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作海:过山车一样的人生

2016-05-14 10:25祁彪
民主与法制 2016年6期
关键词:冤案维权妻子

祁彪

初见赵作海

与赵作海的初次相见,在一家名为“这里那里”的咖啡馆。这里那里,简单两个词,细细琢磨起来,却又觉得别有深意,仿佛已经能够表明时间和空间的意义,但这些意义对赵作海来说,却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悲剧色彩。

我上楼的时候,他正坐在靠墙的一张圆桌旁,被三个人围着,像近五六年常做的那样,面对摄像机,讲述自己蒙冤入狱及至冤案平反的经历,时而情绪激动,时而低头垂泪,偶尔还会双眼空洞出神。这时他的现任妻子便会从邻桌走过来,要么接着赵作海的话题,要么谈起她和赵作海结识结合的经历,用一种特有的口音表达着自己的委屈。

趁妻子讲话的工夫,赵作海就会整理一下突然掉下来的帽子,将如雪一般白的头发重新遮起来,等待他的现任妻子对着摄像机表达完委屈后,再接着讲述他自己的经历。

冬日的白昼,总是特别短暂,下午五点,天色已经完全黑了,赵作海与现任妻子起身,随着三人离开咖啡馆下馆子去了,采访赵作海的较胖中年人两个手指夹着点燃的“和天下”,很豪气地对赵作海说,想吃什么就点什么。

但是赵作海直到与那三个人分开,还搞不清楚他们的身份,搞不清楚影视公司和媒体之间的不同,但这对于他来说不重要了。

因为相较于那些近两年冤案平反的人物来说,他有些过气了,原来围着他的那些媒体都有了新的对象,他这里就显得冷清了,只要有人来冲淡这份冷清,他都很欢迎。

可是,生活终究是他一个人的,别人可以暂时冲淡这份冷清,他却要在花甲之年,长时间忍受生活带给的孤独。

另一个赵作海

如今,能让赵作海觉得生活还有色彩的,恐怕就只有回忆了,确切地说是1997年10月之前的那些回忆。

赵作海谈起那些时光的时候,语气是轻快的,甚至略带一丝得意,而他也的确有理由得意。

那时,赵作海将自己定义为生意人,而其引以为傲的生意头脑,小时候就已经具备。

“文革”之前,赵作海的童年时期就有着成功的“经商”经历。据赵作海回忆,他七八岁的时候,就从镇上批发麻花然后挨家串户去卖,一天走上三十里路,能纯挣七八毛钱,而那时候一斤玉米的价格不过八九分钱。

“文革”爆发后,赵作海先是成为一名红卫兵,随后于1970年12月应征入伍,成了一名军人。当兵期间,由于表现突出,赵作海先后被所在部队四次嘉奖,并享受排长待遇,同时还有一次调往北京的机会。然而,当时“农业学大寨”之风尚劲,赵作海终因农村户口身份、“农民要种好土地,学好大寨”的理由失去了这次改变命运的机会,同时也为后来发生那件世人熟知的冤案埋下了伏笔。

退伍之际,改革开放之风渐起,由于精通烧砖做瓦技术,赵作海便与第一任妻子离开家乡,前往陕西延安,成为当地一家窑厂的烧砖师傅,过起了夏天烧砖冬天采药的生活,一年有着数千元的不菲收入,而那时候的土豆仅仅二分钱一斤。

在此期间,赵作海的第一任妻子先后生育两子,为了纪念那段日子,大儿子叫西良,赵作海至今还记得工作地点周边有西凉兵点将台等古迹。

但不幸的是,另一个儿子生下来不久之后便因病夭折,赵作海精神备受打击,便与第一任妻子一同回到了老家河南省柘城县老王集乡赵楼村,依旧靠做些小生意来挣钱,虽然算不上大富大贵,在村里也是中上等人家。

但是这一切都随着1997年10月30日那场由口角引发的砍人事件突然改变。

公众知道的赵作海

据赵作海自己回忆,那天晚上他与同村村民赵振晌闲聊时起了口角,继而动起手来,赵振晌挥刀将赵作海砍伤,因害怕坐监狱离家出走。

起初赵作海并没有在意,心里想的是赵振晌既然已经走了,自己就养好伤接着过自己的生活罢了。可接下来事情发展的走向却出人意料。

1998年2月15日,赵振晌的侄子赵作亮到公安机关报案称,其叔父赵振晌于1997年10月30日离家后已失踪3个多月,怀疑被同村的赵作海杀害,公安机关当年进行了相关调查。

1999年5月8日,赵楼村在挖井时发现一具高度腐烂的无头、膝关节以下缺失的无名尸体,而发现尸体的地点正好位于赵作海家田地的地边,公安机关遂把赵作海作为重大嫌疑人。

此后的事情,公众早已经耳熟能详,赵作海先是遭遇刑讯逼供被迫认罪,而后被判死缓蹲了11年冤狱,接着是“亡者归来”一幕的上演,赵作海最终洗刷冤屈,并成了一位“公众”人物。

出狱是一场狂欢的盛宴

赵作海至今仍然记得出狱那一天的情景。

那天一大早,赵作海就被监狱长叫到了办公室。

“赵作海,你杀人了么?”监狱长见面第一句话就问。

“杀了。”蹲了11年监狱,赵作海本能地回答。

“你杀个屁!”监狱长突然说道。

就这简单的4个字,却让赵作海积攒了11年的冤屈全部释放了出来,瞬间号啕大哭。

接着,赵作海见到了许多领导模样的、穿制服的、扛摄像机的、举照相机的人都向他围拢过来,其中一个像是领导的人告诉赵作海,他已经被宣判无罪了。

“那一天,真是像做梦一样,那么多人围着我,这辈子第一次。”赵作海说。

而更让赵作海觉得像做梦般虚幻的事情还在接二连三地发生。

刚刚迈出监狱的大门,赵作海便被自称是老王集乡领导的两个人接进了一辆高级小轿车。这两个人表示赵作海蒙受了11年的不白之冤,这次出来要带他到处去转转,饱览一下祖国的大好河山,而且叫他放心,费用他不用管。

随后,这辆载有赵作海的小轿车直接上了高速,奔向临沂。

到了临沂,赵作海住到了这辈子想都不敢想的宾馆,吃到了想都没想过的东西,并且无论去哪儿都由两位领导轮流陪同。

第二天,吃饱喝足并美美睡了一觉的赵作海正等着两位领导带着他“饱览”大好河山的时候,却被告知要马上驱车赶回老家柘城县。

“后来我才知道,家里早已经等了一大批媒体,这些人都急着要采访我。”赵作海说。

回到十多年未曾踏足过的故土,赵作海并没有被带到自己家里,而直接被带到了妹妹家。

在那里,赵作海与妹妹抱头痛哭,而后便是各种人的各种问题,其间有各种“长枪短炮”对着他,他每一瞬间的表情动作都成了被捕捉的对象。

11年与世隔绝之后,赵作海当时面对那样的场面显得无所适从,对各种问题只能用简单的几个词来回答,与现在接受采访时的侃侃而谈对比鲜明。

当然,他那时候的心情是激动的、高兴的,觉得整个生活都有了希望,仿佛获得了重生。

但是,当他回到自己当年居住的老屋,面对一片断壁残垣,现实又给了他重重一击,他也是那时候才得知,第一任妻子早已改嫁,并将两人的孩子送了人。

看看当年许多日子过得不如自己的村民都住上了二层楼,而自己却家败人散,赵作海再一次号啕大哭。

庆幸的是,赵作海案发生后,在河南省高院的指导下,经商丘中院协调,柘城县委、县政府为解决赵作海的生活困难,专门为赵作海盖了6间新房。整个新房从施工到建成仅用了20天时间,并且由政府帮助置办了茶几、柜子等家具。

当时,赵作海的新家还贴上一副对联:望前程一帆风顺,创大业万里生辉。横批:家兴财源旺。

但是,终于洗刷冤屈的赵作海,并没有像对联中那样,一帆风顺,万里生辉,更没有家兴财源旺。

相反,在21世纪头十年这个剧烈变革的时代,赵作海因为冤狱而与世隔绝,最终与这个社会彻底脱节。

成了工具

工具,百度百科给出的定义是工作时所需用的器具,后引申为为达到、完成或促进某一事物的手段。

赵作海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出狱之后没多久,他就成为别人的一件工具。

接受采访报道的高峰仅几天便成了过去时,这时自赵作海出狱后就一直在他身边活动的一个人终于有了与赵作海单独相处的机会。

这个人就是李维权(化名),自称是一个民间维权网站的负责人,他表示非常同情赵作海的遭遇,希望能够带赵作海坐着飞机到祖国各地游览一下。

赵作海欣然同意,简单收拾了一下便跟着李维权出发了。

第一站,赵作海被李维权带到了其老家长春。在那里,李维权表示了一些当地媒体希望采访赵作海,他想都没想便答应了。

密集的采访完毕后,还没来得及休息,李维权便以带他去云南看风景的理由,在北京转机飞到了昆明。

赵作海惊诧地发现,李维权竟然在昆明有一处住宅,并且还和那些通过所谓的民间维权网站找到李维权求助的稍有姿色的女访民住在一个房间里。更荒唐的是,李维权表示赵作海可以从这些女访民中挑选一个做老婆。

意识到不对劲的赵作海在接受完李维权安排的与长春类似的采访活动后,提出返回河南老家,但是在李维权的游说下,赵作海又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

此后,赵作海又随李维权跑遍了重庆、成都、南京等几十个城市,赵作海终于意识到,这个李维权接近自己,带自己坐飞机看风景,决不是出于同情,而是看上了自己的“名气”,可以为他牟利,成了他的工具。

一气之下,赵作海又回到了河南老家,因为那里还住着他当时还未领证的妻子——赵作海的现任妻子李素兰。李素兰为了女儿多年上访,在赵作海出狱后不久与他结识,两人有着相似的经历,同病相怜,最终在河南法院系统有关领导的撮合下领证结婚。

“有钱又变穷”

11年冤狱,换来了65万元,50万元为国家赔偿金,15万元为生活困难补助费。就是这些钱,在赵作海的手里成了烫手的山芋,也成了惹祸的根苗。

在出狱之初,赵作海拿出6万元给大儿子娶了媳妇,剩下的钱在未打招呼的情况下大儿子取走了14万元,为此,赵作海与儿子的关系闹僵。此外,亲戚朋友相继来找赵作海借钱,赵作海吃不消,因此与许多人的关系闹僵,被迫搬离赵楼村,到了商丘。

到商丘后,自认为有“生意头脑”的赵作海觉得不能坐吃山空,便决定做点生意,于是开了一家小旅社,没想到8个多月便倒闭了,损失4万多元。

“那时房租价格还不算高,一年两万五,但电费水费多,人家的房子,他说俺使电使得多,俺也不知道到底使了多少,一个月水电费就七八百,房间就是都住满了,房钱也都不够,后来就停了。”赵作海说。

此后,赵作海的现任妻子李素兰听说宁夏有个项目能挣钱,便拉着赵作海一起到了宁夏,没想到竟误入传销组织,损失了17万余元。

不断的损失和日常的生活花销,使赵作海用11年光阴换回的65万元钱短时间内就剩了20万元,赵作海决定将这些钱尽数投入商丘一家投资公司,以换取每月2%的收益。

近三年时间内,赵作海、李素兰两人持续不断将省吃俭用的钱投入这家公司,再加上原来本金的利息,如今已经有了40万元,但由于这家公司的负责人突然赖账,这40万元也成了镜中月水中花。虽然有政府部门几番协调,但仍旧看不到要回来的希望。

“11年自由和光阴换回的钱,转瞬之间就成了一场空。”赵作海说。

少一起冤案少一个赵作海

如果没有这起冤案,年过花甲的赵作海说不定也会老来惨淡,但那只能怪他没有把握好自己的命运,自己跟不上时代的变革。

但是,我们不止一次看到特殊时代背景在赵作海身上打下的烙印,包括这起冤案的发生和平反,也让我们看到了命运的弄人与无常,让人唏嘘感慨。

这起冤案,除了让赵作海的个人命运发生巨大变化,一个家庭的颓势似乎也变得不可逆转。

赵作海蒙冤入狱的11年,正是4个孩子成长的关键阶段,也是一个家庭享受天伦之乐最美好的时期。可就是在这个阶段,孩子失去了父亲,妻子失去了丈夫,父母失去了儿子,这不得不说是一场人间悲剧。

赵作海的父母在其入狱时去世,现在他与大儿子几乎没有往来,二儿子年逾而立仍没有结婚,这些无不都是为人子、为人父的痛心之事。

而更让人痛心的是走投无路情况下苟且而活,晚景凄凉。走出身体的监狱,却套上了心灵的枷锁。

采访中,李素兰熟练地打着电话,告诉她的亲朋好友又有记者来采访赵作海了,可以把遭遇的问题向记者反映了。然后等亲戚请吃饭的时候,熟练地翻开菜单,挑选爱吃的菜品,赵作海则在座位上木讷地坐着,偶尔说一句“吃什么都行”。

也许,未来的日子这种情形将成为常态:在当地政府帮助其租住的三室一厅里,赵作海与现任妻子同住一个屋檐下,每天晚上摘下帽子,露出苍白凌乱的头发,在客厅的旧沙发床上伴着电视里无聊的节目独自一人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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