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林
[摘要]很多地方之所以成为旅游目的地,是与游客对其“真实”与“想象”的体验交织在一起的。在民族文化传承、演变、重构过程中,“发髻”的文化内涵在于它对民族历史记忆和对族群凝聚的形塑。广西黄洛瑶寨在“文化碎片化”过程中以“天下第一长发村”构建了最令游客直观感觉的“柔”“情”“爱”“婚恋”的地方形象;贵州岜沙苗寨以独特“户棍”发髻、舞台化的成年仪式以及衍生出来的精神深层次的“树”崇拜和生死轮回的观念,建构了与现代文明格格不入的“原始而又神秘”的地方形象。黄洛瑶寨和岜沙苗寨利用“发髻”这一容易被认知、接受和解读的文化符号来标识其旅游地形象,建构了游客最直观想象的地方形象,也重构了当地民族文化体系。
[关键词]发髻;地方形象;民族旅游地;文化符号;建构
[中图分类号]F5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5006(2016)05-0064-08
Doi: 10.3969/j.issn.1002-5006.2016.05.012
引言
广西龙胜县龙脊镇黄洛瑶寨的红瑶女唱着《长发梳妆》,红艳艳的瑶服映衬着涓涓的溪水,丝丝的青发在溪水中飘逸,构成一幅“柔和”、“温馨”的少数民族女性生活图画;号称为“最后一个枪手部落”的贵州岜沙苗寨,苗族男子蓄发挽髻,肩扛着火枪,构建了一幅“阳刚”“坚毅”的苗族部落形象……这些都是当前民族旅游目的地宣传资料中深入人心的地方形象,这种原汁原味的生态民族文化景观正是旅游者追求的“异邦”场景。因此,这些民族村寨也被喻为“活化石”“活态博物馆”。
正是有黄洛红瑶女的“长发”、岜沙男子的“蓄发挽髻”等这些有民族特色的、神秘的、原真性的“文化符号”,民族旅游地才吸引着越来越多的旅游者。在民族文化传承、演变、重构的过程中,“发髻”的文化内涵在于它对民族历史记忆和族群凝聚力的形塑。在民族旅游开发的过程中,它们是如何受到重视并得以发展?如何成为“地方形象”的?又是如何建构当地民族文化特色体系的?这一系列问题值得思考。
1研究概述
国外学者认为,很多地方能够成为旅游目的地都是来源于游客对其空间的想象[1]。对许多成功的旅游目的地来说,现实与虚构的界限是模糊的[2],往往是真实与想象交织在一起的[3],“想象”与“真实”是不可分的[4]。人类主体对于文化符号进行选择、建构,使文化进行变迁、调适与重构,其所处的情境变化是根本推动力。Culler[5]从符号学的角度进一步解释了这一现象,他认为大部分游客更关心去寻找某一文化吸引物或活动所代表的符号或印象,而不是去了解它本身的意义和作用。
为了配合旅游者对“想象的异邦”的旅游需求,民族村寨传统文化正经历着文化再生产与重构,该现象引起了学者们的广泛关注,也成为学术界研究的热点[6-8]。明跃玲[9]指出,文化重构始终处于不断调适的过程中,它并不是简单的大改组,它是一种有意识的、动态的文化再生产过程。然而,国内关于民族旅游地如何选择其“文化符号”来塑造地方形象,并促进地方民族文化体系建构的研究则很少。
作者所在的课题组自2001年以来10次进入龙胜县黄洛瑶寨调研;2013年7月和2014年2月两次到贵州岜沙苗寨调研。调研期间主要以个案采访、群体访谈的方式,采访相关政府工作人员、企业负责人、村民代表和游客。调研发现,这两个案例地具有可比性:其一,它们都是典型少数民族聚居区,正在传承、复兴、重构少数民族传统文化;其二,两地民族旅游发展迅速,形成了一定产业规模;其三,“发髻”,这一直观的文化符号成为突出的地方形象,在当地少数民族文化遗产建构的体系中有比较明显的作用。
2“长发”与黄洛瑶寨地方形象的建构
黄洛瑶寨位于广西桂北地区龙胜县龙脊镇龙脊梯田景区内,背靠龙脊山,面临金江河,是龙脊十三寨中唯一的瑶族村寨,也是瑶寨支系中红瑶的聚居村落,因其女性以红色为最美,穿着红色服饰为其显著特征而得名。据《龙胜厅志》载:“惟猺之名各异,且有生熟黑白之分,黑即生,白即熟,熟之性纯”[10]。长期以来,黄洛瑶族民众的生活环境相对封闭。目前该村有88户共348人,其中村里的120多名成年妇女中,有80多名妇女的头发在1.4 m以上,最长的达1.8 m。2002年,黄洛瑶寨获得上海大世界吉尼斯总部颁发的“群体长发女之最”的证书,号称为“天下第一长发村”。
2.1“长发”及遗产资源
瑶族男女,喜蓄长发,自古就有男女蓄发,盘结头顶,名为“椎髻”。黄洛瑶寨的女性从小开始蓄发,当地人认为,头发越长越好,相信长发有“长长久久,兴旺发达”的寓意,象征着长命富贵和繁盛吉祥。瑶族女性一生都有着固定的发型,不论年龄大小,一律都要将头发在头上盘起来。据村里的人说:“我从6岁开始,所有的头发都在这头上顶着,分为三股。一股是头上原本的头发,一股是18岁时剪下的头发,还有一股是平时梳洗时落下的头发,都盘在一起。”①
1992年龙脊梯田旅游开发以来,如何搭载“龙脊梯田”这一知名的旅游品牌发展自己的特色民族文化,成为黄洛瑶寨的挑战。1998年,龙胜县旅游开发总公司正式投资龙脊梯田景区,黄洛瑶寨旅游开始发展,但其旅游业经历了一段较长的探索期和发展期。由于景区游客最终目的地是平安寨,景区宣传的核心景观是龙脊梯田,而黄洛瑶寨仅仅是游客的过境地,根本吸引不了客人,留不住客源。红瑶妇女只能利用农闲时间混入平安寨,靠出售刺绣、手红、“瑶妹梳头”表演等手段来赚取少许旅游收入。由于缺少市场规范,尾随、兜售现象严重,因此多次受到平安寨民众的警告、拒绝和驱赶,两村关系一度很紧张。
2000年,龙胜县旅游开发总公司规划选择黄洛瑶寨作为龙脊梯田景区红瑶文化的集中展示区,龙胜县旅游局、旅游公司、学者团队和村民代表多次协商、沟通,群策群力进行谋划。2002年,由龙胜县旅游局和黄洛瑶寨女性代表到上海吉尼斯世界纪录总部注册了“天下第一长发村”,并把这一称号立于村头,公司通过旅游交易会、旅游推介会等形式,积极向各地的组团社推介“天下第一长发村”,“长发”逐渐成为当地突出的地方形象。
2.2地方形象中的“长发”资源利用
红瑶女“长发”作为旅游资源被开发利用后,“长发村”成为增加黄洛瑶寨旅游吸引力、完全区别于“龙脊梯田”之外的重要资源,黄洛瑶寨声名鹊起。在当地旅游局和旅游开发总公司的宣传资料中,黄洛瑶寨地方形象是:在高高的龙脊梯田山脚,在清澈见底的金江河边,一群群穿着鲜艳红瑶服饰的黄洛瑶妹、瑶嫂披散着巨长的头发,正在梳妆、嬉戏……其构建的地方形象是“女性化的、异文化的、娱乐化的”[11]。更有甚者,对黄洛瑶寨“长发”的宣传,如“飘逸的长发是一件件精湛的工艺品,一篇篇优美的散文,更是一部红瑶民族的史诗,读懂了这些特征,就读懂了红瑶的悠久灿烂的文化”②,把“长发”提升到了黄洛瑶寨民族历史、民族文化的高度。
此类旅游宣传促销的文字中,已经有意无意地把“红瑶女”“黄洛瑶寨”与“长发女”“长发村”等之间划上了等号,使用过程中这些符号的区别并不明显,导致许多游客不知道“黄洛”村名、不知道“瑶寨”,而直接指向“长发女”“长发村”。笔者在龙脊梯田景区一带进行调研时,常听到游客的询问:“那个长发村在哪?……”“我们想去长发女村去看看……”“长发寨花家住哪?……”
正是在“长发”符号的影响下,黄洛瑶寨的旅游业得到发展。目前,88户村民分成3个演出小组,每天轮流为游客表演民族歌舞、打油茶、长发表演。“旺季时,一天大概要演出十几场。2014年全村仅歌舞收入就有180万,旅游旺季演员每月可有千元收入,淡季也有百余元入账。”①
2.3“长发”及广西黄洛瑶寨地方文化体系的建构
旅游业的发展,使黄洛民众认识到本民族文化的丰富内涵不应仅限于“天下第一长发村”这一外显的文化,要更立体地展现民族音乐、舞蹈、美术、工艺等独具特色的艺术形式。于是围绕着“天下第一长发村”这一地方形象,黄洛瑶寨选择、构建了一系列的红瑶文化符号。
2.3.1开发以“长发”为主题的瑶族歌舞表演
黄洛瑶寨传统的娱乐方式是“唱调子”,即用瑶话和桂柳话唱彩调;村民们自娱自乐,年青人几乎不会唱瑶歌也不会跳瑶舞。随着旅游的发展,由当地民间艺人创作的《欢迎歌》《长发梳妆》《油茶歌》②和龙胜县文化馆创作的长鼓舞、抢新娘、梳长发表演成为黄洛瑶寨的特色瑶族歌舞。目前,黄洛歌舞表演成为龙脊梯田景区唯一一场正式的民族歌舞表演,全村分为3个长发歌舞表演小组,每组演员都有8~10个长发瑶妹。在表演中,村民围绕着“瑶族长发”,会作相应的宣传,如:黄洛女性一般10岁左右开始蓄发,最长的头发已长达2.1米;平时瑶女们都把长发盘在头上,盘成发髻;根据她们的发型能分辨出未婚、已育的区别,未婚的红瑶妹盘发后还得包上头巾,头巾的前方绣有瑶王印;未育的已婚女子头发是盘成平盘状……表演的主题曲为《长发谣》:“一梳长发黑又亮,梳妆打扮为情郎。二梳长发粗又亮,夫妻恩爱情意长。三梳长发长又亮,父母恩情永不忘。丝丝长发亮堂堂,幸福生活久久长……”以“长发”为主题串起整场歌舞,尽量体现“原真性”的民族文化。
2.3.2推进红瑶刺绣产品销售
黄洛瑶寨传统女性服饰是在特定自然环境及社会生活中形成的,是符合红瑶女性生活习惯和劳作方式的;乌黑亮丽的长发配上色彩鲜艳的红妆,正是符合黄洛瑶族人审美意识的。人类学解读瑶族服饰的图案内容寓意深刻,红衣上水纹托着船形的图案,船上还载着若干人,记载着瑶族祖先迁徙的场景,这无形增添了瑶族服饰的神秘色彩。然而,手工绣的红瑶服饰工序复杂、一针一线的相当费时,“绣完一条腰带大约需要一个星期;一套红瑶衣服要用一年半的时间才能做完……年轻一代都不愿意耐心来学刺绣了,觉得做这行赚钱不容易,没什么吸引力……”③
随着旅游发展,村里的女性们都拿起了久违的绣品,开始绣制头巾、腰带、鞋子、枕巾等民族刺绣品,女性从业人员占100%,其中中老年女性占80%以上。旺季时,人均可以挣到1000元一个月,纯手工的、富有民族文化特色的刺绣遇到有眼光的游客,可以卖出“至少3000元一件,有些上万元”④,绣品成为黄洛瑶寨民众另一项主要旅游收入来源。
2.3.3黄洛瑶寨地方文化体系的建构
旅游的发展导致少数民族文化失去其原有的生态环境,逐渐进行了“文化解构”,产生了许多的“文化碎片”。黄洛瑶寨在“文化碎片化”过程中被建构为:“天下第一长发村”。伴随着文化符号影响力的“轰动性”提升,“长发瑶女”“长发寨花”不仅成为民族村寨旅游产品更新、旅游宣传推广的载体,同时也成为黄洛瑶寨文化符号重构的催化剂,正在创造那些具有吸引力且容易被认可的地方形象,将“想象的异邦”呈现给旅游者。
3“户棍”发髻及贵州岜沙苗寨地方形象的建构
岜沙苗寨地处贵州省从江县丙妹镇西南面,距从江县县城7.5 km,面积18.2 km2,由大寨、宰戈新寨、王家寨、大榕坡新寨和宰庄寨等5个自然寨组成。2014年,全村共有16个村民小组499户2353人。岜沙苗寨自然生态环境优美,原生民族文化独具特色。
旅游开发以前,岜沙苗寨相当封闭,民众极少与外界交往。1999年,从江县旅游局正式主导岜沙苗寨旅游开发,成立了岜沙苗寨风景管理处;2002年,被省政府列为重点保护民族村寨之一;2007年,又被国家旅游局评为“全国农业旅游示范点”。先后被授予“全国农业旅游示范点”、“中国最后一个枪手部落”、苗族文化“活化石”和“生态博物馆”“贵州最具魅力村寨”“中国单身者十大旅游圣地”“人一生必到的55个地方”“神秘岜沙”等称号和美誉。
3.1岜沙“户棍”发髻及其民族文化
《淮南子》描述苗族先民发式中有“三苗髽首”的记载。岜沙男子出生后,便要把头顶周围的头发剃光,只蓄留头顶中间的头发且终生不剃,把长发绑在头顶并留出一个高高的发髻,这便是“户棍”,当地人称之为“苗鬏鬏”。有学者则称岜沙男子的发饰造型是“活着的兵马俑”[12]。
岜沙男子到15岁时,父母就要为他举行一次由寨老组织的“成人仪式”,请当地苗族巫师来到家中火塘旁祭祀祖先,并用锋利的农用镰刀为男孩剃发,挽成“户棍”发式并整理好;巫师将剃下的头发放入火中烧掉,不能丢之野外,否则祖先便不会保佑男孩的灵魂;随后,他们还要宴请房族中举行过成人仪式的兄弟,跟着巫师一起念诵誓词。成人仪式礼毕,此男孩方可娶妻生子,享有成年男子的权利与义务。若是没经过举行成人仪式而留“户棍”的人,不能“入堂”(参与成人议事活动)[13]。
另外,岜沙苗寨的服饰、歌舞、婚恋等习俗也较为独特,是中外人类学家和游客称奇的“文化孤岛”[14]。
3.2岜沙“户棍”与民间信仰的对接
岜沙人信鬼尚巫,敬奉山神,崇拜古树。岜沙苗寨周边密林环绕,森林覆盖率极高,这是自古以来岜沙人保护生态的结果。有村民说:“村里有严格的规矩,村民一人一次只能挑一担柴到城中卖;不允许动用板车或卡车向外运木柴,也绝对不许外地人来收购木柴;不能在一个地方砍柴.....”①。年幼的孩子生命力脆弱,不是很好带养,出现经常吵闹、生病、长得不壮实等非正常状况,父母便把孩子托寄给树神,认为树神为其养父母,为“寄名”,如此,可以保护孩子一生平安、健康。此外,凡是寨上有重大节日、每逢农历初一、十五,村民们都要到村后密林中举行祭告,尤其是祭大樟树、大枫树和木荷树。
岜沙景区入口有一片高耸的枫树林(寨头林)和一个“树神亭”,宣传资料中说岜沙是“一个以树为神的原生文化村落”“岜沙人信仰树神”“枫树被奉为祖先神”“寨头林”等等。其中岜沙人质朴的生态观最直观地体现在丧葬与栽种十八树、生命树的习俗上,“每当寨子里诞生一个孩子,他们就种下一棵树,并让这棵树陪伴孩子生长。当一个人死去,就砍下那棵树,搭起他魂归故里的桥,在密林深处里埋掉死者,并消除掉他在世上的一切痕迹,同时,在死者的身上再次种下一棵树,生命便以另一种形式重新开始”②,他们认为人和树是一体的,人的灵肉在死后应该回归到树林中,这样就能以另一种形式生活在世界上,这些信息向游客展示了岜沙村民神秘的、原始的树宗教信仰。
把古树的“原始宗教”信仰与“户棍”对接,则具有旅游建构的文化涵意:岜沙人崇拜大树、古树,认为祖先的灵魂就附在树上,树被剪枝后会生长得更好,但如果将树顶的枝桠全部砍去,树就会死亡——人如果不慎折断了腿脚、手臂,是能够继续生存的,但如果掉了脑袋则必死无疑;男子头顶的头发相当于树顶的树叶——岜沙男子头顶的头发终生不剃除,不得损伤,砍断“户棍”就是砍断连接祖先灵魂的命脉,会失去祖先的庇佑,不能健康成长——“户棍”成为苗族男子生命的“树”——“户棍”成为岜沙苗寨地方形象符号。
村民们认为“我们头顶的户棍就是一棵神树,是先祖神灵的化身,保护树下的苗人,有了它就能消灾祛病、逢凶化吉……”③。如此以来,最表象的文化事象——“户棍”和最深层次的生命密码——树崇拜,完好地衔接在一起,这不能不说是最高水平的“文化建构”。
3.3“户棍”及其地方文化体系的建构
随着民族旅游业的发展,岜沙人也认识到要全面展现“岜沙苗寨”独具特色的民族文化。在从江县旅游局主导下,岜沙苗寨打造了一台民族歌舞节目,平均每天接待游客在200人次左右,它选择、构建、重构了一系列的文化符号。
火枪:它是岜沙男子的另一个重要标识,是岜沙男子自古以来必不可少的配戴物,主要起打猎、防身、治安、礼宾迎客的作用,正如当地谚语所描述:“一支猎枪一只狗,一支杠子朝山走”。解放后,它已经逐渐退出使用舞台。在旅游业的影响下,多年不打猎的岜沙男子又拿起了火枪,长枪扛于肩上,火药桶以及铁砂壶系于腰间左侧。火枪成为旅游演出时的一种特别的摆设和道具,成为岜沙村寨文化形象的核心景观。
民族服饰:它与“户棍”发髻相搭配,成为岜沙最奇特、最容易看到的景观之一。男子上身穿黑色高腰衣、下身着直筒大裤管亮布裤,腰间挎着苗族尖刀和炫彩的绣花烟袋,配上独特“户棍”发髻,使之具有了“秦汉遗风”。
舞台化的成年礼仪:以“户棍”为标志的男子成年礼仪被搬运到了旅游展示的舞台上,成为“奇特的成年礼”仪式展现;其中,用“镰刀剃头”则成为岜沙苗寨的旅游招牌,是表演的重头戏,也是游客最为感兴趣的“节目”。
独特“户棍”发髻,不离身的火枪,构建出来的舞台化成年仪式、婚恋仪式,以及由此衍生出来精神深层次的“树”崇拜、生死轮回的观念……这一系列岜沙人世代传承的习俗与信仰文化,被串连成了一个文化整体,构成了岜沙苗寨与现代文明格格不入的土著部落形象。而这一文化体系被标上了“净土”“神秘”“原生态”的标签,直接建构了岜沙苗寨“原始而又神秘”的地方形象。
4多重视角看“发髻”与地方形象的建构
对于当代游客来说,无论是“天下第一长发村”的红瑶女,还是“户棍”的岜沙男子,无异是符合他们对“异邦”的“臆测”的,是他们极力寻求的、有标志性的“地方形象”。纵观两村以“发髻”为吸引物的地方形象建构过程,存在一定的规律。
4.1政府、旅游企业主导下“发髻”文化品牌形象构建
两地旅游业都是处于西部民族旅游大开发这一大环境中。从20世纪90年代初开始,龙胜县旅游开发公司和从江县旅游局分别介入到两地旅游发展中,他们对民族旅游发展起引导、扶持作用,表现为修编相关规划、引导村落布局、鼓励居民参与发展、教育培训和信贷、税收方面支持和优惠、改善景区外部交通基础条件和信息网络建设等方面。两地村寨在相关的旅游总体规划、旅游详细规划、专项规划的指导下编写导游词、设计歌舞表演节目和开发相关基础设施,并将建构的地方形象对外进行营销宣传,建构了“天下第一长发村”“最后一个枪手部落”等旅游地形象。作为旅游主管部门,政府和旅游发展公司每年有着既定的发展目标,需要不断推进这一品牌的宣传,旨在满足旅游市场中游客对“新、奇、异”的追求,因而在其构建过程中,“编故事”“找故事”“图新鲜”……更多地把“长发”“户棍”形象化一,成为鲜明的地方形象,吸引更多的目标市场。
政府和旅游企业通过对“发髻”的文化重构,也对“民族文化”进行了彻底的重塑,建构起了本地的旅游吸引体系。而这一旅游吸引体系基本上是按照市场需求的标准来截取的,导致该文化元素离“真实性”“原真性”越来越远,造成民族文化精神的消解和误读。
4.2从业经营者的经济利益推进
旅游从业经营者,从既得利益出发对文化的重构是持积极态度的。黄洛瑶寨以“天下长发第一村”的地方形象进行宣传,“长发”美名被使用于各种场合,冠以“黄洛长发村**”的旅游线路“长发瑶妹旅馆”“红瑶长发酒店”“长发瑶嫂餐馆”等招牌在龙脊一带四处可见。
岜沙苗寨里“户棍”“火枪”成为其标志性的文化符号。围绕着“户棍”“树崇拜”——这一突出的“生态民族文化品牌”,村民们正在大力发展特种畜禽养殖园、民族民间艺术品加工店、药材基地建设和苗家药浴、农业观光体验园等。“户棍”与原始信仰“树神崇拜”的对接,正好适应了民族生态旅游发展的趋势与潮流。
旅游经营者介入两村民族旅游的开发,他们是理性的经济人,以追求企业的利益最大化为目标,在开发商以很低的价格获得村落公共遗产资源使用权的同时,他们也在极可能地促进着市场对“长发”“户棍”等这些民族文化符号产品的消费。他们以强势手段掌控着村寨文化的利用模式,并以他者的意识理解民族文化,努力实现着“文化资本”向“经济资本”“产业资本”的转化过程;而他们对于民族社区的诸多公共事务,如公共资源占用、村民内部矛盾、旅游对传统文化的负面影响等问题的关注度则远远不够。
4.3社区民众的“失语性”跟从
在民族旅游这一特定的场域中,绝大部分民众已经失去了话语权。村民的民族文化话语权正慢慢由内部文化精英,如寨老、村民代表等传统精英的手中转移到了旅游精英的手中。随着旅游业对“文化的解构”,民族文化正在被“碎片化”,年青一代民众甚少了解本民族的文化。
黄洛瑶寨的年青姑娘说:“我们黄洛瑶寨最大的文化特色就是头发长,所以游客们都是来看我们头发的;瑶寨长发女就是我们的形象代表……”①。岜沙的歌舞队则每天重复“镰刀剃头”的成人仪式,村民说:“旺季时每天有几场表演,公司就找我们去表演镰刀剃头给游客看,管他是不是成人仪式……”②。村民无法解释和阐述本民族的文化,只是“失语性”跟从旅游业的步子来重构着民族文化“真实”的舞台。
由于文化资源产权不明晰,在旅游开发中,文化的主体被视为客体对待,政府授权旅游公司、旅游企业以代理人的身份对地方文化进行市场化运作时,只选取、借用某一文化符号加以开发,形成彻头彻尾的商业化娱乐活动。文化拥有者或者被视为一种“不在场”,或者被视为一种开发的客体,当地人处于一种文化主体的集体缺位状态[15]。经济上的差距和自身在文化传统上的裂痕,影响到村民传统的社区归属感,形成居民内部的心理及文化上的隔膜,也“解构”了民族村寨传统文化核心,淡化、分化了社区民众的文化认同。
5文化建构下的游客体验效果分析
正如上文所述,很多地方之所以成为旅游目的地,是与游客对“真实”与“想象”体验交织在一起的。因此,从旅游市场游客体验反馈的角度,我们可以进一步分析这一文化建构过程的效果。
5.1游客体验效果“叙事文本”的解析
“黄洛瑶寨”与“岜沙苗寨”能够成为重要的民族旅游地,正是因为其利用“发髻”这一文化符号,建构了最直观想象的地方形象。从两地收集的“叙事文本”记载,可以看到:
“前往龙脊梯田,一定不能错过黄洛瑶寨的长发女.....(她们)淌水河边,清柔的打开盘在头上的长发,梳理开来。丝丝青发飘逸而下……在红色绣装的衬托下,格外亮丽轻盈——此时,正是色(摄)友人谋杀胶卷、储存卡的大好时机”③。“红瑶族妇女的美丽‘长发髻而成为龙脊梯田景区的又一个‘世界一绝。阳光明媚的日子,红瑶女相约在金江河梳妆洗发的情景,更是一幅别有情趣的红瑶风俗”④由此可见,黄洛瑶寨主要以“天下长发第一村”“吉尼斯纪录长发”这些文化符号直接吸引旅游者,构建了游客直观感觉的红瑶“柔”“情”“爱”“婚恋”的地方形象。
“黔东南岜沙是一个极恐怖的地方,不是说这个地方有杀人抢人的,只是你会感到不可思议,在文明高度发展的今天,还会有这样一个原始的地方,女人们全部穿着几百年不变的服饰,男人们还束着清朝时留着的那样的发束,荒蛮和文明在撞击着……”⑤这些是游客所接受的由旅游主管部门建构的“最后的枪手”“户棍”“最后的兵马俑”的文化符号,建构了游客直观感觉与想象的“原始”“荒蛮”“恐怖”的地方形象。
5.2游客体验效果的实地调研
2013年7月,笔者所在的课题组到黄洛瑶寨进行田野调研,围绕着“您对到黄洛瑶寨民族文化旅游的感觉是否满意?”为主题进行访谈,共采访120名游客,其中有102名游客,即占85%的游客对旅游地文化体验存在着不满意。游客们表示对黄洛瑶寨的感受是“除了看瑶妹长头发,没有感受到其他红瑶文化,没什么意思”“旅游宣传的文化失真,就是一群留长发的女人在表演梳头发,太简单了”“与自己想象中差太远”。
2014年2月,课题组到岜沙苗寨进行访谈,围绕着“您对到岜沙苗寨民族文化旅游的感觉是否满意”为主题进行随机访谈,共采访100名游客,其中有87名游客,即占87%的游客对旅游地文化体验存在着不满意。游客们认为:“旅游宣传说岜沙苗寨很神秘的,但我们没有太多感受,都是舞台化的表演”;“岜沙旅游太商业化,小孩子一直追游客要求提供照相服务以换取糖果和钱”“村里的环境卫生太差,太脏,下次不愿意再来”。
5.3想象与体验的差距分析
游客想象与体验的差距说明,由两地旅游主管部门、旅游企业建构的地方形象,尽管是直观和易于让人向往的,但也存在着不尽如人意的地方。
文化符号建构存在舞台化、失真化问题,导致游客对地方的想象和体验存在较大差距,影响了他们的体验满意度。两村仅提取和利用了浅层次的文化符号,而与之对应的地方旅游景观体系不够有吸引力。黄洛瑶寨的“长发”和岜沙苗寨的“户棍”成为旅游地最直观的形象,但其展示的还是细心编排过的、舞台化的民族歌舞和简化的民族文化,使游客有“换汤不换药”的感觉。
文化符号建构存在抽象化问题,影响了游客对民族文化的体验满意度。如岜沙“户棍”——大树崇拜——生死轮回的建构过程对深层次的民族信仰进行展示,但由于大部分旅游者在这两地村寨停留的时间很短,缺少主客深层次的接触,游客在短暂的旅游停留过程中很难根据“发髻”等文化符号来还原、想象苗族民族的历史生活场景。
另外,由于民族旅游地本身的发展还存在较多不足,如居民生活空间和游客的旅游空间相互重叠、环境卫生脏乱差、民众文化遗产意识薄弱、旅游市场管理混乱等问题,导致游客对现实条件的不满意,从而影响游客对旅游地文化体系的感知。
余论
黄洛瑶寨和岜沙苗寨利用“发髻”这一容易被认知、接受和解读的文化符号来标识了其旅游地形象,也重构了当地民族文化体系。这种建构途径在某种程度上为弱势族群的传统文化提供了生存之道,也回应了在旅游发展中民族文化的舞台化、商品化等悲观论调。随着厦蓉高速公路、贵广快速铁路的建成通车,桂北和黔东南这一民族聚居区将成为热点民族旅游目的地。在旅游经济的强势推动下,诸如“发髻”此类原生态而又神秘的民族文化,能持续走多远,走多久?我们拭目以待。
参考文献(References)
[1]Chronis A. Between place and story, Gettysburg as tourism imaginary[J]. Annals of Tourism Research, 2012, 39(4): 1797-1816.
[2]Hughes G. Tourism and the sociological realization of space[A]// Ringer G. Destinations: Cultural Landscapes of Tourism[C]. New York: Routledge, 1998: 17-32.
[3]Till K E. Construction sites and showcases: Mapping‘the new Berlinthroughtourismpractices[A]//StephenP.Hanna. Vincent J. Del Casino: Mapping Tourism[C]. Minneapolis: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2003: 51-78.
[4]Gao B W, Zhang H, Decosta P L. Phantasmal destination: A post- modernist perspective[J]. Annals of Tourism Research, 2011, 39(1): 197-220.
[5]Culler J. Semiotics of tourism [J]. American Journal of Semiotics, 1981, (1): 127-140.
[6]Liu Wang, Jiang Jing. The perspective framework of rural tourism development to the social and cultural impact on ethnic communities [J]. Economic Geography, 2011, (6): 1025-1031.[刘旺,蒋敬.旅游发展对民族社区社会文化影响的乡土视野研究框架[J].经济地理, 2011, (6): 1025-1031. ]
[7]Ma Chongwei, Chen Qingde. Ethnic Cultural Capitalization[M]. Beijing: Peoples Publishing House, 2004: 6. [马翀炜,陈庆德.民族文化资本化[M].北京:人民出版社, 2004: 6. ]
[8]Zong Xiaolian. Tourism Development and Cultural Change [M], Beijing: China Travel & Tourism Press, 2006: 19. [宗晓莲.旅游开发与文化变迁[M].北京:中国旅游出版社, 2006: 19.]
[9]Ming Yueling. Cultural reconstruction and national traditional culture protection: A case study in ethnic tourism culture [J]. Journal of The Central University for Nationalities: philosophy and Social Sciences Edition, 2007, (1): 71-76. [明跃玲.文化重构与民族传统文化的保护——以湘西民族旅游文化为例[J].中央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07, (1): 71-76. ]
[10]Zhou Chengzi. Longsheng Office Records(Volume 6), Twenty-six Years of the Qing Dynasty Printed Edition [M]. Taipei: Written Press, 1967: 114. [周诚之.龙胜厅志(6卷),清道光二十六年刊本[M].台北:成文出版社, 1967: 114. ]
[11]Li Qiang. Ethnic tourism development: National and local governments orientation - Taking Yunnan, Guizhou as examples[J]. Social Sciences in Yunnan, 2010, (5): 64-68. [李强.民族旅游发展:国家与地方政府的取向研究——以云南、贵州为例[J].云南社会科学, 2010, (5): 64-68. ]
[12]Duan Xiaoyun , Li Dan . Alive "Terracotta Warriors": study on the households bun of Biasha Miao men[J]. Public Art, 2013,(6): 23-27. [段晓昀,李丹.活着的“兵马俑”:岜沙苗族男子户棍发髻考察研究[J].大众文艺, 2013, (6): 23-27. ]
[13]Local records compilation committee of Congjiang County in Guizhou Province. Heritage of Congjiang County[M]. Kunming: Yunnan Nationalities Publishing House, 2008: 126. [贵州省从江地方志编篡委员会.从江风物志[M].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 2008: 126.]
[14]Chen Shixian, Fu Pingping, Hu Jin. The traditional culture of Biasha Miao Village in Congjiang County in Guizhou Province[J]. Journal of Puyang Vocational and Technical College, 2014, 27 (4): 43-47. [陈世显,付萍萍,胡瑾.从江岜沙苗族传统习俗文化探析[J].濮阳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14, 27(4): 43-47. ]
[15]You Xiaoju. Analysis of the localization and significance of cultural resource property [J]. Nationalities Research in Qinghai, 2011, 22 (2): 48-52. [尤小菊.试析文化资源产权的本土化表达及意义[J].青海民族研究, 2011, 22(2): 48-52. ]
Hair Bun and Place Image: An Analysis of a Cultural Symbol in Ethnic Minority Tourism Destinations
WANG Lin(Department of Tourism Management, College of History Culture and Tourism, Guangxi Normal University, Guilin 541001, China)
Abstract: Culture and heritage are increasingly popular tourist attractions. The tourist experience is often a mix of staged images and authentic cultural practices. This study examined the process of inheritance, evolution and reconstruction of ethnic culture in the case of hair bun in two of Chinas ethnic minority communities. The tradition of wearing a hair bun is central to shaping of group memory and cohesion in two tribal communities examined in this study. In a process of cultural fragmentation, the Huangluo Yao ethnic minority village of Guangxi Zhuang Autonomous Region in South China, has been constructed as a“village of the longest hair in the world”,“females with long hair”and“the most beautiful Yao females with long hair”have become tourism product. The result has been the development of a popular tourism attraction. The style has also become a catalyst of cultural symbol reconstruction. The hair created an attractive and easily recognizable place image of genteel, love, passion and marriage. The Yao women of the Huangluo region clad in traditional red dresses singing about their long hair, the locks and the trickling streams in the landscape portrait an exotic image of tenderness and dear that is the life of the women of the minority ethnicity. In another place, the Biasha Miao ethnic minority village of Guizhou Province in Southwest China, a unique“Hu Gun”hair style,“the last gunman tribe”a staged rites- of- passage performances, tree worship and a belief in reincarnation have molded a place image of“primitive and mysterious”that is distinctively different form Chinas modern civilization, muskets and the mens buns became a sign of masculinity and toughness .These two destination areas have both used hair bun as a symbol of culture that is easily recognizable, readily acceptable and suggestive in interpretation. These are typical to contemporary ethnic tourism destinations seeking to formulate a place image in their promotional materials, to be delivered to the heritage customer. The easily observable heritage sign (hair buns) satisfies touristsexoticism expectations, and the ethnic villages have become known as a living museum. The long hair and buns fashioned by the residents have established in these villages a cultural symbol, perceived to be exotic, mysterious and authentic, and attractive to tourists. But, in the process of heritage inheritance, evolution and reconstruction, the bun has a context of group memory and tribal cohesion. The bun has become an intuitive destination image, while, in the meantime, reconstructed the ethnographic system.
Even though that gap between imagination and experience of the tourists is intuitive and easy to make people yearn for, there are also unsatisfactory ,such as the staged and distorted culture that led to a big gap between the tourists imagination and experience which affected the touristssatisfaction; reconstructing the abstract culture which affected the tourists?cultural experience satisfaction; due to the ethnic tourism development ,there are still many deficiencies, it would make tourists are not satisfied with the real conditions , which thus affected the tourists perception of tourism culture system.
Keywords: hair bun; place image; ethnic minority tourist destination; cultural symbol; construction
[责任编辑:吴巧红;责任校对:刘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