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满回家了

王健

23年，对于大多数成年人来说，他们可能会组成家庭、生儿育女、开创事业。但对有个人来说，他的黄金岁月里只有一件事情：洗冤——在铁窗高墙内度过23个春秋的陈满，是国内已知服刑时间最久的蒙冤者。

1992年12月27日，陈满被警方认定系一桩凶案的嫌犯而遭抓捕，自此身陷囹圄。1994年11月19日，海南省海口市中级人民法院以故意杀人罪、放火罪数罪并罚判处陈满死刑，缓期两年执行。1999年4月15日，海南高院作出终审裁定，维持原判。

此后，坚称无辜的陈满及其家人不断申诉，却屡屡碰壁。所幸蒙多名律师及其他社会人士接力救助，媒体多次报道，加之司法环境改善，此案才出现转机。

2015年2月10日，最高检以原审判决“认定事实错误，导致使用法律错误”为由，向最高法提出抗诉。陈满杀人放火案，成为最高检无罪抗诉第一案。经最高法指定浙江高院再审，2016年2月1日，陈满以清白之躯走出监狱，回家过年。

蒙冤

刚刚过去的这个春节，是陈满有生以来过得最开心的一个春节。吃团圆饭、访亲会友这些节日里稀松平常的事情，在过去的25年里，陈满可望而不可得，他上一次在家过年，是早在1991年的事情。

当时意气风发的陈满已“下海”三年，在海南摸索创业，并于1992年6月创立了自己的装修公司。谁知半年之后，他的人生遭遇转折。

1992年12月25日晚，海口市上坡下村发生一起杀人焚尸案。随后，曾租住被害人钟作宽房子的陈满被锁定为嫌犯。27日，陈满被海口警方抓获，自此身陷囹圄。

1994年3月23日，该案在海口中院开庭一审，陈满向法庭陈述公安机关对其刑讯逼供，律师曹铮为其作无罪辩护。同年11月9日，海口中院以故意杀人罪、放火罪数罪并罚判处陈满死刑，缓期两年执行。

一审宣判后，海口市检察院抗诉，认为应判处陈满死刑。

曾帮助陈满申诉的北京一研究所退休职工程世蓉撰文指出，一审宣判后，陈满本想上诉，但不懂法律，又无法见到自己的律师，因此错过了上诉的期限。

曹铮律师介绍，陈满案一审宣判一个月之后，他才得知判决结果。其间，法院未以任何形式告知他。幸好，海口市检察院抗诉，才推进该案走进二审程序。

1999年4月15日，海南高院作出终审裁定，维持原判。裁定书称： “抗诉机关的抗诉理由并无不当，但考虑到本案的具体情况，对原审被告人陈满可不立即执行死刑。”

陈满及其家人不断申诉。2001年11月8日，海南高院驳回陈家人的申诉。2013年4月9日，海南省检察院审查后认为陈满案不符合立案复查条件。

值得一提的是，陈满及其家人经年不息的申诉，得到了多方帮助，全国人大代表陈达芬曾向最高法、最高检多次反映该案。此外，多家媒体也关注报道了此案。其中澎湃新闻报道称，陈满案存在作案时间、作案动机、重要物证、刑讯逼供、警察是否作伪证等五大悬疑。

陈满案的一审审判长涂国华承认，公安机关没有保管好“个别物证”。但他同时表示：“从我的角度来说，这个案子没有任何错误，百分之百不是冤案。”

而作为陈满的申诉代理人之一，清华大学法学教授易延友仔细梳理所有案卷后得出结论：陈满不可能有作案时间。此外，陈满的一、二审辩护人曹铮则称，陈满的口供至少有18处矛盾。

2014年元旦，李金星、李肖霖律师等在炜衡律师事务所召开陈满冤案研讨会。研讨会后，清华大学法学院教授易延友和律师王万琼决定一起为陈满申诉，此前，易、王两人已查阅案卷并曾会见陈满，深信这是一桩冤案。

洗冤

2014年2月22日，易延友委托两位学生到最高检申诉大厅递交了申诉状。诸多法律界人士的呼吁及媒体的报道，最终令陈满案引起最高检关注，并于2014年7月立案复查，由此该案出现转机。

最高检立案复查后认为，在案证据难以认定陈满实施杀人行为。

最高检刑事申诉检察厅二处处长杜亚起说，本案的在案证据之中，除了陈满的有罪供述，其他证据并不能得出陈满故意实施杀人、放火行为这方面的结论，同时陈满有罪供述也是前后矛盾的。

2015年2月10日，最高检以原审判决“认定事实错误，导致使用法律错误”为由，向最高法提出抗诉。这是最高检第一次向最高法提起无罪抗诉。

最高检认为，原审判决、裁定认定陈满故意杀人、放火的事实不清，证据不足，认定陈满具有作案时间与在案证据证明的事实不符，原审判决、裁定认定事实的证据不确实、不充分，在案证据之间存在矛盾，作为定罪主要证据的陈满的有罪供述的合法性和真实性存在疑问，且有罪供述的某些情节得不到其他证据的印证，原审裁判据此认定的事实不具有唯一性和排他性。

2月28日，最高法立案并组成合议庭审理该案。经审查，认为海南高院刑事裁定书认定陈满犯故意杀人罪、放火罪的事实不清、证据不足。

4月27日，最高法指令浙江高院异地再审。浙江高院对该案立案再审后，依法组成合议庭。合议庭按程序调阅案卷、提审陈满，踏勘作案现场，认真调查核实有关证据。

为进一步查清案情，浙江高院、浙江省检察院还找到了多名关键证人进行调查取证。同时，还就陈满有罪供述与本案现场勘查、尸体检验和物证检验等证据之间所存在的一些疑点问题，委托相关技术部门进行技术分析。

12月29日，浙江高院在海口市琼山区法院对陈满案进行了公开开庭审理。在开庭前几日，律师王万琼接到法官电话，对方叮嘱： “到时要让陈满穿常服出庭。”

浙江省检察院指派检察员出庭执行职务，陈满及其委托的律师到庭参加了诉讼。庭审中，合议庭依法组织检、辩双方进行了举证、质证，检、辩双方还各自发表了辩论意见。

鉴于案情重大，该案并未当庭宣判。但关注该案的人心里都清楚，陈满终将会申冤昭雪。

回家

2016年2月1日，农历腊月二十三，是传统的小年。此时已距陈满案再审开庭一月有余，浙江高院将在当天上午9点30分在陈满服刑的海口美兰监狱作出宣判。

此前的1月30日，陈满的兄嫂二人就已飞抵海口，准备迎接陈满回家。而陈满的父母均已年逾八旬，因此未能亲临。陈满的申诉代理人王万琼、易延友及多家媒体记者也来到海口，等候改变陈满命运的时刻到来。

2月1日10点左右，陈满案再审宣判：撤销原审判决，宣告陈满无罪。

10点30分左右，易延友首先走出监狱，他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宣判后，海南高院副院长向陈满鞠躬道歉，陈满则表示“没有关系”，“理解当时的司法环境”。

出狱后的陈满首先给千里之外的父母打去电话，“让他们平静一点，保重身体”。有记者向陈满提问，为何情绪看上去比较平静？陈满回答：“经历二十多年的磨难，自己也在不断调整。我看了很多书，从书中吸取力量，很多人不断支持我，帮助我，也给我无穷的力量。我真真切切是个清白的人，所以我要坚强， （清白）是我应该得到的东西。”

出狱后的第一顿饭，陈满选择的是火锅。饭后在酒店内，陈满接受了众多媒体的采访。接受采访时，他一根根抽着烟，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他说他不敢再想当年的遭遇，只能尽量淡忘。而他的父母，也曾写信嘱咐他要“忘记过去的痛苦”。

陈满说，二十多年的牢狱生活，最难熬的不是失去自由，而是在狱中含冤。他向媒体展示他身上的伤疤，并称是公安审讯他时打的，但又说追责是法律应该做的事情，自己不想去纠缠，希望看到未来光明的一面。

陈满在监狱里喜欢看商界人士的书，希望学习他们的成功经验。他说他希望调整好自己后去创业，而且在监狱里就已经有了一个创业想法，但“暂时保密”。

当晚9点左右，陈满乘上了返乡的航班。上一次离家来琼是25年前，陈满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机票只有两百多元，乘坐的飞机是“图-154”。

2月2日凌晨零点20分左右，陈满乘坐的航班降落在成都双流机场，他终于踏上了朝思暮想的故土。

走出监狱的十几个小时里，陈满一直在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但在从停机坪到航站楼的摆渡车上，陈满还是忍不住低头悄悄抹泪，旋即又恢复平静。

为了不打扰父母休息，以及“要正大光明地回家”，陈满决定在2日早晨再与16年未见的父母团聚。

2日早晨8点多，已有十多位媒体记者来到四川省绵竹市水电新村小区，和陈满父母一起等待陈满回家。小区大门和门口马路上，有人悬挂起横幅，向曾帮助过陈满的律师和关注此案的社会各界表示感谢。

陈满父母已提前收拾好了儿子的房间： “盖的、用的、穿的、卫生用品等都是新买的，就等他回来。”怕儿子冻着，他们还准备了热水袋和电热毯。

10点45分，走出美兰监狱24小时后，陈满按民俗跨过一个火盆，回到离别25年的家中，“妈，我回来了……”年逾八旬的父母，与年逾五旬的儿子相拥而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