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面包

2016-05-14 10:47曾强
牡丹 2016年7期
关键词:老爷子大夫老太太

曾强,山西大同人。山西省作协会员。《千高原》签约作家。在《山东文学》《创作与评论》《岁月》等发表小说、散文、文学评论等若干,著有散文集《靠得幸福更近些》。中短篇小说集《爱心的猪》和散文集《故居物语》待出。

老太太得了“血葫芦”病,一小便紫红的子宫就垂落下来。谁都能想到,人每天要吃喝拉撒,老太太该有多难受。同城的三个子女闻讯都来了,商议怎么办。其中儿子还是大夫。能怎么办呢?大家都忙忙的,又都不是妇科医生,在家里如果老太太有个三长两短,处置都来不及。送医院还有一个主要目的,就是做手术,大夫儿子说,能做最好。可老太太都八十四五了,老旧机器磨损得厉害,还有心脏病和糖尿病,手术虽说不大,可并发症几率太高,或许连手术台都下不去,所以一般大夫都不敢出手。儿女们不能眼看着老母亲就这么每天痛苦难受呀,不管怎么,大家商议,还是先叫老太太住进医院再说吧。老太太也明确表示,能手术就手术,与其这样,还不如那样。老太太话说得算隐晦,但谁都能听明白意思。子女们盛赞老太太到底是老干部出身,大事面前一点也不糊涂。老太太就住进了大夫儿子所在的医院,就是病人身边需要人不间断伺候。都是越五奔六的老子女了,每家也都一个子女,都成家各忙各的事,老子女们不得不抽空轮流昼夜陪侍。

家里就剩下老爷子一个人,大家都顾着给老太太治病,老爷子被遗忘了。

不过还有小陈。相对老爷子老太太而言,小陈其实也不小了,都五十六七的人了,但身板硬朗。她寡妇一个,寄住在附近的女儿家。她是乡下人,农活儿干惯了,在家坐不住,又不想白吃饭,落得女婿闲话,就主动出来当保姆。挣点钱,既锻炼了身体,也算自食其力。城市这样的女人似乎还不少。

上午大约十点,小陈到二楼老爷子家敲门。她一般早晨不去。早饭老人们能自理,比如老爷子喜欢随时吃点烘烤的小馒头,就温开水下咽。而老太太不吃这,喜欢吃面包喝牛奶。这都是现成的,有大夫儿子负责供应,用不着她。但小陈上午总会早些过来,已经习惯了,先收拾家,再做中饭。

老爷子耳朵背。过去都是老太太先听见,然后就扯着嗓子喊老爷子去开门。老爷子腿脚不利索,平时两脚小步忑塞着地面走,所以也懒得走。估计老太太想叫老爷子多锻炼几步吧。就听见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和着“来了,来了”的浑厚男声渐渐传出来。但这天,小陈等了半天,没动静。她贴耳扒在防盗门上仔细听,里面没有一点声响。

是老爷子没听见吗?她使劲儿敲,再使劲儿敲门。还是没人应。

咋啦?老爷子不在?不可能吧。如果家里没人,他们能不打招呼?过去可是都要电话通知的,比如到大茵家或哪里,大茵或谁就告诉,你不要伺等了,我们都去了哪里哪里。但这次……小陈忽然心头涌出一团黑雾雾的形状,她感到不祥,也不敢多想,赶紧下楼给老爷子的大夫儿子打电话。大夫儿子听了,说我父亲应该在家呀,他能到哪里呢?再说了,他想走也走不了啊……你等等,我马上到。

说是马上到,哪能马上到了呢。小陈左等右等,半小时后大夫儿子才开车过来。大夫儿子下车就踉跄着步子急急忙忙上二楼,打开门,他呀了一声,回头看小陈。其实小陈紧跟着,一进房门,他们就都看见,老爷子肥大的身躯,侧倒在客厅沙发一旁地上,脸色黑紫,一动不动。

爸爸,爸爸!你没事吧?你别吓人!

大爷,大爷!你这是咋啦?你醒醒!

大夫儿子试试老爷子脖根的脉搏和温度,又试试鼻息,立即拨打120。

他说他首先想到了老爷子患的是高血压。前年还是哪年,腿脚不好的老爷子不小心摔倒,就记住按照什么一张老年健康报纸的说法,伏在地上,不起,不动。老爷子块头大,自己不起不动,别人就很难挪动。幸好那时一大家子人都在,大家都感觉应该没事。问老爷子,也说好像没事。大家就连哄带劝,慢慢把老爷子搀扶起来。但这一次,老爷子究竟是为什么摔倒,大夫儿子不能确定。

小陈问大爷他没事吧?大夫儿子扶扶眼镜,谨慎地说,应该……没事,不过也说不好。小陈这才发现蹲在地上的大夫儿子,原以为比自己小很多,面白,皮细,没皱纹,这么多白头发却暴露出了他的实际年龄。

小陈提议,不管怎样应该把老爷子扶起来。大夫儿子想了想,点点头同意了。两个人就试着把老爷子扶起来或扶正些。但老人死沉死沉,比扶一麻袋绿豆都难,而老爷子自己似乎没有一点参与的意识,费了半天劲儿还是动不了。小陈就笑笑说,你这文化人还不如我个农村老女人。最好还是到外面雇人吧,有四个壮男人就好了。

四个中年人随小陈进来的时候,120救护车也呼啸着跑到楼下。众人七手八脚,才把老爷子放上担架抬走。

大夫儿子付钱打发四个男人走了,正要下楼,小陈突然低着眼睛搓着双手说,嗯……嗯……要不你再找别人,把我……换了吧。

大夫儿子大概看出了小陈的心事,说,换什么换!家里钥匙你今天就拿上。这几天还得每天过来,不做饭也得打扫家。这时候家里更不能没人收拾。哼!我明白你的意思!但出了这事,我们谁也不会怪你。老年人,谁没个三长两短?防也防不住。不过,这也是我们的疏忽,这几天如果叫你全天陪护就好了。也不至于耽搁老爷子这么长时间。

小陈看着大夫儿子开车着急跑了,心里多有愧疚。好像是老爷子突然一个人栽倒,有她什么责任似的,甚至而言,好像是她推倒的。小陈满脑子都是祈愿老爷子平安健康的祷告,也交互着自责的忏悔。她把老爷子家彻底收拾了两遍,才怏怏回女儿那里打招呼。

跟女儿学说经过,女儿责怪,你麻烦啥呢,这都是老爷子的意外。意外,你明白吧!跟你没任何关系。记住了吗?就是他家人问起来,你也绝对不能承认你有什么责任。现在的人啊,啥人都有呐!你要防着点!

听了这话,小陈心中有了底,但更不高兴。人家一点也没有怪我,也没有讹我什么的意思。在城里待得年长了,女儿就能这样说话?

反倒是,老爷子家里没人了,小陈就愿意整天守在这里。守什么呢,不知道。反正小陈觉得,守在这里,其实比呆在女儿家还自由自在些。没有女儿女婿的脸色,也没有外孙的胡闹和纠缠,她会一点点想起老爷子老太太往日的各种好处和音容笑貌。有时也想起自己那个死鬼丈夫。死鬼丈夫没运气,大清早出去锄地,跨公路给卡车挂了。一个好生生的人呢,一下就成了被医院大夫随意切割的肉块子。但成了肉块子也没几天,就成了一股烟,冒了,啥也就没了。人啊,仔细想一想,生是一股水,死是一缕烟。

小陈想得更多的还是老爷子老太太的几个子女。大女儿大茵是干部,好像在哪个县当什么妇联主任,说话“当当”的,侃快直性,也霸气占理。来看父母,多是拿左一包右一包东西,跟老人说不几句话风风火火就要走。她女婿也来,但很少,好像是一位什么处级领导。不善说话,文文的。人家不介绍,小陈也从不主动打听。大茵应该岁数比她大,或跟她不相上下,她奇怪人家两个当干部的,这年龄了咋就不退休。二茵常过来,二茵已经退休五六年了,不隔几天就过来跟老太太说说话,给老太太洗洗澡什么的。小陈就觉得,还是二茵好。当父母的都盼着儿女们有出息,其实有出息有啥好!好是人家的,你能靠得住?要是子女都在外地,天南海北当风刮,你能沾住他啥光呢,连人影子都看不见!好在,人家老爷子老太太的三个子女在跟前。但在和在大不一样,对待老人,似乎也有些区别。好像他们平时都很恭敬老太太,大概是老太太当过干部的缘故?但对老爷子,后辈似乎就多有冲撞和轻视。连孙辈来了,对老爷子的态度也不如对老太太亲热。所以老爷子平时就乖乖的,一个人挺挺地坐在那里,很少说话。小陈还看得出,这个家里,人们明显都宝贝着大夫儿子。大夫儿子大概也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看病大夫,具体在医院干什么,不清楚,反正相对清闲。老爷子老太太家里的活儿一般都叫来大夫儿子来干。能有啥活呢,没啥活儿。也不过是把儿子喊来,最多买点吃食,坐坐,看看。看见儿子,老爷子老太太也就安了心。尤其是去年大夫儿子死了媳妇,老人叫儿子来得更勤,如果三天不见,老爷子总要生点“事故”把他叫来。唉,儿子和女儿在父母心中还是不一样呢。

咚咚咚。有敲门声?这几天小陈总幻觉有敲门声,但开了门,大多时候啥也没有。不过也不能说都没有,大夫儿子还常过来,今天拿点老爷子的什么衣物,明天给老太太取些惯常吃的药。家里常备着各种药,差不多能开个小药房了。老太太也经常给小陈些她认为合适的衣物,哪里不舒服就叫随便拿药吃。衣物还行,能穿,有用。可没啥病谁吃药呢?是药三分毒,尤其是这些老人千奇百怪的药。

咚咚咚。敲门声又起,小陈这回听清了,应该是敲这门,并伴随有一些金属物碰撞的声音。莫非是大夫儿子?小陈赶紧去开门。果然是他。两人对看了一眼,小陈就问老爷子咋样了。大夫儿子摇摇头苦笑说,就那样,估计……没事吧。小陈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老爷子没事我就放心了。那……老太太呢?

大夫儿子说,我妈的手术昨天已经做了。效果还真不错!只是,唉,啥事都往一块儿凑。两个老人都住院,我们姊妹几个都忙得四脚朝天,分身乏术呐。小陈很理解,说也确实缠人呢,住院时间短还好说,要是时间长,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把你拴在那儿,任谁都受不了,不过,听说现在有专门陪床的……

噢,已经雇了。不雇更不行。我爸现在算瘫痪,屎尿都不知道,又是那么重个人……我妈这边倒好,恢复得也利索。如果正常,我们想叫她一两天先出院回家。

回来好,回来好!在医院多会儿都是病人呢!心情也不好,回家就不一样。有的人其实出了院一点病都没有了。

大夫姐弟陆续都抽空过来,商量老爷子的事情。这的确是个大问题。首先,老爷子已瘫痪,医生说将来最乐观也是半瘫,别说端屎接尿,就是经常性翻身,人少了都不行。二茵插话说,那年她单位领导的妈也瘫痪,住在兄弟家,就因为兄弟家人不操心,翻身不勤,背部肉都臭到了骨头上,领导描述,那蛆呀,都圪攘圪攘的,白骨头都露出来了,那个可怜啊!小陈听了,身子就跟着紧,跟着揪痛。大茵厉声制止,你说啥话呢?恶心!还有一个问题就是,除了二茵,大家都还要上班,这年头有公职的不上班还真不行,罚呀打呀还都好说,关键都怕牵扯起别的问题。又不能叫二茵长期一个人照看。这样,大家不停地在老爷子老太太跟前两头跑,也不是个事。大茵就提议,不如把老爷子送养老院吧。她跟一家养老院院长熟,应该不会亏待咱的人。众人听了,只好点头。小陈一旁也觉得这是个办法。她甚至想,如果自己将来这样,女儿能咋办呢?能送养老院吗,听说费用还是很高的。人家有退休工资,咱有啥?唉,年龄一大,自己受罪,孩子跟着也受罪。如果将来身体真的不行,还不如……这念头她说不出口,也不愿说出口。

老太太被送了回来。小陈开始负责全天候陪侍。她感觉老太太精神、脸色都很好,不像个刚做完几天手术的人。她比较放心了。她的另一项任务,大夫儿子告诉她就是陪好老太太。所以一回来她就没话找话,问老人,您没去看看大爷?

老太太说,看了。听说老太太来看,老爷子努力睁开眼,不知怎么,他竟然只跟老太太说了一句话——不想去养老院!老太太愣了愣,疑惑地看看身边的儿女,然后笑着安慰丈夫说,不去,不去!咱不去那儿。谁说的去那儿!你就安心治病吧,病好到差不多咱就回家!

小陈摇头笑笑说,大爷说的也是,搁谁都不想去养老院那地方。一来呢,人生地不熟,想说话都没个熟人,多孤单呀!二呢,过去人都说,“皇宫也不如自个家”。人呐,是越老越恋家,哪怕是一间茅草窝。我其实现在都想回乡下那几间破房子住呢。还有就是,这么多年来我就没听谁说过,哪家养老院有多好!去了怕是老人更受罪,人到死也不是因为别的死的,是给憋屈死的。

小陈这样述说,老太太不言语了。过了很久,才问小陈怎么办。小陈摇摇头说,能咋办?没有啥好办法。人老了,就成累赘了,等着受罪吧……不过,像您这样,基本还不拖累孩子,就已经算很不错了。如果像大爷那样,谁都头疼。

老太太呆呆望着窗外,不再说话。

就在老太太回家的第三天上午,小陈还在陪老太太,大夫儿子突然回来,说要拿老爷子的“那衣服”。小陈问,不是都拿走了吗?大夫儿子没理小陈,径直伏在老太太耳边说,我爹怕是……不行了。老太太愣了一下,说那……赶快拿吧,那个衣柜底左角有个黑绸布包他都准备了好几年了。小陈听见,赶紧把这包“妆老衣裳”取出来,拿过来叫老太太确认了一下,又绾好交给大夫儿子。

大夫儿子提着东西马上走了。房子一下就显得空了,很空,很空,空到无边无际。就像小陈最初听了男人被车挂消息的那个时候。整个世界都彻底是空茫茫白乎乎的。但小陈还是努力稳住虚飘的自己,一点点找回分裂成无数细微颗粒的自己,再一点点组合成自己。大约……过了好久,她才感觉自己身上有了温度,有了血脉流动。她定了定神,看见老太太塑像一样僵直地躺在床上,眼里噙着泪花。小陈赶紧俯身过去轻声喊,大娘!大娘!老太太不动。再喊,老太太才发现有人唤她。老太太皱亮的双手揉了一下灰白的脸,又使劲眨了几下眼,然后长长吐出了一口气。

老太太说,二茵就说他这几天不知胡说些什么,都说些别人听不懂的话。原来这是说鬼话呢,是跟那边的鬼打招呼呢。

小陈说,我们乡下人就传,老人说话一旦阴阳不分,都活不多长时间了。不过,这样也好,痛快!他老人家没受多少罪,别人也跟着省心。

这个老东西!老太太突然狠狠地说,他平时有话就不说,心里憋着!怕去养老院,咱就不去嘛!我都告诉他了!唉……一定是我不在的时候,孩子们在病房说什么让他听见了。唉,这人心太重,他心事还是太重呀!

也是呢,老人自己特别拿心呢!平时就不愿给人多找麻烦……多好的一个老好人呀。

老太太点点头,嗯,他是解脱了!可就是时间短,时间太短!一下就走了。如果拖它三五个月的话……

晚上,所有子女们,包括能来的孙辈们重孙辈,都来了。平时那间闲置的卧室,靠墙摆了一个办公桌,桌子用黑绒布包裹,上面放了老爷子一帧一尺大的黑框彩色遗像,像框两旁挂着很大的白花,相当于灵堂。遗像前,供着一个金色香炉,点燃了三支香。房门和窗子都半开着。门头挂着符。原来门框过年贴得红对联已被扯掉……

这些都是“二斋”下午来直接操持安置的。花了钱,他们就几乎负责了一切。小陈问清楚了,老人遗体不再送回这里,上午去世,马上就直接转到了殡仪馆。这样也好,省得家里放个死人,会叫有些人感觉瘆得慌。小陈这下也明白了,火化跟农村土葬大体是一样程序,但更简化,无非是择日、美容化妆、火化、进骨灰盒。这套程序,不需家属孝子们多费心,只要按“二斋”的要求办就是了。

小陈唯一不解的是,老人三天就要火化!也就是,今天过世,明天放一天,后天就啥都没有了,只剩下放在一个黑乌乌冷冰冰石头匣子的灰面面。她不知道远处的亲戚们来了,还看到看不到老爷子的样子,就提醒大夫儿子最好能往后多推几天,但大夫儿子摇摇头说,二斋看了,近期没有更合适的日子了。另外,我爸也不是什么大人物,还是……早了早好吧。

想到后天老人就在这人世间不留下任何踪迹,小陈再次走到老爷子遗像前,静静端详。她的脑幕一再闪出老人善良和温顺交织的各种画面。

但小陈突然发现,灵堂前竟然没有供品!小陈悄悄告诉二茵,二茵叫过几个姊妹一商议,恍然大悟似的都惊讶了,才发现这可能是老爷子提醒他要吃饭呀。他们一边怪异地看着小陈,一边赶紧派人去买。这时大夫儿子才想起,“二斋”其实都交代过了,但杂事多,忘了。二茵也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急忙从某个衣兜里掏,翻了一个又一个,就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小纸片,展开就着灯光念:四样水果,不要桃子;四样点心,都准备两份。一份家里灵堂供,一份火化那天拿到殡仪馆,现场供。二茵儿子抢了字条,飞也似的出去采买了。

说到吃饭,小陈就想起自己的职责,问大家晚上吃点啥呀?众人你看我我看你,都说不想吃,没食欲。小陈自作主张说,这时候谁都不能不吃饭!人是铁饭是钢呢。这样吧,我先给熬一锅豆稀粥,调点凉菜,热点馒头。每人多少都必须吃一点,喝一点!

吃罢饭,一群女人孩子陆续过来陪老太太,说些叫老太太宽心的话。大夫儿子则跟两个姐夫商议还有哪些亲戚本家没给报丧。正说着,突然从灵堂传来哇哇的哭声。大家一愣,洗锅的小陈也感到奇怪。都一天了,老爷子去世,孝子们从没人哭过。虽说老爷子年岁大啦,老丧如喜,可这毕竟还是丧事,一个大活人一下就没了,没人哭也真不像回事。农村就注重这些,老人过世,一般孝子们都要哭得乌天洼地。即使没几个人哭,也买了哭碟,放丧乐。最起码也要放点佛经,给逝者超度。可老爷子这里静悄悄的,啥也没有,多不合适。本来,小陈是有心想自己给老爷子哭一哭灵的,可又怕人家家人多心,你算哪根葱!这样好,终于有子女们哭灵了,这多少对逝者也算个安慰。

小陈估计,这动静,一定是大茵在哭了。想哭就叫她哭哭吧。

小陈经历过太多的农村丧事,她清楚,凡在灵堂上哭的,一般有三种人。第一种是应付场合做样子的,虚张声势,不过就是干嚎几声,没等人劝就雨过天晴了。第二种,逝者过去对他有恩有情,愧疚没有及时报答,真心怀念。但这哭是哭,不会痛哭,谁都清楚,这种牵扯良心的念想,不是几声哭就能一下了断的。就数第三种哭最痛心彻肺了,这种人往往心里有苦要诉,平时没机会,孤独,委屈,痛楚,怨恨,不满等等,这样氛围,这种时候,往往是最好的催哭剂,想发泄能随意发泄。

小陈就想,大茵是哪类人呢?

但不一会儿,大茵哭完就出来了。她说,爸爸住院一星期,她一天都没陪侍过,都是弟弟妹妹陪,她后悔呀!早知道这样,她一天班都不上了,当那个破官干什么,专陪爸爸。众人就红着眼圈劝,谁能想到呢,谁也没想到这么快就走了呢。就开始唏嘘感叹,七嘴八舌,家里显得闹哄哄。

老太太脸上挂着一贯的微笑,来来回回看众人,看家里的每个人。看了几遍,她终于说话了,他走了也好,他算解脱了。咱们还都要好好活着。所以你们还是各回各家,都休息去吧。这儿地方不宽敞,住不下,你们明天再来。小陈这时洗完锅,看出老太太有点熬不住的疲惫,就接着话茬儿说,大娘说得对,你们都回吧,这事本身就忒累人,大娘这儿有我呢,你们就都回去休息吧。

大伙儿推让了半天,大夫儿子跟大茵、二茵作为孝子留了下来。大茵说,也不过就两个晚上一个白天了,老人养咱那么大,咱还不能为老人守这一会儿灵?

别人都回去了。老太太叫小陈也回女儿家睡。小陈说,我也跟你们一起多陪陪老爷子吧。大茵二茵就陪着老太太睡在一起,大夫儿子表示自己睡沙发。小陈心里说,他们都怕睡老爷子的灵堂,其实那有啥,啥也没有,就一个人睡到那屋子床上。

夜深了,小陈发现,几个人晚上估计谁都满脑子点着灯,睡不着。隔壁那厢,大茵二茵姊妹俩一直在小声嘀咕些什么。客厅里,大夫儿子不停地翻身,沙发老是圪搓圪搓响。

家里人来人往乱哄哄的。一晃就到了第三天。一大早,二茵突然一惊一乍地叫,起吧,都起吧,时候不早了!大茵抬起胳膊看看表说,才三点,急啥呢,离七点还有四个小时呢。众人就又躺下。刚躺了不一会儿,二茵儿又催,不早了,不早了,你们不起,我起呀!

小陈过来轻声说,你们都多躺会儿,厨房有我呢。二茵说,反正也是睡不着,我帮你吧。

定的是早上八点,老爷子要被火化。家人按“二斋”要求,七点前,就得出发去殡仪馆,还要在七点半搞个遗体告别仪式。当然,仪式也仅仅是个简短仪式,老爷子早年从企业退休,公司早破产没影踪了,子女辈也没有特别有权有势的人,也就没有什么有身份的大人物来参加这种事,基本上也就家里这些人。三天火化,相当于农村的“发引”入土,这天早上,按讲究所有人都要过来吃炸油糕羊杂碎的。羊杂碎昨天就买好现成的了,只要用油炒了,再加一些葱蒜辣椒花椒,熬一下就好。炸油糕工序多。和面,蒸糕,捏糕,油炸,数蒸糕和捏糕比较费工费时。

小陈就跟二茵边蒸糕边聊。小陈问,这两天还能睡会儿吗?

哪能呢!满脑子都是我爸。平时根本不想他,这时候,不想想,却一点也不由人。

呵呵,其实想也就这几天,慢慢就不咋想了。我那死鬼男人死了都五年了,开始那两年还做个梦,现在呀,一年也梦不见一次了。

哦,那你就不准备再嫁?岁数又不大,长期在女儿女婿这也不是个办法。

嗯,我也想过,可没个合适的。小陈往客厅方向看了一眼。咱是农村的,可又不想再找村里人。想找城市的,可城里人谁要咱呀。就这样先将就着,一天天慢慢过吧。这样……也……好。

二茵浑身上下看了小陈一遍,说,这样好是好,可你能坚持多久呢?

小陈不由得再往客厅方向看。却一下又想起工人出身的老爷子和老干部太太的结合。她突然才觉得,老爷子平时不说话,是不能说话,没法说话,习惯老是被人呛,被老婆呛,被孩子呛,长期被家庭压制。不仅他的退休工资收入肯定不如老太太,身份地位看上去也无所谓。即使在一个家庭,孩子们平时所作所为还是分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画了界线似的跟老爷子和老太太说不一样的话,办不一样的事。只不过他们所有人都不自觉罢了。想到这里,小陈就苦笑着摇摇头说,能做多长时间就做多长时间吧,实在做不了了,再说。哦,老爷子火化后,那骨灰盒就直接埋到墓地了吧?小陈转移话题。

二茵似乎什么也没听出来,只是接茬说,唉,还不能埋。方位不对,墓地现在在天坑位置,只能先寄放在殡仪馆。等明年再说。

二斋来了,手抓着吃了一个油糕,就一再看表,说,六点三十八,准时起材,摔丧盆。

还起材呢,哪有什么棺材呀,不过就是把灵堂他们布置的黑桌子和遗像抬出家门。摔丧盆也只是孝子在下楼的楼门口摔一个大瓷碗,过去的红瓦盆丧盆现在可能找不到了,就算开始出殡。

临出门,二斋问,东西都拿好了吧?

小陈见老太太静静地半躺在床上,估计老太太此时已经陷入一个完全属于她自己的思念空间,不便打扰,就转身进灵堂查看。突然看见,靠窗户窗帘的一角还有点什么白色东西。她过去一看,是白塑料食品袋放着的糕点。她猛地想起第一天说的老爷子要吃饭的话,想起二茵儿子欢欢买来的糕点,就赶紧喊人们等等,问是不是没给老爷子拿上路的干粮。

二斋和大夫儿子马上返回来。二茵也气喘吁吁地跑进来,看见塑料袋就说,就是就是,差点又忘了!她一把夺过小陈手里的食品袋,边看边说,噢,这就是按二斋师傅要求准备的今天用的糕点。

打开食品袋,二茵却惊讶地发现,糕点只剩下了一、二、三……三块。再数,一……二……三,还是……三块。那一块哪里去了呢?莫非谁吃了吗?现场所有的人都你看我我看你。都什么年代什么时候了啊,谁偷吃这东西呢!

但四样糕点,毕竟少了一种,人三鬼四,少一种多不合适呀。二斋就说,时间来不及了,再说,即便想买这么早也未必有营业的。不行还用那两天供的吧。

小陈犹豫着说,老人家……不喜欢吃这东西,他平时就喜欢吃烤的小馒头,喝点水,我看还不如,添一个小馒头吧。

众人都怪异地看着小陈,就像看见了活着的老爷子。他们谁都不敢说话,赶紧按照小陈的意思,找了老爷子喜欢吃的剩下的一个烤馒头,然后恭恭敬敬地放到盘里的三个糕点之上。

小陈看着一群人匆匆离去,又瞅了那边剪影的老太太一眼,听得外面“叭——”一声丧盆摔下脆亮的声响,她的心,就像有若干个焦红的小馒头,一下飞出老远……老远……

责任编辑 婧 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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