间中几乎没有上岸的地方。为了打发时间,她开始跑出去跟着村里人戳在山头上闲聊,也袖着两只手数山下的汽车,再不就是眯起眼睛数对面的坟包。她学会了向村里人诉苦,她撩起衣袖,像个刚从战场上退下来的士兵一样,向他们展示自己身上那些新的和旧的伤疤。她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像村里所有已经生过孩子的妇人一样,向听众描述,她生父是怎么打她的,她是怎么光着两只脚跑了十里路跑到水暖村的。跑到水暖村连口热水都没得喝她就又被赶回去了,回去怎么办?回去了就被打得更厉害了,谁让她跑了。她只好再一次偷偷跑出来,又是光着脚跑到水暖村来。

众人像看稀罕的露天电影一样包围着她,似乎她是地球上最近才出现的最新物种。众人经年不洗澡的体味像砖头一样垒起来包围着她,竟也让她感到了一种异样的暖意,就像是,她在这世界上终于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坑,足以把自己埋进去了。她的倾诉越来越流利,像打了蜡。然而众人并不餍足,还有呢,还有呢。他们吃进去多少消化多少。她对着一堆模糊不清的脸笑了一下,努力讨好他们。然而他们还是不放过她,后面还有呢,后面还有呢。她舔舔嘴唇,脸上烧得通红,如火如荼。

她又开始讲她的生母是怎么对她的,她千辛万苦跑来找她,她连双鞋都不给她找就让她回去了,回去干什么?回去了还不是挨打。她不肯收留她是生怕她连累了她,怕她挂着个油瓶要被婆婆和丈夫小看,怕自己在他们面前活不出来了。众人连声啧啧。她吊起眼角来抹泪,好像我连个傻子都不如。有人问那白氏呢,白氏对你好不好?采采冷笑,她恨不得一口把我吃掉,让我给她家省下粮食,她只认识她那个傻孙子,只有他才是人。她们都不喜欢我,都不想让我活,她们恨不得我今天就死给她们看。忽然又有人问,那永泰呢,永泰对你好不好?采采听到这话,一只嘴角吊起来又落下去,能好到哪儿去,他又不是我爸,我晚上就和他睡在一盘炕上,他就睡在我旁边,他的手……众人齐齐倒吸凉气,一边吸凉气一边暧昧地笑,末了这招真是过瘾。

这话在水暖村的上空飞了三圈之后,更加血肉丰满,凹凸有致,只怕再飞一圈就要长出鼻子和眼睛了。最后出了模子的话是,永泰把人家十三岁的小姑娘给睡了,晚上母女俩一边一个伺候着他。老实巴交的永泰听了这话差点一口气没上来,他本想着一个小姑娘也吃不了多少,就是添了双筷子,大不了把她养到出嫁。窑洞里都是大得上天入地的土炕,睡十几个人不成问题。晚上睡觉的时候,他睡炕头,采采睡炕尾,中间是他老婆,没想到,他在传说中已经把十三岁的继女给睡了。永泰连夜坐车走了,他要去省城打工,避避这满天飞舞的邪恶蝙蝠。

儿媳见自己男人都被气跑了,加上自己在这传说里的形象实在有点不堪,简直是个拉皮条的。连着几天在路上碰到村里的男人,男人们都向她投来景仰的目光,似乎不能不慑于她们母女的巨大威力。她躲到无人处哭了一场,哭完了就回去把采采关起来一顿好打。白氏不说话也不阻拦,躲在一边偷听。她听见儿媳在窑洞里一边打一边吼,谁让你那样说的,你为什么要那样说?这家里谁不让你吃饭了?你说,你为什么要那样和别人说?

采采一边号哭一边歇斯底里地大叫,声音像刀片一样刮过人们的神经,我爸嫌我是累赘影响他再找老婆,你也嫌我是累赘,怕你男人不要你了。他把我赶走,你也要把我赶走,我光脚走了十里的山路你都不给我找双鞋穿,你根本就不是我亲妈,我亲妈早死了。我连傻阿德都不如,他妈死了还有人疼着他,怕他着凉怕他感冒怕他疼怕他死,可我呢,你们就是把我当成一个累赘。你从来就是只顾你自己,我小时候你和我爸一吵架就往出跑,整夜都不回来,我打着手电筒,踩着大雪整晚上在山里找你,可是你管过我的死活吗?你放心,我这就死给你看!说完只听窑洞里咔嚓一声什么碎了,瞬间的寂静之后便是儿媳突然迸出的惨烈号哭声。采采用玻璃片在自己脖子上划了一道。

伤口并不深,在镇里的卫生站包扎了一下就回家了。儿媳被这一吓吓成了一个低眉顺眼的小媳妇,一连几天对采采连句大声说话都不敢了,每顿饭给她端到炕头上去。采采则坐在炕头两眼盯着天花板上的梁子。脖子里缠了一圈雪白的纱布,她只得把头高高地昂着,看起来好像她的头和身体是分开的,正各自浮动着。她这颗头倨傲地悬浮着,俯视着这院子里的两个女人和一个傻子。

纱布拆掉之后,脖子里留下了一道粉红色的伤疤,采采扛着这艳丽的伤疤重新回到人堆里,活像个立下战功后荣归故里的士兵。这下她身上有确凿的证据可以证明她是个多么可怜的孩子。她昂着头,伸长脖子,一副随时要被砍头的架势,站在那里被人们瞻仰着新鲜的伤疤,然后一遍一遍细细讲述这伤疤的由来。人们无限同情地一遍一遍听她描述细节。白氏和儿媳不敢把她拖回来,怕她再给自己一刀可怎么办。

于是她们只好装成聋子和盲人,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见。尽管如此,她们还是悄悄地羞愧难当,见了村里人就像做贼一样慌忙躲开。因为她们想象不出采采又编出了什么更有杀伤力的武器,她们也不知道她们在传说里又被赋予了怎样一副新鲜的面孔。

再新鲜的东西几天下来也就折旧了,她脖子里的伤疤被村里人轮流瞻仰了一圈之后也黯然失色了。她还是成天往出跑,高高地扯起脖子,歪着头亮出那道粉色的伤疤,像一个佩戴了名表的人,不能不时时亮出来彰显一下,不然白戴在身上真是觉得可惜了。

日子从又春天飞到了夏天,水暖村从肥硕多汁的夏天里繁衍出更多的小鸡、小猪、小羊、小鲶鱼,还有小孩。白氏、儿媳和采采吵了架就跑到粪池边看鲶鱼,一看就是大半天,好像这鲶鱼才是她的亲人。

活蹦乱跳的生命破土而出,顶着那些白发苍苍的老人们快快入土,好给新人们腾出地方来。村里的老人们一过六十,最大的心愿就是能拥有一口上好的棺材,一口优质的松木棺材上面描金画银,还缀以各种俏丽的花鸟鱼虫,各种人间没有见过的亭台楼阁,璀璨华丽得如天上的盛世。能躺进这样一口棺材里入土,那活着时无论受过多少苦都算值了,都能把这世间的苦难抵消得片甲不留。所以村里的老人们只要一过六十,就哭着喊着要棺材,心情之急切与小孩子们要糖果没有二样。因为村人笃信,在这世上只要能活到六十就够一辈子了,六十岁之外再活几年都是白赚了,既然是白赚的那就不可惜了。所以,即使随时从这个世界上撤掉,他们也没有太多悲伤。悲伤是留给活人的,对他们来说,最要紧的是那一口上好棺材,好装着他们到达彼岸。

但往往是棺材割好漆好,摆在那里就差装死人了,老人们却偏偏死不了了。有时候不是几年不死,是二十年过去了,棺材都开始掉漆开始腐烂了,人还没死,还坚如磐石地每顿饭吃两碗干面外加一碗汤面。但是棺材摆在外面,风吹日晒会加剧腐朽的速度,所以棺材割好后一般都要抬进窑洞里去歇着。对村里的很多老人来说,棺材成了他们窑洞里的一种必备家具,就像九十年代嫁闺女时必备组合家具一样,谁家没有那就是落时,就要被人在背后笑掉大牙。老人们往往也能把棺材充分利用起来,他们把棺材当柜子用,里面储藏着今年收成的莜麦、土豆、黄豆,棺材盖上则摆满了琳琅满目的锅碗盘勺,完全没有一点地府的阴气和妖气。相反,它和窑洞里的任何一件家具一样平凡朴实,恪尽职守地被老人们使用。

白氏眼看自己即将六十,转眼就是一辈子,已经是活到这个世界边上的人了,展望一下前景,她觉得黄土已经埋到她脖子上了,也该给自己备下一口棺材了。只是这永泰终年在外打工,只怕这雇木匠割棺材的事还得她自己亲力亲为。不过这一辈子,又有哪件事情不是她亲自操持?就连当年接生也是她自己给自己接的。只是可怜了这阿德,没爹没娘又是个傻子,万一哪天自己先入土了,又不能把他拽进土里。想到这里,她一阵悲从中来,又把阿德按捺在了自己怀里,毫不厌倦地问那个已经问了阿德一万遍的问题,阿德啊,这个世上你最亲最亲的那个人是谁啊?阿德把重复了一万遍的答案又重复了第一万零一次,最亲奶奶。他说得面无表情,就像把一篇演讲稿背得烂熟了,熟得都厌倦了、恶心了,还得继续一遍一遍地往下背。白氏半是满足半是不满足,又对阿德撒娇,再说一次,最亲的是谁?阿德突然造反了,脸阴着,妈妈。

再说一次。

奶奶。

阿德,奶奶死了你可怎么活啊?

奶奶,我想我妈妈了。

阿德一边说一边又开始流泪,他咧开嘴,露出了粉色的舌头,表情和一个白痴完全一样。她有些吃惊有些憎恶地看着他,这个小孩怎么就养不熟呢?她养他这么长时间了,恨不得把心掏出来塞给他,把月亮摘下来哄着他,他居然没有绽开一丝一毫的裂缝,但凡有一点不高兴、有一点委屈,第一个想起来的永远是他那已经睡在地下的母亲。而她不过是一滴油,永远融不进他们母子的血液里。那个死去的女人岿然不动地长期占据着霸主的地位,光是她的魂魄就够把白氏打败了。铁人白氏忽然有一种异样的悲伤,这点悲伤很深很静但是很有力。她浑身僵硬。

她把阿德的哭声留在窑洞里,自己走到了院子里,她又想去看看那些鲶鱼。已经是初夏,夜风如水,儿媳和采采正在篱笆旁边吃晚饭。硕大橘黄的月亮从吕梁山上升起来了,整个水暖村浮动在透明清凉的月光里,微风过处如舟行水上。白氏坐在小泥炉旁边开始煮小米粥,红色的火苗在黑暗中舔着锅底,金色的小米粥呻吟着翻唱着,溅出一地清香。这时候,白氏忽然听见坐在那边的采采正和儿媳诉苦……老有人朝我身上摸,我站在哪儿都有人伸出手来摸我这儿,还有这儿……她一边说一边在自己身上几处开始凹凸的部位上比画着。以验证自己被摸的经历是怎样不虚。这话像风一样吹过白氏的耳朵,最多不过就是一句话却让白氏觉得异样的惊心动魄。她脊背上一阵阴凉,就像看到了什么似曾相识的可怕东西。

这话她分明是听过的,如此相似的邪气,如此齿啮人的气场,是在哪儿听过呢?她忽然想起来了,上一次听到这话也是从采采嘴里说出来的。唯一不同的是听众,上次这番话是采采出了家门后,眉飞色舞地说给村人听的,说睡在她旁边的永泰晚上是如何如何一寸一寸摸她的。现在听众反过来了,她又向家人诉说外人是怎么一寸一寸摸她的。

儿媳手里的筷子冻住了,怔怔坐着,一言不发。白氏顺着月光看过去,儿媳的脸正埋在一片阴影里。但白氏能感觉到,儿媳的目光此时也正往她身上流动。她没有去接,这样会显得她过于友好,但这种被依靠的感觉还是不能不令她舒泰。关起门来终究还是一家人。她们没有说一句话,没有对视一眼,就已经在黑暗中在月光下结成了罕见的临时同盟。

白氏和儿媳开始跟踪采采,采采一出门,她们便轮流跟着她,观察她的动向。采采最怕一个人待着,谁家一有打架死人娶亲之类的热闹,她立刻就跟着人群呼啦啦往过跑。人群密密匝匝围了好几层,连点缝隙都没有。她把自己压扁压平了硬往里塞,周围的铜墙铁壁把她箍死了令她动弹不得,有人在打嗝有人在放屁,空气又厚又黏稠,吸进肺里像喝了糨糊一样。她试着踮起脚尖,看到的还是前面的后脑勺,层出不穷的后脑勺。然而,越是黏稠她越是想把自己搅进去。她专心致志地盯着前面那些后脑勺。表情是僵硬的,身体也是僵硬的。

没有人知道她在人群中正等待什么。

只有站在暗处的白氏和儿媳看明白了。她在人群中等着那幻想中的抚摸。并没有一只手放在她身上,可是每天一回家一关上门,她立刻就会幻想出层出不穷的抚摸与猥亵来。那些男人们,她不知道是谁,也看不清脸,也不知道他们的年龄,他们全部变成了一双游走在她身上的手。她编得绘声绘色,生动逼真,为了追求真实效果,她甚至模仿男人们的动作在自己身上摸,她说,喏,他们就这样。白氏和儿媳作为观众都看得目瞪口呆。她们明白了,这姑娘是有癔症了。也就是说,永泰睡在她旁边对她的抚摸也不过是她自己想象出来的。

儿媳气喘如牛,倒像是被猥亵的是她自己,她要标榜自己闪闪发光的节操,于是她喘着气一个耳光飞了过去。这个耳光力度之大足以让采采后退了三步。她站稳后披头散发地扬起了脸,白氏以为她又要像上几次那样歇斯底里地尖叫号哭了。可是她没有,她如同被鬼魂附体一样,忽然两眼发着诡异的极亮的光芒,妖媚地笑了。她对母亲妖娆地笑着,尖声说,我知道你们都讨厌我,你们都不喜欢我,没有一个人爱我,可是,你们不爱我有人会爱我。那么多男人喜欢我,老盯着我看,还要往我身上摸来摸去,呵呵,他们是喜欢我才会这样的,不是吗?她说着闭上了眼睛,两只手摸到自己刚刚长出骨朵的小乳房上,再往下摸去又摸到自己的屁股上。她假想着那是两只男人的手,正在她身上游动,用她的语言体系来说,是他们正在爱她。采采娴熟地抚摸着自己,观众是无法呼吸脸色惨白的白氏和儿媳。最后面还站着个面无表情的阿德。

儿媳掐着大腿哭了好几场,她感叹自己命运多舛家门不幸,怎么能有这样一个可怕的女儿生出来,被人看到了还以为是妖孽。她一边哭一边向白氏申辩,采采小时候可不是这样的,她以前是个很正常的小女孩,上学的时候也是好学生,前夫家墙上至今贴着她上学得的一排奖状。她离婚前也没有发现她有什么不正常,她也从没有过这么可怕的举动。她从小很害怕她爸爸,更不可能胡说。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了,简直就是换了一个人。她哭着认为她的女儿被调包了,眼前这个一定不是她生下来的女儿。这么丢人下去可怎么办啊!

白氏只是默默听着,并不答话。院门严严实实关上,采采被囚禁在院子里了,她母亲不许她再出去丢人。她呆呆坐在篱笆前,用几个小时去玩一朵篱笆上的喇叭花。她眼睛里那点妖气已经烧尽了,只剩下一堆荒凉的残垣,呆滞凄凉。白氏久久地看着她小小的背影,忽然又一次在心里烧过一阵疼痛,她对这个姑娘的疼痛其实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有时候,人就为了那一点点被爱的感觉,都是情愿赴汤蹈火粉身碎骨的吧。年轻的时候,在丈夫死后,她不也有过这样的渴望吗?那种渴望一旦发作,简直像一种赴死的冲动,不管什么形式,不管多少,不管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哪怕是残的瞎的是肺痨,只要有人给她一点点爱,她都会觉得感激涕零,都恨不能以身相报。再后来,她慢慢想明白慢慢放弃了,慢慢磨成了一尊铁人。

那一瞬间她有一种上去抱住她的冲动,可是这时候那小姑娘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她忽然邪恶地笑了。白氏再一次怔住了。

两个女人又下地去了。采采挑起竹帘站在门口,院子中间长着一棵枣树,早晨的阳光清脆透明,落在枣树的枝叶间像一串串铃铛作响。枣树下坐着阿德,他早早起来坐在那里捏泥巴。院门从外面锁了,不许他们出去。

她从台阶上缓缓迈下一条腿来,就像那腿不是她自己的,她是很不情愿地提着它往前走了一步,院子里静极了,连阳光也是恬静的。坐在树下的阿德静悄悄的,他手里的几个泥人也像他一样闲适自在。似乎整个世界都被装在了一扇透明的橱窗里面,只有她一个人心慌意乱地被关在外面,她进不去,别人也不出来。她无端地焦躁着恐惧着,走到了阿德身边。她俯视着阿德圆圆的脑袋,阿德却不抬头看她,还在专心地捏泥人。她在他对面蹲下来,问,你又在捏什么?阿德不说话,像是根本就没有看见她,只一下一下地捏手里那丑陋的泥人。她知道他又在捏那个死去的女人,女人都死了一年多了,居然还日日被一个傻子惦记着,光这点惦记也够她再活几次了。但让她真正愤怒的是,连一个傻子都有可惦记的人,她却没有。

孤独和嫉妒压在她身上,像一个陌生人的体重,她呼吸艰难,随手抓起地上的一个小泥人摆弄着,好像那小泥人会载着她浮上岸去。阿德忽然抬起头来大声对她说,你放下我妈妈!他的表情如此认真严肃,以至于让人怀疑手里捧着的真是他妈妈身上的一条肢体。她没有放下,眯着眼睛研究着他的表情,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原来这系(是)你妈妈啊。阿德脸涨得通红,像愤怒的公牛一样向她扑过来抢泥人,她拿着泥人往后躲,两个人摔倒在地上,泥人碎了。阿德坐在地上,两只嘴角开始向下弯去,马上就要折了似的。他开始流泪。

采采看着他,先是摇了摇头啧了啧嘴,然后又叹了一口气,你这傻子,你以后可怎么活啊,等那老东西死了你可怎么活啊!到时候你怕连口饭都吃不上啊,你说你总不能去讨饭吧。我也可怜,可是我和你不一样,我本来是能考上大学的,以前我们学校的老师都这么说我,可是他们不让我上学了,让我给他们省钱给他们省粮食,觉得我就是个累赘。我敢保证,不出两年,他们肯定要把我嫁掉,把我嫁了就不用吃他们的饭了。我嫁出去也就算了,可是你呢,傻子,谁愿意嫁给你啊?老东西再疼你也不能一辈子守着你,到时候你可怎么办啊?阿德仍然泪流不止,一副悲痛欲绝的样子。她抬头看看树梢上的阳光,有些着急了,她怕两个下地的女人快回来了,回来了看见惹哭了阿德免不了又要打她一顿。

她皮笑肉不笑地哄他,阿德,我再给你捏个泥人好不好,我给你捏个妈妈。阿德不理她,继续号哭。她看着地上的泥土忽然心里一动,她舔舔嘴唇,声音略有异样地对阿德又说,阿德,你真想见到你妈妈吗?果然,阿德的哭声猛然止住了,他的两颗眼珠子还泡在泪光里,却忽然亮了一下,就像被什么隐秘的东西忽然照亮了。她指了指地上的泥土,试探着看着他,说,她就在这下面。

阿德说话了,语气急切,她系(是)在下面睡觉吗?她忽然一笑,不,她不是在睡觉。她只是在下面的那个世界里,我们的世界只不过是一个世界,下面,就在这土里还有好几层世界,每一层世界里都有一个地王。我见过他们,就在地王图里,过年的时候就会在祠堂里挂出来。他们和我们一样,每天也在吃饭睡觉干活,他们也有钱花有饭吃,他们什么都不缺的。你妈妈她就在那个世界里,因为不在一个世界里所以你看不到她。可是不管你看到看不到她,她都在那里。

阿德身体前倾,好像要把他整个人都送过来了。他说,那我什么系(时)候能见到她啊?她邪邪地安静了一下,然后看着他的眼睛诡谲地笑了,只有等你死了的时候才能见到她,等你死了你就和她团圆了。阿德崇拜地看着她,那怎么才能洗(死)了啊?

阳光透过树梢明明灭灭地落在了采采脸上,光影在她脸上筑起了一种时空的错觉,仿佛她正迅速向一个神秘的隧道深处退去退去。她的声音也是从那隧道深处浮上来的,诡异幽暗,死的办法太多了,只要你想死就能死,可以上吊可以投井,还可以像这样。说着,她忽然从幽深的隧道里伸出了两只手,渐渐合拢到阿德的喉咙上。就是这样一个傻子也有人不要命地爱他。她却没有,没有。那两只手往紧里一收。阿德被卡住脖子开始剧烈地咳嗽,那两只手忽然松开了,她整个人从隧道里跌落了出来,她浑身发着抖抱住了阿德,她一边剧烈打战一边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你这可怜的傻子,我只是在和你开玩笑,姐姐在和你玩呢。

阿德听不见她说话,他一边红着脸剧烈咳嗽一边又开始号哭,他大声地抽泣着,一声比一声响亮。阳光已经爬到头顶了,正午了,两个女人马上就要从地里回来了。采采脸色苍白地看着阿德,她开始感觉到恐惧了。她想把他那张开的嘴堵上,可她知道那样他只会哭得更厉害。忽然她像想起了什么,站起来迅速抱起阿德,阿德反抗着,要从她怀里跳下去。她蛮横地抓起他的一只手,迅速塞进了自己的衣服里,把那只手放在了自己一只刚刚开始发育的乳房上。她说,你摸摸,你不是摸摸你奶奶的乳房就不哭了吗?你摸我的好不好?

那只小乳房塞到阿德手里的瞬间,他的哭声戛然而止。他不再哭泣也不再挣扎,整个人忽然变得异样的宁静,好像她正抱着一抔柔静的光线。他久久地靠在她怀里,不说话也不动,眼睛里还包着两滴泪,却不往下落。他那只捏过泥巴的手还在那只乳房上摸索着,她像个母亲一样紧紧抱着他,把他的脸贴在她的脸上。正午的阳光从头顶落下一束,把他们包进去了,他们仿佛正躺在这世界的心脏里——都安全了。

她像刚跋涉了很多路一样,喘着气在椅子上坐定,怀里仍然抱着睡着的阿德。她把他那只手从她衣服里撤了出来,完好无损地放在了他自己身上。她刚坐好,院门从外面开了,白氏和母亲相继出现在门口。两个女人吃惊地看着树下的两个小孩。

自此,阿德成了采采的门客,一刻不见她便满院子寻找,姐姐呢,姐姐呢。采采头一次被人这样需要,厌烦之中不乏得意,出出进进地答应着他,以显示自己在这个家里头一次被需要了。两个女人都不在的时候,她就带着阿德在院子里的一亩三分地里捏泥人捉蝴蝶,采喇叭花贴在他额头上。阿德乐不思蜀,和白氏倒是疏远了些。白氏替阿德平白得了采采不少爱,像负债了一般,心里愧疚。再加上觉得儿媳从没给过采采多少爱,自己当然也没有,现在倒像所有人都在采采面前债台高筑了一样。她便开始主动向采采示好,煮几个玉米送给采采一个,烤个红薯也递给采采一个,甚至还当着儿媳的面塞给采采几块零花钱。采采接过钱接过吃食的时候并不看她,只是拼命把鼻子皱起来,皱得高耸在脸上,好把眼睛压下去,似乎这样别人就看不见她的目光了。她给她什么她都不拒绝,仿佛她是一只摆在路边的大邮筒,别人可以随便往里塞信件。

儿媳看在眼里,脸上的霜气又重了一层。本来她就心里有气,自打采采气跑了永泰,她这第二任男人就基本不回家了,除非过年。她好不容易从前夫的凶暴下逃出来逃到这里,却又入虎口,一不小心做了活寡妇。她怀疑永泰是不是在外面已经和什么女人开始搭伙过日子了,听说但凡常年在外打工的男人都会找个女人同居,俗称打伙计,虽不会结婚但和夫妻也没什么区别。她白天晚上地被闲置着,身体里早就长满了荒草。有心再离一次婚吧,这油瓶采采肯定还要拖过去的,她可以再光脚跑二十里山路跟过去,反正她娴熟得很。拖个油瓶,这又大大降了她的身价。这十三四岁的姑娘喂又喂不熟,嫁又不能嫁,又不能放出山外去挣钱,一放出去估计就只能卖淫了。想上学又没钱供她,何况她自身尚且难保。这时候又见这采采忽然做了叛徒,一夜之间投诚到对面的部队里去了。她有意惩罚她,便对她愈加冷淡,出出进进好像她只是这屋里的一口空气。有她不多没她不少。

采采自然感觉到了,为了把这惩罚以更大的力度反掷向母亲,她加倍讨好对面的老女人和小傻子。她殷勤地帮着白氏干活,忙前忙后。只是在无人处,她便诡异而悲伤地独自微笑起来,如漫天大雪下唯一的夜行人。

白氏对采采的表现很满意,作为奖赏,她还带着采采和阿德一起去喂鲶鱼。这个黄昏,夕阳壮硕如血,洒满了丘壑纵横的吕梁山,连鲶鱼们的身上都闪烁着珠玉的光泽。采采一边看她喂鱼,一边问,你自己都不舍得吃,怎么尽把省下来的吃的都喂了这些鱼啊?白氏看着这些前呼后拥向她游过来的鱼说,也不知怎的,我就是可怜它们。自打它们来了这水暖村,就住在这粪池里。我这辈子没有出过水暖村,没坐过汽车火车,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子的,我就是觉得要是它们能生活在别处的大池塘里,到处是干净的水,该多享福。

白氏和儿媳下地干活的时候,采采就带着阿德满山乱跑,跑一圈又绕进水暖村的坟地里去了。村里人在这个山头上立着就能看见对面的坟地里飘荡着两个幽灵般的影子,不过没人奇怪,还能有谁,肯定是傻子阿德呗。只是,他现在势力壮大,后面又跟了一个疯女子采采。那女子,真吓人,年纪不大但见个男人就想往上贴。男人们一边啧嘴一边两眼放光,仿佛刚刚被采采的小乳房贴过。

采采和阿德在坟地里发明了一种游戏。他们找到了一个废弃的坟坑,这个坟坑不知道为什么被废弃了,就剩下一个荒凉的长方形大坑,刚好能躺进一个人去。阿德先躺了进去,他闭着眼睛躺了一会儿,忽然睁开眼睛说,我见到我妈妈了,她就在下面,她离我好近。他翻身起来开始用两只手在地里乱刨,似乎急于要挖出一个母亲来,因为找不到他更着急了,两只腿也开始跟着乱刨,他像只豪猪一样四肢拼命地在土里刨动,如沉在了一个很深的梦魇中。渐渐地,梦魇抽身离去了,剩下了阿德的躯体躺在坟坑的底部。他不再动了,静静地睁开了眼睛,看着头顶上的天空。他的眼睛像刚被过滤过一般,纯粹安详,好像把整块蓝天都装进去了。在那一瞬间,傻子阿德看起来像个天上来的圣徒,周身散发着一种静谧的华美。连坐在一边旁观的采采也看得呆住了。

然后,采采把阿德拉上来,自己跳下去,躺在了坑底。躺了一会儿,她突然唤阿德,阿德,要不你就把我埋在这里吧,我觉得活着真没有什么意思。阿德呆呆站着看着她,她躺在那里忽然流泪了,你真的把我埋了吧,我要让她们后悔。我有个亲妈却连你都不如,你妈就是死了她也爱你,可是没有人爱我,连我妈都不爱我。我恨不得能和你换过来。你说我要是死了她会不会哭?我活着就是别人一个累赘,所有人都恨不得我能死。可是我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你妈妈也不在下面,阿德,我都是骗你的,人埋到土里就烂掉了,最后烂成了一把骨头。地下没有什么地王,也没有那十层世界。好人不会上天堂,坏人也不会下地狱,人无处可去,死了就只是一把骨头。

阿德脸色惨白地看着她,怔了片刻,他忽然咆哮着跳了下去,正好砸在她身上,他一边用手拼命挖土,一边号哭,你骗我你骗我!我妈妈就在下面,我能看见她的。他的手指开始往出流血,他还在不顾一切地刨土,要把他母亲刨出来。采采慌忙爬起来,抱住了阿德,他使劲挣脱了她继续刨,采采害怕了,从后面又一次抱死了他,她气喘吁吁地说,是我骗你,阿德,你妈妈就在下面,下面有好多好多人正看着我们,我们看不见他们,可他们能看见我们,地下真的有十层世界,每个世界里有一个地王管着他们,所有的人死后都会去那里,所有的人死了都会再次相见的,你一定会见到你妈妈的。

阿德的疯狂动作终于停住了,他指头流血,开始大声哭泣。她也开始哽咽,便更紧地把他抱在了怀里。他顺从地把头抵住她的下巴,把自己整个人靠在了她的怀里。她抓起了他的一只手,然后,那只手熟练地伸进了她的衣服,放在了她的那只乳房上。他们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两个人就那么静静地抱在坑底。在他们头顶上是一片切下来的四角天空,小心翼翼蓝如水晶。

深秋到了,整个吕梁山染成了剔透的金色。金色的玉米穗一串一串挂在枣树上墙头上,窑洞前后金色的葵花垂着大脑袋在秋风中站着。柿子像着了火一样把整棵树都点着了。秋风过处红枣落了一地,叮叮当当地砸着人们的头,小孩子们雀跃着跑过去抢着捡地上的红枣。没有红的青枣就放在火里烧,不一会儿空气里就溢满了甜腻的枣香。这和吕梁山里的每一个秋天都没什么不同,唯一不同的是这个秋天又有哪个小孩子出生了,哪个老人死了。

就是这个秋天,铁人白氏忽然感到时常胸闷气短,干着干着活,就会忽然觉得天旋地转,眼前的黄土融化成了一截一截,踩上去一脚都是软的。她只能坐在地边的石头上先歇息一番再继续。腰腹间经年积攒下来的脂肪像秤砣一样把她压在石头上,又松又老的乳房在胸脯上流着,流到了臃肿的小腹上,合为一体。隔着衣服看上去只看到那里像小山一样隆着一堆肉,她的目光跨过这堆肉只能看到自己下面的脚尖。她心想,一辈子吃土豆莜面,也凭空长出这么多肉来,简直是无本生利。歇息半天,刚一站起来又是一阵眩晕,她扶着石头悲伤地想,怕是得给自己准备一口棺材了,说不来哪天摔倒就再爬不起来了。村里每年冬天都有这样的老人,不小心摔倒在雪地里,摔倒了就再也没爬起来过。还有一个老太太摔得太用力了些,连眼珠子都摔出去了一只,四处找也没找到。下葬的时候只好在她眼窝里安了一只小孩子们玩的彩色玻璃球,老太太带着一只五光十色的玻璃眼珠入了土。

白氏唯恐自己死了没处搁,赶紧快马加鞭找了个邻村的木匠来给她割棺材。眼看着就要天冷了,一下雪就没法做木工活了。老木匠带着一个打下手的小木匠来了,住在旁边一口废弃的窑洞里,白天父子俩来白氏院子里做棺材,晚上回破窑洞里一窝,连灯都不用点,光一点月光就够用了。白氏从地里回来就抱着阿德坐在一边专心看他们做棺材,棺材的雏形已经出来了,四块板往起一合,一个留给她躺的地方已经长出骨骼了,再过几天它就会连血肉都长出来,就差她往里这一躺了。随着棺材一天天变真实了,她心里的那点恐惧也一天天变具体了。似乎是一个人已经能数到自己的阳寿了,知道自己哪天钻进那口棺材毕竟也不是什么好事,觉得背上瘆得慌,阴惨惨的。

按照村里的规矩,她还得给自己留一张遗像。等人死了再留就来不及了,村里的老人一辈子不见得照过一张相,但都要趁还活着还能走路的时候赶紧给自己留一张遗像。有个走街串巷的摄影师隔阵子就光顾一次水暖村,看近来可有快要死的老人需要照相。老人们一见摄影师来,就穿着自己平生最好的衣服,拄着拐杖前去村口照遗像。摄影师在村口挂好布景,布景上是粗糙的青山绿水,绿得喜气洋洋,人一走过去溅得人身上四处都是。摄影师知道黄土高原上的老人们一辈子抬头低头见的都是黄土,就是死了也还是和黄土打交道,便在遗像里替他们恶补一番青山绿水。他不厌其烦地摆弄着老人们僵硬的脸,好,稍微笑一下,好,把头稍微侧一侧,好,看前面。好嘞,大爷大婶,包你满意,快拿回家挂在墙上吧。

是啊,挂在墙上随死随用,倒是方便。老人们把遗像拿回家挂在墙上,终日与死后的自己对视着,死后的自己穿红戴绿,背景是一片辉煌的青山绿水,不知底细的还以为老人正在遥远的南国旅游呢。

棺材越是接近竣工,白氏便越是有了身临其境的悲伤,这种悲伤越来越逼真了,仿佛她马上就要穿戴好躺进这匣子里了,可是,她不能把阿德带走啊。她忽然就落下泪来,她说,阿德啊,我要是哪天死了你可怎么活啊?阿德伸着舌头说,奶奶你也要洗(死)了吗?白氏悲伤地点点头,人都要死的,但是有人死得早有人死得晚。别人都说死了谁苦了谁,我倒觉得苦了的是活着的人,人死了就什么都不会觉得了,连活人哭不哭都不知道了。只是可怜阿德你啊,早早没了妈,你那老子又一年到头不回家来。阿德眼睛亮了一下,奶奶,你洗(死)了系(是)不系(是)就能见到妈妈了?又是他那母亲,她吼道,不许老提你那死去的妈!

阿德不敢说话了,两只嘴角又开始往下扯,眼睛里浮出了一层水光。白氏叹了口气,一只手放在他额头上抚摸着,以一种从没有过的悲伤看着他说,阿德啊,要是有一天奶奶死了,你也会这样想奶奶吗?阿德不说话,那层水光破了,泪水又纷纷扬扬挂了一脸。她抱住他说,你这孩子真没出息,这么爱哭,以后可怎么活啊,有人欺负你可怎么办啊?我哪天入了土还有谁会管你?

要给棺材上漆了,白氏选了一款轰轰烈烈的大红色,似乎不选这等酷烈的红便不足以对得起这蝼蚁般的猥琐一世,从生到死总应该嚣张一次吧。就算这不过是个盛死人的匣子,也应该搞得像嫁妆一样艳丽。然后小木匠在棺材上面描金画漆,应白氏的要求,他在上面画了蟠桃盛会、三打白骨精、猪八戒背媳妇,画了各色花卉、各种时令水果。生前没吃过没见过的她都让他往上画,一时,棺材盒子被她装饰得像个龙宫宝殿似的,金碧辉煌。

白氏连日沉浸在棺材的巨大气场中,遐想着死后的坦途。这一日忽然抬头猛然发现眼前站着一个端庄安静的姑娘,她竟吓了一跳。仔细一看,不过就是采采,正站在那里看小木匠上漆。可是她却一定觉得哪里不对,在她抬头看到她的那一瞬间,她觉得采采分明脱胎换骨成另外一个人了,就像是另外一个人披着采采的皮囊站在那里,她看着她的目光,也不是采采的。有一种静态的美丽像雪花一样正落在她的眉梢和眼角,散发出一缕绝细的幽香。这姑娘又要摇身变成什么?她一直都有着她危险的变幻。

一连几日,采采都这样文静舒雅地站在一边看小木匠干活,给他端茶倒水,中午又把饭给他送过来。小木匠眉目清秀,但有些木头木脑,始终没有抬起头看采采一眼,眼睛只是寸步不离地盯着那棺材。不只是和小木匠,就连和旁人说话采采也忽然变得细声细气,好像周围都是正在睡觉的人,怕不小心就把别人吵醒了。她一旦温柔贤淑下来也让人觉得妖气森森,觉得还是哪里不对。白氏终于发现了,采采无论在做什么,无论和谁说话的时候,都把眼角空出来,拴在小木匠身上。那点眼风真是风摇影动沙沙作响。白氏恍然明白,采采这是看上小木匠了。

采采这边磨刀霍霍随时都能摆出以身相许的架势了,小木匠那边还是罗汉之躯,百毒不侵,或许人家早看出采采不对劲,许是个花痴?避之唯恐不及。白氏在一旁看得心痛。白氏真有心一把把她从小木匠身边拉开,不要让她再像一条小狗一样围着那男子摇尾乞怜了。可是她以后呢?现在她便可一眼看到她的以后了,无非是哪个男人给她一点真的假的疼惜,她便跟了他,只求对方对她有一星半点的好,她便不惜粉身碎骨。想到这里,白氏眼圈发潮,恨不得赶紧把这小木匠打发走。

又过了几日,棺材终于完工了。白氏二话不说,付了工钱赶紧打发木匠走人。小木匠收拾东西往出走的时候,采采失魂落魄地跟在后面,却不说一句话。事实上,从头到尾,她都没有和小木匠说过一个字。这一个字自然是再没有机会说出来了。小木匠挑着东西就往出走,并没有回头,采采眼睛发直,就要追出去。白氏迅速把院门关上,把自己庞大的身躯堵在了那里,挡住了采采的去路。采采直着眼睛盯着白氏庞大的身体,仿佛不认识那是什么,她神情呆滞,似乎想把目光一寸一寸钉到这庞然大物里。

白氏一动不动,过了半天,采采忽然苏醒,仿佛终于认清这眼前的城垛是什么了。她看着白氏忽然邪恶地一笑,鼻子又皱了起来,她皱了几皱,终于开口了,棺材都做好了,你还不进去啊。白氏见她皱起鼻子,情知她缓过来了,心里松了口气,嘴上却天寒地冻地说,不劳你操心,什么时候进去是我的事。倒是你自个儿小心别被人拐跑了,又被人当脚下的一坨泥来踩。

采采脸色惨白,却故意把小胸脯高高挺起来,斜睨着白氏说,我就愿意,你管得着吗?说完她开始在院子里出出进进地高声唱歌,以显示她毫不悲伤。她声音打战,简直像只生物钟紊乱了的公鸡。白氏看着她薄薄的背影偷偷笑了。

第一场大雪下来了。冬至了,岁尾一天天逼近了。晾好的棺材已经被抬进了窑洞,窑洞里黑黢黢的,几件破旧的家具早已辨认不出颜色,这艳丽的棺材往屋里一放,简直让整间屋子蓬荜生辉。棺材上还画满了大大小小的传说,坐在炕上看过去简直有看戏台的效果,猪八戒和白娘子都从棺材板上走了下来,在这幽暗的窑洞里为这祖孙俩轰然开放。

棺材虽说艳丽,但散发出的邪气还是让阿德有些害怕,他说,奶奶,这系(是)什么?白氏说,人死了就要睡进去,就是死了睡觉的地方。阿德啊,要是奶奶有一天睡进去了,你可不要哭啊。阿德说,你要睡在里面我也睡在里面。白氏抱住阿德不再说话。黄昏已至,窗外的大雪还在下,整个水暖村都被大雪盖住了,陷入了一种很深很静的睡眠。炉子里的红色火苗噼啪作响,散发着柏木的清香。窑里的一切在火光下都长出了一层虚弱的庞大的影子,像森林一样长在一起,包裹着炕上的祖孙俩。

虽然给永泰去了两封信催他回家过年,但永泰只寄回来一点钱还有一封信,说只要采采还在,他就不回去丢人现眼。儿媳读了信之后连声冷笑,她高声说,估计他在外面已经有人了吧,要不怎么连过年都不回来一趟。看来这婚不离是不行了,还是离吧。你,也该满意了吧?说完,她对采采一勾下巴,好像在欣赏采采的功德。她以一种全新的目光打量着她,似乎今天才头一次发现了这个人,原来是长这个样子。她自然更无法相信这是她生下来的。采采则很投入地玩着自己的一只指头,眼睛盯着那指头一语不发,任凭母亲的目光把她剥来剥去,她坐在那里岿然不动。

窑洞里摆着一个老式座钟,时钟嘀嗒着像斧头一样凌空向她们砍下来。白氏坐在那里觉得身上无端地被砍了几刀。她忽然开口,想离就离了吧,大不了他再娶第三个老婆,你再嫁第三个男人,再多一个也不多。儿媳霍地蹦起来,还没来得及说话又被白氏堵回去了,白氏看了采采一眼说,至于这拖油瓶,估计你再带走还是嫌累赘,又要坏了你的好事。你不想带走就给我留下吧,我养一个是养,养两个也是养,就是多一口饭的问题,只要我不死就饿不死她。

儿媳和采采同时回过头,像不认识一样惊讶地看着白氏。白氏并不看她们,用指头抖了抖衣服上的灰尘,她腹部的赘肉连同衣服一起抖动着,那些灰尘则像小鱼一样游进了周围的空气。

数九寒天到了。这时候已经到腊月二十三了,水暖村家家户户在灶台上摆上糖瓜祭拜灶王爷,好封住他的嘴让他上天言好事。还有的人家在一旁摆上两颗鸡蛋,这鸡蛋是给黄鼠狼和狐狸的零食,因为它们是灶王爷的部下,不能不打点一下。二十三一过,年味就越来越重,人们忙着扫舍,忙着贴年画,忙着蒸馍馍,忙着杀猪炸肉丸子,忙着把粪坑敲开,把丰收的鲶鱼捞出一条宰了吃。

人们年复一年地按一个程序往前折腾,人在世上一共也不过几十年,却纷纷感觉被这年关岁尾蹂躏了两百次不止。实在是因为无处上岸。人们已经不再去指望,哪天早晨醒来时,摆在他们面前的日子会摇身一变,变得晶莹发亮,变成另一样东西。他们知道,唯一的变化无非是从这个山头挪到对面那个山头上去。

蹦跶了几日蹦过了除夕,大年初一这一天,人们口袋里装着瓜子花生倾巢而出,坐在别人家的炕上嗑着瓜子说三道四,仿佛把整个水暖村的历史都坐拥在自己屁股下面了。白氏接待着前来拜访的老妇人们,一面晃着肥乳哈哈大笑,一面却如惊弓之鸟般提防着她们,往日她们来了又走了,这窑里就必定要少几样东西,被她们顺便摸走了。

儿媳更忙,她要趁此佳节拜访村里村外的媒婆们,她得赶紧行动给自己找好下家了,手中有粮才能心中不慌。于是,采采便带着阿德漫山遍野地跑,她带着他去村里的地王殿看热闹。这时候已经黄昏了,地王殿里人迹罕至,只有香火缭绕,大殿已经很旧了,光线幽暗,在清冷的冬日里显得愈发阴气森森。采采指着墙上的壁画里那些大大小小的人,神秘地说,你看,人们死了就到这儿了。他们在那里也要结婚也要种地,和活人也差不多。阿德瞪大眼睛盯着壁画,忽然问,我妈妈系(是)哪个,她在哪里?采采站在幽暗的光线里,带着掌握人物生死大权的得意说,那只有你自己去了那里才能知道了,我又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

天色越来越暗了,地王殿里没有点灯,愈加鬼影幢幢。采采和阿德面目模糊地站在那里,心里忽然都生出了些恐惧,似乎误闯进了什么非人间的地方。采采说,阿德我们回家吧。阿德带着哭腔说,不,我想看到妈妈。采采忽然大声尖叫起来,你这傻子,我都是骗你的,根本就没有地狱,人死了就是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烂了。你永远永远都见不到你妈了,可是你见不到她你也不可怜,因为有人把你这傻子当成宝一样。她顿了顿,声音忽然低下去了,阿德,等春天我妈再嫁人了,我就又得跟她走了,我也不知道我会去哪里。你还有奶奶。你奶奶,她其实是个好人。

天黑了,有人开始放鞭炮,整个村子欢呼雀跃着亮如白昼。在转瞬即逝的光亮中,一大一小两个孩子拉着手穿过去了。鞭炮的光芒把他们长长的影子投在了夜幕中,电影似的。

惊蛰了,百虫苏醒,土地解冻。又一年的农事要开始了。儿媳已经成功地找好了下家,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光棍,除了知道像牛一样往死里干活,别的都不知道。儿媳和老光棍经过一番谈判,谈妥了条件,她虽是第三次出嫁了,那也还是要待价而沽的。她的要求是得带着女儿嫁过去。老光棍打了打算盘最后答应了,拖个十四岁的闺女过来也好,一过来就能干活,起码不用白养。

眼看着儿媳即将从她眼皮底下再次出嫁,白氏嘴上不说什么,脸色却是不大好看的。好在春耕开始,地里的活占掉了她的大部分精力,她也就早出晚归忙着耕地,婆媳尽量躲着不见。这一天,快到中午了,白氏忽然觉得有些头晕,但还是决定把剩下的一垄地耕完。她再一次弯下腰的时候,忽然就觉得全身的血都涌到头部了,血液就像洪水决堤一样凶狠野蛮地冲了过来,她整个人被冲刷着再也站立不稳。白氏肥硕的身体轰然倒塌在地头。

等人们发现了把她抬回去的时候,她稍微还有些意识,但是已经不能说话了,身体有半边不能动了,那只僵硬的手和那只僵硬的脚好像忽然和她已经没有关系了,它们只是苍白地呆滞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人们心里想,这是脑中风了吧,估计也活不了两天了。人们又瞥见了摆在窑里的那口艳丽的棺材,想,老寡妇还真有先见之明,这棺材做好没几天就要派上用场了。

儿媳不在家,睡到老光棍家里去了。夜深了,昏暗的灯光下只有采采和阿德守在白氏跟前。她已经喝不下一口水了,眼睛只能勉强睁开一点。阿德哭累了,趴在炕沿上睡着了。这时躺在炕上的白氏忽然颤巍巍地抬起了那只尚且能动的手,费力地睁着眼睛却扭不动脖子,只好拼命斜视着采采。她太用力了,以至于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然后,她把自己那只手放在了采采的手上,采采没有挪开,一直静静地看着她。她用尽全力握着采采那只手,斜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有两行泪无声无息地从她的眼角滚落下来。却没有说出一个字。

白氏不吃不喝两天了,两天没有一滴尿,两天之后忽然尿在了褥子上,尿出来的却是血。儿媳加快了出嫁的进度,她要赶着在白氏咽气之前出嫁,否则还得守孝。两个人像赛跑似的,不知道到底谁要跑到前面。

这个晚上,白氏用那只尚能动的手紧紧抓着阿德的一只手,阿德已经睡着了。采采缩在墙角里也睡着了。等到天亮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忽然感到这窑洞里分外清冷,就好像忽然少了一个人一样。她朝炕上看去,那一大一小两个人都还在。阿德还趴在炕沿上没有醒来,他那只手还在白氏手里。她无端地觉得恐惧,颤巍巍地走到了他们跟前,白氏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眼睛半闭着,露出了一线纹丝不动的眼珠子。她后退了一步,然后把自己的手放在了白氏的那只手上。那只手已经僵硬了。

白氏被水暖村的人装进了那口艳丽的红棺材里,连同她生前用过的那把破木梳,她陪嫁过来的那个锈迹斑斑的梳妆盒都被一起装进了棺材里。下葬这天,选了八条汉子抬着白氏的棺材向着对面的西山头走去。采采拉着阿德的手夹在人群里,跟着人群爬上对面的山头,他们亲眼看着红色的棺材慢慢被土埋了起来。直到最后,白氏变成了坟地里一座崭新的坟墓,站在一群肥肥瘦瘦的坟墓中间,宛如刚回到了自己家里。从坟地回来,为了纪念白氏喂养鲶鱼的功德,村人们把粪池里的所有鲶鱼都捞了出来,宰了,用杀猪锅煮了满满一大锅雪白的鱼汤,在这东山头上,全村人围着热气腾腾的大铁锅美美吃了一顿鱼宴。吃完鱼宴,天已经黑下来了,于是人们再次向坟地出发,该给死去的人烧夜纸了。

就着月光,人们跪在白氏的坟前烧纸,一边烧一边把酒倒上去,就算白氏喝过这酒了。酒一洒上去,火苗忽地变成鬼魅的蓝色跳了起来,这蓝色的火焰燃烧在每个人的脸上,眼睛里,看上去,好像从每个人的眼睛里都能达到地面下那个最深的虚无之处。最后火苗渐小,渐渐熄灭了,那一圈被点着的眼睛也跟着熄灭下去了。夜纸烧完,就等于把死人送到彼岸了,活着的人可以安心回自己家里睡觉了。散去的人心中也不免凄惘,这次他们送白氏,下次还不知道是谁送他们。

刚才人们聚精会神地烧纸,没有注意到这个夜晚,那两个小孩子都没有在坟地里。这个夜晚是采采早已谋划好的,在白氏临死前她就已经把这个夜晚谋划好了。那就是,等到村里人都去坟地里烧夜纸的时候,她偷偷潜进每一家的窑洞里翻箱倒柜,因为村里人没有锁门的习惯,都是邻居,锁门要被人笑话的。她在每一家的窑洞里都翻出了一点钱或者是一点她以为能卖钱的东西。她要凑点路费,她要带着阿德离开水暖村。她想好了,去了城里她可以打工,她什么都可以干,她可以赚钱,她可以一辈子去养活这个小傻子。

等到烧夜纸的人快要离开坟地的时候,她带着一个小包和一个手电筒来到坟地里找阿德,她知道他一定在坟地里。她左一声右一声地喊阿德,却没有人答应。人们都已经下山了,她更着急了,万一他们发现自己家里都被翻过了,肯定会想到她这里。她怕被人们听到了,便捏着嗓子唤阿德的名字,坟地里却静悄悄的。

忽然,采采像想到了什么,她浑身哆嗦了一下,然后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白氏的坟墓跑去。坟墓是白天刚刚垒起来的,扎在坟堆里看起来像个刚入校的新生,呆呆立在那里竟有几分羞涩。她拿手电筒往坟墓后面一照,果然看到了阿德。他看上去像鸵鸟一样把头扎进了白氏的坟堆里,只把半个身子露在外面。看样子他是先在这坟墓上刨出了一个洞,然后钻了进去,新坟的土很松软,就势把他半截身子埋进去了。她明白了,他是以为刨个洞钻进去就可以见到妈妈和白氏了。

她开始号啕大哭,一边号哭一边拼命用手刨开那些泥土,她要把阿德刨出来,她尖叫着,阿德,阿德,你说话,你说话啊!

可是,阿德只是静悄悄的,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他被她刨出来的脸上满是泥土,鼻孔里和嘴唇间都是泥。

她轰地跪倒在地,把整张脸都埋在泥土里久久啜泣着。雪一样的月光大片大片砸下来,盖住了人间这些大大小小的坟墓。

原载《花城》2016年第2期

原刊责编 许泽红

本刊责编 黑 丰

猜你喜欢
水暖阿德儿媳
“前儿媳”也能享有继承权
点赞好儿媳
开工了
放手让儿子儿媳当家
桃花水暖
陈水扁儿子儿媳双双认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