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亮
摘要:“认知资本主义”对于汉语学术界尚缺乏深入的研究,这不利于人们对资本主义转型的深入理解,更不能准确地勘定哈特、奈格里等人的激进政治理论。从谱系学上来讲,西美尔、韦伯、哈耶克,特别是马克思在文本上均给出不同程度的预见性论述。如果从其内在特质的视角看,博当曾经以“十五条纲领”的方式作了概括。以此为背景,哈特、奈格里等人着重阐释了“非物质劳动”、“诸众”与“生命政治”。为了反思这样一种理论建构,我们将之置放到政治经济学批判语境,便可以看到:认知资本主义并未能够否定“劳动价值论”;认知资本主义并未能改变资本主义剥削关系的本质,也就是说没有改变劳资关系,以及基于认知资本主义的抵抗策略在“历史的本质性的一度中”低于历史唯物主义的革命方案。
关键词:认知资本主义;谱系;特质;批判;历史唯物主义
“认知资本主义”(Cognitive Capitalism)在汉语学术界显然还缺乏深入的研究。④西方学术界一般认为这一术语来自法国学者博当(Boutang)(2007年便出版了以“Le Capitalisme Cognitif”为题的法文专著)。按照乔治·卡芬特齐斯(George Caffentzis)的看法,这一术语之所以会具有如此魅力,是因为近些年来似乎已经证实对资本主义危机的传统马克思主义阐释方式本身发生了“危机”。这也是诸如奈格里、韦尔奇诺(Vercellone)、博当、维尔诺(Vimo)、马拉兹(Marazzi)以及拉扎那托(Lazzarato)等人立足资本主义的后一后一福特主义(Post-Post-Fordist)的认知转型,试图提供一种能够抵抗宰制的主体理论所依据的基础性言说条件。②换句话说,如果要更进一步地理解哈特、奈格里等人的“诸众”概念等抵抗策略构想的有效性,缺乏对认知资本主义的整体性考察显然是说不通的,再细化来讲,认知资本主义的谱系的生成逻辑是什么?认知资本主义最为核心的观念是什么?认知资本主义所构想的“诸众”与阶级概念是怎样的关系等都是要深入研究的问题。为此,我们试图将其置放到《资本论》语境中加以勘定,除了思考上述问题之外,还将着重思考认知资本主义是否误读了马克思,建立在此种误读基础之上的激进政治理论是为马克思所设想的未来打开了通道还是将其带进了“死胡同”,当然,这一工作同样也是对西方激进左翼政治哲学反思性批判的迫切任务。
一、认知资本主义思想源头:西美尔、哈耶克与马克思
在意大利自治主义的马克思主义文本中很少涉及对术语的谱系交代,正如哈特在《意大利激进理论》一书的导言中所说,“当一位作者引入了一个新术语的时候,其他人随即使用它,并且赋予了他们自己的解释,而感到没有必要交代该术语的来源,不久,这些概念本原(OriginalSource)便被忘记了,进而它被采用为整个群体的共有词汇”,当然,这个缺环在我们意欲研究这些学者的理论时又是必须给予填补的。基于学术资料的追踪,毫无疑问,在意大利自治的马克思主义者们思考认知资本主义之前,特别是在19世纪与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的这一段时间内,一系列的经济学家、社会学家,诸如德国的西美尔、韦伯都已经将资本主义看作是有理性精神、计算以及抽象所浸染的生命的存在方式。更进一步看,早在1907年,西美尔在《货币哲学》的第五章“个人价值之货币等价物”的第三节中,已经给予了“无偿脑力劳动成果”的考察,他认为以往按照“劳动价值理论首先断言,脑力不是一种‘开支,因为脑力的损耗并不需要补给,因而并未提高产品的成本”,不过,要计算这种脑力劳动,“必须在各式各样不同类型的劳动中找到共通性”,这样一来,“人们就可以有一种普适的质量单位,以此为基础衡量人类活动的成就”。当然,西美尔的论述不过是将现代人们已经生活在一个算计的社会中的结论提示出来,“现代人们用以对付世界,用以调整其内在的一个人的和社会的一关系的精神功能大部分可称作为算计(calculative)功能。这些功能的认知理念是把世界设想成一个巨大的算术问题”。除此之外,在卡芬特齐斯看来,韦伯更是以“铁笼”来比喻资本主义布满了理性的精神,这一点在基于理性批判的西方马克思主义后继者诸如卢卡奇或者再往后的法兰克福学派那里更为显著。当然,卡芬特齐斯在追宗认知资本主义谱系时还强调了哈耶克,这是一个往往被遗漏的思想背景,例如日本学者内藤敦之的考察就没有涉及。实质上,哈耶克在1945年出版的《个人主义与经济秩序》一书的第四章便以“知识在社会中的运用”详细讨论了可作为后来认知资本主义源头的很多论述,诸如一个核心的论断则是,“社会经济问题毋宁是这样一个问题,即人们如何才能够确使那些为每个社会成员所知道的资源得到最佳使用的问题,也就是如何才能够以最优的方式把那些资源用以实现各种惟有这些个人才知道其相对重要性的目的的问题。简而言之,它实际上就是一个如何运用知识的问题”。但是,他们只是注意到了“认知”在现代世界越来越重要,而没有将其作为“统治地位”的生产方式,以及与人的解放的可能性联系起来。
完成上述的进一步理论推进,诚如卡芬特齐斯的看法,对于自治主义的马克思主义理论来讲,更为直接的理论源头应该是马克思。主要的文本来自于《资本论》手稿的第VI笔记本第43页到第VII笔记本第6页的“机器体系和科学发展以及资本主义劳动过程的变化”这一部分。正是在这一部分,我们可以发现像哈特与奈格里所主张的非物质劳动的关键特质是形成交流、社会关系与合作以及最终创造社会生活本身,而不是固定的物质形式的产品的直接理论源头,这一点当然在奈格里那本《大纲:超越马克思的马克思》一书中也能够得到相应的佐证。下面让我们直接给出相应的马克思的言说,“如果我们从整体上来考察资产阶级社会,那么社会本身,即处于社会关系中的人本身,总是表现为社会生产过程的最终结果。具有固定形式的一切东西,例如产品等等,在这个运动中只是作为要素,作为转瞬即逝的要素出现。直接的生产过程本身在这里只是作为要素出现。生产过程条件和对象化本身也同样是它的要素,而作为它的主题出现的只是个人,不过是出于相互关系中的个人,他们既再生产这种相互关系,又新生产这种相互关系”。这当然是马克思对机器智能时代生产的一个特性总结,要理解这一点还需要进一步从马克思对机器与固定资本以及资本逻辑的关系中来看。
马克思认为,劳动资料经历了各种形态的变化,“最后的形态是机器”,它“无论在哪一方面都不表现为单个工人的劳动资料。机器的特征绝不是像[单个工人的]劳动资料那样,在工人的活动作用于[劳动]对象方面起中介作用,相反地,工人的活动表现为:它只是在机器的运转,机器作用于原材料方面起中介作用——看管机器”,也就是说,“工人把工具当做器官,通过自己的技能和活动赋予它以灵魂,因此,掌握工具的能力取决于工人的技艺。相反,机器则代替工人而具有技能和力量,它本身就是能工巧匠,它通过在自身中发生作用的力学规律而具有自己的灵魂,它为了自身不断运转而消费煤炭,机油等等(辅助材料),就像工人消费食物一样”。这里的意思是,机器出现之后工人的技艺被取代了,并且越来越符合资本逻辑的本性要求了,“劳动资料作为直接的劳动资料加入资本市场过程所具有的那种形式消失了,变成了由资本本身规定的并于资本相适应的形式”,这种变化“对资本来说并不是偶然的,而是使传统的继承下来的劳动资料适合于资本要求的历史性变革。因此,知识和技能的积累,社会智力的一般生产力的积累,就同劳动相对立而被吸收在资本当中,从而表现为资本的属性”。显然,当“固定资本发展的程度越高,生产过程的连续性或再生产过程的不断进行,就越成为以资本为基础的生产方式的外在的强制性条件”。也就是说,在机器体系中,资本对活劳动的占有具有了直接的现实性,“一方面,直接从科学中得出的对力学规律和化学规律的分解和应用,使机器能够完成以前工人完成的同样的劳动”,“另一方面,现有的机器体系本身已经提供大量的手段,在这种情况下,发明就将成为一种职业,而科学在直接生产商的应用本身就成为对科学具有决定性的和推动作用的着眼点”。从这一点我们很容易看到马克思提醒的内容,即机器体系不过是资本发展的内在要求,通过机器体系进一步促进了“分工”,“这种分工把工人的操作逐渐变成机械的操作,而达到一定地步,机器就会代替工人”,这样一来,“工人自己的劳动力便贬值了”,“现实财富的创造较少地取决于劳动时间和已耗费的劳动量,较多地取决于在劳动时间内所运用的作用物的力量,而这种作用物自身——它们的巨大效率一又和生产它们所花费的直接劳动时间不成比例,而是取决于科学的一般水平和技术进步”。于是,马克思又认为,从固定资本的发展历程中可以看出,“一般社会知识,已经在多么大的程度上变成了直接的生产力,从而社会生活过程的条件本身在多么大的程度上收到一般智力的控制并按照这种智力得到改造”。进而,这样的结论跃然纸上,“一旦直接形式的劳动不再是财富的巨大源泉,劳动时间就不再是,而且必然不再是财富的尺度,因而交换价值也不再是使用价值的尺度”。对此,马克思通过一般智能的阐释与交换价值的消失联系在一起,从而为人类解放提供了新的可能,不过这一点被认知资本主义观念持有者根据对价值与财富来源混淆的判定,错误推论为在知识涌现时代,马克思的价值理论已经站不住脚了,从而试图改写马克思的革命理论。
二、“十五条纲领”以及“非物质劳动”、“诸众”与“生命政治”
上述马克思对资本逻辑发展推动“一般智力”提升所预想的关系未来的“大工业时代”的图景,如何被认知资本主义者进一步发展呢?其基本内涵又是什么呢?按照韦尔奇诺的看法,在资本主义的历史中,劳动分工和可以被认知的知识的作用都经历了三大主要阶段:第一阶段以重商主义的资本主义为代表,这一阶段的生产模式基于所谓的外加工制和中央集权制。第二阶段则以工业资本主义为代表。在某些方面充满了“实际吸纳”的逻辑,我们可以在福特主义的模型中发现其历史成就。这一历史阶段将导致知识经济和劳动分工的发展。最后一个阶段始于福特主义的工业资本主义的危机,这是向认知资本主义转变的关键因素,更为重要的是这种危机带来了三个重要的变化:第一个现象以对劳动组织转型所带来的挑战为代表。工人拒绝劳动,即工人对自主权的需求日益增加,体现了泰勒模式的劳动正逐步淘汰;第二个现象以知识的传播为代表,这主要归功于大众教育的普及,或者说是被命名为智能传播的发展。以劳动分工的认知为特征的交流式的合作正在取代泰勒模式所倡导的毫无发言权的重复的合作;最后一个现象是作为社会斗争的结果,社会薪酬和集体福利大幅度地增长,导致了福特主义的监管模式的危机,这也是这场社会危机爆发的主要原因。如果说韦尔奇诺更多地从工业资本主义与认知资本主义的对比以及产生背景上来给予界定,那么博当则在《认知资本主义》一书中分别以“认知资本主义不是什么”与“认知资本主义是什么”更清晰地帮助我们了解这一概念的内涵。为此,在这里我们需要借助他的阐释来说明,在他看来,认知资本主义一共有“十五条纲领”。
其中首要的特征是“经济的虚拟化,换句话说非物质以及相应于非物质生产的服务的角色的增长”。其次分别是(2)非物质的权重是新的计算机技术凸显,因此也是数字化数据的后果;(3)这些无形的资产被提升为经济增长的决定性作用;(4)它遵循技术进步而不再是一个外在资源,企业能够获取货物或者服务需要网络(即时)市场;(5)亚当·斯密的劳动分工的看法被随后的泰勒主义完善化,但已经产生了诸多问题;(6)市场的日益复杂化不再是仅仅通过规模经济的工具就能够控制的,尽管这些继续为了探索经济价值的生产或者市场的原因而被寻求;(7)劳动分工及其组成部分以及生产结果都发生了革命性变化;(8)虽然商品化似乎是一个普遍法则,借助资本或者劳工的尺度测定它的可能性被认为是可疑的,理由在于输入的不可化约的多元性;(9)社会与网络生产合作模式的提升;(10)脑力之间合作的上升意味着劳动力的能量与熵范式的下降,也意味着财富生产中物质商品转换方面的下降;(11)认知资本主义不能使自己满足于认为是活劳动而不是死劳动的逐渐增加。关于这一点,博当特别指出在1857-1858年的大纲中,马克思分析了这一问题。(12)这样一种转换总是与工作场所个人表现的影响下降相一致的,这基于工业资本主义期间的发展的生产率的水平(Benchmarks);(13)认知资本主义中生产的产品的非物质特质导致了信息产品或者知识产品的强烈的特殊性,诸如,认知过程、使用、贬值、改进、征用的条件等;(14)如果价值的核心被抽取是基于智力、发明与创新劳动,如果后者调动了网络中的脑力合作,那么,捕捉积极的外部性成为了价值的头等问题,最后一个则是,认知资本主义借助知识生产知识,借助生活生产生活本身。通过上述特征的表述,博当实质上已经指明了认知资本主义其实并不仅仅是以往“知识经济”就能够涵盖的,这一点与卡芬特齐斯的看法是一致的,它还表达了体力与脑力劳动分工的无效、合作、非物质产品以及它本身对于人的生活的再生产。对此,韦尔奇诺的看法更准确地界划了认知资本主义与知识经济的差异,“知识经济从未对资本和劳动力之间的对立加以考量,此外,在劳动分工的转换问题上,也没有考察过知识和权力之间的冲突”,所以,认知资本主义的出发点是,针对知识经济的新自由主义理论对所引起的实际突变的辩护展开激烈的批判,“认知”这个词强调了劳资关系的本质变化,以及资本积累所依赖的不同的财产形式。
下面,我们将集中在“非物质劳动”、“共同性”与“诸众”这三个认知资本主义核心理念来加以讨论。
让我们首先来看“非物质劳动”。之所以要重视这样一个概念,在拉扎那托看来,认知资本主义时代工作方式的改变暗含着新的权力关系的重组,相应地对工人阶级的技术和主体政治的建构都指向了“非物质劳动”。这一概念包含两个方面:一方面是关于商品的“信息内容”(informatinal content),它直接提及在工业和第三产业中大公司的工人劳动过程发生的变化,其中直接劳动所需的技能逐渐让位于神经机械学和计算机控制(与空间化与垂直的信息沟通);另一方面是关于商品“文化内容”(cultural content)的生产行为,非物质劳动涉及一系列行为,并非一般所谓的“工作”——换句话说,行为活动涉及定义和确定文化和艺术的标准,时尚、趣味、消费标准以及更多策略性的公共意见。②显然,“非物质劳动”指向的是商品的“内容”而不仅是劳动过程中是否灌注了“知识”或者“信息”,或者说它主要是对“社会关系”的再生产。不过,哈特与奈格里又进一步拓展了拉扎那托的看法。他们认为,第一种类型“出现在已被信息化和已经融汇了通讯技术的一种大工业生产中,这种融汇的方式改造了生产过程自身。生产被视为一种服务”;第二种则是“带有分析的创造性和象征的任务”;最后一种涉及感性的生产与控制,要求人际交往,并且他们强调非物质劳动涉及社会互动与合作,这种合作是内生于劳动活动自身的。因而,这种非物质劳动将那种认为劳动力只受资本聚合的观念给予了否定。表面上看,他们采用了马克思对“资本一劳动”的分析模式,但也正是从这里他们逸出了历史唯物主义的思考方式转而借助于自己所设定的生命政治学的阐释路径,从劳动与生产的变化中去寻找新的革命主体的建构,应该说这里也显露了激进左翼的共有的思想范式,走出历史唯物主义,立足新的时代寻找新的理论人口,从而建构现有条件下的“解放主体”。很显然,这是单纯地滑向主体一极片面地解读当代资本主义及其抵抗的策略。
那么,对于认知资本主义观念者来讲,他们想建构的主体(诸众)与原先的阶级概念有着怎样的差别呢?我们知道,对于马克思来讲,阶级概念是立足于其历史唯物主义的方法论,将处于一定生产关系中的人看作为“经济范畴的人格化,是一定的阶级关系和利益的承担者”,它必须在劳动与资本的分离的基础上才更能够得以理解。不过,奇怪的是,在财富创造不单是依据于劳动,而是知识、信息等观念理解下的哈特与奈格里也认为自己所提出的诸众依然是一个阶级概念。这一看法与后现代主义对阶级的完全否定是不一致的,在他们看来,原先人们认为所有劳动形式都能够被纳入资本的对立面,即作为单一主体的无产阶级,这一看法也是对的,因为劳资分离,所有者与无产者的分离必然造成无产者生活境遇的相似性。不过他们也不是完全坚守这个概念,而是又给予了调和,与其他的后马克思主义的激进左翼理论家一致,他们认为,“有无数个潜在的阶层共同构成了当代社会,这些阶层不仅基于经济状况的差异,而且还基于种族、民族、地域、性别、性以及其他特质的异质性”。也就是说,他们既承认现代对阶级概念的“解构”,又同时承认了原先的阶级概念,这里阶级概念被理解为既具有经济学意味也具有政治内涵,“所以,对待劳动不能具有与工资层面来认识,还要考虑人类整体的创造力量”。正是在重新理解阶级概念的基础上创造了诸众这样一个概念。
诸众的概念正是基于上述的理解而呈现出两个方面:一方面诸众不能简化为单一的经济视角的阶级概念,而是拥有着多重性,永远不可能还原、简化为单一性,哈特与奈格里例举了原先工厂契约在后现代生活中是如何随着合同的兴起以及新形式工作的强制的流动性而遭到破坏的,还有移民对原先民族身份的冲击等,使得现代身份分裂加速以至还原为某种固定的、单一性的身份似乎不太可能,但是,这种分裂并未损害共同行动这个对于革命主体建构至关重要的一面,这显然与德波那种在景象社会中人都是孤独分离的个体完全不同。另一方面诸众是指所有在资本统治之下工作的人,这样就使工人阶级具有了与原先的“排他性”特质完全不同的“开放性”,这意味着没有哪一个劳动形式上的人具有政治上的优秀性,“今天所有形式的劳动都是社会生产,它们共同生产,也共同具有抵制资本统治的潜力,应该把它们视为同样的抵制机会”。从阶级视角来看,那些虽然为诸众但却处于传统阶级概念之外的劳动形象,之所以一直没有被纳入到革命主体的建构中,是因为传统的工业资本主义生产模式,“在19和20世纪,工业劳动在全球经济中居统治地位”,统治不一定是数量上的,而是因为“工业能够把其他形式裹挟进入自己所涉的漩涡之中,农业、采矿业,乃至整个社会本身都被迫工业化”,这种工业化生产当然逐渐变为整个社会的运作机制。随后到了20世纪的最后几十年里,即认知资本主义时代,工业劳动的“中心化”与统治地位慢慢失去,而非物质产品的劳动比如服务劳动、认知劳动等虽然构成全球劳动的少数,却被哈特、奈格里认为如今它已经处于与150年前工业劳动相同的地位,今天的劳动已经再次“中心化”,即“必须信息化、成为智能的、传播的、情感的”。
于是,这样的一种新的“中心化”是人的解放还是为对人的宰制提供了新的可能性条件?这需要结合哈特与奈格里将“非物质劳动”称为“生命政治劳动”(biopolitical labor)来加以说明。在他们看来,非物质劳动表面看来,人们工作条件得以改变,工作时间与休闲时间变得日趋模糊,在工业生产模式下,工人在工厂中几乎都在不停地进行生产,但是,“如果生产的目的是为了解决问题,或者说是创造出某种观念或者某种关系的话,那么工作时间可能会扩展到整个一生。你不仅会在办公室里面产生出某种观念或想法,而且在洗澡或者做梦的时候也在进行着生产”。也就是说,在“非物质劳动”形式下,生产组织从原先流水线的线性关系转变为分散的、灵活的不稳定的网络形式,哈特与奈格里认为,此种形式下的剥削已经“不再是个人或集体劳动时间决定的一种对价值的剥夺,而是获取协同劳动生产的价值,而这种价值因为在社会网络中的流通变得越来越普遍化”,也就是说,这种劳动形式本身便创造出共同的关系和共同的社会形式,这种生产是“人生产人的,从而生产生命形式”,在《大同世界》一书中,他们讲的更为清楚,在生命政治的语境下,资本不仅被理解为是一种社会关系,而且这种关系本身就是开放的,资本已经从原先通过有机构成对劳动进行控制,如今逐渐解体,生命政治劳动趋向于生成自己的社会协作形式。那么,新的剥削形式正是以剥夺这种共同性来实现的。
三、认知资本主义有没有溢出政治经济学批判:一个反思
那么,上述认知资本主义及其抵抗策略的主张是真实地反映了资本主义的当代转型,还是一种理论的错认?如果是一种理论的错认,在其语境下所谓的抵抗及其主体的构造必然不可能真正触及迈向解放的根基处。为此,在基于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同时,我们借助哈里比对此所作的批判,给出我们自己对于此种批判的评论,在他的批判方向错误的地方,我们将重新确立批判的路径,从而进一步对认知资本主义作出合理的学术评判。
首先,认知资本主义并未能够否定“劳动价值论”。一般来讲,非物质的和认知资本主义者始终认为创造、改变和知识是价值的主要来源。与此相反,在《认知主义、新社会主义还是理论与政治死胡同》一文中,哈里比则从“资本主义生产和积累的演变是否改变了价值的来源”、“资本主义生产和积累的演变是否改变了社会关系的本质”这样两个根本的提问开始批判认知资本主义。就第一个问题来看,哈里比基于马克思的财富与价值之间的区别认为,马克思已经直面了劳动并非财富的唯一来源,却是价值的唯一来源,而认知资本主义者们往往混淆两者,从而把知识也看作为价值的来源了,这是第一个错认;第二个错认主要是混淆了价值与价值的条件,哈里比认为博当所说的“价值的主要来源是被政治经济学看成是唯一值得获得报酬的劳动的上游和下游之无偿劳动”是错误的,“首先,政治经济学从来没有说过商业劳动力是需要报酬的唯一劳动力,而是说它是唯一的阐释货币价值进而产生收益的劳动力。其次,货币生产中的上下游的无偿劳动代办了凯恩斯所说的价值‘范畴”。这种混淆简单一点讲就是将那些促成价值创造的知识、信息、技术条件看作是资本主义价值创造的不可或缺的唯一条件,而忘记了这些条件也可以降低创造的价值。第三个错认是“价值与价值规律的混淆”。在马克思看来,价值和财富的分离是资本矛盾的核心所在,并且随着生产力的发展,活劳动慢慢被排除,越来越多的知识投入使得商品的价值在不断的降低,但是,这正说明了价值规律的有效性,与此相对的认知资本主义却否定了这一点。从这里我们很清楚地看到哈里比立足于马克思的价值概念,正确地批判了认知资本主义试图认为的当非物质劳动成为主导性的范式来临,随之价值规律必然失效的观点,因而,我们同意这样的判断,把“各种各样的统治形式看作与为资本生产剩余价值和价值一样的东西,这等于说否定了使用价值的生产和资本的价值生产的区别”。
其次,认知资本主义并未能改变资本主义剥削关系的本质,也就是说没有改变劳资关系。这需要从三个方面来看:第一,认知资本主义强调“劳动与休闲时间”难以分割,并着重认为脱离工厂劳动的“生产”越来越改变原先的剥削关系,诸如一种观点认为,“认知资本主义‘自由的劳动对价值的创造日益重要,这是因为,它与工业资本主义相比,是一个新生的得以发展的制度。这一新制度是以数字劳动为中心,以数字技术促进发展的集体和社会参与形式”。他们驳斥马克思的资本论的研究缺乏对这种自由劳动的关注,“马克思在研究资本时,并没有研究当时英国最大的劳动人口,包括家庭佣人,而是将注意力集中在一个较小的工厂工人们身上,来预先考察工业资本主义的新兴霸权集团”。这是对马克思明显的误读,当哈特与奈格里认为认知资本主义范式具有中心化的时候,他们已经能够看到工业化的统治就是一种裹挟能力,马克思之所以将注意力关注于工厂工人也正是这个道理。第二,如高茨所说,非物质劳动的产品是知识的聚集而不是劳动的凝聚,此种产品的交换也不再是依据社会必要劳动时间的尺度,而是知识和信息的含量等,按照这个看法,只要通过资本对于信息、知识的占有便可以完成资本自我增值的目的,所以哈特与奈格里才会说,资本主义在20世纪不仅没有消失而且资本积累越来越可观了。更进一步地讲,他们强调不再是资本对劳动的控制,而是资本对其他外在要素的吸纳,一方面在劳动过程中“共同性”不断得到生产,一方面资本为了自我的增值再剥夺这种“共同性”而拥有“专有权”。第三,认知资本主义强调的劳动关系是一种排除了资本的过程,仅仅是劳动者与劳动者之间的关系,马克思原先的资本家与劳动者之间的劳动过程的剥削分析自然也就不成立了,这又是一种“表面化”的表述,正像有学者批评的那样,“像手工业资本主义时代由分工所构建的劳动者之间的交换关系,以及资本主义大工业时代由机器体系所构建的劳动者之间的协作关系,只是经验层面上的,即我们在经验现象层面能看到的社会关系,而其背后所隐藏的是特定历史阶段的劳资关系一样,哈特和奈格里所主张的自主合作关系也是特定历史阶段的劳资关系在现象层面所显现出来的形式”。
最后,基于认知资本主义的抵抗策略在“历史的本质性的一度中”低于历史唯物主义的革命方案。在认知资本主义者看来,这种资本主义的转型所带来的“生命政治的生产”已经与原先泰勒制劳动过程的“服从权威”完全不同了,劳动者的生产是自我组织、充满自觉的,这样一来也就不需要什么“革命先锋队”的说法。显然这种看法与列宁的无产阶级专政的叙事不同,这是一个“从内部推翻统治力量,而不是凌驾在诸众的运动之上”,当然与后马克思主义者诸如拉克劳、墨菲的“领导权”所指向的革命理念也十分不同。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们意图接续斯宾诺莎“心物平行论”而延展出一种全新的革命平行论逻辑。按照此种革命的构想,“革命政治不只是追求工人境况在资本主义社会机构内的改善”,因为即使得到了好的工作条件、高额的工资回报,工人依旧是工人,革命毋宁说就是要消费这个“工人身份”。所以,“革命的阶级政治必须摧毁工人臣服的结构和制度,从而消灭工人身份”。但也不是说革命完全就是一种“身份政治”,而是更多地认为,身份本身是“交叉性”的才使得革命必须是平行的,例如,黑人资本家或者黑人女同性恋资本家,其中暗含的不同的身份特质,对于主体来讲,其目标也会分化乃至冲突,正是这样,哈特、奈格里紧扣斯宾诺莎的“心灵不能让身体去行动,身体也不能让心灵去思考”这样一种思维准则,认为“阶级斗争也不必然会推动或抑制性别压迫,种族斗争也并不必然会对抗恐同症和异性恋规范”。于是,“平行论表明,对革命最为重要的一个挑战就是,我们无法继续在一个单独的领域内进行或者思考革命行动”。他们之所以会将身份政治看作是一个类似“心”维度并作为一极加以强调,是因为内在身份已经被处理为一种脱离“社会关系”的独立存在。比如在女性、黑人、同性恋等身份政治的诉求中,如果基于历史唯物主义的看法,显然作为社会问题而存在的“女性、黑人、同性恋”都是基于一定的社会关系才能够成立的,诚如马克思说,“黑人就是黑人,只有在一定的关系下,他才成为奴隶”,而这些社会关系在商品交换的社会已经沾染上了“经济范畴人格化”的痕迹,这种平行论的表面看来似乎更为合理,但是社会关系的“事物化”才是当下社会关系再生产的关键之处,任何不以瓦解这种“事物化”过程为基础的革命策略都将最终与历史唯物主义分道扬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