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卷星辰

2016-05-14 16:55汗漫
青春 2016年6期
关键词:老乔沈复王国维

汗漫

打开书,就是漫漫长夜。

——杜拉斯《写作》

1. 尹吉甫等

《诗经》。版本众多。

《诗经》305首,大部分作者为无名氏。尹吉甫、家父、孟子,是诗中出现吟诵者即作者名字的三个人。另有周公、卫武公、许穆夫人等数人,被推测为若干诗篇的歌者。他们,十人左右,是最早的中国诗人群体。

“诗”这个字眼最早出现于《诗经》。“经常”一词中的“经”,须“常”诵读,以化育人格与心灵。尤喜欢《诗经》中的“风”。无名氏的风,在民间吹。《诗经》中的十五国风,采集于黄河上下的周南、召南、邶、鄘、卫、王、郑、齐、魏、唐、秦、陈、桧、曹、豳——黄河两岸的风,很大。

其中,周南、召南,产生的地域在今天的陕西、河南、湖北三省交集处,是当时周公、召公统治的地域。我的故乡南阳,处于此地。也就是说“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置彼周行”等等诗句描叙的风物人心,最初针对我的故乡。

求之不得、辗转反侧、逃之夭夭、忧心忡忡、新婚燕尔、信誓旦旦、衣冠楚楚、风雨飘摇、寿比南山、如履薄冰、不可救药、进退维谷、投桃报李、泾渭分明、高山仰止、天作之合、穆如清风……这些今人习用的成语,在《诗经》中首次出现时,多么新鲜、惊艳!但今天的写作者必须避开这些先秦以前的成语,创造属于自己的意象和境界,为汉语注入活力。

显然,《诗经》是中国精神的源头、汉语诗歌的源头。虽以四言为主要形制,但《诗经》中也间杂一言、二言、三言、五言、六言、七言、八言,试图冲破格律的藩篱以达自由——“短以取劲,长以取妍,疏密错综,最是文章妙境”,沈德潜谈《诗经》句式时的这一赞语,仿佛在启发未来汉语新诗的生成。

从主题上看,爱情诗、弃妇诗、怀人诗、悼亡诗、田园诗、隐逸诗、讽喻诗等等类型,祖先们已经在《诗经》里初创。比如,《蜉蝣》,“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於我归处”,曹操应该喜欢,所以有了“神龟虽寿,犹有竟时。 螣蛇乘雾,终为土灰”(《龟虽寿》)、“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短歌行》)。再比如,《绿衣》,一个男子怀抱亡妻留下的绿衣咏唱“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兮,曷维其已”,开创了睹物思人的悼亡诗之先河。读《绿衣》,我总想起清代名著《浮生六记》中沈复将一件裙子铺在床上以待亡妻灵魂归来的情景。沈复,应该也热爱《诗经》吧。

《诗经》中基本上没有出现“爱“,偶尔出现,也非今意。在那个时代,情人们之间的爱往往用一个“好”字,如“惠而好我,携手同行”“人之好我,示我周行”等等,一直影响到今天的中国男女也常常用“好”传递爱意,如“我想和你好”等等。或许因为“好”比“爱”更具象——有一个女子的身影存在其中。《诗经》中表示婚姻的字是“昏”——黄昏以后,是暗夜中的幸福。

读《诗经》,就是翻阅植物志,荇菜、葛、卷耳、芣苢、蕨、葑、菲、荼、芑、荠、堇、蝱、蓷、藻、葭、黍、荷华、蒲、葵、蓼、茆、常棣、桃、李、女萝、莠、萧、苹、莪、茨、菽、韭、枣、稻、莱、艾、葽、薇、杨柳……比比皆是,左右参差,负责协助吟诵者去兴叹、比附。比如,在我最喜爱的《东山》《采薇》两首诗中,“我来自东,零雨其蒙。果裸之实,亦施于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分别出现了“果裸”“杨柳”这两种植物。息战归来的征人,在细雨大雪中还乡,一路怀想、激动、忧伤、不安,需要植物的支持。

相比之下,除了鸟,《诗经》中的动物少了一些。马、鹰、牛、羊、蟋蟀、仓庚、螽斯之外,虎、豺、狼、豹、熊、鼠、蛇偶尔闪现——汉族,本质上是一个植物性的民族?我们偏爱植物的仁慈、韧性与定力,即便屡遭野火,但相信“春风吹又生”。

《诗经》产生的同一时期,古希腊出现了《伊利亚特》、巴比伦出现了《吉加美什》等等史诗,叙事诗,关于英雄与征伐。我们的祖先在抒情、言志。即便与战争有关的诗篇,也往往写的是征战后的忧伤,比如《东山》《采薇》。即便《击鼓》这首歌吟于战场的诗作,以“击鼓其镗,踊跃用兵”作为篇首,但迅速转入了“死生契阔,与子成说”的山盟海誓——显然,这是一个情种而非猛士在吟诵、痛苦。汉民族,心动比行动的能力似乎更强,爱比恨的能力更强。

“透过语言中悦耳和令人振奋的音乐性,把要说的话有力地送进我们的心坎里。”阿博克罗姆比这一关于抒情诗的定义,完全契合于《诗经》。在《诗经》中,处处存在一个吟诵、兴发的“我”这一主体——抒写主观的我、我们,而非记述客观的他们、他。美籍华人学者陈世骧先生在《中国文学的抒情传统》一书中认为,《诗经》的抒情性影响了汉代《古诗十九首》、唐诗、宋词之后中国文学的气质与面貌。元杂剧几乎就是由众多抒情诗结合而成的诗集。以唐传奇作为成熟标志的中国古典小说,也通篇充满诗句,用来劝诫、警世、言情。

显然,中国,一个抒情诗的国度,一个抒情的国度。

显然,《诗经》决定了汉人的精神气质和命运。

在一个缺乏宗教传统的国度里,《诗经》就是一座纸质教堂。我们聚集一堂,兴、观、群、怨——汉人的精神归宿在《诗经》。这一教堂的修缮者或者说诗集整理者孔子,感叹:“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祖先们、尹吉甫们天真无邪。南北朝刘勰在《文心雕龙》中论及《诗经》:“温柔在诵,最附深衷。”这一八字评语,实际上已经超越《诗经》,成为对华夏民族情感特征的一种描述:温柔在诵。

温柔在诵。这是局限之处,也是深刻所在——于局限之处深刻,成为深谷长河,在约束与自律中柔肠百转、曲折不息。

2. 沈复

《浮生六记》。自传体小说、回忆录。版本众多。

沈复这个江南文人的生活史,“小《红楼梦》”(俞平伯语),与一个名为“陈芸”的女子有关——沈复或者说沈三白,如贾宝玉?但陈芸这个被林语堂称为“中国文学上最可爱的女子”,雅致而独立,有现代女性气息,不像黛玉那样柔弱。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读此书,记得最深的两个句子:卷一《闺房记乐》中对新婚之夜景色的描述:“高烧银烛,低垂粉颈。”卷二《闲情记趣》中写陈芸泡茶方法:“荷花初开时,晚含而晓放,芸用小纱囊撮茶叶少许,置花心,明早取出,烹天泉水泡之,香韵尤绝。”重读此书,对卷三《坎坷记愁》之中年况味,感触更深。沈复冬日渡长江去镇江索债款一节,尤令我心酸。此时,沈、陈已被父逐出家门,流落他乡,幼女作童养媳,小儿送与他人学贸易,陈芸忧愁、病重、死于扬州。卷四《浪游记快》则是沈复失去陈芸之后一个人的浪迹记录,涉及山阴、杭州、荆州、广州、北京、济南,勾勒出一幅清代中国民间风情长卷。卷五、卷六原稿遗失,书中收入民国时期伪作。有伪作出现,可证热爱此书之人多矣。

热爱这本书的人,一定因为喜欢沈、陈之间那么多令人感动的细枝末节。

婚前,陈芸闺房藏粥待沈复。婚后,沈与陈刻了两方印章,“愿生生世世为夫妇”,夫为朱文,妻为白文。沈外出谋生,二人通信,结尾处必盖上这一个“愿生生世世为夫妇”的章。沈对陈说:“恐卿鬓斑之日,步履已艰。”陈说:“今世不能,期以来世。”沈说:“来世卿当作男,我为女子相从。”陈说:“必得不昧今生,方觉有情趣。”陈亡故入土,沈将陈生前旧衣铺在床上,旧鞋放在床下,点灯,以待其灵魂归来。怕泪眼模糊会看不见陈芸影子,沈复忍泪、睁眼、心痛、昏迷过去……

沈、陈之间的夫妻生活,如江南枝条上的细碎树叶和花瓣——这枝条,在世态炎凉中,坚持抽出若干树叶和花瓣,令人心碎。“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苏东坡)。秋鸿、春梦,大抵只能在纸墨间留下痕迹。陈芸去世后,沈复开始《浮生六记》的写作。断续完成全书大约就五十岁。十七年后,一八二五年,沈去世。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中国文学里的爱情往往到结婚或无法结婚,为止。沈、陈之爱则有始有终。“吾国文学,不敢多言男女间关系,而于正式男女关系如夫妇者,尤少涉及,盖闺房燕昵之情意,家庭米盐之琐屑,大抵不列于篇章,惟以笼统之词,概括言之而已。此后来沈复《浮生六记》为例外创作”(陈寅恪语)。《浮生六记》,没有《梁祝》的虚幻、《西厢记》的俗套、《牡丹亭》的惊悚。沈的软弱、冶游、困顿,陈的虎牙、瘦、雀斑、嶙峋,家族的蹇促、凉薄、阴郁,毫不遮掩,一一毕现。一种平实、凡俗、温存、诗意的中国古典爱情方式,被沈复之笔落实于纸墨。

俞平伯,一生热爱、校点、研究沈复的《浮生六记》,数次作序,甚至细细梳理编撰出《浮生六记年表》。晚年,八十一岁,再为德文译本《浮生六记》作序,深情不减:“沈复习幕经商,文学非其专业。今读其文,无端悲喜能移我情,家常言语,反若有胜于宏文巨制者,此无他,真与自然而已。言必由衷谓之真,称意而发谓之自然。……联想到中国目今社会上,不但稀见艺术之天才诞生,而且缺乏普遍美感的涵泳,……若我不生长在此,不与中国发生关系,则真觉得它没有一点可眷眷的地方在。”

此序言,道出作文之法则:“真与自然”,千古一也;也道出中国文人之定律:“与中国发生关系”,沈复如此,俞平伯如此,其他进入中国文学史的历代文人,杜甫、苏东坡、鲁迅、萧红等等,亦如此。推而广之,那些深深触及人类灵魂的域外名作,也同样适应于这一定律:与一个国度、一个时代发生关系,发生一种痛切的关系。“长歌当哭,当在痛定思痛之后”(鲁迅)。“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苏武)。

当下,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们审时度势,恋人、夫妻之间也充满种种算计,婚前公证、财产分割遗嘱之类活动毫无美感。按照当代成功标准,不愿入仕、散淡放任的沈复,完全会被归入失败者之列,又有哪个精明女子来体谅他、宽容他、眷恋他呢?陈芸,例外、惟一。沈复也因此而惟一、例外。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沈复陈芸都喜欢李白这句话。按照《浮生六记》提示,我多次自上海至苏州,访沈、陈之欢颜梦痕。目前,一小时的车程。一八七七年,吴县人杨引传坐轿子从上海来苏州,用了半天时间,在冷摊上发现了沈复《浮生六记》前四卷手稿,狂喜!交妹夫王韬在上海出版。我,在苏州当代晨光中的冷摊上也探头探脑,买了一枚似是而非的古铜钱、一本文革时代某中学教师的残破日记。

目前,沈复与陈芸新婚居所已无迹可寻,居所旁边沧浪亭仍在。我也选择夜晚进入,未见“一轮明月上林梢”,四顾皆高楼,“周遭极目可数里”的清代已远。沈与陈偶遇少女憨园激起情感波澜的“野芳浜”、“舟”已不在,半塘流水依旧,游船来往,桨响人喧。陈芸着男装与沈复观灯的“水仙庙”无存,水仙、灯火依旧明媚满城。沈、陈与友人在油菜花盛开时节郊游野饮的“南园”、“北园”不可觅,方位大约处于人民路工人文化宫一带,当下只有菜籽油、黄酒可买卖。虎丘塔、太湖、长江格局依旧——历朝历代官员、商人还算明白:这些景色万万不可拆迁、变迁,否则,满目西式景象,“不和中国发生关系,则真觉得它没有一点可眷眷的地方在”。

苏州,曾叫 “姑苏”,像姑娘苏醒、像新婚的陈芸在微弱曙色中卧听鸟鸣。它现在叫“苏州”,像成功男士腰围扩张如环城高速公路,每平方米一棵绿树、三个鸟巢的古典景色,已转换成每平方米三万元人民币左右的房价了。苏州不再像姑苏那样唯一。从“姑苏”到“苏州”,时光在持续进行一场变性术?改变江南地理、人心的手术——越过柔软的花园,穿过坚强的商业、工业、旅游业、婚恋服务业,在苏州游走,我像手术台上的一根线,维系一个切口、伤口?痛、切。

以微弱的听力、目力,与不同时代、不同国度的书写者发生一种痛切的关系,并力图以自己的文字在内心与世界之间,进行搭桥手术——

否则,一个人活下去所必须有的那“可眷眷的地方”,又在哪里?

3. 王国维

《人间词话》。王国维。人民文学出版社。

王国维这一诗学名著,版本众多。我手中这一竖排、繁体、线装的版本,淘自上海文庙外的旧书摊上。

2007年秋,在浙江海宁盐官镇王国维故居二楼书房,我眺望五百米外的钱塘江。一条矛盾的江,江水倒叙、追溯,试图返回并修正上游,从而激发出著名的钱塘潮,在每天中午前后持续约半小时左右。盐官镇上,小旅馆外的墙壁上都有小黑板用粉笔字提示:“今天潮来11:25,潮去12:15”或“今天潮来12:31,潮去13:05”。

王国维也是一个矛盾如钱塘江潮的学者,在清末民初的时代剧变中,感受着古典与现代、西方与中国之间的冲突。在中国古典诗学与西方哲学两大潮流的汇合处,形成《人间词话》。但它其实也是“词话人间”——诗情词意,即人心。王国维时而以人论词,时而以词辨人,赞誉欧阳修、范仲淹的情真意深,斥责龚自珍、柳永、康与之的凉薄浮浪——“偶赋凌云偶倦飞。偶然闲慕遂初衣。偶逢锦瑟佳人问,便说寻春为汝归”,龚自珍的这首诗,成为王国维的批评证据。

在王国维看来,情真、意深则自有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和“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一著名的“三境界”之说,谈的依旧是大于诗学的人生哲学。

“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颇难区别。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必邻于理想故也”,似乎融合了康德的“优美”(修饰,使人迷恋)“崇高”(纯朴,使人感动)这一对美学概念。既要“合乎自然”,又要“邻于理想”,多么难,也就多么卓越,无论做人、作文——“有境界则自成高格”。

1927年6月的一天,王国维乘黄包车来到颐和园内的昆明湖。湖中荷花鲜艳,水鸟蹁跹。王国维在凉亭下抽烟。然后起身,入湖,一了百了,终年五十。“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这是王国维的词句。“人间”,既是尘世,也是他的书斋之名。尘世和书斋都留不住一个书生了,空余铜镜三秋树。他的死,一个谜语,为道义、为债务、为子、为忧郁症?种种猜测,莫衷一是。其好友陈寅恪将王国维之死与屈原之死并论,是其中一说。

在《王观堂先生纪念碑》中,陈寅恪写到“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这十个字完全是现代知识分子的一个标准、一个尺度,与王国维这样一个晚清民初过渡带上的学者相联系,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王国维且洋且古,且旧且新,就撕裂、痛苦、死。他喜欢王安石的两句诗并手书:“旧德醉心如美酒,新篇醒目胜真茶。”旧德新篇、美酒真茶,两者在冲突中贯彻王国维的思想与肠胃。在中国教育史上,最先提出德育、智育、美育主张的人,就是王国维。其关于“完全之人物”的教育观、“无用之用”的启蒙思想,都与清末民初的弱风败相和功利主义教育理念格格不入。即便今天,王国维的教育理想也未完全实现——一代一代“知道分子”,在小学、初中、高中、大学的流水线上汹涌生产。

王国维理想中的“完全之人物”,必然包含陈寅恪所讲的独立性、自由性,即现代性。将王国维视为前清遗老,是对一个伟大学者、思想者的误解。王国维母亲为他梳理辫子时屡屡劝导:“别人都剃了,你还留它干嘛……”他淡淡说:“既然留了,何必剪呢。”他其实并不在意这辫子的存在。倒是我们这些穿西装、皮夹克的当代人心中,时时有一条旧辫子在随风摆动。

回到王国维所钟爱的诗歌。其对中国古典诗歌写作的思考,对于现代汉语诗学的建立依旧有启发意义,“真”“自然”“气象”“内外”“工”“有我与无我”等等理念,历久弥新。诗歌的现代性,同样需要“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诗人及其语言,必须保持独立和自由,而不依赖于诗中是否出现一些现代名词如“拖拉机”“导弹”“转基因玉米”等等。

“尽管往往缺少新语汇,尽管诗中不提‘飞机,但却以隐蔽、无声、有效、人道的方式拥有飞机的激情,才是真正的新诗。”秘鲁当代诗人巴列霍的观点,飞机般俯冲、降落在我面前。诗的陈旧与新异,关键在于诗人世界观的剧变,而非诗中名词的古典或现代。中国新诗的现代性,在于诗人是否具有现代性、是否属于王国维所说的“完全之人物”。巴列霍又举例:“无线电的用途不单是让我们说它是‘无线电,而是为了激发出新的紧张情绪和更深刻的洞察力。”在“马车”、“书信”这些旧名词之间,建立起飞机般的激情、无线电般的洞察力,是对新一代诗人能力的考验。

旅法学者程抱一说:“好的传统中包含着现代性。”也就是说,优秀的传统诗歌、传统诗学思想,必隐含当下写作的基因,否则,它们就没资格进入传统——像马车中暗藏飞机、书信中埋伏无线电。现代性并非无本之木、破空而来,而是源远流长如大河,在不断流变、更新中保持冲击力、活力。一切现代性、先锋性,都充满进入传统的渴望,以便生发未来。

王国维关于“大家之作”的标准,动我心弦:“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辞脱口而出无矫揉造作之态。以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再次强调了“知见”、“情感”、“景象”三者表达的深刻与独到。让我自然而然地想到里尔克所强调的“经验”、庞德所倡导的“意象”、帕斯赞美博尔赫斯所讲的“简朴和陌生”。

一个伟大前贤的身上,含藏着无数后人的面容和灵魂。

4. 徐志摩

《徐志摩经典诗集》。徐志摩。山东文艺出版社。

这本诗集收入了徐志摩生前出版的《志摩的诗》《翡冷翠的一夜》《猛虎集》《云游》等全部诗集中的作品。

徐志摩的父亲徐申如,曾是浙江海宁商会会长,拥有一座发电厂、一个梅酱厂、一间丝绸庄、一家钱庄。徐志摩入哥伦比亚大学读经济学,是家族的一种合乎逻辑的设计。但1920年起在英国伦敦大学、剑桥大学留学,改变了徐志摩的命运。他认识了哈代、曼斯菲尔德等作家。尤其是肺病中的曼斯菲尔德,一眼看穿前来拜望的徐志摩:“你不适宜从政、经商。爱文学吧。”从此,徐志摩开始爱上诗歌以及诗歌一般的林徽因。

1923年,为筹备泰戈尔访华事宜,徐志摩与梁启超、胡适、丁西林、林徽因等人定期聚餐商讨。后索性组成“新月社”,向泰戈尔《新月集》致敬。1924年4月至7月,徐志摩陪同泰戈尔在北京、上海、杭州、日本、香港等地访问。后来办了《新月》诗刊。由闻一多、卞之琳、陈梦家、徐志摩、梁实秋、郁达夫、沈从文、邵洵美等诗人组成的“新月诗派”,进入中国现代文学史。

2015年冬,同济大学诗学中心“中华少儿诗教读本编委会”,在海宁一家宾馆举行编务会。这一读本,计划自先秦肇始,至当代,编选历代名家名诗约十五卷。编委会确定的选目中,徐志摩等新月派诸多诗人入选。我作为编选者之一与会,中午,到宾馆八百米外的徐志摩故居游荡了一小时。

故居雅致,是徐志摩与陆小曼结婚前所建。二楼新房,依旧低垂着的蚊帐是绯红色的——这一细节让我哑然失笑。蚊帐显然是由故居管理者从当代市场中购置、布设的,其形状、颜色都是一种想象。所谓“绯闻”,就是“绯红色的新闻”。徐、陆新房旁边,隔着客房,是徐志摩原配张幼仪作为徐母义女身份所配的房间,蚊帐暗淡——这也是一种想象。

故居墙壁有一系列照片:西湖边,泰戈尔、徐志摩、林徽因合影,如松、竹、梅;上海女子服装公司总经理张幼仪的工作照,端庄,干练;陆小曼捏着烟嘴,满身春色;徐志摩遇难后眼睛圆睁依旧含情脉脉;徐志摩后人多年后归来,在后院一个小水井旁合影……

1949年之后,徐志摩故居二楼、三楼被改造为幼儿园,一楼成为银行。直到九十年代,官方才因旅游和文化需求,通过徐志摩后人和老仆人的回忆,渐次恢复故居内部格局和气息。目前,电影演员们不断出现在这座小楼,“徐志摩”背着“陆小曼”沿陡峭的楼梯,在“徐志摩母亲”无奈而怨怒的眼神中,上升,到新房中去,脱离现实的羁绊,到天空中去,云游……

胡适对徐志摩的评价是:一生沉迷于美、爱和自由。徐志摩给胡适的一封信中则有“草青人远,一流冷涧”八字,冷、寂、幽暗,没有他一贯的热、闹、明媚。但的确是徐志摩的话,且复制于徐志摩故居的墙壁上。

徐志摩诗中的确时时出现“涧水”这一意象,并与其自我相叠印。如,《云游》中的句子:“你更不经意在卑微的地面/有一流涧水”。那涧水,因云朵的不在意,而冷、寂、幽暗。徐志摩仰望两朵云。一朵落下来,陆小曼,让涧水暂时升温;一朵在天上,林徽因,让涧水持久忧伤。

1931年11月,徐志摩匆匆搭乘一架济南号邮政飞机,赴林徽因之约。飞机因大雾而在济南附近撞山。徐志摩终年34岁。济南号消失在济南,爱云的人消失在云端,这是宿命?爱情需要两个人合作,而死亡则可以独自完成。据说,林徽因的北京卧室里悬挂着失事飞机的一块残翼,人间四月天直接进入秋寒模式,让梁思成郁闷。

徐志摩之盛名流传,与这一不寻常的死亡有关。一个才子名动后世,往往需要不寻常的死亡来助力。比如,屈原、王国维、徐志摩、海子……倘若寿终正寝,即便文本卓越,也显得缺乏可读性、传奇性。何况,徐志摩的死,既是诗人之死也是情种之死,其故事也就通俗易懂、广为流传。

以缺席的形式,强化自身的存在。

传说,在剑桥大学,招徕中国游客的英国人会在康河边用汉语向你打招呼:“这里是伟大的中国抒情诗人徐志摩划船吟诗的地方——请到船上来,挥一挥衣袖,请你看一看这天上的云彩——5英镑,一小时!”

我从上海乘沪杭铁路到海宁。这一铁路建设于1906年至1909年。据说,作为海宁首富的徐志摩父亲通过运作,使这一铁路避开本应直线通过的桐乡,而曲线涉及了海宁,从而根本性地影响了海宁的现代史。在名闻天下的海宁皮革城里,看到徐志摩、陆小曼、林徽因穿皮衣的广告照片。商人们挥一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带走一卡车一卡车的皮衣和钱币。

据考证,徐志摩祖先在宋代自开封南渡而来、定居、繁衍。数十公里外,盐官镇上的王国维家族也如此演绎而成。

我是河南人。不知道徐志摩、王国维的口音里是否残留中原味。

5. 汪曾祺

《复仇》。小说、散文选集。人民文学出版社。

把小说、散文选在一本书里,且不注明文体,是编者的慧心:汪曾祺是一个把小说当成散文来写的作家。把小说当成散文来写,就要求作家的叙述不能零度、旁观、淡漠,而要求作家像写个人史、地方志那样书写——即便采用第三人称,叙述者的经历、气息、温情,也流贯其间。比如,这本选集中的名篇《大淖记事》《受戒》,像自传——汪曾祺就像是那个受戒的小和尚明海,就像是在沙洲上响应巧云低声召唤的小锡匠十一子,内心柔软,一身月光。

汪曾祺的语言,有故乡江南云水的美感、中国文人画的诗意。

这种语言的来源,第一是江南俚曲民谣。一次,在某个娘娘庙,少年汪曾祺曾听到一媳妇祈求生子的祷告词:“今年来了,我是跟你要着哪。明年来了,我是手里抱着哪——咯咯嘎嘎地笑着哪!”这诗一般的祷告词让他震惊。那祈祷中的妇人完全就是一个诗人!汪曾祺就是这样在耳濡目染中形成自己的江南情怀。迷恋于民间语言之美。编辑过《民间文学》杂志。他认为,一个人不听民歌是成不了好作家的。读汪曾祺这些散文般、长诗般的小说,仿佛在听一首江南民歌。

第二个来源,是唐宋诗词、明清小品。明清以来江南产生出的李渔、张岱、袁枚等等才子,无不影响着汪曾祺的审美趣味和语调。尤其是扬州前辈、宋代诗人秦观,散文亦佳,《宋史》评其散文“文丽而思深”,被汪曾祺心慕神追。而他《沙家浜》中的名句“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直接源于苏东坡流放儋州时的诗作《汲江煎茶》:“活水还须活火烹,自临钓石取深清:大瓢贮月归春瓮,小杓分江入夜瓶。”东坡汲水、煎茶,然后“小杓分江”,进入汪曾祺以及我等后辈的“夜瓶”之中了——我的墨水瓶也应该是东坡的春瓮夜瓶,面对汉语南方这一条大江……

第三个来源是同样把小说当散文来写的作家沈从文。《复仇》一书中收入的《星斗其文,赤子其人》,是沈从文去世后,汪曾祺以学生身份写下的悼念文章。一篇当代祭文名篇。充满细节。如,“他抓钢笔的手势有点像抓毛笔(这一点可以证明他不是洋学堂出身)”“他经常吃的荤菜是:猪头肉。”“他总是用一种善意的、含情的微笑,来看这个世界的一切。到了晚年,喜欢放声大笑,笑得合不拢嘴,且摆动双手作势,真像一个孩子。”“有一回我去看他,牙疼,腮帮子肿得老高。沈先生开了门,一看,一句话没说,出去买了几个大橘子抱着回来了。”等等。文章结尾处,汪曾祺写到:“沈先生面色如生,很安详地躺着。我走近他身边,看着他,久久不能离开。这样一个人,就这样地去了。我看他一眼,又看一眼,我哭了。沈先生家有一盆虎耳草,种在一个椭圆形的小钧瓷盆里。很多人不认识这种草。这就是《边城》里翠翠在梦里采摘的那种草,沈先生喜欢的草。”多好的结尾,像明代归有光《项脊轩志》的结尾:“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归有光也是江南人。江南万象密集而非疏阔,重视细节,一吟三叹。

中年以后,才明白:有细节的情感才是深情、真情,才会使人一吟三叹。我们之所以能轻易与他人断交或失联,就是因为没有什么好细节来说明彼此之间的关系,像没有野花、蜜蜂来说明一堆石头与一棵树之间的关系。同样,有细节的语言才能过目难忘、历久弥新。汪曾祺说:“语言的美不在一个一个句子,而在句与句之间的关系。包世臣论王羲之字,看来参差不齐,但如老翁携带幼孙,顾盼有情,痛痒相关。好的语言正当如此。”句子与句子,像情人一样顾盼有情、痛痒相关,多好。

清人张船山《论诗十二首》云:“名心退尽道心生,如梦如幻句偶成。天籁自鸣天趣足,好诗不过近人情。”好诗的秘密如此,好小说、好文章的秘密同样如此——无非“近人情”三字而已。

问题是,今天的写作者大都装神弄鬼、不近人情了。

6. 乔典运

《命运》。自传体长篇小说。《莽原》杂志一九九七年五期。

“乔典运”,当代文学史似乎在渐渐遗忘的一个名字。南阳盆地里的一个农民作家,我的同乡长者。

这部遗作与萧红的《呼兰河传》一样,在书写“故乡死亡”这一主题。

乔典运以写遗言的语调,抓住罹患癌症之后的剩余时光,回溯一个当代中原乡村知识分子的命运和噩梦——关于大跃进、反右、文革等等事件及自我。未完成。半部杰作。癌症代表非良性的生活,加速完成了对一个人的颠覆。一九九七年二月,乔典运去世。

伏牛山区一个因肺结核而还乡种地的退伍军人;拥有二十亩地但没有温饱的地主后代;喂牛,唱山歌,背字典,给《河南文艺》《长江文艺》投稿,写顺口溜、小说、电影剧本、县报新闻;被五花大绑推入一盏盏马灯的光芒里反复亮相,结结巴巴自我剖析“用小说反党”的恶毒动机;揭发老婆偷吃了生产队里的一颗红薯、一棵玉米秆;被他人递来的一根香烟中潜伏的炮仗炸黑了嘴唇而只能哈哈大笑;听革命群众当面研究如何偷生产队粮库、如何炮治(南阳土话,即“惩治”)他;趁着月光逃亡;历尽浩劫,以《满票》《村魂》等一系列小说在八十年代中国文坛反复引爆出乡土文学的烈焰,两次获得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成名,在首都、郑州的聚光灯下,红地毯上、掌声里,依旧无法克服怕说错话的内心障碍,结结巴巴、小心翼翼、对着麦克风这种陌生的现代化扩音工具,倾吐……

八十年代的中国文学界,传诵:“河南南阳出了一个老乔!鲁迅之后的又一个国民劣根性批判者。”

南阳出了“一个老乔”的同时,出了令世界震惊的漫山遍野句号一样的恐龙蛋,被众多商人买卖贩运于盆地内外。老乔热爱短句子,小说中恐龙蛋般的句号很多。提高每个短句的含金量,像南阳农民精耕细作提高有限土地上的农作物产量。而句号,像感伤的恐龙蛋一样乏力、曾经有力?——老乔曾经很张扬、强势,种地时还戴一块退伍前买的名牌手表,高高挽起袖子,让周围的人心潮难平。他拒绝了一个公社干部对这块表的艳羡、暗示和公开索要。但生活逐渐教会他必须低调、猥琐,碰见一个侏儒也要蹲下来,以便让那个侏儒感觉威武挺拔——命运下决心把小乔修改成老乔。

抄录《命运》中的一段文字:“大会开始了,主持人讲话了。这时,我们大队的造反派把我叫到主席台后边,声色俱厉地问我,你老实不老实?老实。你想死呀想活?想活。想活了你就老老实实听话,你敢别扭一下,今天夜里就打死你。我听话。听话了就告诉你,我们今天夜里同台演出,我们是革命群众。你当反革命。我心里一沉,我这一辈子还没有登台唱过戏,要配合不好演不好,惹革命群众恼火了可不得了。我沉默不语。斗争会开始了,我扛着刘少奇像就主动上台,他们不让扛刘少奇,说,你弯着腰上,偷偷摸摸四下看看再上。我很听话,就从幕布后边溜到前台,弯腰弓脊四下看着。这时从那边幕布后跑出来几个男女民兵,手持钢枪,猫着腰蹿上来抓住我的领子,说,这不是反革命分子乔典运吗?你半夜三更跑出来干啥?剧情就开始了,这个问我是不是想偷?那个问我是不是想抢?这个说我想放火,那个说我想下毒,我的台词只有一个字:是。革命民兵很说了很唱了很控诉了一阵子,派一个民兵下去把刘少奇拿上来交给我,叫我抱,叫我扛,叫我亲,然后几个民兵端着枪押着我下了台。原来这叫艺术斗争,我出了几身冷汗。”

“艺术斗争”,是河南在文革期间发明的一种斗争方式,让被凌辱者演出自己的耻辱。一斑见豹——见出极左年代这头斑斓大豹子的凶猛。河南,自古以来盛产小麦、玉米、诗经,也盛产穷人、臣民、暴徒,凡皇城里(不管长安、洛阳还是开封)传来的声音,都能被放大、扭曲到极端,并别出心裁地实践。五十年代“亩产十万斤小麦”的“放卫星”新闻就出于老乔所在的公社,六十年代因饿死百万人口而著名的“信阳事件”、因改造知识分子而闻名全国的“五七干校”就位于南阳以东的信阳。

《命运》,从老乔五十年代退伍起笔,写到六十年代文革,结束于知识青年开始上山下乡,从一个农民、一个乡村文人的角度,参与、观察、记叙、沉思、忏悔,呈现出一个人试图改变可疑可怕的命运、却终于被命运改变成了懦弱者、卑贱者的“变形记”。在用第三人称塑造了一系列揭示人性阴影的乡村小人物系列形象之后,老乔像茨威格一样,开始用第一人称让“我”这样一个自我批判者、忏悔者、时代证人的形象,浮凸纸面,成为经典。一种梦魇般的写作。他说:“我照抄生活。”他不需要想象力,那么多的闹剧、悲剧、喜剧,都他妈的太有想象力了!

《命运》中的另一个场景:全乡数千饥饿的农民集结于一片夏季河滩,连续四天四夜相互揭发私藏余粮等不轨行为,方式是给揭发者戴上红布条,给被揭发者戴上白布条;被揭发者可以因揭发他人而去掉白布条戴上红布条,戴红布条者转瞬之间因被揭发而戴上白布条;河滩炎热,不断变动、分化着红、白格局的人群,相互推搡、辱骂、呼喊、痛哭、厮打;一个因在县城会议上“放卫星”却交纳不出粮食的生产队长,在被批斗之后乘人不备上吊于河边的一棵杨树——像一颗发射失败了的小卫星,悬停空中……四天四夜的疯狂。老乔也站在河滩上,因暂时正受县委书记器重而未被戴上布条,但身体哆嗦。他怀疑自己:如果被戴上白布条,也可能会加入到那相互攻击的人群中去——为了摆脱白布条中的耻辱、罪过。因恐惧被加害而成为加害者,这一悲剧在河南、在整个国家上演了多年。老乔在批斗会上扮演的“抱着、扛着、亲着刘少奇”的角色,逐步弯下腰来去低于一个侏儒的变形记,我,如果身历其境,也完全可能去扮演、去变形?

在《命运》中,被誉为“乡村哲学家”的老乔,丝毫不回避自我的暗淡和扭曲,在忠于县委驻村工作队队长、忠于最高指示、忠于“三突出”写作准则之后,最终明白:必须忠于一张纸、一支笔。老乔解剖人性的勇气,在其他作家关于文革的写作中基本没有见到。或许与癌症的介入有关。癌症,使他彻底放弃了一切伪饰,甚至连文风都变得粗粝,情节跳转迅疾,恣肆无忌的俗语土话因他掉落多个牙齿而更加口无遮拦、脱口而出——拒绝表达的优雅、规范和小心翼翼。

我猜想,在忍着剧痛书写这部书的过程中,老乔耳边大约一直回响着这样一句话:“来不及了,快,快……”他想把自己的命运作为一个国度某个时代的切片,留给后人诊断?眼看实在无力再写下去,就嚎啕大哭……

半部杰作,因与中国发生一种病变与拯救的关系,而拥有了艺术生命力来与后人的心灵相惜相应——所有未被言说的噩梦,都可能再次成为现实。

乔典运家门前是伏牛山、鹳河。山形如一头长八百里的南阳黄牛。鹳鸟在河水里起落,如笔尖在纸上起落。作为游客,两年前一个夏日,我在鹳河里漂流:沿山势不断转折、起伏、顺流直下、落水、拯救——像老乔小说中的叙述。当然,老乔已经无法在家门前迎我。

老乔,瘦而高,在我写作生涯刚刚起步的八十年代屹立于晚辈面前。那是中国当代文学的黄金时代。每年春秋,南阳一群作家就开笔会:在豫、鄂、陕交界处一声鸡鸣即可唤醒三省的小镇里散步,在唐代古寺香严寺清谈,在淹没了楚战场的丹江上泛舟,在伏牛山溪水边野炊小寐……开笔会比开批斗会美好。一群晚辈簇拥老乔闲散游走,比男女民兵簇拥、押解着一个可疑者斗私批修,美好。

笔会高潮,当然是听老乔一边抽烟一边小声说话。《命运》中的一部分故事,断断续续被他讲过。他还分析过某著名作家的讲话艺术:“这作家讲话有水平——领导听起来像是在为领导着想,群众听起来像是在为群众着想。”引发一阵笑声。老乔口气中有嘲谑和感伤。“这作家”的讲话艺术,也是现实生活所训导出的一种口腔艺术——口腔手术?用极左这把手术刀来改造知识分子口腔话语结构的手术。一种有难度的艺术、手术。

老乔,患上喉癌——一个曾经因小声说话而罹祸、终于因小声说话而名动天下的乡土小说家,却在说话的内在机制上出问题,命运就是这样意味深长、残酷!病中,老乔笑着对他儿子说:“娃呀,好好伺候我,爹多活一个月就等于给你多养一头猪啊!”他每月工资一千多元,挂名某县人大副主任,是当时、当地比较高的待遇。

在郑州,老乔接受了三次癌症手术。大部分喉管被切除,因曾经呻吟、哭诉、批判、歌颂、自辩而病变了的大部分喉管,被切除。我去医院看望,他凑我耳边沙哑低语:“你、你要好好写,实实在在,写……”他手术后与所有人说话都是这样的姿态:俯在他人耳边,低语,像在与人密谋如何摆脱那些旧事深情和噩梦的纠缠!后来,一句话也说不出了,就捏着笔在纸上写句子,与人交流。他写着越来越短的话,像是告别、永别、不复再见。

老乔墓地在伏牛山中,一块墓碑深刻着一行数字“1930—1997”。像一道减法题,答案是“—67”——负数般的时光和命运。必须承受并且说出。“墨水的诚实甚于热血”(布罗茨基)。

“吾听风雨,吾览江山,常觉风雨江山之外,有万不得已者在。”(况周颐《蕙风词话》)杜甫、苏东坡、沈复、萧红、乔典运、俄罗斯白银时代诗人群体、茨威格、米沃什……就是风雨江山之外的“万不得已者”。我,一个总在“必须”的时候失声、失明的人,一个在“可能”的时候废话连篇、口吐莲花的人,一个仅仅与“中国人民银行”里的“中国人民”发生密切关系的人,一个萎缩在风雨江山之内过小日子、打小算盘的人,尚能为这一代代的“万不得已者”而动容动心,就不会成为毫无痛感的麻醉剂中的人——

在各自负数般的命运里,用身体和笔尖承受着各自“命该遇到的这样的时代”(莎士比亚),并发出必需的声音——照抄这本身就充满了惊人想象力的现实生活,“述往事,思来者”(司马迁)——

我是那被前人所思念的来者?是那往事的见证者、疼痛者、叙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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