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十八
先前说屯堡山歌手有三快,是说他们“眼快、心快、嘴快”,可以让人叹为观止地瞬间将眼前的景物、事件、人物在心里起草成山歌,张口就唱,俗话说的“见子打子”“山歌无本,全靠嘴狠”都是这个意思,说的人打心眼里敬佩,听的人也扬扬自得;现在呢,是说他们“手机号码换得快,歌伴换得快,床伴换得快”,明明你上星期才存起他的电话号码,这个星期打过去就空号或者停机,至于一同登台唱歌的歌伴,毫不固定容易接受,到了床伴却也换得快,说的人基本上都用不屑的口气,感觉不到半点褒义了。不过,那些活跃在各个赛场的歌郎歌妹们并不以为然,不管胖的还是瘦的,不管高的还是矮的,他们听见了,都会拽吧兮兮地回一句,有本事你也换啊!
德旺从小爱唱山歌,平时在家里不唱出来也要哼哼调子。后来,由政府出面组织了几次山歌比赛之后,很多藏在民间的山歌手就如雨后春笋一样鲜活地来到了前台,老百姓起房坐屋、娶媳嫁女、孩子满月等红白喜事,都成了他们表演的天地。那年,小品《请歌王》演出的时候,德旺打开电视机,刚好听到台词“山歌就是我的魂,山歌就是我的命,我一天不唱就要生病”,感觉就是在说他自己,他以后常常拿这句话学给别人听,就连他妈翠婵大婶都说他应该做点挣钱的事,少去歌场走动,怕他将来有唱不动的时候,他也理直气壮地用这话回敬。歌场上的朋友羡慕他,经常调侃说他混得好,完全是名字取得好,啥子“德旺”,简直就是“得玩”,他们说,每天吃香喝辣不算,还把媳妇换了又换的,说完,不免啧啧几句。又有人说,什么“得玩”?人家这个叫“大腕”!你淌口水也没用,也不去撒泡尿照照自己,还想跟“大腕”比!
德旺目前的“媳妇”叫小宛。小宛是音,事实上她父母给她取名用的是哪个字,还无从知晓,有人会意说按理应该是“碗”,就是“希望有一小碗吃的”的意思。但却也禁不起推敲,为什么不是“大碗”?“小碗”有多小,有蘸碟小吗?还是牛眼睛杯那样小?再说,碗里是干的还是稀的,够不够吃?谁知道呢?没有人知道,因为乡下人从来就没有谁会在意这些细处,倒是像和事佬一般劝解说:管她用哪个字,来得去得,只要叫得应就行。“媳妇”之称,在这个时代来说,也感觉勉强,就像群众都已经学会将女的叫作“美女”、男的叫作“帅哥”一样,歌友们也习惯将同居的女性叫作“媳妇”而已,至于本质上到不到位,反在其次了。小宛做了德旺的媳妇,确实是他唱歌唱来的。用她的话来讲,她是被德旺的山歌征服得五体投地了,“哥是林中老叫雀,妹是新新才来学”,在山歌的套路上,新手们一方面学习老手的急中生智,一方面还要学习老手们天衣无缝的机巧。当然,歌手的站姿、台风、板眼等,也都是偷师学艺般传承开来的。歌场上每每发生这样的事情。两个单身男女一旦唱得情投意合,就会经常一起唱,不久就在一起生活,没谁会去在意对方的前来后去,也没谁去祈求地久天长。山歌也是歌,山歌的圈子嘛,对地方上来说,好歹也算是演艺圈,不也有女粉丝因为想嫁给刘德华,二十多年不找对象不嫁人的事情吗?像德旺这样得到过乡赛一等奖的所谓歌王,又哪能没有点绯闻呢?
德旺将小宛带回家的时候,翠婵大婶正在独自念佛:“……冬月大雪飞满山,围炉向火御严寒,你言我语团圆聚,喂好肥猪好过年,佛诶,南无阿弥陀……”德旺喊了一声“老妈”,说“这是小宛。”翠婵大婶抬头看了一下小宛,再看了看德旺,说:“我不管你‘小碗‘大碗,我告诉你们,要过日子就正正经经地过。你要是听我的,平时你爱去哪漂就去哪漂,正月十八早上,你们乖乖地跟我去给汪公许个愿,要是不听我的,我就从此撒手!”说完,又继续念佛道:“腊月小寒大寒天,合家欢聚在堂前……”
德旺是翠婵大婶唯一的儿子。说起来也不是他妈要跟他过不去,德旺生性风流,换老婆就像换衣服一样,这让他妈觉得挺不起胸抬不起头做人。翠婵大婶恨儿子不争气,老婆换了也罢,好歹给留个一男半女啊!所以,她觉得必须有个孙子,那样,不光完成了死老者传宗接代的心愿,也会使家里更有生气。
大年三十晚上,三个人围着吃团圆饭的时候,翠婵大婶说:“儿唉,要好好地过日子就听我的。正月十八,你们两个都规规矩矩地跟着我去给汪公许个愿。”
小宛插了句话说:“这个黄豆好像没炸熟呢!还好吃!”
德旺说:“老妈,我不是去玩,我是去挣钱嘛!再说,寨子里头那些到外面去打工的,一年回家也不过一两次,我三天两头都回家的,哪个比我强嘛?!”德旺倒也没说错,从腊月间起,整个正月间的日程就已经全部被预定了,不是这个村子请,就是那个寨子约:不是这个盖房,就是那家添人口,或者娶媳妇,或者嫁姑娘。都以请得到歌王为荣耀,跟外人闲聊的时候也觉得腰杆要硬些,讲定好时间,就丢下一两百元的定钱,到了正月间,许多歌伴们就像赶会一样,今天往东,明天往西,倒也没有谁会轻易毁约——用他们的话来讲,脸面值的钱更多。一个月下来,少的两三万元,多的五六万元。
翠婵大婶听儿子这样一说,抬头看了看儿子,越看眼睛越直,德旺就有些抵不住了,歪了歪脑袋,说:“妈,你做什么?”他妈怔了怔说:“你痣上的毛毛哪里去了?”原来,德旺胎中带了颗痣,在左眼眶尾巴往下一点,痣随着德旺的身高增长,直到长成一颗麦粒大。痣不再往大里长了,一根毛却从痣中间冒了出来,就一根,长长的,粗粗的。德旺无聊的时候常常揪着玩,或者两个手指滑来滑去地捻着,或者轻轻地顿一顿,感到隐隐的痛感和快感,有时,他很想把毛毛给扯断,看看是什么感觉,但却不敢造次,翠婵大婶曾经就这个事去西山问过“灵歌”。“灵歌”是当地对那种可以来往于人神世界的使者的一种称呼,她们往往不用嘴巴说话,而是用身体的其他部分如肚脐眼儿或胳肢窝说话。这个“灵歌”因为一次说出了一个罪犯将出现的时间地点,被派出所的人守株待兔抓个正着,名声显赫起来。以至于方圆五十里范围的中老年妇女们都知道她的名气,哪个出来都可以随便摆出几起灵歌算出来的周边村寨人家的事情,那可都是有名有姓的人和事,不是这家的亲戚,就是那家的亲戚。翠婵大婶约了伴,带上礼信去问灵歌,灵歌不等翠婵大婶介绍完,就说,你们不要乱动他的痣,他以后就靠这颗痣吃饭了。灵歌还说,求都求不来的福分呢!“人有奇相,必有奇福”,刘备当皇帝,刘备什么样子?“双手过膝,两耳垂肩”,你儿子要是刘备这个样子,你看到都嫌丑吧!翠婵大婶比画一下,自己的双手确实过不了膝盖,急忙“阿弥陀佛”几句,千恩万谢告辞。
德旺听母亲这样一问,就有点脸红,说:“老妈你别大惊小怪的了,这个毛毛是小宛扯了。”这是小宛若干次尝试想扯掉这根毛的结果。她当时被德旺压在身下,一边放肆地呻吟着,一边用手在德旺的脸上身上乱摸,最后就摸到了这根毛,在混战中用拇指的指甲将它固定在食指处,趁着节奏,扯了下来,把毛扯掉的瞬间,德旺觉得刺激无比,小宛也高高顶起,表示达到了从来没有过的高潮。
翠婵大婶的表情瞬间显得很严肃:“你们这些长不大的细娃娃,就是不知天高地厚!要是想扯得狠,那么多头发为哪样不扯?你倒是觉得只是扯了你一根汗毛,我怕是动了你的衣禄饭碗。你大男子汉的,又不呆又不傻,哪些事做得,哪些做不得,你不得一点儿谱气?”
也许是觉得泄露了房事的机密,也许真是觉得自己犯了错,小宛也脸红筋胀,耷拉着脑袋,惴惴地说:“妈,怪我年轻不懂事,以后我注意就是了。”其实,小宛心里也怪翠婵大婶少见多怪,不就一根毛嘛,还上纲上线到“衣禄饭碗”的层面,难不成德旺以后要是混不到饭吃了,统统是自己的责任了?她想起当年理发的常说的一句话,你两块钱找我理个发,还要我包你一辈子不长毛?这样的无稽之谈,是值不得认真的。再说已经过了门,好歹也还算是新媳妇,作为婆婆,骂人也要讲场合,有分寸的,大年三十的,合家团圆,一定要闹出一些不和谐的声音来,这又是哪门子的传统?
翠婵大婶叹了一口气说:“唉!我从来就没有管得了你过,你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尽人事,听天命罢了,人怎么狠得过命呢!你爹就是想不开才走的。”
说到爹,德旺就不敢接话了。因为德旺换了老婆,老头子自动落选汪公会的执事者身份,在村里就矮了很多,回到家里也经常唉声叹气,精气神一天不如一天,最后撒手西去。德旺给小宛递了个眼神,两人三下两下吃完了饭,出门去了。刚出门,小宛就说,真是倒霉透了。好心好意陪你回家过年。大好日子被你妈这样诅咒,是不是你八字跟你妈合不来,所以你做什么都不顺她老人家的眼啊?德旺说,不要乱嚼我妈的舌头。
“就你们吴家忌讳多,不说就不说。你陪我去染头发嘛,我就想换换运气。”小宛在“普里屯堡”上班。普里屯堡是个时髦的文化旅游的前沿产品。老板用这个项目圈了一片地,然后按照自己的思路,综合地方的“普里”“屯堡”两大文化元素,打造了一个文化旅游景点,据说,马上就要申报为国家4A级景区呢!老板也舍得花钱,他们雇用了一批山歌手,搭起了屯堡山歌擂台赛,虽说唱的是屯堡山歌,但歌手们的装束千奇百怪,有时还穿着巴黎时装出场呢!染烫头发,那不过是姐妹们的家常便饭罢了。
德旺从不相信老妈会喜欢儿媳妇染头发,所以每次回来都要保证小宛是黑发,如果不是,就必须重新将头发染回去。小宛说:“我知道你担心你妈看不惯,不要担心了,我们明天就不在家里了,她眼不见心不烦。”小宛说得在理,明天早上,德旺他们就要出门走穴去了,三天两天也未必回来,出门在外,随便在哪个歌友家就可以住上一晚,这样,一伙人赶哪里也都方便,至于母亲,估计就是早晨出门之前打招呼那一阵,也许根本没反应过来,就算看到了,大约也不会真的认真。德旺还是不想陪小宛染头发,他说我陪你过去,你慢慢地染,我去老普家打麻将,你弄好后过来。把小宛送到理发店门口,德旺就转身走了。
第二天早晨,翠婵大婶一看到小宛的满头红发,脸色大变,端出来的漱口缸掉在天井里头去,咣当咣当一阵乱响。翠婵大婶不等响声静下来,就念叨起来:“天啊天,祖宗啊祖宗,我吴家的家门到底是怎么了啊!吴敬堂!你个死鬼!你真的不管这个家了是不是?!小宛,你过来,在堂屋里,不要动!德旺,快点把长门关起来!”小宛一脸茫然,不知道染个发怎么就酿成了大错?每次只要母亲喊出父亲的全名,就意味着是重要的话。德旺一边跑去把长门关起,闩上门杠,一边大声说:“哎呀,老妈,大年初一,你不要惊爆爆的好不好?”翠婵大婶说:“你们这起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小宛在外面撞到不干净的东西了!怪不得你昨晚上说那个生黄豆好吃!我也是昏头了,就是没有听出话来!哪里是你在吃生黄豆,是这个不干净的东西在吃!你是帮它吃呢!”
小宛也好,德旺也罢,听翠婵大婶这样说,一时间根本理不清头绪,只好闭嘴,看着翠婵大婶忙这忙那。
翠婵大婶洗了一把脸,让小宛在堂屋里低着头跪下,拿出了一个铝盆,往盆里倒了一瓶子醋,烧了三炷香,口中念念有词拜了几拜,把香插到了香炉上,再烧了一些纸钱,走到小宛身边,闭上眼睛,从小宛的后颈处迅猛地一拔,就拔出了一根肉刺,丢在盆里,肉刺转着圈子,像油锅里丢进了一丝葱根,还吱吱作响。接着,翠婵大婶又去拔第二根,只见她用力一拔,拔出的竟然是一个梳子,梳子的眉骨只是一根硬线,线上又连着几段线头,这把梳子刚出来的时候像梳子,转眼就扭动起来了。翠婵大婶照样把它丢到了铝盆里边,闭了眼睛,一边用手挥着圆圈,一边大声念叨:“玄武大帝在眼前,是神神归庙,是鬼鬼归坟,邪魔外道有去处,妖魔鬼怪归山林,急急如律令!”只见盆里那东西像一条鱼一样游动,侧重于身子的一边,就开始在盆里转着圈,吱吱声里偶尔有大声的炸响,甚至可以看出梳子略略地离开了醋平面,正在它要飞出来的时候,翠婵大婶挥舞的手一下指定盆里,大喝一声:“玄武大帝急急如律令!”只见那物“砰”地一声,炸成两段,在盆里化作两个黑影子旋动,静止下来后,是两只已经死了的甲虫。
德旺手足无措,小宛更是惊呆了,睁大了眼睛问:“妈,这是什么?”
“是什么,是你的命!你们在外边,该吃的才吃,该讲的才讲,祸从口出病从口入,什么时候惹祸了都不晓得!这是蛊!”
德旺颤颤地说:“老妈,你不要吓唬我们哦!这都什么时代了,哪里还有益?”小宛已经吓得花容失色了,也不管旁边有人没人,就紧紧地抱住德旺。翠婵大婶说:“好嘛,是我吓唬你们,这两个虫虫是我变戏法变出来的,行了吧?!老辈人说有的,未必真的没有,要我说啊,什么时代都离不开生老病死苦。信也由你们,不信也由你们。”
德旺跟小宛要急着出门演唱,只好先搁置争议,匆忙离家,上了德旺的面包车,轰起油门走了。刚刚的这个事情却像洗澡突然停水,还没来得及冲净肥皂一样,让他们不舒服。相传放蛊的人都有家传,这个蛊在放蛊人身上生长,到一定时候就需要“放”出去,否则自己也将中蛊毒而死,放出去有很多种方法,或者在菜饭里,总会有不同的地方,只是人不警觉,就吃了下去。手段最高的是隔着很远,用手指一指,蛊就到了被指的人身上。中蛊的人起初是没反应的,过一段时间后,蛊毒发作,才会发现不适,如果没有解药,最后就只能不治而亡。
两人继续纠结这个“蛊”是怎样上了小宛的身的,千头万绪,你说一段,我说一段,仿佛有很多条线索,却又没有一个是正解。在外面跟别人一样的吃饭,一样的唱歌,得罪人也只有在唱歌的时候,当然,唱歌嘛,要说不得罪人,那是不可能的,有些歌友跟不上你起的头,也会埋怨你,有些歌手反应不及你快,被你唱出了他的笑话,也会怨恨你。恨就恨了,现在的演艺界,不也都是分了派性?就是那些真正的大腕歌手,也没法做到面面俱到。到中午吃饭的时候,小宛跟德旺都显得谨慎了许多。不过,放眼看周边,他们并没有发现一个人像是会放蛊的。
这事过了几天,也就渐渐淡忘了,转眼就过了年初七,小宛正常上班后带回来一个消息,说他们公司接到乡里的盛情邀请,要组织节目参加抬汪公盛会,点名要小宛参加。听说是从外地请来的一个艺术表演队,明天起就要参加封闭式集训了。
翠婵大婶是汪公会的热心人。汪公会就是村里专门负责筹办汪公盛会的民间组织,既不属于村委管,也不属于村支部管,是自己管自己。屯堡人家过年的规矩。有“年小十五大”的说法。在过完正月十五的大年后,汪公会就开始忙碌起来,照例要贴几张红纸,将某人三四来还愿的、自愿捐资的财务情况公开,接受村民监督。因为汪公灵验,所以,香火一直旺盛。热心人并不是负责人,不过有事情总是第一时间到,然后听候吩咐安排,在汪公殿里添添灯油,捻捻灯芯之类的细致活,该吃饭吃饭,该上香上香,该添茶添茶。一直要到盛会结束,把所有的家什清点归位完毕,才算是了了一年的事。
正月十八的汪公盛会,是纪念唐代被封为“越国公”的汪华的诞辰。汪公成神后,曾经在屯堡大军征南的时候显灵,帮助队伍取得了战役的胜利,这些受益屯堡人的先民们就开始在异乡纪念他,久而久之,成了屯堡人家的一个庄严的祭祀典礼,那天,四乡八寨的村民会赶到村里来,街街巷巷人山人海,小商小贩的自然也不会放过这样的热闹场合,丢圈圈套石膏玩具的赌博性质的摊子每年都在增加,但主要仪式却是要将焕然一新的汪公菩萨请上轿子并抬出去在大街上走一圈,每到一家,这家人就放炮仗欢迎,祭师就在他家门前叨念祝福语,转下一圈来,要花几个小时。仪式的队伍很长,领头的鸣锣开道,接着是举“肃静”“回避”牌子的,清一色是夫妻健在,儿女都已成婚,且没有任何一个家庭成员离婚的美满家庭的老年男子。他们穿着长衫,别看他们年纪大,都显得干劲儿十足。上千户人家只选60个老人参与,能够被选上是一种荣誉,德旺的爹就因为德旺换了媳妇不能入选,才郁郁而终的。
后面的彩车一辆接一辆,车的外形一般都被包装得方方正正,车厢的位置搭成高高的台子,上面有各式各样的场景,核心人物亮起一个动作,都是些传统故事里的片段,有“水漫金山”“嫦娥奔月”“鹊桥相会”“吹箫引凤”等,人物全都由真人扮演。十来岁的孩子居多,看上去是站起的,其实,屁股底下有个小小的座位,只是穿了长长的衣服,掩饰得好,不仔细是看不出来的,等的时间长了,孩子们也会自己换个样子,趁机休息一下。
今年,翠婵大婶不在意这些热闹了,她天不亮就起来焚香洗澡,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带好自家准备的香蜡纸烛以及供品,带着德旺和小宛夫妻俩,千叮咛万嘱咐:“不要乱讲话,不知道的不要乱问,规矩点,不要玷辱了祖宗!”赶到汪公殿,趁着殿里还比较清静,她先让两个人并排跪下,双手合十,磕了三个响头,说教过的话:“汪公菩萨,求您保佑我们生一个胖儿子,保佑我们一家和和美美、平平安安。我们明年买一头大猪来还愿!”翠婵大婶在旁边接着说:“求汪公菩萨开眼!”然后,对两个人说:“你们起来,出去吧。”德旺跟小宛站起来,望了望母亲,问:“就这样?”翠婵大婶说:“你还指望什么?马上就生出儿子来?!”德旺说:“这样简单,你帮我们许个得了嘛!小宛还要忙着去参加他们的表演队呢!”翠婵大婶说:“哪样表演队?你去给我翻翻,看看哪本书写的公家的事重要,自家的事不重要?各人求的是各人的,我要是可以代替你们,也不要你们在这里给我胀眼睛!”德旺说:“哪样表演队,公司今天的节目,叫‘吉卜斯。”德旺本来是要说“小宛他们的公司”的,想想,家里再没有谁跟什么公司扯得上关系,公司就当然是小宛他们的公司了,就做了省略。翠婵大婶说:“管你‘鸡不吃吗‘狗不吃哦!快去快去,你也不要站脏了这块地皮,我也不要耽误了你们的公事!”德旺说:“真的是,要是在这里说句话就真的生儿子,还要科学做什么哦!就是迷信得很!”翠婵大婶听儿子满嘴不恭敬,就有些生气了,说:“你名字叫吴德旺,你不叫‘无德?要滚快滚,不要在这里给我得罪菩萨!心诚则灵,晓得不?!”
德旺跟小宛出去后,翠婵大婶给汪公跪下许愿:“汪公菩萨,我儿子讲话不晓得天高地厚的,有什么就责罚我啰!德旺的错也是前世的过错带来的,吴敬堂早早离世,也算是得到了报应,是老天爷对我们的惩罚,我这一辈子小心下意的,没有做过什么恶事,菩萨有灵,可以看得到,查得清,我不敢说假话,我要是说了假话,任凭菩萨处罚。求菩萨保佑,让我家德旺今年生个儿子,捆住他的花心,我家明年一定送一头300斤的猪来还愿。”
她在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感觉心里有点梗,起身之后,站了几秒钟,才走过去倒了一碗茶,喝了一大口,坐到板凳上休息。随后进殿的女伴们看着她说,翠婵大婶,你脸色不好,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要不你回家休息嘛!翠婵大婶坐在板凳上,对心里的这点梗还是没找出名目来,看看身上换穿的衣服,也没有穿起看过谁家杀牛宰马,就是看到杀羊宰猪,也是洗过的,没有什么对菩萨不尊重的地方。过了好一阵儿,外面开始热闹起来了,村里戏台上的喇叭开始放起了屯堡山歌,这是往年山歌比赛的时候村里的人去录制的,没有后期的加工,百分之百的原声,尽管外面已经开始喧闹起来,还不时听到听山歌的人的笑声。
这些山歌里当然有儿子德旺,尽管唱歌的声音跟说话的声音有所不同,翠婵大婶还是一听就知道是自己的儿子。说起来也是怪,德旺脑筋转得那么快,对学校的课本硬是读不下去,小学没读完就辍学了。现在,一年到头都基本上是在外面浪,偶尔用面包车拉点私活,饿是饿不死,但他的钱也基本上不见回家。要是有孙子就好了,有了孙子,肯定是要让奶奶带的,那样的话,德旺和小宛就会经常待在家里了,一家人会你言我语地慢慢说话,生活就会更加有味了。翠婵大婶坐着,觉得自己的精神还是提不起来,眼皮也有点支撑不住,有了打盹儿的欲望,好在会里的人多,也没人来骚扰她。
突然,外面传来了大声的叫喊:“鸡不吃!”“鸡不吃!”翠婵大婶被外面的声音惊醒了,她站起来,想走到门边去看个究竟,在外面的一个老妇转回身说:“这些天打雷劈的,这样做不怕汪公菩萨生气不是!”
翠婵大婶向外一看,一辆彩车上站着四五个年轻的女孩子,头发五颜六色,只戴了文胸穿了裤衩,其中有的还用脚尖踮着转圈。她羞红着脸,想到:难怪我心里头梗起,原来是这些个不要脸的东西作怪!唉!这些背时挨千刀的,各庙有各神,咋个这样魍魉,把别处的神拿来自己家供起了?她虽然是想着,却自言自语地讲了出来。
下午,德旺打来电话,说小宛表演的时候扭了脚,他们去医院了,不严重,就是一点儿扭伤,包点药,输点液就好了,让翠婵大婶不要等他们吃晚饭。翠婵大婶“哦”了几声,挂了电话,喃喃自语:“报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