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建良
据《三国志·魏书·武帝纪》记载,曹操曾于建安十五年(210)、十九年、二十二年先后下过三道求贤令。在这三道令里,曹操提出了一个有名的观点——唯才是举,强调在用人问题上,关键看才能;只要才能卓越,即便德有不足,甚至“不仁不孝”,也要毫不犹豫地选拔任用。围绕“唯才是举”,求贤令共讲了三层意思:其一是说人无完人,若一直等着任用完美之人,那像齐桓公那样的君主就永远难以成就王霸之业;其二是说品德高尚的人未必能够建功立业,能够建功立业的人未必品德高尚;其三是列举了一批建功立业的历史名人,他们或出身低贱,或品德有亏,或行为有错,甚至有的不仁不孝,但都成为贤相名将,成就了千秋功业。
那么,曹操的“唯才是举”有无道理可言?它与“德才兼备”的用人标准是不是真的相互矛盾?弄清这些问题,对于我们全面理解古代的用人思想,坚持正确的用人标准,更好地把握德才关系,无疑是有很大帮助的。
一、治世乱世有所不同
唐贞观六年(633)十二月的一天,唐太宗与魏徵谈论用人问题。太宗说:“选拔任用人才不能草率行事,要坚持用君子,不用小人。”魏徵回答说:“您说得很对。在天下还未平定,处于战乱时期,选拔人才主要是看他有没有才干,顾不上去考察他的德行如何;而天下平定之后,如果不是才德兼备,那就不可以任用。”a魏徵仅用两句话就讲清楚了一个道理:治世用人首重品行,乱世用人首重才能。但这一道理并不是魏徵首创,至少魏晋时人们就已知晓,曹操就说过类似的话。建安八年(203),曹操下过一道令,其中说:“治平尚德行,有事赏功能。”b意思是国家在安定时期,用人注重道德品行;国家在多事之秋,即战争年代,用人则赏识战功和才能。
为什么说动乱战争年代,用人主要看有没有才干,而对品德则往往顾不上呢?
史载,陈平逃离项羽,投奔刘邦,魏无知将他推荐给刘邦。后来大将周勃等人向刘邦提出:陈平“盗嫂受金”(有生活作风和接受贿赂的问题),不可用。于是刘邦问魏无知:“你说他有没有这些事?”魏无知说:“有。”刘邦便责备他说:“那你怎么说他是贤人呢?”魏无知回答说:“我当初向您推荐时所说的是才能,而陛下您今天所问的是品行。现在即使有尾生(守信的典型)、孝已(孝顺的典型)那样的品行,而对取得当前战争的胜利没有一点作用,陛下哪里有工夫用他们啊?现在楚汉相争,我推荐能出奇谋的人,是考虑他的计策肯定对国家有利啊,那‘盗嫂受金又怎么值得您对他疑而不用呢?”c魏无知的回答,正是当时战争年代用人首重才能的
理由。
乱世用人首重才能,概括起来无非出于两个需要:一是争夺天下的实际需要,一是争夺人才的实际需要。这两个需要突显了才能的重要性。争夺天下,包括运筹全局的策划、出奇制胜的谋略、攻城略地的指挥等等,这些都是对才能的考验,有才能者胜,无才能者败。另一方面,谁如果想争夺天下,首先就要争夺人才,而才能突出者大多不甘雌伏,他们要一显身手,若不为我所用,就会为敌所用。如上面提到的韩信、陈平,都是因为项羽不重用他们,才跑到刘邦那儿去的。因此,凡有志于天下者,必千方百计网罗才能之士。如此,便很自然地形成了唯才是举的用人氛围。
为什么说治世用人,则要德才兼备,而且首重于德呢?综合古人观点,也可以说出于两个需要:一个是治国的实际需要,一个是端正用人风气的实际需要。
治国之方,最基本的有两点:一是法治,二是教化。就是说,要做到依法治国和以德治国相结合。教化除了靠理论宣传以外,还要靠榜样的带动和引导,官员的品行如何,对社会风气的影响很大。金章宗就曾说过:要想端正社会风气,使人们懂得孝悌廉耻,必须加强教化;而欲行教化,必须在用人上首先注重德行。
古人十分重视官员特别是高级官员的表率示范作用。历史上,注重礼义廉耻,以清廉自持的官员也不乏其人。顾炎武在《日知录》第十三卷“俭约”条列举了一个廉洁的典型:唐代大历末年,杨绾担任宰相,他“质性贞廉,车服简朴”,在朝廷主持工作不久,官场风气就悄悄发生了变化:有豪华别墅的,拆掉了过度豪华的设施;家中建有舞乐班子的,将规模大大缩减;原来出门使用百余骑仪仗的,也改为只用十骑,等等。
坚持德才兼备的用人标准,不仅关乎教化,而且关乎端正用人风气。唐太宗曾对大臣说:“用得正人,好人都会受到鼓舞;误用恶人,坏人就会争相钻营以求得到重用。”a
二、对曹操的观点要全面分析
我们只要稍加留意便会发现,曹操在提出“唯才是举”的同时,并不反对“德才兼备,用人唯贤”的原则。他在第一道求贤令的开头就说:“自古以来,凡是开国和中兴的君主,无不是依靠贤人君子帮助而共治天下的!”b在第三道求贤令,他列举了伊挚(即伊尹)、傅说等名人之后,又说了一句:“难道在今天,民间就没有道德特别高尚的人吗?”c由此可见,曹操并不否认“贤人君子”的重要作用,更不排斥“德才兼备”的用人标准,而是在要“与贤人君子共治天下”的指导思想下提出“唯才是举”的。所以他的“唯才是举”,总的来说,还是为了求贤而提出的,并不是要提出一个与“德才兼备”相对立的观点。
在三道求贤令里,曹操先后举出十位建功立业的历史名人,来证明“唯才是举”的正确性。但只要稍加分析,就可发现曹操所举的例子对他的观点并无太大帮助,他所列举的十位名人的所谓问题,大多与德行无关:伊挚(辅佐成汤灭掉夏桀,建立商朝)曾是陪嫁奴隶,傅说(商武丁时的贤相)服过劳役,姜尚(辅佐周文王、周武王建立周朝)原先是一个没人理的贫贱老人,萧何、曹参(汉朝的开国功臣)当初都是地位低下的县吏。这五个人的所谓问题,只是出身微贱而已,但出身微贱并无损德行。再说其他几个人:管仲曾是齐桓公的仇人,韩信受过“胯下之辱”,这也不能说明他们品德不好;陈平虽有过错,但大节不亏。十人之中只有两人品德上确实有些问题:一个是苏秦,曹操说他不守信用,但他帮助弱小的燕国收回了被齐国夺去的十座城池;另一个是吴起,其人格呈现两面性,他求官成名的心情过于急迫,残暴不仁,而他在受到重用时,又主张施行德政,并廉洁奉公。从以上对十个人物的简单分析可以看出,除苏秦、吴起两人外,其他人都不可以说是有才无德,多数可以称之为德才兼备。曹操欲以这些名人的被重用来证明“唯才是举”的完全正确,并不能令人信服。
曹操适逢乱世,他本人就是一位重视人才的领导者,那么他在用人中是不是只看重才能,而对品德毫不在乎呢?事实证明,曹操对“忠义”“守信”“气节”这类品德问题看得很重。
吕布是三国时期一员武艺超群的战将,史称“吕布壮士,善战无前”。曹操抓住他后,他急切表示愿为曹操效力,帮助曹操平定天下。曹操如能得到吕布的帮助,无异于如虎添翼;但曹操没有按照“唯才是举”的原则行事,而是杀了他。这是为什么?就是因为吕布的品德太差。吕布先是刺史丁原的部下,丁原待他像亲人一样,可他在董卓的利诱下杀了丁原。董卓也非常信任他,“誓为父子”,不离左右。而吕布与董卓的侍婢私通,经常担心事情败露,“心不自安”,于是在司徒王允的鼓动下杀了董卓。吕布与前面讲的陈平不一样,陈平是在魏王咎、项羽不用自己的情况下才转而投奔刘邦的,而吕布是在丁原、董卓信任并重用自己的情况下,为一己私利而杀掉主人,是典型的不忠不义的反复乱臣。关羽也是一员能征善战的勇将,曹操素闻关羽是忠义之士,因而抓住他后,如获至宝,马上拜为偏将军,“礼之甚厚”。当关羽知道刘备下落后,执意要走,诸将要追杀关羽,曹操说:“他这是各为其主,不要追他了。”a不仅是杀吕布、放关羽这两件事,还有很多事例都能说明曹操对人才的品德问题很在意,很重视。
以上分析说明,对曹操的“唯才是举”不能简单地理解为“用人只看才能不看品德”。曹操提出“唯才是举”,表现了他在争夺天下的复杂环境下求贤若渴的急切心情,生怕有关部门和大臣教条式地理解“德才兼备”和墨守用人陈规,而贻误任用杰出人才的良机。所以,“唯才是举”所反对的,是理想化和教条式的用人方法。
三、应如何全面看待“唯才是举”
第一,“唯才是举”在战争年代具有一定的合理性和实用性,反映了不同环境对用人要求的不同侧重。和平时期出于依法治国和以德治国的需要,对人才的要求更加全面,同时也具备精心选拔的客观条件。战争时期出于争夺天下的需要,则更加看重人才的能力。同时,在激烈且复杂多变的环境下,也难以建立和实行健全的选拔程序,而看一个人是否具有当时形势所需要的某种能力则比较简单易行,因而“唯才是举”往往会成为一种自然
倾向。
第二,对“唯才是举”的理解不能绝对化,“唯才是举”并不是用人只看才能,而对品德毫不在乎。它只是说明更加重视才能是战争年代用人的一种自然倾向,但它并不否定和排斥“德才兼备”的标准。历史告诉我们,不只是和平时期需要德才兼备的优秀人才,战争年代同样需要德才兼备的优秀人才。在历代开国功臣和抵御外侮的英雄中,功劳最大、影响最广的还是那些德才兼备的杰出人才。开国功臣如萧何、诸葛亮、房玄龄等,反抗侵略、抵御外侮的英雄如岳飞、文天祥、林则徐等,他们不但才能出众,而且品德高尚,他们表现出来的忠心耿耿、正气凛然、廉洁奉公等优秀品质,流芳千古,成为后世楷模。
第三,任何时候都不能求全责备。在坚持“德才兼备”用人标准的同时,还要掌握一个重要的用人方法,那就是对人不可以求全责备。经验告诉人们,人才出问题,往往出在德上,而对人求全责备也往往表现在对德的要求过苛过严。对人才的缺点和过错,要区分是大节还是小节,是一贯还是偶然,要分清主次轻重、客观主观;对杰出人才的使用,更要从大局出发,权衡利弊,防止吹毛求疵,因小失大。曹操提出的“唯才是举”,从字面上看是“只要有才能就选拔任用”,究其本意应该是“对杰出人才要大胆选用,不要求全责备”。这也正是这一论点具有积极意义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