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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5-14 10:47田君
牡丹 2016年7期
关键词:志远

田君,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作协理事、河南省诗歌学会副会长、信阳市作协副主席兼秘书长、诗歌学会会长。已在《莽原》《湖南文学》《安徽文学》《大观》《诗刊》《星星》《诗歌月刊》《诗选刊》等近百家报刊发表文学作品数百篇(首),出版文学作品集七部。现供职于信阳市文联《报晓》编辑部。

把电台的美女主持送到小区门口,周志远开着车沿滨河北路继续往西开,滨河流经周志远所在的这座城市,从西往东,终年不绝,这座小城也因为这条河流而充满生机。他并没有目的,他只是不想回家。车厢中弥漫着不甚明了的浑浊气息,那是情欲的味道。这让他既觉得兴奋,又有些莫名的失落。

他打开车窗,放慢车速,快到城市边缘时,他干脆把车停在了路边,他点了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旋即吐出来,他并不经常抽烟。他的脑海里闪过刚才与电台小美女缠绵的景象——修长的大腿,丰满的胸脯……他有片刻的恍惚,继而心生感慨,真是人生如梦,亦真亦幻啊。

小美女是本市广播电台的实习主持人,刚刚二十出头,声音甜美诱人,从广播里听,她的声音更是能让男人的骨头酥麻。现在的女孩子也真是放得开,为了拉一个广告,什么本都舍得。其实她今天即使什么都不做,凭着周志远跟她们主任的关系,这单十万元的广告最终肯定是要签字的。

周志远在主城区区法院坐到副院长的位置也不容易,个中的酸甜苦辣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当然,外人看来,更多的是艳羡,经常有朋友跟他开玩笑说,老周,你运气好,找了个好老丈人。对此他一概苦笑摇头,并不作答。

广播电台准备专门做一期普法知识宣传广播,小美女连约了主管宣传的周副院长三天,周志远都拒绝了,他倒不是为了别的,主要是八项规定管得严,第四天,她终于把周志远堵在了他自己的车门口,并在车里成功勾引了他。

周志远并不缺女人,从内心深处本质上讲,他不喜欢这种投怀送抱式的女孩,他喜欢有难度的女人,但男人身上有时候又会迸发出纯动物性的本能,他对电台小美女就只是一时的性冲动。周志远在心里安慰自己,这样也好。好什么呢?心灵上的交流有时会留下烙痕,肉体的享乐则容易遗忘。

生理欲望宣泄过后,更多的是精神的空虚与乏味。他看着灯火阑珊的滨河两岸,河水在灯光的映衬下,闪耀着深沉的蓝色幽光,和远处的天色融为一体,一种忧郁的气息铺散开来,他忽然想起一句诗:江枫渔火对愁眠。此情此景,太对应他的心情了。

百无聊赖之余,他习惯性拿出手机,点开微信朋友圈,看了几条好友的分享,其中有一条段子是这样的:《一个已婚男人的总结性发言》不要试图跟女人讲道理,一个月流血七天还不死的生物,在这个星球上本来就是逆天的存在……科学证明:女人发动直觉的时候想象力仅次于梵高,女人捉奸时候的智商仅次于爱因斯坦,女人失恋时候的文笔仅次于莫言,女人发火时候的战斗力仅次于奥特曼,女人发疯时的危险性仅次于藏獒!放弃抵抗吧,你们是惹不起这种生物的,适当的妥协或许会有更多惊喜,这是唯一出路!

看着这个段子,周志远不由自主地想起老婆李蜜那张被美容院装饰得无比精致但却有些失真的脸,还有她翻着白眼瞥他的轻蔑眼神,口若悬河翕动的嘴唇以及家里终日不散的中药味道。

他觉得这个段子总结得太好了,所有的内容在他身上都一一应验。

果然,回到家里,李蜜正敷着面膜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见他进门,没好气地说:“你还知道回来呀,又跟哪个狐狸精出去鬼混了?!”

周志远懒得理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身去了卫生间。李蜜咚的一声站起来冲他撒泼:“做贼心虚了是不是,回家了你就往卫生间跑,你以为你身上的味儿洗掉了,我就找不到证据了!”

她越说越起劲,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轻易被他点燃,她卯足了劲准备跟他大干一场,但周志远对此已经习以为常,见怪不怪:“我错了!行了吧?”口气里有厌烦,也有告饶。

但是李蜜并不打算放过他,她站起身,把面膜揭掉,气势汹汹地作势要下楼,她要去检查他的车子。

她拉开门的时候,故意扭头瞥了一眼卫生间里的周志远,她想窥探他的反应。周志远让她很失望,他见惯了她的这些招数,有些不耐烦地挥挥手,厌倦地说:“你随便,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李蜜自顾自地跑下楼,十分钟后,她气势汹汹地冲进门,手里拎着一根长头发:“周志远,你给我老实交待,这是哪个女人留下来的?”她的愤怒顺理成章地进入了高潮,又有一种捉贼捉赃的得意。

她快步推开卫生间虚掩的门,正在刷牙的周志远心里咯噔了一下,车里车外他都检查过了,一根头发的疏忽真是意料之外,很快他不动声色地释然。他板着脸迎着她圆瞪的双眼,吐出嘴里的牙膏沫骂了句:“神经病!”

然后,他擦擦嘴说:“家里的地板上到处都是长头发,你怎么不看看是谁的,你天天检查我的车子,除了你自己,还能有谁的?”

李蜜疑惑地沉默了片刻,又俯身到周志远跟前,试图在他身上闻到气味,周志远极度厌恶地推开她:“你还有完没完,我要大便!”他往后退坐到马桶上,迅速拉下裤子。

李蜜只得从卫生间退出来,嘟囔着去了卧室,气场明显涣散了下去,她怕自己露了怯,重重补了一句:“那个贱人刘晓娜的事咱们还没完呢,狗还能改了吃屎的本性,别以为你掩饰的好,我就发现不了!”她把门摔得山响。

周志远睡到了书房,他躺在沙发上,感觉头很痛,下个月是他四十岁生日,单位里有个同事三十九岁就当了爷爷,他儿子在大二跟女友未婚生子,双双退学结婚,虽然一度被传为笑谈,但想到自己的家庭,都结婚十五年了,连个孩子的影儿都没看到,又何尝不是一个笑话,李蜜一直不能怀孕。他有苦说不出,却又不能够离婚。

周志远感觉自己的婚姻其实就是一个错误。从一开始他找到的就不是一个人生伴侣,而是人生的一枚可以给予他光亮的太阳。和李蜜结婚前,他并没有明确的人生规划,也不知道自己想要选择什么样的生活,直到遇到完全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李蜜,才让他的理想变得明确起来,做李蜜父亲的女婿一度成为他的全部追求与无限向往,从这个意义上,她和她的家庭一直有恩于他。

他曾经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女友,那个姑娘长着齐腰的头发,喜欢戴粉色的蝴蝶结。很多个夜晚,他在梦中梦到过那枚粉色的蝴蝶结。

他最初对李蜜的爱和对粉蝴蝶不同,这种爱可以超越男欢女爱,超越风花雪月,这是真正与他自己有关的爱,是看得到前途的爱,是足以成就一场圆满婚姻的爱。但,也正是这场婚姻,彻底改变了他的全部生活,乃至整个人生。

是夜,有凉风从开着的窗户吹进来,周志远在梦中被尿憋醒,他坐在马桶上,禁不住一声叹息。他不明白自己原本令人艳羡的婚姻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质的?

也许,正如尼采所说:其实人和树是一样的,它越是向往高处温暖而光明的阳光,它的根就越要伸向黑暗而潮湿的土地。

周志远曾经以为他会跟两小无猜的粉蝴蝶结婚,而后相守一生。他们是高中同学,有七年的恋爱基础,他大学毕业后通过公务员考试,进入了县法院,粉蝴蝶则进了医院做了一名医生。

原本浓情蜜意的两个人,一旦融入现实生活,矛盾却渐渐多了起来。什么样的爱情可以长久、稳固、地老天荒?也许爱情也有七年之痒?他和粉蝴蝶的爱情堪称完美,但在现实生活中却又不堪一击。周志远出生农村,家庭条件不好,两个人谈婚论嫁,自然就要面临买房,他刚刚毕业,家里也实在拿不出哪怕是首付的钱,让女方家掏钱买房自然不是粉蝴蝶想要和她家人能够接受的,至少在当年的她来说,这是完全没有可能的事。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她一进医院,就被一个副院长的儿子相中,对方即刻展开了强烈的爱情攻势。而周志远整天因为婚房无精打采,有时甚至有意躲着她。院长公子有房有车,今天一束鲜花,明天一顿晚餐。

小县城实在是太小了,周志远自然很快知道了情敌的情况,他对此什么都没说。两个人的分手很干脆,彼此都有相互解脱的感觉,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周志远都有些庆幸,因为他知道,有时候人们以为时间可以改变一切,但其实时间能够改变的并不多。两个人明明感觉没有了,却还彼此假装糊涂,继续黏黏糊糊,这是一种对于彼此灵魂的折磨。你爱他,却无法接受他的贫穷,或者他爱你,却给不了你喜欢的生活方式,是许多爱情走向破灭的最重要原因。

分手之后的半年时间,周志远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工作上。在单位里,和那些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大多数同事相比,周志远无疑是出色的,他积极热情,礼貌周到,这些领导们自然都看在眼里。但好感归好感,提拔重用跟他没关系,从进院开始,他就一直是院办最基层的办事员,每天只能干干分发报纸、打扫卫生、送送材料之类的闲杂事务。他心里清楚,所有这些归根究底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没有关系。

他对这样的用人制度和大家心照不宣的关系学充满反感,觉得这是一个已经完全丧失了信仰,同时又失去了纯洁理想的群体。机关不需要个性,也不需要才华。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每天的努力都是不得已而为之,他没有更好的出路。

年底的时候,有个分管政法的副市长要过来调研,恰好管接待的办公室主任出差在外,天气很冷,副院长到办公室一看,只有周志远一个人在电脑前忙碌,只得叫上他一起陪同副市长深入各个法庭调研了半天。副市长对这个相貌堂堂又服务周到的周志远印象非常好,临走前专程跟院长密谈了一会儿,他问了周志远的个人情况。久经沙场的院长心领神会,笑呵呵地说:“小周是个非常不错的年轻人,工作踏实,政治觉悟也很高。”

副市长索性打开天窗:“我家就一个姑娘,自小娇生惯养,想找一个踏实可靠的女婿!”

院长有点犹豫:“小周本人非常优秀,就是出身农家,据说家庭条件不太好,这个情况……”

副市长哈哈一笑:“这不是问题,只要人可靠就行,我就一个闺女,将来我的不都是他们的!”

副市长走后,院长把他的意思传达给了周志远,他有些惶恐,随即内心又暗涌出一种意外的惊喜,他红着脸支吾着说:“我得回去跟父母商量一下。”

他的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还有一个走路一拐一拐、至今未娶的哥哥。对于这种天上掉馅饼的事情,母亲非常惊喜:“那姑娘是独生女?那你们结婚后是不是住在她家?不需要咱家借钱买房子吧?”她的话让周志远很心酸,说到底,都是贫穷惹的祸。

父亲倒是说出了他的心声:“咱这家庭能攀上领导的女儿,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我们只希望你能有个幸福的家庭,就怕对方女儿有什么缺陷,如果真是那样,你也别委屈自己!”

他“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了。

没过几天,副市长便带着女儿到了周志远所在的县城,名义上是走亲戚,实际上是安排女儿跟周志远相亲,他怀着很忐忑的心情去见了那个叫李蜜的姑娘。他担心对方是不是傻子,或者是个丑八怪,但出乎意料,李蜜既不傻,也不丑,略略有些粗枝大叶,很典型的北方姑娘,如果说有缺点的话,只能说她缺少了一些女性应有的阴柔与妩媚。

李蜜及父母对周志远都很满意,周志远在见到李蜜的第一眼便决定,再没有比李蜜更适合自己的人了,至少在他当时的那个阶段。因为事情很顺利,所以结婚也就顺理成章了,周志远和李蜜从认识到结婚,仅仅用了三个月的时间。

结婚的前一天晚上,周志远跟一群同事和朋友去娱乐中心唱歌,他喝得有点高,中途去卫生间的时候,在大厅里坐着休息了一会儿。大厅里的大屏幕正在播韩剧《窈窕淑女》,金喜善扮演的空姐,目标很明确,就是要嫁个有钱人。后来她误将一个穷男人当作了大亨。真相大白后,她的愤怒可想而知。男人问她,难道你跟我交往就只因为钱?金喜善针锋相对:你不也是因为我的脸,才跟我在一起的吗?这句话,一下子就捅破了那层含情脉脉的面纱。我们所说的爱情,不过就是各取所需罢了!

那一瞬间,周志远莫名地突然想到了他的初恋粉蝴蝶,他不由泪流满面,扪心自问,谁的爱情能无所图?只是因为个人筹码不一,经济、地位和个人能量上的差异,而“图”的内容、条件和层次各有不同罢了。有的图外表,有的图人品,有的图家世财产,有的图性情相投……资产雄厚、才能卓越的,图的条件也就相对多一些,高一些;反之,就相对少一些,低一些。既然自己跟李蜜结婚能少奋斗二十年,那就心平气和地接受这个便宜,当然,周志远也明白,占便宜是要付出相应的代价的。

两人结婚后,仅仅过了两月时间,周志远便被调到主城区的区法院,并由科员升任办公室副主任,新房自然是李蜜家早就备好了的。

这场婚姻让周志远受益颇多,他家的老屋被乡政府以危房不宜居住为由拆掉,由政府出资重建了新房,父母被低保,他腿有残疾的大哥被乡里一个工厂请去当门卫。

副市长岳父还背着女儿,给他拿了一张十万元的银行卡,并语重心长地说:“男人嘛,在外面各种应酬少不了花费,得有自己的私房钱。以后,有什么困难尽管开口。”让他既尴尬又感动,因为这样的事情已经很多,他也便心安理得地接受了。

很长一段时间,小两口感情很好,甚至可以用相敬如宾,举案齐眉来形容。周志远对李蜜的感情不仅仅是男女之爱,还夹杂一种感激之情,李蜜在家里说一不二,她让他往东,周志远绝不会向西。

一次周末,李蜜请了几个同事来家里吃饭,周志远准备好了饭菜,还买了白酒,一开场有人嫌白酒度数高,李蜜便让他下楼去买啤酒,恰好电梯在检修,他硬是爬了十层楼梯,大汗淋漓地扛回一件啤酒。大家都称赞李蜜找了个好丈夫,李蜜心满意得,周志远也觉得很值得,两人相视一笑,心底都有一种对这场婚姻甚觉满意的感觉。

周末,周志远去单位加班,李蜜在家睡懒觉,深秋的天气,空气绵软而懒散,她躺在床上不想动。周志远六点半就起床给她买好早餐,热气腾腾地放在餐桌上。油条和鸡蛋饼凉了后不好吃,索性他六点钟就起床,给李蜜熬半锅浓浓的小米粥,加点切开的红枣,米香醇厚中透着甘甜。周志远走的时候,还会很贴心地把饭保温,嘱咐她一会儿起床吃,李蜜往往会懒懒散散地嗔怪一句:“真啰嗦!”

他对她的好,让朋友同事冠以老婆奴的称号。他做得心甘情愿,她受得理所当然。

锦上添花,各有所获的婚姻,就算最初没有刻骨铭心的恋爱过程,是通过相亲介绍而来,只要渐渐经过时间的洗礼,最后还是会慢慢滋生出浓厚的亲情,形成一个完美而幸福的家庭。当然,如果能再有一个孩子的话。

两人的感情是什么时候发生变化的呢?李蜜觉得一切都是从他们结婚一周年纪念日那天开始的。

那天一天的气氛都很好,晚上,周志远请她去离家不远的一家西餐厅吃了牛排,并送了她一条镶钻的手链,几乎花去了他一个月的工资。两人都喝了点红酒,回到家里,气氛非常愉悦,两人心照不宣地预备上床活动一下。

她刚洗完澡,电话就响了起来,是她妈打来的,闲扯了几句之后,她妈便问她这个月来大姨妈了吗?她愣了一下,才明白几天前她在父母家吃饭,因为肠胃不好,恶心呕吐了好一会儿,被她妈怀疑成有孕了。她不耐烦地敷衍了几句,大意说自己还不想要,还想玩几年。她妈又在电话里啰嗦了一堆,好不容易才挂了电话。

两个人就突然没了兴致,周志远是个很传统的人,听了岳母的一番电话“提醒”,他也有些郁闷:“李蜜,是有点奇怪!都结婚一年了,咱也没有刻意避孕,你怎么就怀不上呢?”

李蜜满不在乎地说:“这有什么好奇怪,孩子跟我有心灵感应,知道我想清净几年,所以才会姗姗来迟!”

周志远摇头:“我妈结婚的第二个月就怀上了我哥,我哥出生不到一年又怀上了我,怎么到了你这里,一年都没动静!”

李蜜撇撇嘴:“我上周去郊区的农场玩,有只母鸡一天还下了两鸡蛋呢,这能比吗!”

周志远有点不高兴:“我们现在是在说生孩子的问题,你扯那么远干嘛?”

李蜜说:“反正我没啥问题,怀不上就不怀呗!”

她满不在乎的样子让周志远很不高兴,但他还是耐着性子陪着小心用手推了推李蜜说:“你能不能重视一下,明天去医院检查一下!?”

李蜜一下子蹦了起来:“什么,开什么玩笑,凭什么我去检查,说不定是你的问题呢!?”

这句话触到了周志远的底线,他很不爽:“肯定是你的问题,我身体好,能吃能干,每天晚上我都要在河边跑步,你每天下班就爱窝在沙发上看电视,也不锻炼一下,有问题也是出在你身上!”

两个人互相抱怨一通,平时一向谦和忍让的周志远,在孩子的问题上一点都不肯谦让,作为一个身材挺拔的男人,如何能承认自己在生育方面有问题呢,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后来吵累了,两个人背靠背睡觉了,谁也没有再提活动的事。

从那天开始,两人的床上运动明显减少,有时周志远来了兴致,李蜜会半带嘲讽地说:“费那劲干嘛,反正又怀不上!”

周志远反驳:“你怎么知道怀不上,莫不是你身体真有问题?”

李蜜不愿意了:“怎么不说是你有问题呢!?”

几次三番的争来吵去,最后还是在李蜜妈妈的强制要求下,两人像做贼一样,在一个周末去附近的县城,找了个熟人医生,仔细做了一番检查。

检查结果周志远没有任何问题,李蜜别的问题也没有,就是子宫后位,这种情况在临床上非常常见,多数情况都能正常怀孕,但是个别后位严重的,就受孕困难了,恰好李蜜就属于后位比较严重的那种。

医生很委婉地说了病因和治疗方法,她说妇科炎症和流产史都会造成这种情况,顺其自然也许能怀孕,另外,还可以通过手术来纠正。

周志远心情非常复杂,李蜜跟他结婚的时候并不是处女,这点他倒不是很在乎,但是医生随口说的流产史着实让他心里感觉非常憋屈,他自然不能开口质问李蜜,你到底跟多少男人有过关系,流过几次产?

李蜜还在询问医生手术痛不痛,有没有什么后遗症,并连连摇头摆手表示自己死活不要做手术的时候,周志远已经不辞而别。

回去后,两人都不再提怀孩子的事,一切仿佛都没有任何变化,两人还是人前的恩爱夫妻,但是有些东西却在悄然发生着变化。

李蜜夜晚有起床喝水的习惯,一般她都会推推周志远,迷迷糊糊喊一句:“喝水!”以往这个时候周志远都会毫无怨言地起床为她兑好温水,端过来递给她,春夏秋冬一年如一日。但是自从怀疑上李蜜的病因后,他便对此开始装聋作哑,任凭李蜜怎么推,他都呼噜山响,不再理睬。

慢慢的,她也就索性不再叫他,但每次自己起身披着毯子去客厅倒水时,李蜜心里的滋味可想而知。如果换做从前,她一定会大呼小叫不依不饶,但如今,她也只能默默忍受,不甘接受这残酷的现实。一方面她有些心虚,另一方面她又觉得自己又没什么错而感到无比委屈,多少个夜晚,她都自己一个人不自觉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默默流泪。

在公开场合,周志远对她依然如故,一切看似家常而温馨,而两人独处时,他则是一副不屑的表情,她跟他说话,他总是懒洋洋的“嗯、啊”应付,这让她很受伤。

她想跟他发火,又觉得缺少应有的底气。

当两个人都真切地意识到有一根小刺如鲠在喉,并想在日常生活中有意去避讳的时候,他们彼此都感觉到了疲惫,这和他们最初对婚姻的期望已经背道而驰。

周志远的应酬变得多了起来,但开始很少带她了。她隐忍不发,有天夜晚,他醉酒后回家,在卫生间里吐了一地,李蜜一边冲洗打扫,一边抱怨。不知是什么让她突然爆发,她歇斯底里地冲他吼道:“周志远,你知道怀不上孩子这件事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吗?你以为我愿意吗?”

周志远借着酒劲,并没示弱,他大着舌头还击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知道我每天在外边遇到有人问我孩子多大的时候,我有多难堪吗,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跟人家说!”

李蜜哭了,她像一只斗败的母鸡一样,瘫坐在脏兮兮的卫生间里嚎啕大哭,她抹着鼻涕和眼泪:“你以为我愿意吗?你以为我愿意吗?你为什么不替我想想……”

这是她在他面前的第一次示弱。

痛彻心肺的溃败与沮丧袭击了她,但是,周志远根本不搭理她的眼泪,他冷冷地“哼”了一声,拖着醉醺醺的身体,踉踉跄跄倒在沙发上打起了呼噜。

李蜜开始求助于各种医学和科技手段。

她上网查询一切关于治疗子宫后位的方法,很多人说自己做了手术根本解决不了问题,有人出招说膝胸卧位法可以纠正,就是胸部和膝盖趴在床上,屁股上翘,每天两次,每次十五分钟,还有人说了一些土药方,尽管这些方法大都是无稽之谈,根本没有科学依据,但李蜜一丝不苟的按照这些教程,一一尝试。

她每天早上起床和晚上睡觉前,都要雷打不动地如蜗牛一般趴窝在床上,屁股上扬,姿势古怪,表情认真。让睡在一旁的周志远感觉非常别扭。

她开始悄悄打听本地的名医,像做贼一样去检查咨询,后来干脆光明正大地进出各个大小医院,甚至不放过藏在城市犄角旮旯里的各种有证的或无证的诊所。

一个小诊所留着白胡须的老中医半闭着眼一番“望闻问切”之后,非常肯定地告诉李密:“你的身体情况很好,我给你开一副中药,你吃上一两个疗程,保证能怀上!”李蜜一听立刻眉开眼笑,当即花了五千元买了两个疗程的中药。

她在家里熬煮中药,整个房间都弥漫着一种浓浓的中草药味道,周志远回到家,一进门就发现整个家里都是药雾弥漫,他大吃一惊:“你搞什么名堂,我还以为自己进了中医院?”

李蜜漫不经心地告诉他:“医生说了,小火熬药,时间越久,药效越好!”

周志远不置可否,他觉得她做的一切都是希望渺茫的事情,他们好久都没在一起过性生活了,他对她越来越提不起兴致。

一次应酬时,他又喝醉了,酒后被人拉进一家洗浴中心,然后迷迷糊糊地跟一个按摩姑娘有了一次性交易。 这次身体的出轨让他既觉得刺激,又感到新奇,事后他记不清那姑娘的样子,但却总能回味到那种身体宣泄的快感。

李蜜孜孜不倦地继续寻求一切让自己怀孕的方法,却忽略了周志远的最新动向,她除了应付性的上下班,空余时间大都在看医生,或者是在去看医生的路上。对其它的一切都不再上心。她每次获取一种新的方法,或者吃几天新的药方后,就会找个排卵期,把周志远抓来同房。他们的夫妻生活脱离了最原始的激情和欲望,变成了只为生育而履行的义务。

没有前戏与爱抚,机械的活塞运动后,只是为了让精子排出,以待与卵子相遇。而后,她立刻把他推开,抓起身边所有的枕头,垫到屁股下面,据说这样能够增加受孕的几率。这种非生理需要的性生活,让周志远从心底感觉到厌恶。

一年多的时间里,各种靠谱不靠谱的方法,他们都尝试了,李蜜的肚子却依然没有任何动静。

每天喝三次五百毫升的浓苦中药,半年之后的一天深夜,终于引发了严重的后果,李蜜因胃痛浑身冒汗,原本不想搭理她的周志远也被吓了一跳,他把她送到医院,一查居然是胃溃疡引发的急性胃出血。

李蜜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星期,每天还唠叨着没按时喝中药,周志远气不过,找人查了一下那个白胡须的所谓老中医,原来他早年是农村的兽医,后来自学了一些中医知识,花钱买了一个亲戚的执照。他根本没有为人看病的资格,他为李蜜开的中药也不过是一些活血化瘀的草药。

在病床上躺着的李蜜获知这个真相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而让她真正崩溃的事情还在后面。

李蜜出院三天后,需要补办医疗保险的相关手续,本来这些事情要在以前根本不用她自己操心,周志远会安排好一切。但,她想到近来两人的关系,还是决定自己开车过去办。

妇产科门诊在一楼,她刚取了复印的病历单子下来,一抬头却无意间看到了周志远的身影。在走廊另一端的周志远正前倾着身子,一只手拿着一张检查单,另一只手搭在一个年轻女孩的肩膀上。他正在低声对女孩说着什么,女孩则抬着头仰视着他。

李蜜惊愕地站在那里,跟傻了一样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她的脸上写满了惊讶和羞辱。

周志远转身抬头,他在看到李蜜的那一瞬间,他也吃了一惊,他略微迟疑了一下,还是走过来闷声闷气地对她说:“你不是出院了吗?怎么又来了,需要拿什么药吗?我给你带回去!”

他没有解释为什么带一个陌生女孩来妇产科,那个女孩还坐在诊室的门口,很茫然地看着他俩。李蜜狠狠瞪了那女孩一眼:“我怎么敢劳驾你,谁知道你每天都在忙什么重要的事!”

她的语气里充满了嘲讽,语调也比平时高了几倍,周围有人用很诧异的目光看过来,他的嘴唇动了动:“单位新来的实习生突然腹痛……”

鬼才相信他的话,新来的实习生碍他什么事,腹痛跑妇产科做什么……但她也不愿做骂街的泼妇,算了,她看了他一眼,哀怨地转身走出门诊大楼,拉开车门绝尘而去。

据说女人在抓住男人的把柄时会有惊喜感。此刻,已经被压抑了一年多的李蜜心中突然生出了一种高高在上、充满智慧、傲视群雄、胜券在握的优越感。它们甚至超过了她本应该为此心生的悲凉感。

晚上,周志远破天荒地早早回家做饭,李蜜则一直一言不发,冷冷地看着他把饭菜端上餐桌,看着他系着围裙忙前忙后,搁在以前,她感觉这种场面非常的温馨而家常,而如今却显得那样的虚伪与做作。

她觉得这是周志远理亏的一种本能的表现。

吃饭的时候,周志远开口了:“你别这样,我什么都没做。”

李蜜冷冷“哼”了一声:“我怎样了?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他没词了,重重地叹了口气:“我真的只是碰巧送她去了一趟医院,我跟她没有任何关系,我问心无愧!”

李蜜轻蔑地冷笑:“那真是太巧了,一送就送到了妇产科,怕还不到两个月吧,看她那样子,肯定是舍不得打掉吧!”

周志远生气了:“我跟你说了,她只是突然腹痛,送到医院做了检查说卵巢囊肿破裂,现在还躺在医院里,你别胡搅蛮缠哈,不信你明天去医院查查。”

火药味弥漫开来,李蜜才不那么容易退却,让她去医院查,她才不会干那么掉架的事呢:“我没那闲功夫去查你们那些破事!你们单位就你一个人吗?你跟她什么关系,凭什么要你送她去医院,看你俩在医院亲密的样子,鬼才相信你们没关系!”

泼妇模式一旦开启,便很难收场,多日来,备孕所受的艰难困苦和委屈,随即一并迸发,她泪飚不止,自从获知自己难以生育后,她的情绪彻底无法自制,经常在半夜睡醒的时候泪流满面。

周志远冷冷地看着她,一脸的鄙夷神色,索性不再跟她解释,一副“你这个神经病随便你瞎猜”的架势,这让李蜜更觉委屈。

婚姻对于男人来说是一劳永逸的事。都几年了还想让他像哄少女上床一般卖力,简直就是痴心妄想、痴人说梦。

婚后这两年,周志远从内到外彻底焕发一新,他已经不再是那个窝在县城小地方怀才不遇的小人物,他穿着得体,举止大方,备受领导下属看好,前途一片光明。相比较而言,李蜜就显得有些不堪了,原本就不怎么漂亮的她因为喝各种偏方中药,身材微微有些虚肿,精神涣散,稍不经意的一个诱因,就能让她极度崩溃。

他总是能轻易地伤害到她。

周志远还是每天心平气和,跟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该上班上班,该下班下班,硬要挑他什么毛病,也挑不出来。貌似平静的家庭笼罩在巨大的阴影里。

李蜜坐实了周志远跟那个实习女孩有一腿的假设,觉得这样的生活快要把她弄疯了,既然如此她做怎么努力,也都已没有任何意义。

她不再去寻求怀孕的方法,而是仔细搜寻一切蛛丝马迹,查找周志远出轨的证据。

她查到那个女孩叫刘晓娜,政法学院毕业,刚刚到周志远所在法院实习不到两个月。衣着时尚,长了一种狐媚子的脸。

她几次上下班的时间,舍近求远绕道法院门口,有时看刘晓娜坐同事的顺风车上班,下班的时候跟那些年轻不年轻的男同事嘻嘻哈哈,有一次,她站在周志远的车窗旁,跟他亲昵娴熟地聊了几句。这幕情景让李蜜看在眼里,恨在心头,她抑制住内心的张狂愤怒,牙咬得咯咯直响。

一天晚上十二点半,周志远还没回来,打他电话也不接。李蜜真的很担心。一开始是担心他搞野女人,再然后,担心他出车祸。一晚上没睡,第二天,天快亮了,他一身酒气地跑回来。李蜜终于发飙了:“你为什么不接电话?”

“没电了。”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她尖叫起来,忍不住哭了。为了得到他的怜惜,她让眼泪留在脸上,不舍得擦。

但周志远熟视无睹,甚至还露出厌恶的表情。

他睡了一会儿,像没事人一样起来做早饭。他做了两个人的早饭,但是并没有让她来吃,只是把那一份留在厨房里。

等李蜜起床的时候,他已经走了,她一个人坐在餐桌前,觉得索然无趣,一点胃口都没。

下午,周志远给她发了个微信,说是要去省城参加一个会议,两天后回来。他连电话都懒得给她打一个,这让她更觉气愤。

第二天上午,她上班的时候总是走神,某一瞬间,有个念头蹦出来:说不定周志远现在正跟那个小妖精黏在一起呢!念头一起,她立刻拨打了他办公室的电话,一个年轻的男声接起,她说找一下刘晓娜,她希望对方跟她说:你等下,我去叫她。那她会赶紧挂断电话。

她心里既忐忑又渴望,有一种孤注一掷的悲壮,又有一种如临大敌的紧张,那边顿了一下说:她出差了。

一切都被她猜中了,居然这样凑巧,两人都出差了。她的愤怒和喜悦交织在一起。想立刻打电话给周志远,揭穿他的谎言,表达自己的洞悉一切,但她又犹豫了。出差而已,值得这么大惊小怪么?也许他们并不是去一个地方出差呢?不过是凑巧时间撞到一起罢了?可是这一切似乎也有点太凑巧了吧?

臆想一旦产生,如同魔咒,她一整天都毫无精神,夜晚躺在床上,头脑发胀,浑身燥热,感觉自己就像可怕的浮尸。为了印证自己的怀疑,她不动声色地发微信问周志远什么时候回来,具体车次。他大约是心虚,只是告诉她周一上午到,中午要回家吃饭。

周一一大早,李蜜就悄悄等在高铁站的出口,整整等了三个多小时,终于看到周志远和刘晓娜有说有笑地从出站口走了出来,她看起来非常性感,穿一件碎花旗袍,浑圆的屁股在丝缎里滚动。

李蜜的血压在瞬间升高。她憋着一口气冲过去,狠狠地冲她啐了一口:不要脸!

一同下车的旅客都看向他们,这种正室和小三的桥段能被人一眼识破,浅陋单薄,周围有不少人开始掏手机对向他们,现场一片嘈杂。

李蜜浑身都在颤抖,像每一个理直气状的正室抓住了小三,大骂两句,左手揪住刘晓娜的头发,右手顺势就是狠狠的一巴掌。

事发得太突然了,等周志远反应过来为时一晚,他冲过去,拉开俩人,并对已经情绪失控的李蜜大喊:“你疯了!”

此时的李蜜已经毫无顾忌,她又哭又跳,但被周志远死死拽住,刘晓娜见势不妙,哭哭啼啼地冲上停在路边的一辆出租车上,飞快离去。

周志远把李蜜拖回家后,一句解释都没有,他面如死灰。而李蜜则忽然有一种悲壮的虚脱与恐惧,她有了一丁点的后悔。

李蜜甚至突然想起自己的一个女同学,因为车祸后瘫痪在床,她的丈夫不离不弃照顾了十几年,一度在同学圈里传为美谈。但有次她无意中看到那个男人跟一个衣着暴露的女人从一家酒店出来,她有些气不过,打电话给那位女同学,旁敲侧击一番后,对方却心平气和地表达了自己对丈夫的感激与理解,还说了一番人性的两面性与矛盾性。当时她感觉不置可否,甚至嗤之以鼻。如今看来,那个女同学虽然身残,却修炼了心理和灵魂,很多时候,不要去挑战人性的弱点。它需要保全,余地,阻拦,指引。你只要单刀戳入,它便会破绽百出。

其实,周志远和刘晓娜真不是去一个地方出差,只是在回程的时候,碰巧坐上了同一趟列车同一个车厢而已,李蜜的胡搅蛮缠让他觉得颜面扫地,理所当然地买了一些水果饮料,找到了刘晓娜的住处,跟她道歉。

刘晓娜租住在单位附近的老房子里,他敲门后,看到她的脸还有明显的手指印,她充满悲戚的抽泣着,让人有种我见犹怜的痛惜。周志远的心如同湖面荡起阵阵涟漪,一年多来李蜜的颐指气使,让他长期郁闷和不快,在这一时刻土崩瓦解,他撩起刘晓娜的头发,看到她眼中的仰视和渴求,他轻轻抚摸着她受伤的脸颊,温暖的气息袭上来,他表达,她亦渴望,感情从这一刻开始越位了。

一个男人有了点官职和钱财,夫妻感情有了裂缝,又恰好有了一个年轻漂亮的仰慕者时,人们通常会说,男人有钱就变坏。直到周志远置身于坏男人之列,他只想说,任何事都有前因,之后才有后果。

生活本生就是一幕大戏,波澜不惊,浸满油烟。周志远变得更加忙碌,他加班出差,有时连招呼都不跟李蜜打,她打来电话喋喋不休地追问时,他索性连谎都懒得撒,直接挂掉。

李蜜为此抓狂,感觉自己已经快承受不住了。有时候,周志远半夜醉醺醺地回来,躺在她的身边,她听着他带着鼻鼾的呼吸,觉得他是那么近,却又是那么远,他像清澈溪水中的一尾鱼,似幻似真,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可是水面抖动了一下,她那么真切地感受到鱼尾光滑的触觉,却什么都没有抓住。

对于一个一直不能孕育的女人来说,一个看似幸福和谐的婚姻家庭是多么的重要,她极力想要维护自己的婚姻,并不仅仅是婚姻的表象。

一个男人,在出轨未遂的时候才会有歉意、挣扎和犹疑。当他一旦真正出轨,就会变得再无纠结,继而会镇定自若。

一天晚上,周志远照旧没有回家吃饭,他给李蜜发了个微信说自己要加班。李蜜也懒得做饭,恰好有个同事电话叫她一起去聚餐,以前这样的聚会,她不怎么参加,那天她确实太无聊了,就开车赶到了新区的一个西餐厅。

在找车位的时候,她无意中发现了周志远的车子,附近没有什么宾馆酒店,除了这家西餐厅。餐厅里有被珠帘隔断的小包间,她一间一间地寻找,终于看到了周志远跟刘晓娜的身影。

两人面对面坐着,身体前倾,正在倾心交谈。她实在看不下去了,想要发作,又想到有同事也在其它包间,她不愿让人看到她失态的样子,她给同事发了短信后,扭头走出了餐厅,匆匆回家。

当场不发作已经是她最好的状态了,如何还能让她装聋作哑,她坐在沙发上咬牙切齿,连饭都没有吃,浑身的怒火已经充斥着整个胸腔,她强忍着思虑许久,给周志远发了一条微信:我在餐厅看到你们了。

等了半天,周志远没有回复,她强忍着保持自己最后的气量。她考虑了很多画面:自己冲上去吵闹,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反倒落人笑柄,在电话里跟他发飙,他挂断关机,只能让自己更加愤怒,却无可奈何。这样不轻不重的警戒敲击一番,可能会让他有所收敛。

果然,不到十点,周志远就回家了,但却没有一句解释,冷冰冰的脸上,好像在说,我能回家,已经是给你天大的恩赐了。

李蜜眼睛看着电视,心思早已跑远,周志远不愿跟她在一个屋里待着,钻进书房,打开电脑。

李蜜端了杯热水,紧跟着进来,周志远连头都懒得抬一下,依然是那副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她实在是压制不住怒火,颤声问:“你不打算跟我说说今天加什么班吗?”

周志远轻蔑地瞥了她一眼,冷冷地回道:“这重要吗!你不都已经看到了吗?”

他的态度实在是太差了,她开始抓狂,语无轮次:“你从来没有爱过我,你跟我结婚也不过是因为能给自己带来一个好的前程。”

他冷冷地看她一眼:“不然你以为呢?你有哪一点值得我去爱?如果不是怕影响不好,我早就跟你离婚了。”

李蜜怔怔地站在那儿,心里痛到了极点。

他终于说了实话。他需要他的婚姻,需要他的职位,其他的事他都可以自欺欺人。在他心目中,自己的工作和前途才是最重要的。所以他也开门见山表明自己的态度——如果不是怕影响不好。

这句话如果用嘴说出来多半有赌气的意味,但是用行动表达出来,却那么让人心寒。

李蜜忽然发现之前所有的恩爱都是假象,这个被生活磨砺得市井的男人,无论他的身体曾多么欢呼雀跃地奔向她,曾经多么卑微地去迎合讨好过她,他的灵魂始终站在原地,世俗而功利。最初的美好期许,常常在生硬的现实中变了味道。面对如此残酷的事实,李蜜没再说话,转身跑回卧室,趴到床上,痛哭失声。

没有人安慰她,周志远根本懒得去看她一眼,任由她在疲惫和愤慨中昏沉睡去。

从此,周志远跟刘晓娜的厮混变得更加明目张胆起来,身边的熟人和朋友也很快知道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周志远经常带着她一起吃饭,还给她租了一套小区的房子。周末节假日的时候,他有事没事就会去她的住处。

后来,连岳父岳母都听到了传言,但他们因为女儿的不能生育,也不好过多指责周志远,有一次,岳父跟他谈话,暗示他要注意影响,周志远打着哈哈给应付了过去,他还向岳父表明自己从来没有离婚的打算,只是李蜜总是疑神疑鬼让他很委屈。

他真诚而低调的态度,赢得了或许也有过类似经历的岳父的理解,回过头来,岳父还语重心长地教导了自己女儿一番,让她多一些肚量和理解,男人在外边应酬,有些花边新闻少不了,也不必太当真,他的心还有家庭就好。

从此,李蜜真的没再在公共场合让周志远难堪,她像个影子一样探究着他的生活,偷偷查看他的手机,电脑,勘查他的行踪和活动,寻找他一切出轨的蛛丝马迹。

一旦获得可靠的证据,立刻同他在家里哭闹,争吵,质问他到底对她还有没有感情。

她陷入一个可怕、疯狂的怪圈。

她想知道他在面对年轻女孩诱惑时候的表现,她好奇他在跟别人做爱时是什么状态。她想了解他的欲望、取舍、挣扎和内疚。她渴望通过他的错误和纠结,来力证和抬高自己早先丢失的底气。归根到底,她还是渴望他能回归家庭,回复当初愉悦和谐的局面。

妥协有时候是一种多么令人沮丧的感情啊!

刘晓娜实习结束后,返校考试和办理相关手续,其中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和周志远没有见面。她在电话中多次撒着娇问周志远自己毕业后是该留在省会,还是回来?周志远说这事得你自己定。这让刘晓娜很不爽,她带着赌气的成分跟他争吵了好几次。

此时的周志远刚刚被提拔成副院长,主管宣传和办公室,他知道这一切都来之不易,得感谢他的岳父大人。他明白,离开岳父的提携,他可能什么都不是。

对于李蜜,在婚姻和家庭的琐碎中,她的猜忌与哭闹,让他丧失了激情,夫妻之间,较量无处不在。他们都想赢,都想证明自己才是对的。

刘晓娜最终还是选择回到了市里,周志远通过关系安排她先进了一家律师事务所上班,并让她好好复习等待公务员考试。对于两个人的关系他只字不提,刘晓娜慢慢明白过来,她和周志远之间不过是一段婚外激情而已,不可能涉及到婚姻家庭。她有些灰心丧气,觉得周志远对她欠缺爱与担当,有几次云雨过后,她提出要周志远离婚。这就触及到了周志远的底线,他提出给她一笔钱,刘晓娜气极,她说:你把我当什么人了?你不离婚,小心我去纪委告你。

那段时间,市纪委的巡视组正驻住在区司法系统,周志远真的怕了,但他又无可奈何,只能好言稳住刘晓娜。

那段时间他焦头烂额,哄完了刘晓娜,又要回家面对李蜜阴阳怪气的脸,他感觉很累,真有些后悔当初不该招惹刘晓娜。

他认识一个做房地产的朋友马总,经常拉着他去吃饭应酬,马总有钱好色,却从不包养小三,喜欢去酒吧或KTV花钱找小姐。马总说这是最简单的享乐方式,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此后互不相欠,无所顾忌。

之前周志远总是嘲笑他没品位,现在是真明白了,马总真是从实践中获得了真理,确实是最简单直接的。

刘晓娜约他,他开始找各种借口推脱,偶尔真是推不开了,才会出去跟她开房。

跟李蜜多久没在一起有过床上运动了?他也记不清楚了,自从她不再热衷去捣鼓那些偏方后,没有了实质性的性生活目的,加上争吵和矛盾,已经让彼此提不起精神去享受情欲之欢。上床不过是休息和睡觉,无关其他了。

在外应酬醉酒后,欲望高涨的时候,他也会偷偷找个小姐方便快捷地解决一下生理需要。

处于他那样的单位,特别在他被提拔之后,找他办事走关系的人太多了,他也不愿节外生枝,不敢招惹任何婚外感情,有的也只是性的交换。

每天,回到家里,依旧是争吵不断,仿若有一天李蜜不发作,就好像没有存在感似的,渐渐地他也习惯了这种氛围,家,不过是一个住宿的驿站,对于李蜜的胡搅蛮缠,他以镇定自若和不予理会来应对,倒也起到了四两拨千斤的效果。

每次争吵,都以李蜜的猜疑质问开始,求证的过程,从来都无法心平气和,有时周志远还会故意指着电视上的女明星发出啧啧的赞叹,借此来激怒她。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闹成了家常便饭。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人的斗争开始变味,围绕着婚外情和找野女人的话题,他们不遗余力地证实着对方的荒唐无稽和自己的正确性。

每次战争结束,李蜜都会躲进卧室,把门摔得山响,她攥着手机,却又不知道该打给谁,不知道该向谁诉说自己心理的苦恼和委屈。往往到最后她会忘了刚才的争吵,继而开始玩着手机里下载的一个老式的游戏,俄罗斯方块。

一块块横的、竖的、L 形、倒L 形的图形落下,直到错误无法消解,游戏就结束了。

她想过离婚,但她又觉得没有做好准备。为什么离婚,原因很清楚。离婚的目的是什么?是让自己从痛苦中解脱出来吗? 她不会傻到那种程度,如果被亲朋好友和同事知道了自己离婚的原因,是因为不能生育,老公有外遇,那才叫真正的失败。当然,现在的周志远已经不会因为离婚而受到多大的影响,顶多是未来的升迁慢一些罢了。

烽火和硝烟可以弥漫,但两个人都心照不宣地不去提离婚那茬事,但彼此心里都非常明白,其实他们之间的婚姻已死。

以前的那些朋友大都有了家庭和孩子,她跟她们在一起像个另类一样,她不喜欢别人问她为什么还没有孩子,怎么不去看医生之类的话题。身体的缺陷是她难言的痛和忧伤,可是心里的苦楚,又无法跟任何人倾诉,她觉得生活就像是一块巨石一样沉重!

一度,她想到过自杀,她曾经在深夜的滨河边伫立许久,她想到自己的父母,他们就她一个孩子,不但不能为他们养老送终,还要让他们丢脸,要知道一个副市长的女儿自杀,在小城市中绝对能成为八卦市民茶余饭后的谈资,她最终打消了投河的念头。

不管怎么说,李蜜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心情平静下来的时候,她也反思过,明白自己属于一种病态的行为。

十一过后,她给自己调休了假期,独自去了乌镇,她希望调理一下心情。她穿着亚麻长裙,没有生育过的身材看起来像一个文艺青年,她没有目的地徜徉在东栅和西栅景区内,穿行于桥巷间之间,用相机拍摄一些静态的光影、落花以及流水。

这天下午,她看到一群顽皮的孩子,把一个初生的小猫放到了一棵河边的大树上,听着小猫咪因为恐惧而发出的声音,他们得意极了。

这时,一个男人走过来,轻轻呵斥了那群孩子,孩子们做鸟兽散,男人小心翼翼地站上护栏把小猫接了下来,放到地面。

李蜜对性情温和喜欢小动物的男人充满莫名的好感,她抓起相机拍了几张照片,男人回过身来,有些羞涩地跟她相视一笑,两人便自然而然地聊了起来。

暂且叫他小肖吧。小肖跟她差不多,恋爱失败,出来散心。他很年轻,戴着眼镜,身材挺拔,斯斯文文的样子。风吹过来,他质地良好的T恤衫贴在身上,李蜜看到他清晰的腹肌。

乌镇是个适合谈恋爱的地方,当然也包括各种艳遇。

小肖领她去牌坊下的一家面馆吃了一碗羊肉面,浓浓的汁,酱红的面,酥烂的羊肉,唇舌留香,雾气腾腾的老街,黑瓦白墙。黄酒微微发甜,酒劲却在后面,让她感觉,前生她一定是一位快意恩仇的女子,旅行中,人是如此的恣意和自由。

在西栅景区最后邻水的长廊里,有三两情侣远远地分散坐着,小肖扶她坐下的时候,手指特意在她的腰间多停留了片刻,这是一种探试,李蜜自然明白,她触摸着心底深处隐秘的感受,压抑的情欲一点点复苏。她对他报以微笑,他得到鼓励,手伸进她的衣服里,然后开始吻她。

李蜜的心跳得厉害,做一个放荡的女人太快乐了,怪不得有句话说如果天使知道魔鬼的快乐,也会选择堕落。她有一种说不出的畅快,身体里充满着被需要的满足。他的手向上挪了一点,她的身体就更紧一点,她对自己沉睡的情欲充满了好奇。因为婚姻长久的压抑,令她的自尊和自信都遭受到毁灭性打击,她好奇自己对于男人是否还有魅力。

炙热黏稠的欲望被调动起来,小肖住在旁边的一家客栈,他邀请她去他的房间喝一杯茶。昭然若揭的暗示,她想起周志远的出轨,矛盾与争吵,那些无法言说的哀凉在她心底膨胀、挤压,幻化成放纵的快乐,她沉默着跟他上楼。

她在心里反复暗示自己,现在,她也要试一下背叛的感觉,一个女人不再把婚姻道德看得重于泰山的感觉。她仿佛伸出两只脆弱的触角,触角里有纯洁的眼睛。她带着自由而轻松的心观察另一个世界,逐渐深入,有一丁点出世入世的迫切与放纵。

她只是为了体会一下周志远的快乐。

进入房间后,小肖说先去洗澡,她听着卫生间里哗啦啦的水声,忽然有一种迫切想要逃走的感觉。

最终,在小肖出来的前一刻,她慌不择路地逃了出去。

她一边在石板路上飞快地走,一边忍不住泪流满面,为自己的挣扎、犹豫、坚守,也为这场未遂的出轨。

在那一瞬间,她忽然明白每个人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有自己的渴求、欲望,以及难以启齿的需要。所以,日子要过下去,人们就要学会宽恕。

所以她做了一个决定,原谅周志远。

也就在那一瞬间,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彻底释放了,她感觉到了一种久违的轻松和舒畅。她甚至有些后怕,想象一下,如果一直那样病态下去,她会毁了自己,也毁了周志远。

其实,她并不想看到那样的结果。

这场艳遇,尽管身体的出轨未遂,但却成全了她的心智,她感觉自己忽然变得成熟,变成了一个只想安稳过日子的家庭妇女。她想起之前的种种不快,自己的不孕和猜忌,周志远的背叛和漠然,以及两个人之间不断的争吵,其实也成就了一种相对稳定的关系。

有时候,婚姻的保鲜并不一定全是因为爱,还有各种琐碎和矛盾,甚至是利益和伤害。只要双方能够棋逢对手,势均力敌,婚姻的一样可以被保鲜。

世界上大约一切事物都是有保鲜期的,情侣用情感保鲜,夫妻用婚姻保鲜。不保鲜就一定会变质。回程的路上,她的心情好了很多,一切负面的心态消失殆尽,假如报复一场不完美的婚姻,要用人生做代价,未免太可怕。不如当成一场游戏,比如,俄罗斯方块。

她不停地重复着手机上的游戏,要知道,一个小错误接一个小错误的累积才会导致整个游戏的结束。而这些小错误,假如一开始就被消解掉,游戏可以永远玩下去。

累了躺在铺位上休息的时候,她开始检讨自己,她觉得自己的婚姻非要分个对错,非要周志远承担罪责,她自己又何尝不是错误的推手?他俩谁都没有设法去消解那些小错误,谁也不懂得宽恕。

每一样东西的价值,其实只与他的付出对等。李蜜为了自己的男人,交付的是她一生的寄托、爱与心血。所以在她心里,他变成了太阳,她成了地球围绕着他转,如果他偏离了轨道,她自然就会感觉自己失去了重心。

回来后的李蜜彻底变了一个人,她不再跟周志远纠结,而是开始重新建立自己的生活圈子。除了上班工作之外,她报考了心理咨询师,加入了一个志愿者公益活动群,还加入了一个驴友骑行俱乐部,每天的时间都被安排得满满的,完全没有闲暇去跟他理论谁对谁错。

刘晓娜一直无法“转正”,她闹了几次,周志远以自己不能断送自己的前程为由晓之以利害,动之以情,最后,刘晓娜黯然出走省城,从此消失。

没有了刘晓娜的不依不饶,也没有了李蜜的质疑争吵,周志远忽然有些不习惯起来,他试探性地联系了几次刘晓娜,对方居然翻脸,让他自重。

这让他既感觉轻松,又有一些失落。

李蜜在学习和运动中一点点找回了健康的心态,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变得轻盈而年轻起来。节假日去看望孤寡老人,她的微笑开朗率真,眼神温暖真诚。新留的长发让她显得从容睿智,她对生活和婚姻的态度也变得谦和温柔起来,两个人的争吵越来越少,偶尔争执两句,李蜜会首先偃旗息鼓。

周志远发现,李蜜不但容颜变得美丽,灵魂也变得温暖,有次他出差,老家的母亲中风被有腿疾的大哥送到医院,大哥还要回去照顾老父,他在电话中很谦卑地恳求她去帮忙照看,李密二话没说,放下电话就赶了过去。

等周志远半夜赶到家的时候,老母已经安置妥当,李蜜合衣睡在隔壁的另一张床上。因为没有被褥,她盖着一张毯子,冻得浑身冰凉。

周志远瞬间被打动,他悄悄躺过去,紧紧拥抱住她,闻到她的身体散发出久违的情欲清香,她醒来,推了他几下,他抱得更紧了,两个人在狭小的病床上有了一次仓促的性爱。

也许是运动锻炼了体魄,也许是放松感染了心态,两个月后,李蜜在一次单位体检中,忽然被告知怀孕了,她惊呆了。

有人告诉她,孩子是女人生命中的机缘,往往你执意强求,却求而不得,等你疏导心结,放手不追的时候,他不定什么时候就来了。李蜜喜极而泣,不管和周志远的婚姻到底能走多远,这个孩子的到来,就是对她生命最好的馈赠。

转眼七个月过去了,李蜜剖腹产下一个健康的儿子,从手术室推出来的时候,周志远俯身在她耳边轻轻呼唤她的名字,带着已经许久没有了的温柔,并在她的额头亲吻了一下。

窗外有不知名的虫子在欢快地歌唱着,周志远似乎感到一种崭新的气息正吐着湿热的呼吸向他靠拢。他起身深深吸了口气,与孩子对视。小孩子耷拉着睡惺惺的眼皮,漫不经心地看着他,他看了一会儿,所有过往的不快都慢慢被熨平。

回到病房后,他俯下身子轻轻拥抱了李蜜,轻柔而绵长的拥抱,让李蜜有些不适应,她僵直了一下,又慢慢放松。他们都知道,两个人,从姿态到感情,都需要一次艰难的调整。

塞尔维亚作家帕维奇写过:幸福到来的时刻,得给它加上一丁点儿轻微的苦涩,这样就能记得更牢。因为人对不愉快的时刻比对愉快的时刻记得更长久。

责任编辑 杨丽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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