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上的裂痕

2016-05-14 16:15陈武
山花 2016年6期
关键词:棒子晶晶水晶

陈武

1

那天,无论如何没有想到,会和昌晶晶不期而遇。

昌晶晶是我三年前的同事,我们在开发区硅微粉公司的一间办公室坐对面桌,她负责销售统计,我负责文案整理,都是忙起来忙得要死、闲起来闲得无聊的工作。

昌晶晶是个身材高挑而健美的姑娘,腰肢丰盈柔韧,长腿壮实有力,这你从她走路时,胯部扭动的幅度上就可以看出来。如果要论局部的美丽,她风情万种的腰肢比起她的颈部还要略逊一筹。请原谅我不能用准确的语言来形容。我只能告诉你,她的颈部白净而圆润,几乎透明的皮肤下蓝色的血管纤毫毕现,耳廓以下到肩胛部位自然过度的弧线仿佛流水一样滑进衣领里,让人情不自禁联想到香肩、美胸……简单说吧,她美丽的颈部,让你看一眼就不能忘怀。是的,三年多来,我差不多忘记了硅微粉公司的任何人,忘记了在那里工作的许多细节,剩下的记忆,都和昌晶晶有关,包括她的眼神,她的只言片语,她埋头工作时不经意而甩动的长发,特别是天鹅般高贵的脖颈,就像收藏家的珍品一样,珍藏在我的记忆里,而且时不时从记忆里浮现出来。

与昌晶晶给我留下美好回忆背道而驰的家伙,却让人无比厌恶,可以说不堪回首,他就是我们的老板李章鱼,那个假韩国棒子。到现在我还认为,昌晶晶突然辞职,突然杳无音信,不是没有原因的,是实在忍受不了假韩国棒子的种种挑衅和骚扰——回忆,有时候也是天使和魔鬼并存。如果在某一个特定的情绪里突然想起昌晶晶,李章鱼必然会强势跳出来,破坏美好而难忘的画面,这就让回忆增加了很大的难度。有时的回忆,美好而愉悦的情怀会占据心间,有时却又被龌龊和恶心所统治。当然,更多的是深深的怀念和遗憾,怀念和昌晶晶共事的短暂时光,遗憾我们的情感无疾而终——这是后话。

现在还是先说说我是如何碰到昌晶晶的吧,我实在迫不及待要把这个喜讯告诉你了。

当时我在海鲜一条街的一家小馆子里吃海蛎豆腐。这是我每天的“必修课”。一碗海蛎豆腐,一碗米饭,还可以喝一杯啤酒,喝啤酒时我会加一盘虾酱豆,这是小馆子里的特色冷菜。虽然有权威人士早就发布过,说吃海鲜不宜喝啤酒。说吃海鲜喝啤酒会得一种叫“痛风”的病,还振振有词地举例说,谁谁谁喝啤酒吃海鲜,得了痛风,现在卧床不起了,天天在床上哼哼;谁谁谁喝啤酒吃海鲜得了痛风,已经一命归天了。但这些所谓的权威人士照样一边宣传,一边大口吃海鲜,大口喝啤酒。所以,大可不必听信这些所谓的权威发布。我经常在小馆子里喝啤酒,吃海鲜,和转述这些权威言论的服务员曹小玲说话。或者斗嘴。故意和她对着干。我的小盘算是,喝杯啤酒,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在小馆子里多待一会儿了,那个肥胖的女老板就不会朝我翻白眼了,我也可趁老板不注意时,和曹小玲借讨论痛风、海鲜和啤酒的关系之际,真真假假调笑几句。

曹小玲不漂亮,或者说不算漂亮,脸上有一些细小的雀斑,这些雀斑在脸红或脸黑时,都会特别明显,也就是说,她在生气或害羞时,脸上的雀斑都会更显著地映现出来。但是信奉局部美丽的我,认为她的臀部是完美无缺的。是的,曹小玲的臀部紧凑而丰满,还有些微微上翘,如果她的腰肢能细一点儿,或者她的胸部再挺拔一些,可以说。能完全掩盖她脸部的不足(其实雀斑也不算不足)。但我也不能过分要求曹小玲的身材一定要完美无缺,有两扇美丽的屁股已经是她的福分了。此外,曹小玲还是个手脚勤快的女孩,满眼都有要做的事,擦拭桌子,扫地,拖地,洗碗,刷盘子,灶台上,案板上,还有门坎上,甚至包括门前宽阔的步行道上,都被她收拾得一尘不染。我要说的是,不论谁家的馆子,聘用曹小玲这样勤劳的服务员都是一种福分。你看,她刚把一张桌子收拾干净,就端着一竹匾花蚬在水龙头下冲洗了。小馆子里就曹小玲一个服务员,可是,给你的感觉——到处都是曹小玲的身影,不大的厅堂里,曹小玲的丰臀到处展现,影子无处不在,小馆子里的海腥味被她搅和得翻江倒海。

曹小玲在闪过我身边时,突然停住,扭着腰,说:“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啦?”

“鲜味不足?对了,你说鲜味不足,让你尝一小碟泥螺,你就不说鲜味不足了,一不小心,把舌头也咽了!再不小心,连手指也吃了。我说贵客,咬了舌头,咬了手指,可千万别咬脚趾啊。”曹小玲的话一说就是一串,话里伴着喜悦。

她是接着我刚才的话一口气说这么多的。我刚才怎么说的,已经忘了。我说过鲜味不足的话吗?好像是上一次吃饭时说的吧?我记性这么好,很多旧事都忘不了,却往往会忘记刚发生的事,就是刚刚说过的话,转身也会忘得一干二净。曹小玲说我整天不是神情恍惚,就是废话连篇。这倒符合我的身份。我是我们县剧团一名编剧,这个职业对许多人来说是陌生的。因为一个县剧团怎么会养一个编剧呢?说起来,我们县剧团原先演地方戏曲,这些年戏剧不景气,主要演员和有关系的人都调走了,剩下的小鱼小虾也要吃饭啊,于是就分成几个演出小组,到各企事业单位演包场,学校啊,工厂啊,社区啊,甚至代表过自来水公司、保险公司、电信公司等单位去省里参加系统会演。这些演出,当然要宣传人家本单位的事了,本单位的事只有相声、小品、小戏曲能够充分表现,活泼好玩又容易演,他们就向社会公开招聘编剧。我一看这个职位不错,名声怪好听的,又有些游手好闲的意思,便应聘了,没想到就聘上了。我日常的做派,就真像一个名编剧了,到处晃晃,到处打听点马路新闻和男女隐私,美其名曰“体验生活”,这确实也给我的戏剧小品增添不少鲜活的内容,也是我喜欢和曹小玲斗嘴调笑的原因吧。

“泥螺算什么?我还吃过更鲜的呢。”我说。

“更鲜就不叫鲜了,”曹小玲说,“你是天天海蛎豆腐吃腻了,虾酱豆也别吃了,建议换换口味。”

“换口味?除了虾酱豆,你家还有什么好吃的?”我看一眼曹小玲端在手里的花蚬筐和筐里的花蚬,眼神不由自主地滑到她胸部,由于花布围裙把她的腰束紧了,加上竹匾拉紧了衣服,胸部轮廓十分清晰。

她看到我的眼神,不安地扭一下腰,低眉看看自己,把围裙上的一根青菜叶子捏下来,往我脸上一弹,说:“看什么呀?眼珠子别掉出来啊……你想吃我啊?美死你了!”

她的话明显有挑逗的意思。我心里一动,正想抖擞精神回应她时,一个人影闪进了小馆子。

进来的正是昌晶晶,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吃惊地只顾盯着她了。

昌晶晶端着一个带盖子的造型精细而美观的搪瓷盖碗,看到曹小玲切近地在我身边正脸红地傻笑,以为我们是正在调情的情侣,稍稍愣了下。

昌晶晶和三年前几乎没有什么变化,齐腰的长发,穿一条简洁而雅致的收腰V领连衣裙。是她一向喜欢的海蓝色,可能是不凡的品牌吧,虽然款式简捷,却不失华丽和考究。我在片刻的惊讶之余,看她的脖颈依然像天鹅一样高贵,像玉雕一样细腻,像水晶一样透明,心里还是感动了一下。她走进小馆子,小馆子里一下就变得鲜艳而端庄起来。

昌晶晶在最初的愣神之后,对曹小玲轻声道:“下一碗三鲜馄饨面。”

曹小玲没理会昌晶晶,继续跟我说:“不许胡说噢,也不许瞎想……你吃不下我的,我一个大活人……要吃这些花蚬,便宜卖给你!”

曹小玲咯咯地笑起来,还把花蚬颠了一下。我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她在咯咯大笑时,腰间的花蚬也发出哗啦哗啦声。

她的笑让我特别紧张,进来的可是昌晶晶啊,我三年前的同事啊。我为了掩饰自己,赶紧望向别处了。

“这么厚的脸皮子,还知道不好意思啊?”说罢,又一扭腰,甩着屁股走了,一边走一边对昌晶晶说,“三鲜馄饨面——稍等。”

2

我的目光就和昌晶晶的目光相遇了。

我以为她已经认出了我。没想到她这时候才露出惊疑的表情——对于她来说。不过是无意中看到这个和服务员调情的顾客,没想到竟然是熟识的人。她惊诧的目光还告诉我,对于在临街小饭馆和我不期而遇,已经深感奇怪了,更让她感到奇怪的是,我在和一个小饭馆的服务员打情骂俏。在她看来,我一定是和曹小玲打情骂俏了。刚才我真想去捂住曹小玲的嘴,让她别再说了,让她把说过的话咽回去。还有曹小玲的身上、小围裙上,一定落下我无数色眯眯的眼球了,昌晶晶一定看到那些眼球了,从这些眼球里她猜测我和曹小玲不一般的关系了。我知道避免这些已经不可能,曹小玲已经给昌晶晶煮馄饨面去了。她的话,还有离开时摇曳的小屁股,等于向昌晶晶证实,我们不仅仅是打情骂俏,我们说不定还有别的更多的故事。你知道,这时候,我神情慌乱,不知所措,嗫嚅着说:“昌晶晶?是你啊?怎么会是你……太神奇啦!”接着,又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说:“我……我……我是来吃饭的……”

“……是啊,陈大力?真的是你!”昌晶晶惊讶之余,也显出慌张的样子,语无伦次地说,“嗯嗯……我也来拿点……不不不,买点……买点吃的……”

我点一下头,强装的笑无疑是尴尬的,不真实的。但她的紧张和慌乱让我略略放松了一些。她的紧张,可能是对她三年前突然失踪的反应吧。她的突然失踪,不仅是针对别人,也针对我,因为是傻瓜都能感觉到我对她的好感,如果正常发展下去,我们会很快超越一般朋友而确定恋爱关系的。她应该知道她的突然失踪对我是一种什么样的伤害。所以在这种情形下又突然相见,她的紧张和慌乱就在所难免了。但她很快就镇静下来了,跟我笑了下,又用眼睛去寻找曹小玲。

曹小玲走到厨房门口时,转头也向昌晶晶望了眼。曹小玲的眼神并不友好,那一望,有了些敌意。

小饭馆不大的厅堂里,只有我和昌晶晶了。她恢复了常态,明朗而真切地说:“真太好了,太好了……”

我也“啊啊”着,附和她,对她的话做出判断,她说太好了,是说这次偶尔相见,还是说我和曹小玲的打情骂俏?显然是前者。可是,又怎么解释她三年前的不辞而别呢?感觉现在这个充满海腥味和葱花味、油烟味的地方不是我们见面的场合,不适合说私己话,时过境迁,更没必要询问她为什么不辞而别玩失踪了。我看她脸上还遗留着笑意的样子,心里也渐渐平静了些,是啊,不过是一次意外相遇而已。

顿了顿,她又说:“真没想到还能见到你,真没想到……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呢,都三年了……你在哪里上班呢?我知道你不在硅微粉公司了。你那么有才,会写诗,会写文章……我以为……我以为……”

她还是说了她想说的话,却说不下去了,语气从惊喜,渐渐转换成伤感和怨艾,到最后,哽咽着,眼睛湿润,几乎要流泪了。她情绪的急转直下,让我没有想到,也感到无所适从。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当年是她突然不辞而别,突然消失的,而且我怎么也联系不上她了,应该是我问她在哪里上班才对,因为真正关心她的是我。她如果真的关心我,或在意我,就不会不辞而别了,就不会玩失踪了。也许她也意识到自己的话欠妥了,马上就控制住情绪,没让眼泪流下来,勉强挤出笑,喃喃道:“都三年了……你还好吧?”

我想告诉她,这年头,谁都说不上好,谁都说不上不好。但我还是想告诉她,我终于找到理想的职业了,在县剧团做编剧。遥想当年,我曾跟她透露过,我这辈子最理想的工作。是能够到文化馆或工人文化宫这样的单位,画画也行,写作也行,吹拉弹唱都行。虽然我哪一样都不精通,但我哪一样都会一点儿,反正这些工作也没有硬性指标,我少年时期在文化馆参加各种培训时,最羡慕的就是教我们的老师了,他们什么都懂,什么都不懂,却玩得风生水起。现在,我终于接近他们的工作形式了(当然,我已经厌倦了这样的工作)。

她还没听我回答,就喜极而泣地抹了一下眼角,掩饰地把刚才问我的话又重说了一次:“你还好啊?”

“当然……”我稳定下情绪,赶紧问,“你呢?”

“我也……当然,你瞧我……”昌晶晶说。

昌晶晶说“当然”时是在学我的口气,她终于还是平复了心情,在小饭馆里快速扫视一眼,问:“你开的?”

“什么?小馆子啊?怎么可能……我可没那本事。”

“我说嘛,我来过好多次,就没见过你……你是文人,干不来这个的。不过这家小馆子挺好……”昌晶晶继续在小饭馆里环视着,似乎对我的话不够信任,还故意往灶间望望。

我知道她是在找曹小玲。她说我是“文人”,“干不来这个”,还有我说的“没那本事”,肯定被曹小玲听到了,下次再来吃饭时,曹小玲肯定要提这个话头的,也少不了会挨她的奚落。因为我在和曹小玲打情骂俏时,曾说过将要开个小馆子、卖特色小吃、请曹小玲去帮忙之类的话。

曹小玲果然在厨房里弄出一点儿动静,响起“乒乓”两声,似乎在提醒,你们的谈话我都听到啦。

我朝厨房看去,看到她露出的半个身子——此时是下午三点,最没有生意的时间段,小饭馆那个胖子女老板到隔壁饺子馆打麻将去了,偶尔有点小生意都是曹小玲来打理。我就是偶尔的那个小生意,是故意在这个点来吃饭的,目的就是能和曹小玲单独聊会儿。昌晶晶也是偶尔的那个小生意吗?她刚才说常来的,我却是头一次见到她。

我把目光从厨房收回来。朝她看一眼。下意识地看她的脖颈。她也矜持地跟我一笑。我感觉有很多话要说,却不知要说什么。她似乎也是。馄饨面还没好,于是我们重复了能在这里相见的惊喜。我为了表示诚意,问了她的手机号码——她换手机号码我是知道的。三年前就换了。因为她刚一辞职时我就打了她电话。不久后我到县剧团工作又打过,她的手机回音都是“你打的号码不存在”的提示。

我们在加微信时,馄饨面煮好了。

当曹小玲聚精会神地把热气腾腾的馄饨面装进昌晶晶带来的搪瓷盖碗时。我看到昌晶晶认真地审视了曹小玲几眼。

昌晶晶临走前,犹疑一下,说:“你还不知道呢,你那块水晶镇纸,不知怎么跑到我的纸箱里了,不知怎么就让我带回家了。真不好意思,我知道你喜欢那块水晶。我后来想还给你的,可是,我打公司的电话,他们说你也离开公司跳槽了。没想到三年,不,快四年了,我们会在这儿碰上,真有意思。”

“是啊是啊,”我也说,口气和语感都和她合上了拍,仿佛回到三年前,“真是山不转水转,转来转去又回到原点。不知哪天,会不会见到那个假韩国棒子啊。”

“……那个人啊,你怎么会想到他?”昌晶晶声音突然小了些。

我觉得昌晶晶就是忍受不了假韩国棒子的骚扰才辞职离开的。这时候提这个人确实不太恰当,这不是添堵犯恶心嘛。

“你走了也好。”我表示赞成她当时的决定,“那种情况,只有这一条路。”

“嗯嗯……”她似乎不愿意提他,“他那张脸让人寒碜……你说过的,还记得吧?”

“怎么不记得?我还画过他的漫画呢。”

“你那时候就喜欢写写画画,天天写写画画,还画过我,把我画得跟妖怪一样……好看。”

我记得我画过她,是一张线描,把她脖子画得很美,还在旁边配上一首诗。我以为她没看到的,她这样一说,我觉得她不仅是看到了,还看懂了,并且挺满意。而且,她“不小心”带走了水晶,也和这首诗有关吧?我在诗里把她的颈部形容成温润、丰盈的水晶,幻想着在手里把玩。其中有这样的句子:

阳光下,你天鹅式的长颈

闪烁着宝玉般迷幻的光芒

视野所及,是天体的释放……

把玩的水晶,如维纳斯柔软的玉颈

穿越时空,只在我对面熠熠生辉

美丽的寓言每则都如此贴切

既然她知道这么多,知道我对她这么有好感,她不辞而别的原因,只能是那个该死的假韩国棒子了。她更换手机号,不愿和任何人联系,是想斩断以前那些不堪的记忆吧?而她带走我的水晶,又是想让记忆留下一点儿念想?我真是越想越糊涂越想越不明白了。不过这一切都不重要了,因为我们又重逢了,又联系上了。或许,这三年里发生很多事情,她也有可能结婚成家——她的馄饨面,有可能就是为家人买的。

曹小玲站在我们身边,她才不管我们邂逅的喜悦,不客气地催促道:“馄饨面泡烂就难吃死了,可莫怪我手艺不好啊。”

昌晶晶没搭理曹小玲,抬头望一眼路对面的高楼,若有所思地犹疑着,欲言又止地看一眼我,低下头沉思一小会儿,只一小会儿,便猛地抬起头来,扬一下脖子,说:“我先走啦!”

“好呀,慢走啊……你家住附近吧?”后一句是我随口说的。

“是啊……不远。”她端着馄饨面没走几步,又回头,轻声说,“陈大力,那块水晶我要还你的。”

“不用……慢走啊。”我说。

我随她走两步,或一步半。到了这时候,我才感觉出来,昌晶晶的高兴是发自内心的,伴随着高兴的那丝隐约的遗憾也是真实的,我甚至还感觉到她话语里流露出对我的怀念之情。不错,许多事情都会阴错阳差,如果当初我们共事的时间再延长两个月,或者一个月,哪怕再有一个星期,情形也许不会是现在这样。但是,事情往往不尽如人意,由不得你的意愿去发展——说到底,都是那个该死的假韩国棒子!

昌晶晶的腰肢依然柔韧,臀部依然丰满——她比曹小玲要显高不少,也更苗条,走路时的步调和刚才曹小玲去煮馄饨面时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婀娜得有些生硬——她一定知道我在望她了。

“连衣裙真难看,灰汤火色的。”曹小玲说。

我听了,又看一眼正在过马路的昌晶晶。马路上行人稀少,可能是单行道的缘故吧,车辆也不多,昌晶晶的身影在阳光里清晰而醒目。让她周围的景致黯然了不少。她端着馄饨面,谨慎而小心地左右张望,连衣裙的色调柔和,微微飘动,并不难看,相反,还有些鹤立鸡群的意思。

曹小玲醋意十足地调皮道:“还看,遇到旧情人啦?告诉你啊,对面小区五楼,喽,就这个蓝布窗帘的,就是她家,你要去吗?去吗去吗——你可以做第三者了嘻嘻。”

“乱说。”

“谁乱说啊,”曹小玲学着昌晶晶的口气,夸张道,“我要还给你的,呀,呀呀呀,还啥呀?酸不酸呀?牙都酸掉啦!是定情物吧?下一步就邀请你去她家玩了。”

“就一熟人,你多想什么?”

“还熟人,骗鬼吧,我看你直盯人家看,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又不是大美女,有啥好看的。”

我笑笑地盯着曹小玲看,来揣度她的心情,她清澈的眼睛里漂移着不安的情绪。

“看什么?没你旧情人好看——别说本姑娘吃醋啊,再说了,人家哪有资格吃醋啊,一个小饭馆小小小的小服务员,吃哪门子醋哦?吃醋也轮不到我啊。”曹小玲诡异地一笑,吐一下舌头,

“真是旧情人吧?啊?说说嘛,又不丢人。”

“真不是……”

“吞吞吐吐的,就是是又怎么啦……嘻嘻,你会找她吗?”曹小玲看着我,“会吗?人家肯定想你去的。”

我也调皮地白了她一眼。现在的女孩,真是鬼精,什么话都敢说,幸亏我和她还没有什么,否则她真会吃醋的。我想起我还没有吃完的饭——已经毫无食欲了,算了,不吃了。我掏钱给曹小玲,思想开起了小差,想起蓝窗帘,蓝窗帘子就是昌晶晶的家,五层……

曹小玲一边找钱一边说:“不理我啦?以后……还来吃饭吗?不来拉倒!”

曹小玲鼓着腮帮。满脸失望的样子——曹小玲担心我从此不来了。莫非这姑娘当真对我有意思?她又不知道我单身,我这个年龄,奔四的人了,如果不是常常单独一人下馆子,没人会以为我是单身的。曹小玲一定在我们聊天时,把我的底细摸去了。昌晶晶的突然出现,让她始料未及,她表现如此错乱也属当然。

3

事情的发展证明了曹小玲的担心——我的确几天不来海鲜一条街了,自然也就没到小饭馆吃饭,没有再见到曹小玲。

我不来海鲜一条街,不是像曹小玲想的那样和昌晶晶联系上了,或者去她家复发“旧情”了,而是恰恰相反,我们再一次失联了。这真是糟糕的结果,让人郁闷,让人难受,让人不能释怀——我和昌晶晶失联多年刚一照面,还没真正联系上,就又失联了。

昌晶晶给我的那个手机号码,我只打过一次,就没有再打。因为接电话的是一个陌生的中气十足的男人,那一定是昌晶晶的丈夫了——其实我应该想到这点,不应该乱打电话的。我随机应变地问对方:“你是中达公司吗?”对方说:“打错了。”由于慌张,我连对不起都没有说。对方又“喂”一声。我就掐断了电话。

当然,我还有别的方法联系昌晶晶,或者了解昌晶晶的蛛丝马迹,比如她的微信。但是昌晶晶的微信从来没有发过任何内容。有好多次,我打开微信,点开她的头像,内容里都是空白。许多人发微信成了习惯,炒个菜要发,买件衣服要发,读本书要发,上班路上随便拍个什么东西都要发几张图,恨不得把一天的事情都发上来,还时不时玩个自拍。可她什么都没有发。她的微信,似乎只是做做样子,表示自己也存在于微信上了。我知道许多人不喜欢玩微信。我就拒绝把时间耽搁在微信上,好几年了,只转发过几篇别人的戏曲剧本或小品剧本。但微信开通后,只字未写,一图不发,连转发都没兴趣,也算是奇葩吧。不过我也不能微她,既然一个男人能接她的手机,那么这个男人就能看她的微信,回她的微信。想到这里,我担心我那个冒失的电话,会给她带来麻烦。

倒是曹小玲的微信十分活跃,时不时摆个造型,玩个自拍,每天都发两三条。这几天还微我好几次,问怎么不去她那里吃饭啦。曹小玲的微信我都是回复的,随便找个理由就打发她了,有时说最近都做饭吃了,有时说换个口味,在别地儿吃了,有时说出差了。有一次曹小玲主动说:“那个长脖子美女也好久没来买馄饨面了。”她这条微信我没有回。我知道她的意思。她说的“那个长脖子美女”还是让我对她产生了些好感。她称昌晶晶为美女,还观察到昌晶晶是长脖子,说明她对昌晶晶长裙判断只是情绪作怪,并不是真实想法。但她的意思我也懂,是勾引我回复并说说昌晶晶相关情况的。她一定很好奇“那个长脖子美女”为什么没去买馄饨面了,说不定以为“那个长脖子美女”正和我在一起呢。我没上她的当。她显然不甘心,又勾引说:“那个长脖子美女家窗户真多,蓝窗帘真不赖。哈,她家房子应该好大!”还拍了几张照片发上来,照片有白天也有晚上的,有清晰的也有模糊的,有一张照片很奇怪,有个男人的半边身体,被蓝色窗帘遮挡。我想放大了看,可一放大就模糊了。她用个小心机,显然想告诉我某些信息。我心里暗笑——我不会回复什么的。不过我偶尔还是在她发的自拍大美照里点个赞。不能不说,她自拍的水平相当高,每次都让自己的皮肤很光洁,所选角度也是她脸部最美的角度,而且,她能很好地规避场景,让人不知道她是在哪里拍的。她可能不想让别人知道她所在的小饭馆吧。不过无论她怎么隐藏,都逃不过我的法眼,哪怕只露出桌子的一角,或在窗棂边上,我都知道她所在的位置。有几次,我都想去她的小饭馆吃份红烧小杂鱼或海蛎豆腐汤什么的,但随即又不想去了。原因可能就是昌晶晶曾在那里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吧。有时呢,又有守株待兔的想法,想在那里再次碰见昌晶晶,很快又觉得这个想法更可笑,曹小玲已经说了,“那个长脖子美女”好久没来了。我不去小饭馆还有一层原因,就是躲避曹小玲,她嘴巴毒得很,我怕她再咄咄逼人地盘问我什么。

但我不甘愿就这么和昌晶晶擦肩而过。既然命运让我们在一家不起眼的小饭馆相遇,说明我们还有缘,说明我们缘分未尽。于是,我决定再给昌晶晶打电话。这次我想好说辞了,如果还是陌生男人接电话,我就实话实说——我是她以前的同事,跟她打听另一个同事。

没想到的是,她的手机关机了。

坏了,上次那个电话真惹祸了,惹大祸了,引起她先生怀疑了。她先生一定是个多疑的家伙,如果她家真住那么大的房子(一层楼的窗户都是天蓝色窗帘),应该是个有钱的主,她怕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干脆关机了。既然这样,往后我还有必要再联系吗?就算电话打通了又说什么呢?既然无话可说,又为什么还想打她电话?我纠结,我泄气,我烦闷,我胡思乱想……她手里那个雅致的搪瓷盖碗,她端那么大的盖碗去买馄饨面,给谁买?她要是自己吃饭,为什么不在小馆子里吃?一定是给别人买的,谁?她的孩子?家里的老人?还是丈夫?孩子吃不了那么多,如果是丈夫,需要她买面吗?一起下楼吃饭,吃完还能散散步什么的,秀秀恩爱什么的,多好。我的胡思乱想让我成了一只无头苍蝇,嗡嗡嗡乱撞,这里一头,那里一头,不知不觉就来到了海鲜一条街,撞到她家楼下……我抬眼一望,那挂着蓝窗帘的窗户,正被一抹夕阳照射,有些迷离,有些科幻。哦,窗户里会藏着什么样的秘密?我不是要鬼鬼祟祟去偷窥别人的隐私。我的职业让我突然产生灵感。如果舞台上出现这么一排挂着蓝布窗帘的窗户,一个鬼祟的男人在窗前独白表演……还有那个大而雅的盖碗,也是一个很好的道具……说不定她的故事,真是一个小品题材啊。

虽然已经人秋了,秋意未深,天也不冷,只偶尔会有一两片树叶从道旁树上落下来,轻手轻脚的。路中心的花坛里,常绿植物郁郁葱葱,生机盎然,有一两片树叶,像小鸟一样停在上面。我就像不经意的落叶,悄无声息,没有人注意。但我仍觉得有无数双眼睛在看我,在审问我。那些眼睛里,有一双是曹小玲的。我真的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如果可能,我愿意做个隐身人。

黄昏很快来临,又很快离去,街灯已经亮了,布满街边的各种小饭馆、小酒店突然生机盎然起来,烧烤摊上的油烟火辣辣的。海鲜散发出的腥臭味也飘荡在空气中,引诱着人的馋虫。曹小玲打工的那家小饭馆门口,有许多人在吃烤虾和烤鱿鱼,当然还有别的烤串。我看到曹小玲的身影穿梭在食客中间。我不饿,饿了也不吃烤海鲜,就是吃烤海鲜,我也不想见到曹小玲,这个伶牙俐齿的女孩我现在不想见她,我知道她想什么,想跟我说什么——她关心我和“长脖子美女”,一心想让我承认我和“长脖子美女”旧情复合。可关于昌晶晶的消息我一点儿都不知道。如果我说不知道,她能相信吗?所以还是躲躲的好。

且慢,我都来一会儿了,曹小玲能没有发现我?依曹小玲的性格,应该没有发现吧,否则她早跑过来跟我说话了。

我趁曹小玲进屋时,快速躲进一棵梧桐树的阴影里。

梧桐树的上方,就是昌晶晶的家,这个角度更好,更能就近看到她家的窗帘。窗帘里的灯光明亮,有两个窗户里是黄色灯光,有两个窗户里是乳白色灯光。还有两个窗户里没有灯光。正如曹小玲微信上所说,她家临街有好几个窗户,我数了下——六个,六个大窗户。这么多窗户,说明她家的房子好大。这么多窗户亮着灯光,说明她家里有人。我希望某一个窗口的窗帘能被撩开,能出现一个人影,出现谁都行,哪怕一条狗,一只猫,一只蚊子(如果我能看见)。但是,窗帘始终严密无缝,始终像珍藏秘密一样不愿打开。这样的,就算我在这里守候多久,也无济于事。我心里不禁秋风萧瑟,不禁寒风凛冽,不禁春风荡漾。我听着杂七杂八的风声(并无风),感受着灯影从宽大的梧桐叶的缝隙里无声地落在我肩头,心里渐渐涌起满满的期待——只是期待,不知道期待什么。好难受的期待。

曹小玲拿着两把烤串又旋风般出来了。

曹小玲一边和顾客打牙撩嘴,一边也朝五楼望去。还拿出手机,朝那排窗帘举着,我估摸她又拍了多张照片。曹小玲这一串动作,给我一个不好的印象,感觉她就像一个女特务,专门监视昌晶晶的。如果真是这样,她家的小饭馆真是个位置极佳的地方。对呀,要想知道昌晶晶更多的信息,我可以仿效特务的监视活动,以小饭馆为潜伏地点,对她家的一举一动进行监视。那么,是不是曹小玲已经这样干了呢?她是不是已经掌握昌晶晶的一举一动了呢?

曹小玲又冲着梧桐树开拍了。

不好,她发现我在树下?不可能呀,如果发现了,凭她的性格,不会无动于衷的。或者说刚才没有发现,现在才发现树下有人。但就算她看到树下有人,也不可能认出是我吧?除非她真有火眼金睛。我躲藏的这棵梧桐树十分浓密,阴影很大,很暗。我在树影里不过是一个更黑的黑影罢了,就算能看到隐约的身形,也根本不会认出是我的。不错,从她的神态上看,她不过是要拍拍这棵夜色中高大的梧桐树罢了,也许一会儿,她就会在微信上晒出新拍的照片来了。真要晒出来,不知道我在她照片里是个什么影像,也许是黑影里的一个黑影,也许什么都没有。

4

当我再一次抬起头来,看到蓝色窗帘里的灯光已经熄灭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全熄灭了。不觉间,夜已深。对面红红火火的小饭馆也不热闹了。顾客已经散尽。曹小玲正往屋里搬桌椅。那个胖得夸张的女老板可能不急于打麻将了,也可能打麻将刚回,累了,坐在一边抽烟,喘粗气,看手机,不时盯一眼曹小玲,不像有好脸色,今天营业额不高?曹小玲打碎了碗?还是少了钱款?我顾不上揣摩这些了。

熄灭的灯,预示着我这次不成功的潜伏即将结束。我什么信息都没有得到,还疑似被曹小玲拍了——不管她有没有认出我,她拍后,一边干活一边假装不经意地朝树下看一眼,还是让我紧张的。我现在还不能从树影里走出来。我得等小饭馆关门打烊,等胖老板娘和曹小玲不再在门口晃悠,才能安全离开。我背靠在树干上,听到头顶上密密的枝叶正发出细微的声响,像喘息,又像在提醒我,树梢上不远的地方就是昌晶晶家挂着蓝色窗帘的窗户。我知道窗帘里的昌晶晶已经睡了,正游走在甜蜜的梦乡……这时候,三年前我和昌晶晶共事的短暂时光,又重现眼前。

我们的办公室是在开发区一幢综合大楼的顶层,和生产厂房完全隔开。这种模式主要是我们生产的硅微粉属于非环保产品,粉尘污染很严重,听说已经有工人在体检时查出轻度吸肺病了。所以,公司的管理、财务、销售等机构都集中在一处,租用了开发区的综合楼,也就成就了我和昌晶晶的同室之谊。

当时我每天都在庆幸,庆幸能和昌晶晶坐在同一间办公室。她在埋头工作的时候,我会悄悄看她。她脸上像瓷器一样光洁,脑门那儿还飘着几根头发,长长的睫毛有规律地眨动。而在我工作的时候,会感觉到她也在看我,我知道那是一双明媚而深情的眼睛。我的工作因此常常受到干扰,心慌,想看她。但我知道,如果我一抬头,那双眼睛就会躲开。我不想破坏这样宁静的场面。就是说,在我悄悄看她的时候,其实她是知道的。如果我们目光突然相遇,还会溅起火花,她会脸红,是好看的酡红,那一瞬间挺让人心跳,挺让人不安。当她脸上的酡红迅速消失时,我内心的变化是急剧的,喉咙发干,莫名的电流会在我体内冲撞。这样的场面和氛围是不好解释的,你只能感受一颗心和另一颗心的跳动,感受那美好时刻的存在,感受人与人的那份关爱和温情,还有相互间依恋的一点点情怀。如果碰巧我们手头工作都比较清闲的时候,不知谁先起头(多半是她),我们会天一句地一句地闲聊,我们逮到什么聊什么,并不忌讳任何话题,甚至,她新穿一件时装,也会在我面前显摆一下,问我好看吗?我当然说好看。“你就会说好看。”她会美滋滋地说,“还有更好看的,明天穿给你看啊。”有时她拿杯子,喝一口,并没有喝到水,会自言自语道:“干死了都。不要不要呀,空调吹昏了头。看,外面的天好蓝蓝。”我能听出来,她心情好得都语无伦次了。每每这时候,我会帮她做点什么,比如给她倒杯水,比如把空调温度适当调一下,比如也和她一起看天。每当这时候,我的心情都特别愉快。想想吧,天天面对美人,天天闻嗅香粉,天天欣赏她不断变换的时装,天天听她温润的、带点娇气的话语,由不得我不去胡思乱想啊。一乱想,李章鱼那张怪异的奇葩面孔就跳到我眼前了,大好的心情就蒙上厚厚的雾霾。

是的,我们不约而同对李章鱼十分反感,尽管他是我们的老板。

我并不是要以貌取人,也不是以国籍判断人,相反,我对许多外资老板还挺有好感。但这个李章鱼实在太过分,据传,他并不是韩国人,只不过是有着韩国血统的东北人,却在韩国亲戚的帮助下,冒充韩商在我们开发区投资。我们这是县级小开发区,明知道被李章鱼钻了空子,也没有揭露他——可能他的手续也真符合外商投资的必要条件吧。就是这个五短四粗的假韩国棒子(我们私下里都这么说),呼风唤雨吆五喝六吃得很开,特别这家伙还是个十足的色鬼,就更让人愤愤不平了。他平素的表现,有许多和我们常人不同的地方,比如他从不喝茶(只喝饮料),比如他从不坐办公室(喜欢在自己的密室或公司小会议室办公),比如他从不穿西装,比如他从不说韩国话,而是一口纯正的东北方言,等等。可他对漂亮女孩的兴趣却露骨地表现出来,不管什么场合,都会下流地恭维对方、取悦对方,恨不得立即要把对方带走,占为己有。这让我们特别的愤怒。据说在市区一幢高级公寓里,养着一个貌若天仙的女孩,据说那个女孩也来自东北,他叫她小爱,常常小爱这个,小爱那个,小爱爱吃那个,小爱爱穿这个,小爱嘴刁,小爱讲究。大家私底下流传,假韩国棒子没有儿子,一心想要个儿子。而小爱也死心塌地想为他生一个儿子,可一年多下来肚皮就是不见大。如果李章鱼老板认真专一地侍候那个女孩也就罢了,可他偏偏对所有漂亮女孩都情有所依,还经常带别的女孩去韩国旅行。这些也就罢了,最让我看不惯的是他对昌晶晶那副嘴脸,那副盛气凌人没有好脸色的样子。也真是奇了怪了,假韩国棒子对别的女孩都能和颜悦色,对昌晶晶却横眉冷对,似乎他们前世就有冤仇一样。我只能用两个字来形容,恶心!

“恶心!”昌晶晶也这样说。

我们在说这两个字的时候。就像从嘴里吐出粪便一样,那是真恶心。我可以简明扼要地列数一下他那恶心劲儿:他冲进办公室,一跳三个圈地大声嚷道:“谁!谁做的报表?长眼睛没有?用心没有?”他张牙舞爪之后,把报表往昌晶晶桌子上一摔,“自己看!”然后摔门而去。昌晶晶噘着嘴,低头看报表。我也看到,报表上被画一个很大的红圈。昌晶晶盯着那个圈看一会儿,在电脑上默默地重做,打印一份后,离开办公室了。我知道,是昌晶晶出错了。有时候,假韩国棒子扬着手里的报表,冲进来后,直接叫喊道:“小昌,好极了,这是我见过的最出色的统计,你他妈也是我最出色的员工。我要给你加薪,加薪,加薪!”

这只是他语言表述,已经够怪异了,行为更是无厘头。比如他不发怒或心情平静时,也会一五一十地给昌晶晶吩咐工作,但一双肥胖的手却不停地在昌晶晶的肩膀上拍打。这个动作十分肉麻,有时轻,有时重,有时甚至还摸捏一下。昌晶晶躲不掉,只能这么忍着。更可恶的是,如果他要进一步强调某某工作的重要性。还抓起昌晶晶的一只手,用他另一只油腻的胖手拍打着昌晶晶细如嫩笋的小手。如果昌晶晶要抽回手,他还会重新抓起来。仿佛昌晶晶的手就是他桌子上的一个把玩件。你说,如此行径,我能看得下去吗?我能忍受得了吗?可我看不下去还得看,忍受不了还得忍,谁叫他是我们老板呢。我想,最难受的应该是昌晶晶了。在李章鱼折磨她的时候,她只能不停地点头,不停地说是,不停地抽回委屈的小手,委屈的小手又不停地被逮回去。这样的过程有长有短,主要看李章鱼的心情。待到李章鱼心满意足地走后,昌晶晶开始耐心地在脸盆里洗手,她把手上涂满香皂,搓啊搓啊,洗啊洗啊。然后,重新打一盆水,再擦满香皂,再搓啊搓啊,洗啊洗啊。我真担心她会把手搓破搓坏了。她洗完手,坐下发呆,突然会把手拿在鼻子上闻闻,然后再去洗手。每当这时候,我就低着头,一声不吭。我不是不想说话,也不是不想帮她骂李章鱼。我知道,评论几句,骂几句,不但无济于事,反而会增加她的难受。当然,我也难受。我比她还难受。我甚至宁愿看到李章鱼一进屋就发怒的样子。也不愿看到他拍拍打打摸摸捏捏。为了掩饰我心里复杂的情感,我会把桌上的那块水胆水晶拿在手里——这是我的把玩件,是我从车间里无意发现这块水晶的。这块奇异的晶体里除了那颗会动的水胆,还有丰富多彩的风景,从侧面看能看到山川河谷,从背面看能看到丛林蓝天,从正面看,更是满眼翠绿的春光水色。我在这时候把玩水晶,只是想岔开心里的难受,把心里的难受分解罢了。事实上,我心里的难受不但没有稀释分解,反而加重了。昌晶晶看我在把玩水晶,眼里饱含泪水,悄悄低下头,她一定想起我说过的话了,我说这块水晶像她。她对我的话不理解,好奇地歪着脑袋,把脑袋歪成一个问号。我说:“你看,水晶里的风景多好看啊。而且……而且你也叫晶……”于是,她懂了,知道我的意思了。有一次,是她开心的时候,她突然红着脸说:“大力你别玩了。”我一时没有理解,疑惑地看她。她朝我手上呶下嘴,说:“水晶晶晶……你那样……我讨厌的。”我恍然大悟,她把水晶当成了自己,而我此时的行为,无疑和我们共同讨厌的李章鱼一个德性。

在某个时候,昌晶晶也会保护自己,比如她事先预感到李章鱼下一步行为的时候。会双手交叉叠在一起,藏在桌肚子底下,躲着李章鱼。但是,这丝毫没有用,李章鱼就像拿自己的东西一样,从桌肚子底下掏出昌晶晶的小手,一边交待工作、批评她工作不力并勉励的同时,有节奏地抚摸。他油腻、肥胖、粗短的手一如既往。老实讲,在我三十多年的人生经历中,从没见过这种人,也从没听说过这种人,这简直就是泼皮无赖。我真想上去把这个假韩国棒子揪过来,给他一顿老拳。可我并没有这样干。我和昌晶晶一样忍着。照例,接下来,昌晶晶还是重复她洗手的动作了。

就是说,无论工作做好了,或工作没做好(也许并非没做好。很多时候我觉得假韩国棒子就是故意为之),对于昌晶晶来说,都是灾难,她都要不厌其烦地洗手。我曾经非常注意地看过昌晶晶的手,她的手白皙而细嫩,那着实是一双可爱的手,手指细长而丰满,手背上排列着四个小肉坑,饱满的指甲闪着透明的光泽,仿佛涂上了指甲油。说真话,我也很想抚摸昌晶晶的手,像拿水胆水晶一样拿过来,抚摸一会。与其那一双美丽的手被李章鱼这样的人折磨,还不如让我来抚摸好了。当然,这是不可能的。假韩国棒子能开出不错的薪水,我能给昌晶晶什么?只能作几首不像样的诗了。很多时候,昌晶晶的手就在我的视线之内,而且触手可及。但我只能用眼睛来抚摸,用心来抚摸,有时,我还恶毒地想,我要比假韩国棒子还狠,不仅抚摸,还要亲吻。令人奇怪的是,昌晶晶似乎觉察到我心里的活动了,也迅速洗手去了——不,她迅速洗手不是因为我在心里抚摸了她的手,而是要把手洗干净,等着我去抚摸。我这样自我安慰地想着,心里突然美滋滋起来,突然充满诗意。在一段时间内,我真的为她做了几首诗。

我不敢拿昌晶晶的手开玩笑。也不愿当她的面骂李章鱼。虽然我们有许多说笑的时候,但是,我感觉到,如果涉及这两个话题,昌晶晶一定非常不悦,那可是她的耻辱,她的悲剧。

有一天,她迟到了,却躲过了考勤。我们心情不错,东南西北瞎聊天,我们从时装聊到首饰(可能是她新穿一件漂亮衬衫的缘故吧),从首饰聊到工艺品,从工艺品聊到水晶城,还笑话那个题写水晶城招牌的大书法家,他把“晶都水晶城”,写成“品都小品城”了。晶都,是我们这个县城得意的简称,“品都”是什么品呢?不是我们不识字,草书也不能那样写啊。很自然的,我扯到了用来做镇纸的这块水胆水晶。我把水胆水晶拿在手里,正反看看,正要打一个比方,来说明一个浅显的道理——可能是角度问题吧,我的意思是说。从不同角度看问题是不一样的,甚至会得出完全相反的结论。我看到,昌晶晶听了我的话之后,脸色渐渐难看,然后很不耐烦地说:“你不要动不动就拿你那块破水晶玩,你什么意思?好水晶我看过的多了,水晶博物馆里多的是……你那块破水晶……真丑,丑死了,不许再说像我了,俗!”

昌晶晶突然恼怒让我非常奇怪,怎么啦?原来不是这样的啊?原来我说水晶像她,她还美滋滋的呢。我还没来得及问她为什么,她就气咻咻地责问道:“你是什么意思?你是什么意思?你是什么意思嘛!”

她眼泪唰地涌出来了。

什么什么意思?我纳闷了,同时也感到事态严重了,我不知道我哪里伤着了她,还是哪里得罪了她,我瞠目结舌的样子一点儿也没有缓和气氛,相反,她更加伤心和委屈了。她哽咽着说:“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每次你都把那块破石头拿在手里看,看,看,看……有什么好看……你把我当成什么啦?我贱,我就喜欢人摸是不是?你就是这样想的,是不是……是不是?”

昌晶晶抽泣着,泪如泉涌。

原来是这样。

昌晶晶的话提醒了我,我的确经常把水胆水晶的镇纸拿在手里把玩。这是我喜欢的一块水晶,我们这个县是水晶之乡,在我生长的乡村,撒泡尿都能滋出水晶来,不过水胆水晶可是水晶中的上品,何况又是这样一块长条状的内藏不同美丽风景的水胆水晶呢,摆在桌子上,一来可以当工艺品进行观赏,二来可以当镇纸,我觉得是一箭双雕的事。是的,我确实说过,这块水晶像她,当时的情境我已淡漠,可能是说水晶里有不同的美景,也可能是感觉水晶柔润光滑的手感。那是赞美她呀。她也似乎接受我的赞美的呀。仅仅数十天之后,她怎么又改变自己的观点啦?受什么刺激了吗?我不想伤害她。如果我已经伤害她的话,我要解释。我把水胆水晶放下来,朝对面看去。这一看,把我吓坏了,昌晶晶胸前的纽扣开了一个,我是说,不知什么原因,她那件质地很薄的短袖衫的衣领崩开了,露出文胸的一部分,深深的乳沟清晰而神秘,关键是,她此时的颈部完全展现出来了,这可是她身上最美的部位啊,是最让我着迷的地方。就像李章鱼喜欢她的手,我更喜欢她的颈。但她突然这样愤怒,这样悲伤,让自己都失态了,更叫我不知如何是好。我的眼睛在她胸前、颈部停留片刻,紧张得赶快躲开了——我发现是她衬衫的水晶纽扣掉了一个。最关键的那一个脱落了。现在网购的东西真不好保证,质量总会出问题,好好的纽扣就掉了,那可是粉红色的鼓型水晶纽扣啊,像工艺品一样闪闪发光,不好配的。我躲开的目光下意识地在地上寻找,试图找到那颗纽扣,与此同时,她抽泣着说:“你,你,你以为你有多么高尚?你以为你有多么纯洁?你要纯洁你就纯洁好了,我不要你来奚落我!”

我哪里是奚落她啊?我又哪敢奚落她啊。我低着头,谨慎地说:“不要误会……误会了你……我,我什么意思都没有。我……”

昌晶晶说:“算了,不要听你解释!”

我只好闭嘴。

“虚伪,虚伪!”她不依不饶,“以后别理我!”

我想,完了,她让我不理她,还骂我虚伪,是不是她已经知道我看了她无意袒露的胸脯和脖颈?或者说,这是她故意设置的一个小陷阱?不可能,她没必要引诱我,就算引诱也不会以这种方式——我又发现,她领部已经整理好,虽然没了纽扣,却严严地合了起来,不过那显然是临时措施,如果稍微一动,衣领还会敞开来。

她泪眼婆娑地看着我,脸上明显有一种讥讽的神情,然后,头一低,趴到桌子上。她这一趴就是好久。她在想什么呢?她一定怕衣领再敞开来吧?我也在想,想她不稳定的情绪,想她莫名其妙的言语。后来我把这些怪异的行为都归咎于李章鱼了。没错,都是这个假韩国棒子引起的。

从那天以后,我就再也不敢动那块水胆水晶了。它放在办公桌的一个角落里,下面压几张废纸,慢慢又有废纸压在水晶上面。一度,我想把它收进抽屉。但我马上发觉那是愚蠢的做法,那样做无疑说明昌晶晶那天的话是正确的,不然,你为什么心虚地藏起水胆水晶?好在昌晶晶很快就忘记了那天的风波,她依然一有闲情就跟我说笑,说一些可有可无的废话。我是说,我们都说些与工作无关的话,并不是我们不热爱工作,我们是不约而同地觉得,这个韩国老板不值得我们为他卖命了,要不了多久,我们就会开溜了,不是老板炒了我们,就是我们炒了他。而恰巧假韩国棒子因为公司的事真的去韩国了,这就给我们每日废话提供了很好的条件。应该说,我们这个时候的废话水平堪称一流,可以用车载斗量,特别是那些微信段子,我们互相转发,互相传阅。有时我觉得如此废话连篇,真是太浪费时间了。但一想,在我们周围,废话是如此充斥着口语和文章,简直到了无处不在、俯拾皆是的地步。难道不是吗?日常生活中街头邂逅的搭讪,亲戚熟人的寒暄,温柔的细语,体贴的情话,虚假的客套,还有口角、互嘲、对骂等,有几句不是多余的、无趣的、敷衍了事、言不由衷的废话?有几句不是支离破碎、问东说西、莫名其妙、说了等于没说的废话?那又怎么样呢?我们每天不是依然要说很多这样的废话吗?不知不觉的废话已经成为我们生活的一部分了,何况假韩国棒子又不在公司,此时不说,更待何时?过这个村就没那个店啦。而据微信平台提供的消息称,男人女人能不厌其烦地闲聊,互相倾听,说明不讨厌对方,说明有许多气味相投的地方,许多美满婚姻和情人关系都是在这种反反复复的废话中建立的。这个信息给我们继续废话提供了信心,特别是昌晶晶,有时候会在不是笑话的废话中笑得花枝乱颤,有时候来情绪了,会像假韩国棒子那样,在我肩膀上拍打一下,或戳一指头。我心里美滋滋的,觉得这和假韩国棒子拍打她的性质是不一样的,假韩国棒子的拍打是调戏,是下流,是贪图小便宜,昌晶晶的拍打是友爱,是情谊,是浪漫。不过昌晶晶也有严肃的时候,那是她说起了她的家乡,那是广西十万大山里的小村庄,那里有她还没有年老就丧失劳动能力的双亲,还有一个智障弟弟,说起这些年幸亏她打工给家里寄些钱,说起老家的生活已经比她出来时好多了,当说起她家起楼的砖料已经备齐时,脸上还流露出了快乐的神情。有一天,我终于忍不住赞美了她的脖颈,还有她如玉的肌肤,她都笑着说:“哪有那么好啊。”但我感觉到,她是认同我的话的,我喜不自禁,暗自得意,觉得,有一颗叫爱情的种子,已经在我们心中悄悄地种下了。

可是,我们爱情的种子还没有发芽,假韩国棒子处理完事务回来了。

按说我和昌晶晶完全可以无视他回来,照样继续我们的废话,培养我们的情感。可这家伙就是扩散的癌细胞,我和昌晶晶都受到了癌细胞的感染。真是鬼使神差,我们心情的天空上立即布满了雾霾——在得知他回到硅微粉公司的时候,在得知他已经坐在不知是办公室还是小会议室的时候。我和昌晶晶都闭上了口,遗忘了那些快乐的废话。更可笑的是,他一回来,就到各间办公室骂人,到处都能听到他训斥人的咆哮,还冲到我们办公室,把从韩国带来的化妆品送给昌晶晶时,把化妆品臭骂一顿。听起来是骂化妆品,其实就是骂昌晶晶。这哪里是送人礼物啊,就是歇斯底里的发泄,可他有什么不满的呢?不久后,公司悄悄流传,在他去韩国的十几天期间,小爱突然不见了,那可是他养在别墅里的漂亮小三啊,说不见就不见了。据说他送给那女孩的许多高档首饰和天然水晶摆件也随之消失。也就是说,那个一心要为他怀孕的小爱姑娘,不但最终没有怀上,还趁机卷走了他的财产。假韩国棒子大骂几天,愤怒几天,突然就沉默了,我们都不知道他是老老实实开始工作还是反思去了。

我以为,要不了多久,等假韩国棒子从他坏情绪里走出来,又该是昌晶晶倒霉了。昌晶晶又该不停洗手了。可剧情发生了重大转折,毫无征兆的某一天早上,昌晶晶没来上班,直到中午也没见影子。我给她手机发了短信又发了微信,她也没有回复。下午时,我才发现,她橱顶上那只盛矿泉水的纸箱不见了,办公桌上除了公司的材料,属于她自己的小物件小摆设也不见了——难道她收拾东西不干啦?她就这么消失啦?连招呼都不打?我马上打她手机。让我失望的是,她的手机停机了,不是关机,是停机,怎么啦?我愣住了,好半天没回过神来。

昌晶晶是下决心彻底和公司决裂了,也和她周围的熟人决裂了,否则她手机不会停机。几天前她还关心我参加的全县戏剧小品征文比赛的结果呢,还对我的前途表示关心呢,突然就没了消息了,为什么?我深感失落和悲伤。我本以为我和昌晶晶能发展下去的,怎么突然就发生了这样的事?而我也在她失踪的下午接到通知,由县文化馆和县戏剧家协会共同举办的全县戏剧小品大奖赛,我获得了唯一的一等奖。这么好的消息也无人分享了。

两天后,办公室来了一个高挑的女硕士。女硕士可能有洁癖吧,上班第一天就疯狂打扫卫生,收拾好自己的桌子和地板、门窗后,要来帮我整理桌子。我正考虑辞职不干,不想打扫卫生了。但一个陌生人要来帮我整理桌子,我还是不好意思,只好自己动手。就是在这时候,我才发现我那块水胆水晶不见了。我那块做镇纸用的水胆水晶,随着昌晶晶的消失而失踪了,那可是我喜欢的一块水晶,原本是一块观赏晶,是我把它降格做镇纸用的,怎么也失踪了呢?我一动不动地盯着女硕士身后的墙壁,呆了很久很久。

5

没想到的是,三年后邂逅昌晶晶,她却提到了那块水胆水晶,说实话,我已经忘了我还有那么一块石头。她不是说,要把那块水晶还给我吗?本来已经遗失的水晶,突然要失而复得,就像意外得到一笔可观的财富,或者和昌晶晶的邂逅一样,是一件值得欣喜的事——如果能再见到她,就更是喜上加喜了。可她为什么又玩起了失踪?和三年前的失踪如出一辙。不,三年前是因为不甘忍受假韩国棒子的折磨,才换了手机号码,那么现在呢?现在又是为了什么?难道真的是那个偷接她电话的男人给她施加了压力?这是完全有可能的,就是对她暴力相向也可以想象。如果真那样,我不该打那个电话啊。三年前她失联时,在初始阶段,我还觉得她会给我来个电话或重新加我微信什么的,后来终于还是没有电话来。这次出人意料的邂逅,以为会能重续前缘,没想到是这样的结局。

夜色已深。路上几无车辆,更无行人,只有我和孤零零的树影。

我拿出手机,看看时间,已经近午夜一点了。这个时间已经太晚了,就连夜间开业的小酒馆,都关门谢客了。

要回去吗?我不甘心,再一次给她打电话。我想,不管是谁接电话,不管是昌晶晶,还是那个陌生男人,我都要跟她讲话。我觉得我这样躲躲藏藏真没意思——既然已经来到她家楼下,还是做出点什么吧。

我仰望着她家已经黑灯瞎火的窗户。听着我手机里发出有节奏的呼叫声,期盼能有人接听。但是,还是没人接听。再打,仍然如此。难道她睡着啦?也许是的,不然不会黑灯瞎火吧。那么,睡吧,好梦。

正在我失望地准备离开时,一个窗口的灯突然亮了。真让人惊喜,一定是她手机的铃声惊醒了她。既然这样,我就有信心继续打她手机了。但是再打,出人意料地关机了。怎么会这样呢?她一定是听到手机声,才专门起来关机的。看来,真有什么隐情了——就算他先生在家,接个电话也没问题吧?那么,发个短信吧,或者在微信上留言。不能,那样会留下文字这个把柄的,如果她先生很在意或怀疑她这个陌生电话的话,还是什么把柄也别留下吧。

灯又熄了。不会发生打斗吧?我屏气敛息听了听,什么声音都没有,只有树上秋虫唧唧的唱鸣。

我最终准备离开树下时,有些难受,不是依依不舍,不是无可奈何,也不是悲观失望,真是说不上什么心情。

在离开之前,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斜对面的小饭馆。小饭馆门厅里有一盏灯,不是太明亮的灯,照得门口空空荡荡。不久前,曹小玲的身影还在那里闪现,还有那个小气的胖老板,一眨眼就没了踪迹。不过也难怪,毕竟夜深了,谁还不抓紧睡觉呢?只有我,像小饭馆门空里的那盏灯,白煞煞毫无质感。我突然觉得我很傻,很无聊,很没意思。你在等什么?等一个拒绝还是一个承诺?且慢,拒绝和承诺都是我想要的。如果拒绝了,说明这场邂逅有了个了结。如果还有什么承诺,就是能保持一般的友情,说明这场邂逅还是有意义的。现在什么都不是,突然有些不甘了。

夜色清静,街灯也清静,树上秋虫的歌唱似乎在为我送行。我最后望一眼昌晶晶家被夜色和街灯笼罩的模糊窗帘,也想和秋虫一样,鸣唱几声,表示我的存在,也为我送行。但我没有唱,一时没找到合适的调门。

我走在城市的街巷里。我熟悉回家的路。在横穿枫林路、走上万润街时,我发现身后有个人。再过几条街巷,即将拐上人民桥头时,我确认那个人是在跟踪我。没错,确实有人跟踪。我假装正常地走过人民桥,速度放慢地拐到红旗路上,突然回头望。那个人就在我转头时,也机灵地躲进桥堍下。我乐了。虽然跟踪者反应敏捷,还是慢了半拍,我看到她花布围裙子的一角了。对,正是曹小玲。真有意思,曹小玲在跟踪我。我有什么好跟踪的呢?但我还是愣了一下,这么说,她知道我是一直站在路边树影里的。她一直知道我在观察昌晶晶家的窗户。或者说,她知道我在等昌晶晶。其实她可以戳穿我,可以喊我去吃小饭馆的烤串。但她没有喊我,而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选择跟踪。这可是个危险的信号。因为一般情况下只有男人跟踪女人,哪有女人跟踪男人?何况她还是一个姑娘,不怕有什么危险。想到这里,我倒替她担心了。

我决定回头找她。把她从桥堍底下叫出来,然后送她回家。

但是,当我走到人民桥头时,一个人影都没有了。人民桥是一座单孔石桥,是一座古老的石头桥。从人民河上横跨而过。本来这个桥不叫人民桥,叫妖怪桥,大约是桥上会作妖作怪吧,不知什么时候改成这个名字了,可能是因人民河而得名吧。真是见鬼了,我明明看到曹小玲的,她连花布围裙都没有换掉,怎么会一个人都没有?河边的景观道上,藏在花丛草地里的地灯坏了好多,偶尔一两盏,从花丛草地里射出白光。更显得鬼气森森。

“曹小玲,”我叫道,“小曹,曹小玲……别躲啊,快出来,我送你回家,我看到你了你还躲,出来吧!”

没有人答应我,只有黑乎乎的河水发出一股股腥臭味。一阵冷风吹过,河边柳树长长的枝条随风摇曳。河道里发出沙沙声,不知是水的波纹,还是水鬼的喘息。我突然害怕起来。河边景观道上突然出现几个走动的黑影。我紧张细看,方才辨清是几对被我惊起的情侣。我知道那些花丛里分布着供人休息的长椅,长椅上会有情侣约会。曹小玲会不会躲在那里?也许并没有曹小玲。也许是我的幻觉吧?不会,我两次观察都是她,错不了。那她不会掉进河里了吧?被传说中的水鬼拉去做压寨夫人?我赶快拿出手机,给曹小玲打电话。电话刚响就被掐断了,挺粗暴的。还好,她回复的短信马上就到:“睡了。啥事啊?”我没有多说,只回了个“晚安”。她也回了个“好梦”。但我知道,她就在附近。既然她不想暴露,那就让她喂蚊虫喂蛐蛐吧,好在这里是情侣集散地,不会被强暴的。而且她跟踪的目的也达到了,我不过是回家而已。

6

我躺在床上,手边是一堆杂书,却拿起这本放下那本,一本也读不进去,有时都读了一页了,还不知道读了些什么。本来挺好的午睡习惯,拿起书就犯困的好习惯,现在也不灵了。是啊,昌晶晶的失联,让我心事重重,也多了许多想法,本来就游手好闲,现在更不想读书看戏写小品了,连省里的戏剧会演也决定请假不去看了——我最大的担心,是怕昌晶晶会出事。现在越发觉得打她电话是一种冒失,给她带来麻烦了,而且这种麻烦还在发酵,有可能已经造成后果。要不要在以后的某个夜晚,再去她家楼下守望?这种笨拙的守望或许能刺探出一星半点信息——如果她家家庭矛盾激化,不可能没有一点儿动静的。但我马上发觉这种想法是多么无聊透顶,幸亏只是想想而已。因为这是对他们的另一种骚扰。

而曹小玲的跟踪也让我忌惮,这丫头的行为说明她真的怕我和昌晶晶重叙旧情。她在跟踪我的第二天一早,就通过微信和我联系了:“这些天失联,昨晚怎么突然打电话啊?那么晚,半夜三更的,什么事?”我想,你就装吧。你装我也装。我依旧没有回复她。她既然说我失联,那我就继续失联好了。但她很快就给我发来一组照片。照片都是关于窗户的。而且都是昌晶晶家的窗户,除了几张紧闭窗帘的照片。有一张的窗户别具一格,天蓝色的窗帘显然半拉开了,窗口站着一个人,虽然只是半个身位,也能看出那不是昌晶晶,而是一个男人。这张照片曹小玲发过一次,虽然不是完全一样,也可以断定是同一时期拍的。曹小玲连发两次,无非是告诉我,昌晶晶家有男人,你就别去掺和了。曹小玲真是别有用心啊,说明她真的喜欢上我了。同时也说明,我那点小心思,被她摸得清清楚楚,这激起了我的逆反心理,越是这样,我越是想要见见昌晶晶。

这个秋天气候变化不小,冷热反差大,有时仿佛还在夏天,恨不得脱去秋装:有时冷风嗖嗖,羽绒服都想穿了;有时天高气爽,有时秋雨连绵。无论什么样的天气环境,再去昌晶晶家楼下的想法还是会冒出来,尽管我也知道那是无聊的守望,最多增加自己的胡思乱想,但这种想法挺坚强的,似乎在考验我的毅力。与这种想法相伴而生的。就是曹小玲,这个机灵鬼会发现的,会用手机对着树下乱拍一通的。曹小玲真是烦人啊,她最好离开那家小饭馆吧,最好……算了,你要跟踪就跟踪吧,没什么可怕的。

夜幕降临了,我在街头无所事事地转悠,忽而看看跳广场舞的大妈,忽而躲在电线杆旁翻微信,我有限的朋友圈子,实在没有什么值得反复看的新闻趣事。于是,我来到海鲜一条街,无意间闯进昌晶晶家楼洞,找到了电梯,按了五层的按钮。我突然做出这样的决定虽然有点冒险,也挺刺激的。可是我找不到昌晶晶家的门洞了,五层并没有错,却没有一扇门。这是怎么回事?五层怎么会没有一户人家?没有门好办,我可以画一扇门啊。我捡起一根小树枝,在粉白的墙上画了一扇门。在我抬手准备敲门的时候,在我抑制不住心跳的时候,我画的门竟悄然打开了。

昌晶晶笑盈盈地站在门空里,略略吃惊地说:“是你啊,哎呀,吓我一跳,怎么不敲门?”

我说:“碰巧路过这里,看你家窗口亮着灯,就来看看……”

我本想说看看你的,我把后一个字省去了。我知道她家还有别的人。

昌晶晶把我让进了屋里。她家的客厅很宽敞,摆设也比较华丽。我坐在沙发上,接过她端来的水。我发现昌晶晶美丽得让人惊愕,除了三年前青春的风采依旧,还增添了少妇的风韵。她穿一身碎花的白色棉质睡衣,睡衣的领口里是深深的乳沟,那儿我不能说了如指掌,但也并不陌生,三年前突然挣开的纽扣,那半裸的胸脯和长长的脖颈。已经深深地印在我的心中了。她给我上茶时从领口里我还看到她悬挂的乳房。我心跳跟着就少跳了一下下。昌晶晶示意我喝茶,然后就坐在我的一侧。她身上飘散着说不清的芳香。这种芳香是不安定的,它簇拥在四周。我们一时都没有话。其实我在注意室内的动静。她丈夫或同居者,该出来和我这个客人打招呼啊,怎么会无动于衷?昌晶晶大约看出我的心思,说:“你喝水。”又说:“到家了,就不要客气。”她看着我,一笑,继续说:“你这么拘束干啥?家里又没有别人,那个……他出差了,我先生去了连云港,要有几天呢。”我这才松了口气。但是,有一个问题就像影子一样挥之不去,昌晶晶怎么知道我要来她家而主动开门?昌晶晶似乎知道我心里的疑问,抿嘴笑了,像少女一样羞涩地说:“我会算……掐指一算,你就要来。对了,要不要听听音乐?”我说:“可以。”可她并没有去放音乐。她眼睛盯着我:“想什么?我知道你想什么?”我感兴趣地说:“当然,你会掐指一算……你知道我想什么?你说说看。”昌晶晶诡秘地说:“不想说,对了,我把你那块水晶找给你。”我说:“算了,送给你了。”她说:“那怎么行?我要它没有用,对你说噢,我是没注意让我装进纸箱带回来的。我才不想要你那破水晶呢。哎,你把我号码丢了吧?怎么不给我打电话?”我说:“我给你打了,一直没人接。”昌晶晶惊诧地说:“不会吧?我手机一直开着的。”我说:“怎么不会?我正想问你呢,你为什么不接电话?”昌晶晶说:“不可能,别人电话我能不接,还能不接你的电话?你一定记错号码了。”我说:“要不现在试试。”说着我就拿出了手机。她显然没有想到我这一招,她瞟我一眼,略有惊慌地说:“你试试看。”我拨了她的手机号码,她身边的手机突然就响起来。我说:“怎么样?”她说:“怎么会呢?怎么会呢?”她露出一副匪夷所思的样子。接下来,客厅里一下子变得十分安静。我看着昌晶晶,她正在玩她细长的手指。她把手指和手指叠在一起。我情不自禁地拿起她的手,我说:“我帮你看相……还记得三年前我常帮你看手相……”她看我一眼,向我身边挪下屁股,轻柔地说:“好好看看啊,不准要罚你!”她的手很冰,像冰棍一样。我感觉我的手在战栗,她的手也在战栗。我嗫嚅着说:“我要犯错误要犯错误了……”我还没说完,她就扑进我的怀里了。这时候,电话突然就响了。

我伸手摸手机时,床边的一摞书被我碰到了床下,哗啦一声,梦醒了。大中午的,竟做起了春梦。我顾不得回味,就接通了电话。

是曹小玲打来的。又是曹小玲,这次直接就破坏了我的美梦。

“猜猜我看到谁啦?”曹小玲惊恐而小声地说。

“谁?”

“猜猜。”

“没兴趣。不说我挂啦。”

“真没耐心,”曹小玲继续压低嗓门,“看到你那个长脖子女朋友啦,她和一个男人逛街,真的,从我们店门口,哈哈,那个男人太丑了,你有机会啦!”

曹小玲竟然会这样说话,竟然会告诉我这样一个消息,我一时无语。

“喂?在吗?”

“知道了。”我说,“我在读书,别闹啊。”

“谁闹你啊,真的。”

“什么真的假的,跟我有屁关系!”

“你说的呀?”

“怎么啦?”我略有后悔了,“真没关系……”

“呸!你这人,就是口是心非不好……好了好了,好心当成驴肝肺,不理你啦,读你的书吧!”

我没有读书。连读书的意思都没有——曹小玲提供的信息还是挺重要的,她进一步证实我打昌晶晶的电话是多么的错误。我对曹小玲多了份感激。

大约是为了证明自己没有撒谎吧,曹小玲又用微信给我发来一张照片,虽然是背影,我也能认出那个女的确实是昌晶晶,可气的是,那个男人我依然没有认出来,因为被另一个行人挡住了半个身子,而且是街的侧对面,那里离曹小玲工作的小饭馆有近百米的距离,加上她发现时,已经失去了最佳拍摄位置,所以照片很差。

在一天余下的时间里,我都在翻看手机,看曹小玲发的这张照片。在这样的翻看中,我渐渐意识到什么,我理解并接受曹小玲的良苦用心了。当曹小玲再次在微信上发一组照片时,我毫不犹豫就点了个赞,虽然那是一组无聊的街景。这是要剧情逆转的节奏吗?我开始问,我喜欢曹小玲什么呢?难道昌晶晶的出现,就是让我下决心喜欢曹小玲吗?好吧,生活就是命运,我得等明天再看看。

真让人惊喜啊,昌晶晶突然打电话来了。

我是在去海鲜一条街的路上接到昌晶晶的电话的。确切地说,是准备去小饭馆吃面的路上接到昌晶晶电话的。是的,我打算忘掉和昌晶晶邂逅这件事了,我打算回到我去小饭馆吃馄饨面、喝啤酒的生活节奏中了。而就在这时,昌晶晶打我手机了。电话里,昌晶晶没向我解释什么,直接邀请我去她家做客,就今天,就现在。她语气平和,温馨,没有一丝一毫勉强自己的意思,更不是和我商量的口气。这让我惊奇,她知道我给她打过电话,不道歉也就罢了,应该解释一句吧?就算不解释,她又怎么知道我一定会答应赴约?好吧,也许这才是真的生活,既然她不解释,我也没必要再询问了。

7

下午三点多,我走进了昌晶晶家所在的小区。

这是高档住宅小区,名叫时代家园,大门在枫林路上,面向海鲜一条街方向的是一个小门,平时都是关着的,进出必须刷卡。门卡也只有小区的住户才能办理持有。所以当我从枫林路大门走进小区时,立即有耳目一新之感。小区绿化得十分好,一进大门是个巨型的花坛。花坛中间是个喷水景观池。此时正在变幻着各种喷水的造型,忽而交叉,忽而心形,忽而莲花状。仅从这一点看,就可见小区的奢华。虽然是秋天了,花坛里依然生机盎然,各种四季长青树青翠欲滴,道旁摆上的菊花品种多,花朵大,也足可夺目。但,这些景观我只是走马观花,根据方位,我性急地找到了昌晶晶家所在的那幢高楼。

让我深感奇怪和惊喜的是,电梯所在的位置和我梦里的一模一样。在等电梯的一两分钟内,我心里莫名地紧张起来,就要见到昌晶晶了。

我进入电梯,很快来到五层。还好,五层有门——和梦里还是有差别的,不需要我在墙上画门。不过也只有一户门,和我梦里的方位也一样,就是说,五层只有她一家,电梯在五层只为她一家服务。

我轻轻敲响那扇暗紫色的防盗门。

门开时,是昌晶晶一张干净的脸。她微微带有笑意的样子让我紧张的心稍稍平静了些。我也回应她的笑而微笑着,同时把手里的一束花递给她。

“不用客气啊,还带花来。”她接过花,请我进屋,用脚轻踢她脚边的一次性拖鞋,而且看着我穿好一次性拖鞋,才又说,“请坐,来,这边请,请。”

她在我前边走,穿过一个类似过厅的小厅,来到一间大客厅。

客厅真大啊,又气派又考究,用时下流行的话说,太土豪了。

她把花放在靠墙的一张红木茶几上。引我到一组沙发边,笑吟吟地说:“请坐呀,吃水果。”

我谨慎地坐下了。我不想吃水果。我单刀直入地说:“就你一人在家?”

“他出差了。”

她说的“他”,一定是她丈夫了。不知为什么,我心里有种如释负重的感觉。是因为“他”出差了吗?显然不是,是她真的有了“他”了。没错,她已经成家了,有男人了,跟我关系不大了。而且她住这么豪华的房子,说明他们特别有钱,加上她滋润的肤色和随意而考究的装束,都在告诉我,她生活是安逸的,幸福的,甚至是奢华的。

“你家房子真好啊!”

“好什么呀,随便住住。”她话里充满得意,“我带你参观一下啊。”

“好。”

我站起来,随她参观了几个房间,琴房、健身房、更衣间、饭厅、茶室,还有书房。在走进书房时,她说:“这是我的小书房。你随便看,我去烧水泡茶啦。”

她的书房确实有女人味。说“小”,一点儿也不小。书倒是不多,书桌上有个笔记本电脑,还有平板电脑、充电宝、充电器什么的,有几盆正在开放的花,我一样也叫不出名目。墙上挂一幅她的写真照片,侧身转头的那种,应该叫回眸一笑吧,露出了香肩和美臂,关键是她迷人的长颈,在这张照片上尤其光彩照人,细腻的、紧绷而圆润的肌肤,若隐若现的蓝色的血管,都是那样感人至深。我心里突然窒息般地紧张了一下,赶快从她的照片上移开目光。我怕她看出我心里的反应,虽然只是照片。我走近书橱,参观了一下她的书。不是有人说过嘛,书房轻易不暴露给陌生人,因为通过你读什么书,就会知道你这个人的斤两。我倒不是想知道她的斤两,不过是对书的热爱罢了。和许多小女人一样,她也喜欢把一些小摆设放在书橱里,有她嘟嘴卖萌、娇艳如花的精美小品照,有一把八卦龙头一捆竹小紫砂壶,有各种首饰盒。可能是身处水晶之都的缘故吧,几样水晶工艺品也很有特点,关键是,我看到我那块水胆水晶了,她显然是个有心人,给这块水晶配了个红木底座,更显精致了。出于好奇,我试图拿出这块水晶看看,却不小心带掉了一个小盒子。我赶快捡起来,看到盒子里是一枚镶了粉红宝石的金戒指。我紧张了,怕摔坏了她的戒指,多看一眼,却发现金戒指上镶的粉红色宝石并不是什么宝石,而是一枚纽扣。她领口丢失的那枚水晶纽扣,一跃变成这副模样,太让人吃惊啦!

“过来品茶啊还是继续参观?”昌晶晶的声音传过来了。

我迅速把首饰盒放回书橱,佯装看书的样子,说:“……啊,都行。”

昌晶晶走了进来,也走近书橱,说:“乱死了。”

“挺好啊。”我敷衍着。

她整理一下零乱的首饰盒子,说:“……他送的,都是垃圾。嘻嘻,你这块水晶不是,是宝。”

我“呵呵”笑两声,随手抽出一本书。

“没有几本书的,我不读书,哪像你呀,书虫子。这边还有一间大书房。”

她在说“大书房”时,口气突然不太自然,似乎还不安地瞟了我一下,声音放低地说:“他的……书房。”

这真是一间大书房,风格也和她的书房完全不一样,全部是红木的家具,书也很多,多为精装本,书桌上略显零乱。地板上放着一个巨型水晶聚宝盆。书房的墙壁上,一幅超大的彩色照片吸引了我。照片是双人照,虽然做成了油画色调,增添了浪漫和朦胧,我依然能够认出女人是昌晶晶,男的让我大吃一惊,他不是别人,竟然是假韩国棒子李章鱼!这个发现太过突然,以致让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脑子瞬间闷了一下,气息也没有调匀。怎么是他?难道昌晶晶三年前的突然失踪,完全是假象?所谓的失踪,就是和假韩国棒子结婚?不,他们不是结婚,我恍然大悟了,昌晶晶是顶替了小爱的角色,顶替那个没有怀孕的漂亮东北女孩。这个剧情反转太大,以致让我这个看过不少好戏的编剧都瞠目结舌。

屋里的空气瞬间凝固。

“想什么?”昌晶晶轻声问。其实她知道我在想什么。她定定地看着我,眼睛突然湿润,突然泪花闪闪。

“我……”我没说出来,向她靠近一步,怜悯地把她轻轻搂进怀里。

她谨慎地贴到我身上,喃喃道:“我知道你的……你会……骂我吗?”

“不……”

她用力把我抱住了,脸埋在我的胸窝,肩膀耸动着,还是没有憋住,恸哭起来。

她真切的哭声感染了我。我也渐渐搂紧了她,内心涌起的悲哀像潮水一样铺天盖地。我的眼睛也模糊了,低下头,吻她的头发和额头。她扬起泪眼婆娑的脸。我们情不自禁地疯吻对方,激情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们。

是我把她抱进大卧室的。我很疯狂,想到那个假韩国棒子,那具恶心的身体在她身上翻云覆雨,我虐待般地把她从床上抱到床下,抱到客厅,抱到她家各个角落。我们在各个房间和各种器具上做爱。我恶毒地想,我要在每一寸地方留下我们的气息,气死那个假韩国棒子。

事后,我们双双躺在厨房的地板上,她凌乱的长发拂过我的胸窝里,似乎感觉到了我的用心,娇羞道:“你呀……你呀……噫噫我喜欢这样……”

“你要为他生个儿子吗?”我想起小爱没有完成的任务。

“我不想离开他……他改变了我们一家……”她不愿继续这个话题,“你工作好吧?晶都剧团,可是你理想的单位啊。”

“也不是,在小县城搞戏剧没前途。”我又把她岔开的话拉回来,“要生吗?”

她没吭声。她没吭声我就知道答案了。过一会儿,她问:“没前途是什么意思?需要我帮你吗?”

“不需要。”

“真想你一直在啊……”

也许这才是她的真话,但我心里却充满巨大的悲伤。

“还来吗?”

“当然。”

她搂了搂我,说:“你来陪陪我,我感谢你……但是,我一点也不爱你……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爱……你知道吗?我不是说假话,我不说假话。你也别爱我,知道吗?”

“知道。”我说,我知道她是在说假话。

“你会爱上我吗?”

“以前有一点儿,现在……不知道。”

“以前也没有,你瞎说……现在,什么叫不知道啊,你别乱想我,不爱就是不爱,我可是要跟他……生儿子的……我们……这样也蛮好……”她终于还是说了,虽然磕磕绊绊,虽然气息老是不畅,老是有口气憋着,不能畅快地喘出来,但我全听懂了。

我没有再接她的话,却在想她的话。

“想什么呀?”她轻声道,“去卧室说说话吧,这里冷……”

我们从厨房出来时,她拐去了卫生间。我到卧室,穿好衣服,看了看手机——刚才有微信提醒声——是曹小玲的,她在微信里对我说:“别忘了提醒她,把花插在花瓶里哦。”然后是一个调皮的笑脸。笑脸过后的内容是:“我不在那家小饭馆上班了,你可以去吃饭啦!不用躲躲藏藏啦!再会!”

她真是个人精,居然知道我给昌晶晶送花。她看似轻松的微信,还是透出挺多内容的。我明白了其中的暗示。我们原本那点若即若离的爱意,已经就此结束了。可以说是她主动结束的。

我没有和昌晶晶再“说说话”,在结束了刚才的疾风暴雨,又收到曹小玲的绝交微信后,我头脑冷静多了,我意识到她家是个是非之地,虽然她说“他”出差了。我也不愿多待一分钟,我甚至拂了她留晚饭的美意,告辞了。

我出乎意料地来到小饭馆,着实这里的服务员已经不是曹小玲了。可能是新服务员还没到岗吧,那个女胖子老板狐疑地看着我,似乎询问曹小玲为什么突然辞职。我没搭理她,要了份馄饨面。我发现她家海鲜馄饨面的口味差劲儿极了。

但是,我没有能力拒绝昌晶晶的诱惑,在此后不久,我就成了她家的常客。我以客人身份当然是在昌晶晶认为安全的情景下才潜进她家的。假韩国棒子从韩国出差回来后,公司的事情突然多起来。硅微粉突然全球热销,这家伙再次走起了狗屎运,他也就忙得不可开交了,出差是常有的事,平时也顾不上昌晶晶了。

这段时间,昌晶晶老家的小楼也落成了,她那个智障弟弟娶了个媳妇。昌晶晶想让我和她一起回广西老家。我知道她的意思,想让我冒充她的男朋友。但我告诉她,我要去省里参加戏剧节,实在走不开——其实戏剧节早就结束了。我是觉得我和昌晶晶保持现在的状态不会太久,结束是迟早的事。昌晶晶就一个人回了趟老家,回来时还给我带了她家乡的特产金花茶和野生红菇。

8

昌晶晶告诉我她怀孕的时候是在年关将近的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当时我刚到她家,我还像往日那样,迫不及待地就抱她——云欢雨爱已经习以为常,不需要前戏的铺垫了。但昌晶晶却不像以往那样迎合,她搂紧我的腰,激动地说:“告诉你呀,我可能怀上了。”

“啊?”惊诧一声。

“是我们的……”

“啊!”我又惊诧一声。

她的话让我又喜又怕。喜的是,我们有了春种秋收的成果,也遂了昌晶晶许的心愿。那个假韩国棒子一心想让自己有个儿子,可昌晶晶和他的前任小爱一样,肚皮一直不见动静。小爱一年多没怀上,自己走了,临了还卷走了一些浮财,虽然价值不菲,对于假韩国棒子这么大的家业来说,不过是毛毛雨。昌晶晶继任小爱的空缺已经三年多了。三年多可不是个短时间,昌晶晶也没觉得哪里有毛病,怎么就怀不上呢?昌晶晶曾悄悄去医院做过妇科检查,没有一点儿问题。这让昌晶晶很焦急。昌晶晶老家的事解决了,她也有抽身而退的想法,但她答应过假韩国棒子的,如果最终没给他生个儿子,她会觉得很抱歉的。早怀上早生,也就能心安理得地离开了,也就早自由了。这是我喜的理由吧。可这样的喜并不足喜,感觉怪怪的。感觉像吃一只甜甜的苍蝇,虽然甜如甘蜜,但毕竟是苍蝇。尽管,我从内心里只把昌晶晶当成超过一般的朋友,但从情感上还是不舍昌晶晶的,有了我们的孩子,而孩子又要归假韩国棒子,我真的怕了,是好多的怕,具体怕什么我也不知道。怕就像春天的草芽一样,见风长。我凭什么要怕?昌晶晶又不是假韩国棒子的合法老婆,而我是单身族,我应该更理直气壮地要我们的儿子。但,问题是昌晶晶和假韩国棒子是有契约的,就是说,这个儿子名誉上不是我的,是假韩国棒子的。如果真相被戳穿,昌晶晶无论如何是过不了假韩国棒子这一关的,仅他在她身上花费的钱财,昌晶晶就偿还不起,加上我也偿还不起。就算把她老家的小楼卖了也无济于事。

“他还不知道。”昌晶晶却轻描淡写地说,“我准备这两天告诉他……可能……这几天我要少打你电话。暂时不联系了,莫怪啊。”

我脑子里乱乱的,没有先前那样的疯狂。我走进客厅,坐到沙发上。她没有坐,而是站在一边。她可能也意识到情况的复杂性了。

“确认?”

“什么?”

我瞅一眼她的肚子。

她想了想,点点头,又说:“不用担心。我知道怎么说。他会相信孩子是他的。”

这不是我关心的。但我关心什么呢?谁知道我关心什么?我自己都不知道,真的。我屁股还没有焐热,就离开了昌晶晶家。我得捋捋我的思绪,我得好好想想,不是我不明白,是这个世界太疯狂。

果然,一连十数天,昌晶晶都没再给我打电话。我承诺不主动打她手机的。现在更知道她手机不能乱打了,因为不知道她身边的情况。我的思绪当然没有理好,而是越理越乱,越理越认不清自己了,越理越不想理了。既然这个世界毫无道理可讲,那我的思考还有屁用!只是我还会想她。想她想她想她,真的难以避免。想她的时候,会拿手机出神。手机上有她的一张照片,是我拍的,不是床上的照片,不是什么艳照,是她有一天煎鸡蛋时,系着围裙在厨房的居家照,我特别喜欢她当时的样子,像个勤劳的小媳妇。她的照片,经常让我泪眼充盈。你知道,她没有微信。我要是想知道她的行踪或言行,只能靠猜测了,她是在什么样的情境下告诉假韩国棒子,说她怀孕了呢?是在某一次做爱过程中吗?还是在某一次早餐时?或者是在一次双休日短程出游中。我知道他们也经常利用双休日,开着路虎到附近几个旅游城市游玩的,在轻松闲散的过程中,讲出对假韩国棒子来说极其重要的消息可能效果会更好吧。但,无论如何,这对昌晶晶来说,都是个压力,因为她肚里的孩子并不是假韩国棒子的——我真为她捏把汗。

有一天深夜,我在梦中被手机铃声惊醒了。谁在这时候打电话呢?我摸出手机,看是昌晶晶的,赶快接通了。奇怪的是,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我起初以为是那个假韩中棒子搞什么鬼,也不敢发声。

过了一会儿,手机里终于传出声音:“喂……”

是昌晶晶。我谨慎地说:“有事吗小晶晶?”

“没有事……你在干吗?”

“我在睡觉啊。”我以为她想我了,那个假韩国棒子肯定不在家,“你那边……一个人吗?”

“他走了……刚刚……”电话那端突然响起抽泣声,接着就是昌晶晶平静的声音:“对你说啊大力,出事了,我上了棒子的当……”

“假韩国棒子?他怎么你啦?”

“棒子……他结扎了,根本就不会让我怀孕……”昌晶晶的话里明显是忍着什么,最后还是清晰地说,“这几天,我会处理一些事情,再联系了。”

我愣了下神,才反应过来,就是说,假韩国棒子并没有生育能力,他把女孩圈在家里,并放出风声,想要个儿子,结果……结果是,谁怀上就把谁轰出家门。

“对不起大力,再见啊……”

没等我再说话,电话就挂断了。我立即又给她打过去。一连打了几次,她都不接。我担心她会再出事,一直打,她终于接了:“大力……我不会有事的,放心,放心。”

“可是……”我想说她肚里的孩子,我们的孩子。她又果决地终止了通话。

我再打她电话时,她的手机关机了。

我和昌晶晶再次失联了。她的手机“关机”不久后,就是“你拨打的手机不存在”的提醒。她给我最后的信息是“放心”。可我怎么能放心呢?她接下来该怎么办,是回老家吗?她说过她老家是在广西南部的十万大山里,具体什么地方我并不知道。如果她故意躲着我,我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她的。如果她故意躲着我,就算我找到她又有什么意义呢?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对待我们的孩子的,那个还没有成形的小生命最终的命运如何?年关将近时我开始忙碌了,许多企业的联欢演出需要和本单位有关联的小品,我开始没日没夜地赶写这些戏曲小品,幸亏我有库存,把以前演过的改头换面,偷梁换柱,滥竽充数,我开始有了戏剧人生的感慨。是啊,每个人都是一台戏,都是一个小品,我和昌晶晶不约而同成了我剧本里的角色了。

许多商店已经有了过年的迹象,红色灯笼提前挂了出来,各种促销活动如火如荼地进行。在一个寒冷的天清日朗的晚上,我决定去海鲜一条街,一来可以缅怀一下那排挂着蓝色窗帘的窗户,二来也可以去小饭馆吃吃东西。我先来到曹小玲曾经工作过的那家小饭馆——我知道她早已不干了。事实上自从那次微信告诉我不干的消息后,我们再也没有联系过,也没有她任何信息。还好,小饭馆的老板还是那个胖女人,不知为什么,三四个月不见,现在感觉那张大胖脸特别亲切,特别喜庆,她也很热情地招呼我坐下,顺手把菜单扔到我面前。其实我不需要菜单,仅有的几个家常小炒我都知道。还是老节目,我点了一份海蛎豆腐,一碗米饭。我没要以前常吃的虾酱豆,因为没心情喝啤酒。

从我坐着的窗口望出去,可以看到假韩国棒子的家,可以看到那几个大窗户。我惊奇地发现,窗帘已经不是蓝色的了,而是换成了红色,紫红色,全部的紫红色,在冬天的夜色和灯影中,显得特别温暖。其实我不应该惊奇,一定是换了女主人了。

海蛎豆腐还没有来,我得耐心等一等。我在盯着那排窗户时,想起了昌晶晶。她现在怎么样呢?还好吗?肯定不会好的。怎么个不好,我是想知道也不可能知道了。我担忧起来,昌晶晶的许多影像在我眼前重叠。那一幕幕的影像,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最后是彻底模糊了。我心里慢慢涌来隐隐的痛。

“来啦先生,送你一杯啤酒,还有一盘虾酱豆!”

声音是如此熟悉,啤酒和虾酱豆也如此熟悉,一看,居然是曹小玲。我愣住了。

她看我愣神的样子,调皮地歪一下脑袋:“怎么啦?没想到是不是?我也没想到。本来我是真不干了,因为我妈叫我回家相亲,相成就结婚。可没有相成,没办法啊,相不成我还得回来……嘻嘻,就这样,我就回来啦!”

“怎么没相成?”我随口一问。

“这个嘛……保密。”

“……回来也不说一声啊?连微信都没动静啦?”我心里有些委屈,鬼知道为什么委屈。

“不爱发。你不是也一直潜水嘛,谁不会玩潜水?”

“回来好……回来多久啦?”

“好久,看,你都忘了我吧?”她把虾酱豆往我面前推推,“过上好日子就忘了老交情啦。还要不要点些别的?算我请客。”

“不用……”刚才的难过被曹小玲的快乐冲淡了。

“那你慢用,等会我给你上杯茶啊。”

我喝着啤酒,就着虾酱豆,想着几个月前我们许多的打趣,许多的废话,真有点恍如隔世之感。曹小玲还是快语快腿,手脚麻利,身影在小饭馆里无处不在,话语高低错落,她在我身边不停穿梭的时候,我能感觉到她带起的流风,在目光和我相撞的那一刻,她也会抿唇一笑,调皮中流露出的是真诚。

一会儿,海蛎豆腐上来了,米饭也上来了,一杯热茶也跟着放到桌上。茶很香,花果山云雾茶,我能闻出来。她放下茶盅,小声说:“猜猜,为什么换了窗帘?你一定知道,嘻嘻,别生气啊,女主人换了。现在,你们是不是在一起?幸福生活了吧?”

她说的“你们”,当然是指我和昌晶晶了。原来她是这样认为的,怪不得我总感觉她的热情和以前不大一样,总觉得她的热情隔了一层的生分。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只好端起茶盅以示掩饰。

“不用怕的,那男的另有新欢了。”

可能是看我眼里流露出疑问了吧,她又说:“那个爱吃三鲜馄饨面的男人又有新主妇了。”

“是吗?”我倒是好奇了,这个假韩国棒子又不知在祸害谁了,他还会支派情人给她打馄饨面?

“没见窗帘都换了颜色?”曹小玲诡秘地一笑,说,“所以呀,心放肚里好啦,那个男人不会揍你的,说不定还要感谢你呢?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唉,你要不要看看新女主人?你运气真好,我掐指一算,她一会儿就要来买馄饨面了,那个男人下班都晚,一回来就要吃馄饨面,而且从来不自己买,都叫他女人买。他女人都听话,前边那个听话,后边这个一样听话。看看,看看看看,来了来了来了!”

我从窗户望出去,果然走来一个穿紫红色棉睡衣的高挑女人,她衣服的颜色和窗帘的颜色如出一辙。这个女人好眼熟,啊?我认出来了,这不是当年接替昌晶晶的那个高挑的女硕士吗?天啦!我惊讶了。

还好,她没有认出我。可能是她刚到三天我就辞职了吧。也可能是我坐在小酒馆的角落里,并没引起她的注意,她也绝不会想到会在这种地方遇见熟人。她手里也拿着那个精美而考究的搪瓷盖碗。

我自顾喝啤酒的时候。眼睛和耳朵都在关注安静地坐在一边等候的女硕士,同时也进一步揣度那个假韩国棒子,连带地想起昌晶晶,还有那个我从未谋面的叫小爱的女孩。我的啤酒便寡淡无味,根本不像啤酒了,它迅速变质成一碗药,天知道是什么药,也许能治病,也许能毒死人,也许什么作用都没有。

不多会儿,三鲜馄饨面煮好了。曹小玲很职业地把馄饨面给她装好,套上塑料袋让她提着走人了。

“怎么样?有没有原先的漂亮?啊?瞧我这嘴,她肯定没有你那口子漂亮啊。”曹小玲不知深浅地说,“嗯,是吧?”

我感觉曹小玲故意在恶心我,或一直是在套我的话——确认我是否跟昌晶晶在一起。既然这样,也没什么可隐瞒的。我当然也不能实话实说了,罔顾左右而言他地说:“我都不知道你说什么了,什么我那口子?我要有那口子,还跑你这里吃海蛎豆腐?我也要派人来给我打回去呢。”

“哈哈,骄傲了吧。”曹小玲乐不可支了,她快乐地说,“你还一点儿都不谦虚……那么你真的……真的没和她在一起?”

“说什么啊?”我假装生气地说,“什么叫真的?压根就不知道你说什么?”

“好吧好吧,不说了,不说了不说了,真蠢,我真蠢,行了吧?”

“这还差不多。”我也笑了。其实她哪里是蠢啊,她是冰雪聪明。

说实在的,我还是喜欢曹小玲的单纯和幼稚的,虽然她的单纯和幼稚并非真的单纯和幼稚,哪怕是装出来的也挺讨喜。想起几个月前我和曹小玲不停地斗嘴,那是一段多么快乐的时光,如果不是中途邂逅了昌晶晶,情形说不定就大为两样了,说不定我们已经是形影不离的恋人了,她也不会被家人叫回去相亲了。我也知道,世上没有这么多“说不定”,一切似乎都是安排好的,都是在我们生活的路上等着我们的。

9

时间很快过去了一年。

又是年关将近的时候了。当曹小玲的母亲再次催她回家相亲时。她在我身边用手机是这样跟她母亲说的:“妈,过年时,我把你女婿带回家还不行啊……你说好的呀嘻嘻,不过你可别怪我啊,你女婿比我大整整十岁哦……你又嫌大了,他人显年轻的……照片有什么好看的,过几天我把人都带回……什么呀,人家是大龄青年好不好……三年后才四十……当然,放心吧妈,你女婿待我可好啦……是啊是啊……当然,我们准备开一家自己的小吃馆……当然,当然当然你女儿是谁啊哈哈哈……太能干啦,你女婿找你女儿是他的福分呢,妈你放心好啦!说不定啊,过了年你就成我的员工啦……好好好,你不来拉倒。不说啦……你就少操心吧妈……唉唉唉。把这好消息也告诉爸啊……再见再见!”

曹小玲说的“你女婿”就是我。

是的,我们真的想开一家小馆子,不大,就像她工作的那家小饭馆,做有特色的低价位饭菜,以薄利多销吸引回头客。小玲很有信心,我也支持她。甚至,我也有可能辞职,帮她一起经营。原因你知道的,我所在的县剧团,效益也不好,靠内部分化的几个演出小分队,到各企业、学校和乡镇村街演出,又辛苦又挣不到几个钱,而且他们的节目基本固定了,应时的戏曲小品也不太受欢迎了,我的作用也就越来越小,继续干下去也没劲的。

星期六的一个下午,我和小玲规划我们前途的时候,决定出去转转,一方面考察一下各家小吃店,另一方面看看有没有适合的店面——春节就要到了,有不少急于回乡的老板转让店面,这时候可能会捡到便宜。

我们沿着盐河路慢慢行走。河街上有多家小吃店,和海鲜一条街一样的热闹。面馆、饺子店都很红火,汤圆店也生意兴隆,有一家新开的广西小吃馆,正在搞促销活动,门口招牌上的广告提示说,只要吃一次,就可以成为会员,成为会员后,以后吃饭都可打八折。这倒是不错的经营理念。小玲决定尝尝这家小吃馆,一来可以成为会员,二来也体验一下,可以把这种理念偷走。

我们刚坐下,就有服务员过来招呼。当我接过菜单,和对方目光相遇时,双双惊呆了。

“你?”小玲首先反应过来,她看我一眼,又看向对方,紧张的脸都变形了,费力地笑道,“怎么是你……”

我看到系着围裙手拿菜单的昌晶晶那惊异的、不知所措的目光和神情了。我还看到她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话来的别扭样子。但,昌晶晶很快就镇静下来,轻声道:“二位用些什么?”她的声音里伴随着颤音。我发现一年多不见,她脸白了些,胖了些,仿佛也矮了些,不像以前那么高挑儿和亭亭玉立了。我下意识地看看她肚子。我真傻,都一年了,她肚子还能怎么样?当目光再回到她颈部时,还是被她脖颈上那道疤痕震惊了。那是一条细长的白色疤痕,像一片柳叶,破坏了她美丽而高贵的脖颈。我没有在她颈部多停留。她的目光也避开了我的目光,再次说:“欢迎光临……”

小玲看看我,看看昌晶晶,二话没说,拉着我就走。我不想走,尽管待下去的场面会很尴尬,但我觉得应该有话要说。但小玲很有力气,她的手紧紧地抓住我的手,抓得很紧。我只好跟着她向门口走去。在走过门里侧的吧台时,我看到吧台上的一个水晶艺术品,没错,就是那块水胆水晶,它直立在红木的底盘上,越发显得晶莹剔透,气宇轩昂。但我还是看到晶体上的裂痕了,尽管修补已经完好如初,那齐斩斩的裂痕还是清晰可见。真可惜啊,我熟悉这块水晶,那裂痕的部位,可是有一颗珍贵水胆的,如果水胆没了,价值会打折一半,再加上那道裂痕,它已经不具备经济价值了。但,昌晶晶显然没这样想,她珍重地把它摆放在显眼的位置。

盐河边宽阔的绿化带里,隐藏着数条弯曲的小径。我和曹小玲没有在小径上散步,她拉着我一口气来到盐河边。直到这时,她都没有松开我的手。她的手上已经出了汗。我感觉到她手心的温热和潮湿。

我们临河而立。透过齐腰高的大理石栏杆,能看到映着城市灯光的乌洞洞的河水。河面上刮来阵阵冷风,把小玲的长发吹起来,也泛起我心中的涟漪。

猜你喜欢
棒子晶晶水晶
一张水晶卡告诉你浪漫都在哪
Digging for the past
炎热的夏天
The Impact of Dignity on Design Behavior
棒子王
玉米苞叶短,包不住棒子心咋回事儿?
迈向UHD HDR的“水晶” 十万元级别的SIM2 CRYSTAL4 UHD
蓝水晶般的大眼睛
五 毛
银亿股份:于无声处听惊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