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德斌
摘要:朴槿惠政府执政后将中国视为相互信赖的战略合作伙伴,在对外政策方面将对华外交置于仅次于美国的第二顺位。朝鲜实施第四次核试验和发射“光明星4号”卫星之后,韩国不仅认为中国在关键时候不可信,而且认为中国不是真正的战略伙伴。随着对华认识的变化,韩国决定进一步强化韩美同盟和韩美日三边合作,宣布开始部署萨德系统谈判,提出中国明确反对的五方会谈建议等。这些变化很大程度上是朴槿惠总统个人决策的结果,同时也反映了韩国国内的主流对华认知和韩国对华外交中存在的愿望思维。由于韩国对华认知和政策的变化,朴槿惠政府余下任期中的中韩关系将难有新的突破。
关键词:中韩关系;朴槿惠政府;对华政策;认知
朝鲜接连实施自称为氢弹的第四次核试验和名为“光明星”的火箭发射之后,韩国迅速启动各路对华沟通渠道,希望在对朝制裁等后续对策上保持一致。然而,中国的回应未能满足韩国的要求。于是,韩国国内产生了一股强烈的对华失望情绪。这种情绪很快转向指责朴槿惠政府“对华政策失败”,并要求重新审视中国和调整政策。
一、朴槿惠政府对华认知的转变
在朝鲜核试验之前,朴槿惠政府将中国视为相互信赖的战略合作伙伴。随着朝鲜制造的紧张局势不断升级,中韩在后续对策问题上的分歧日益凸显,导致韩国对华认识发生了变化,即中国不可信,也不是真正的伙伴。这种变化融入在朴槿惠政府的情绪从“期待→失望→(施压→)再期待→再失望→愤怒→(政策调整)”的螺旋升级中。
(一)从期待到失望
朴槿惠上台之后的三年里,中韩关系总体上发展非常顺利。2013年6月朴槿惠访华期间,两国发表了《中韩面向未来联合声明》和《充实中韩战略合作伙伴关系行动计划》,开启了两国关系的新时代。韩国重视对华关系,中国也提升了对韩外交的优先顺序。2014年5月,王毅外长在与韩国外长尹炳世的会谈中表示,“中方愿选择韩国作为今后更重要的合作伙伴”。对于中国的表态,虽然韩国国内做出了多种解读,但从中可以看出重视程度非同一般。作为王毅讲话延长线上的一环,2014年7月习近平主席专程访问了韩国。此举打破了中国最高领导人首先访问朝鲜的惯例,以实践证明“选择”韩国不是空话。2015年9月,中韩最高领导人举行就任后的第六次会晤。习近平主席关于“中韩友好关系处于历史最好水平”的评价赢得了韩国舆论的广泛关注。会晤之后,朴槿惠总统也迫不及待地称,“(今后)将同中方着手探讨如何尽快实现半岛和平统一问题”。朴槿惠公开的会谈内容被视为韩国对华外交的重大成果。既然统一问题都可以谈,韩国也就很自然地认为中国今后将会在半岛问题上和韩国充分协调。然而,朝鲜第四次核试验之后,韩国很快对中国的表现感到失望。一是,核试验之后,韩国国防部拨打中国国防部直通电话,但中国始终未接。韩国质疑韩中军事热线“形同虚设”。二是,尹炳世外长原本希望第一时间与王毅外长通电话,并期待中国积极配合,但中国两次推延时间,直到1月8日晚上才通话。而且,王毅外长“三个坚持,缺一不可”的表态更令韩国失望。此外,平时私交甚笃的中韩两国元首也未能及时沟通,这同样让韩国感到不满。
(二)从失望到再期待
虽然韩国主流媒体表达了对华失望情绪,但韩国政府此时仍然倾向于继续敦促中国扮演真正的战略伙伴角色,其手段就是施压。在核试验一周之后的1月13日,朴槿惠总统发表国民谈话时公开表示,“韩国将力促联合国安理会通过足以改变朝鲜态度的最强有力的制裁决议。在此过程中,中国的作用很重要。中国曾多次阐明‘不容忍朝核的意志,中方也深知如果这一坚定意志不付诸实际行动,就无法阻止朝鲜进行第五次、第六次核试验,也无法真正确保朝鲜半岛的和平与稳定”。朴槿惠说,鉴于韩国与中国一直就朝核问题保持着密切沟通,相信中国政府不会任由朝鲜半岛紧张局势进一步恶化。朴槿惠还说,困难时伸出援手才是最好的伙伴,相信身为联合国安理会常任理事国的中国今后将发挥必要的作用。朴槿惠还在回答记者提问时表示,将从维护国家安全和国家利益出发,根据朝鲜的核武与导弹等威胁因素考虑在韩国部署美国萨德反导系统(THAAD,末段高空区域防御系统)问题。1月22日,朴槿惠在听取韩国国防部、外交部和统一部的2016年工作计划汇报之后再次提出,“中国政府的协助是重中之重”。朴槿惠还称,有必要寻求更为有效的朝核问题解决方案,包括除朝鲜外的其余五个成员国举行会谈等。朴槿惠的两次讲话打出了四张牌对华施压,目的还是希望中国大力制裁朝鲜。一是强调解决朝核问题和维护半岛和平的“中国责任论”;二是提出两个“相信”标准来判断中韩是不是真正的伙伴;三是首次公开提及研究部署“萨德”问题;四是提出五方会谈建议。
(三)从再期待到再失望
朴槿惠发表谈话的次日,朝核问题六方会谈韩方团长在北京会见中方团长武大伟商讨朝核试验应对方案。虽然双方就国际社会通过新制裁决议的必要性达成共识,但分歧仍然明显,因为中方主张进行适当的制裁。韩国认为,“适当制裁”的言外之意是,固然要对不断犯错的朝鲜施压,但不能将其逼到悬崖尽头,而应引导其走到谈判桌前。韩国政府有关负责人坦言,韩中两国对联合国决议或总体制裁措施的看法不尽一致,但仍将继续寻求“交集”。1月27日,中国外长王毅和美国国务卿克里举行会谈,双方在对朝制裁强度上也明显存在温差。在此情况下,韩政府再次敦促中国发挥建设性作用。与此同时,《环球时报》27日发表社论警告说,“韩国部署萨德系统将危及中国的安全利益,如果首尔真的那么干,必将严重损害中韩之间的信任,它需要准备承受因此而产生的代价”。由于韩国国内普遍将《环球时报》视为《人民日报》的“姊妹报”,所以该评论被视为中国官方间接向韩国发出的胁迫信号。两天后,中国外交部发言人华春莹也就萨德问题表示,“任何国家在谋求自身安全时,都应考虑别国安全利益和地区和平稳定。当前朝鲜半岛形势高度敏感,希望有关国家慎重处理有关问题”。中国也继续强调推动早日重启六方会谈,间接驳斥了五方会谈的提议。因此,韩国试图通过施压促使中国合作不仅没有立即生效,反而遭到不同程度的警告,这令韩国再度失望,以至于韩国总统府不再公开习近平主席致朴槿惠总统的生日贺信,而过去两年里这时都会公布,以彰显两国领导人私交很好。
(四)从再失望到愤怒
2月2-4日,中国政府朝鲜半岛事务特别代表武大伟访问朝鲜。而就在武大伟抵达朝鲜当天,朝鲜正式宣布将于2月8-25日之间发射卫星。在此情况下,习近平主席与朴槿惠总统通电话。朴槿惠再次强调,中国拥有应对朝鲜问题的多种方法,希望中方积极协助国际社会强力制裁朝鲜。习近平则重申了三个“坚持”,并强调“半岛不能有核,也不能生战生乱。我们希望有关各方从维护半岛和平稳定大局出发,冷静应对当前形势,始终坚持对话协商的正确方向”。虽然韩国认为两国领导人的通话有助于稳定中韩关系,但中国只是重申既有立场,所以很难认为两国关系回到了正常轨道。就在两国领导人通话的第二天,朝鲜宣布提前射星日期,并在2月7日将“卫星”送入预定轨道。韩国随即宣布韩美开始讨论部署萨德问题。韩国此举导致中韩两国之间产生尖锐矛盾。中国舆论指责韩国部署萨德“在为一己安全莽撞行动”。韩国国防部针锋相对,称韩美两国选择“萨德系统”部署地点时不会考虑中国的立场。在朝鲜问题诱发中韩对立之际,第七次中韩外交部门高级别战略对话2月16日在韩国举行。中国外交部副部长张业遂会后再次向媒体表示,中方反对在韩部署“萨德系统”,希望有关方面慎重行事。而就在同一天,朴槿惠总统在国会发表演讲确认韩美已经开始商讨部署萨德问题。朴槿惠的再次表态无疑是明确告诉中国反对也没用。韩国主流媒体解读称,从朴槿惠不顾中国的强烈反对而下决心开始磋商部署萨德一事来看,朴槿惠对中国极为恼火。因为唯一拥有撼动朝鲜筹码的中国对“终结性对朝制裁”(Terminating Resolution)再三推阻,朴槿惠如何能够忍住气愤?考虑到朴槿惠此前为中国付出的精力,这一情况足以令她感到失望和背叛。
从韩国政府对华情绪的转变中可以看出韩国对华认知的两点变化:一是,韩国从信赖中国到怀疑中国,进而认为中国在关键时候背信弃义。二是,从认可中国为战略合作伙伴到认为中国并非真正的伙伴。既然中国不可信,也并非期待中的伙伴,那么韩国就有必要调整政策以适应新的对华认识。
二、对华政策调整
实际上,朴槿惠政府对华认知的转变过程就显示了韩国对华政策的调整方向。这种调整很大程度上是消极的,或者说是一种附生性的,因为政策调整并不完全是针对中国的,但又影响到韩国的对华外交。
(一)对华外交的优先顺位后移
朴槿惠政府上台之后将对华外交置于仅次于美国的优先顺位。朴槿惠在当选总统后向海外派遣的第一个特使团就是访问中国,而以往韩国当选总统的第一个特使团通常派往美国。2013年2月25日,朴槿惠在总统就职典礼上说,将努力与美国、中国、日本、俄罗斯等国加强互信。在四个国家的排序上,朴槿惠首次将“中国”放在了“日本”前面。两天之后,当时的外长提名人、现任外长尹炳世明确表示,日本在新总统外交政策上的优先顺序排在美国和中国之后。2013年6月27日,朴槿惠总统开始访华。中国成为朴槿惠担任总统后出访的首个亚洲国家,也是继访美之后出访的第二个大国。这种安排打破了历任韩国总统就任后先访日再访华的惯例。在朴槿惠当政后的三年里,中韩两国领导人(习近平、李克强)举行了十次双边会谈,而朴槿惠同日本首相安倍仅在2015年11月举行了一次双边会谈,且至今没有访问日本。
朝鲜实施第四次核试验之后,韩国外交优先顺位出现了回归传统的迹象。1月7日,朴槿惠先是和美国总统奥巴马通了二十分钟电话,商讨朝鲜第四次核试验的评估结果和应对方案,并商定紧密合作促使联合国安理会迅速通过强有力的一揽子制裁决议。接着,朴槿惠与日本首相安倍晋三通了十五分钟电话。朝鲜射星之后的2月9日,朴槿惠总统再次先后同美国总统奥巴马和日本首相安倍晋三通电话,商讨共同应对朝鲜射星的方案。虽然这次是奥巴马和安倍给朴槿惠打电话,但有意安排了“美先日后”的顺序。朝鲜核试验之后,韩国外长最先与日本外务大臣岸田文雄通了电话,然后是韩美两国外长通电话。虽然中韩首脑和外长等未能及时通电话有诸多原因,但客观结果是中国的顺位退后了。2月16日,朴槿惠在国会的演讲确认了这种变化。朴槿惠表示,韩政府将加强韩美双边合作和韩美日三边合作,也将重视韩中、韩俄关系发展。尽管朴槿惠强调的是韩美日三边合作,而没有直接使用“韩日双边合作”一词,但韩日关系显然是美日韩三边合作机制中的重要一边。特别是,2015年12月韩日两国就最终解决慰安妇问题达成协议,这为两国关系逐步恢复扫除了重要障碍。从这个角度讲,朴槿惠政府初期将对华关系放在对日关系之前很大程度上与前任李明博政府留下来的紧张的韩日关系也有一定关系。
(二)打破对华、对美关系平衡
朴槿惠政府成立后,努力在中美两国之间保持平衡,即在增进韩美同盟关系的同时也重视韩中战略合作伙伴关系的发展,即所谓“联美和中”政策。韩国的努力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适当做中国希望的事情,加强两国之间的协调。例如,韩国不顾美国的反对加入中国主导成立的亚洲基础设施投资银行(AIIB);朴槿惠总统亲自出席中国抗战胜利暨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大阅兵。虽然韩国有自己的国家利益考虑,但这种做法显然考虑到了充实中韩战略合作伙伴关系的需要。二是尽量不做中国反对的事情。例如,朴槿惠政府上台之后,美国不断通过不同的渠道释放消息称已经与韩国开始讨论萨德事宜。韩国军方也多次称,部署萨德将有助于韩国安全。尽管如此,韩国政府却一直坚持“三未”态度,即“未提议、未磋商、未决定”。一般认为,韩国之所以没有答应,主要还是考虑中国的反对因素。实际上,习近平主席2014年7月访韩时在与朴槿惠总统的会谈中就表达过中国对萨德的忧虑,当时朴槿惠并未表态。可见,韩国当时既不想得罪中国,也不想刺激美国。正因如此,在过去的三年里,中韩关系和韩美关系都保持了较好的发展态势。尹炳世外长曾评价说,中美两国争相向韩国示好,这绝不是令人头痛的外交困境,而是祝福。
然而,朝鲜射星之后,韩国打破了之前的对华、对美政策平衡。朴槿惠总统1月13日首次就萨德问题表态就已经带有威胁的口吻,因为韩国深知中国强烈反对韩方的这一动作。随着武大伟的平壤之行空手而归和朝鲜逆势发射火箭,韩国认为光靠喊话已经无法阻止朝鲜挑衅而必须采取果断措施进行施压。于是,韩国决定强化韩美、韩美日合作。作为加强韩美合作的一环,韩国2月7日正式宣布启动讨论部署萨德问题。朴槿惠甚至表示,商讨部署萨德只是韩美双方正就加强韩美协防力量以保持强有力的对朝威慑力以及提高韩美同盟反导能力开展磋商的一个环节②。可见,美军在韩部署萨德系统不是单纯地构筑朝鲜导弹拦截系统,而是韩美日三国构建地区反导系统和加强三边同盟的一种行动,而这种同盟的指向性韩国不可能不知道。正如王毅外长所说,“美国到底意欲何为?我看不用那么多专家来研究,明眼人一看就清楚”。因此,尽管韩国反复主张萨德是针对朝鲜的防御武器,但此举客观上是在协助美国围堵中国。
(三)明确质疑中国主导的六方会谈的有效性
韩国政府试图推动五方会谈、否定六方会谈已经不是第一次了。2009年4月5日,朝鲜宣布在东海卫星发射场用“银河2号”三级运载火箭成功发射了“光明星3号”试验通信卫星。次月25日,朝鲜又宣布当天成功地进行了地下第二次核试验。同年6月,正在美国访问的时任韩国总统李明博在记者会上表示,除朝鲜以外的朝核六方会谈五个当事国应发出一致声音,并正式建议举行五方会谈。李明博还在接受《华尔街日报》采访时表示,继续推进六方会谈只会重蹈覆辙,很难取得成果,所以五个国家有必要达成一致,制定其他方法。韩国的五方会谈建议立即遭到中国反对。时任中国外交部发言人秦刚表示:“坚持对话协商,坚持六方会谈是实现朝鲜半岛无核化的最佳途径。”尽管韩国总统府解释称,五方会谈不是代替六方会谈的新谈判框架,最终目的是使朝鲜回归六方会谈,但韩国此后很少再提及五方会谈。2009年的场景与2016年何等相似。
朴槿惠政府上台后,韩国一直坚持并积极推动六方会谈。在此期间,六方会谈韩方代表穿梭于各国之间,主动推动达成重启六方会谈的条件,希望在六方会谈中确认朝方的态度和诚意,然后着手召开正式的六方会谈。这一过程曾被称为试探性对话,但朝鲜并不接受以无核化为目标的谈判。朝鲜核试验和射星之后,中国多次重申制裁不是目的,而是要将朝鲜拉回谈判轨道。中国坚持通过六方会谈框架解决半岛核问题,并提议采用同时推进半岛无核化和将停战协定改为和平协定的谈判方式。但是,韩国明确提出了异议。朴槿惠1月22日表示,作为解决朝核问题的对话框架,六方会谈曾有过效用,但六方会谈长期停摆,即使得以召开,如无助于朝鲜无核化,其实效性也难免受质疑,须谋求多种有创意的方法,如召开除朝鲜以外的“五方会谈”。韩国媒体解读称,这是朴槿惠首次质疑六方会谈的有效性,等于抛出了“六方会谈无用论”,意味着韩国将停止“朝核对话”,构建五方一致对朝施压的格局,直到朝鲜表现出无核化意愿为止。韩国的五方会谈建议再次挑战中国主导的六方会谈。
三、对华认知和政策调整的深层原因
韩国对华认知和对华政策是在很短的时间内发生调整的,且这种调整是由朝鲜核试验和射星等外因诱发的,可见韩国对华认知的基础并不牢靠,而且带有很强的情绪化表征。
(一)从总统个人层面来看,韩国政府过去三年推行的一系列重视对华关系的政策很大程度上应归功于朴槿惠总统个人。如国际政治学中认知学派(Cognitive Sch001)的著名学者杰维斯(Robert Jervis)所说,因为国家的对外政策是人做出的,也是由人执行的,所以,作为重要的决策者和政策执行人的个人的作用是不可忽视的。对于同样的客观世界,不同的人会有着不同的理解,不同的理解又会带来不同的决策。而韩国是总统制国家,总统一直被称为“帝王式总统”,处在外交政策制定的顶端,而立法和司法部门等难以发挥应有的作用。朴槿惠会说汉语,爱读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甚至还被授予中国文化大学名誉博士学位。朴槿惠在担任总统之前就曾多次访华,结识众多中国朋友,所以朴槿惠一直被视为知华派。朴槿惠也曾在日记中多次评价中国说:“我相信中国未来的发展速度一定会超乎我们的想象,中国一定会创造更大的奇迹……,与中国的经济合作能开拓我们更大的舞台。”朴槿惠认为,韩国在经济上的竞争对象不是发展中国家,而是邻邦中国、日本和美国等超级大国。朴槿惠个人对中国的积极认知对其后来的对华政策显然产生了直接影响,其就任后的对华政策的确验证了这一点。朴槿惠将她2013年6月的首次访华取名为“心信之旅”,意为“真诚沟通和增进互信的旅程”。朴槿惠希望通过此次访华增进与习近平等中国领导人的互信,深化韩中战略合作伙伴关系。这与朴槿惠将“信赖”视为其整个对外政策的核心理念也是一致的。访华之后,朴槿惠在与韩国媒体负责人的谈话中感叹说,总共与习主席谈了七个半小时,涉及话题广泛。朴槿惠也对双方达成的多项协议和在多个领域扩大合作表示满意。2014年的新年记者会上,朴槿惠更是引用成语“转迷开悟”来强调中韩友谊,并称用成语来总结过去的一年和展望新年本身就表明中韩在人文方面越来越近。朴槿惠评价说,当前的中韩战略合作伙伴关系发展得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好⑧。朴槿惠还举例说,因为韩国和中国一直积累互信,所以成功克服了2013年底中国划设东海防空识别区引发的危机。由此可见,韩国加入“亚投行”、朴槿惠总统出席9·3阅兵等重大决策都源于朴槿惠个人对中国的积极认知。然而,朝鲜核试验和射星之后,中韩两国的沟通远不像预期中的那么顺畅,两国在对朝制裁问题上的分歧也很明显。因此,朴槿惠之前的积极对华认知受到了正面挑战。正如杰维斯所说:“成功往往巩固成功的政策制定者的权力,而失败则削弱失败的政策制定者的权力,并使反对失败政策的人的影响力得以加强。”于是,韩国保守舆论和决策系统中保守势力趁机提出“对华外交失败论”。韩国第一大在野党“共同民主党”的紧急对策委员会委员长金钟仁2月16日当面建议朴槿惠“不要太相信中国”,并要求强化对华外交。朴槿惠则点头表示同意。
(二)从官僚体系层面来看,朴槿惠的外交决策班底主要是亲美的保守官员,政府内的主流对华认知是比较消极的。实际上,从李明博政府到朴槿惠政府的权力交替不过是保守的新世界党(2012年2月前称“大国家党”)内派系间的权力转换,而新世界党的基本政策主张就是加强韩美同盟。现任新世界党代表(党首)金武星2015年7月访美时接连发表的亲美言论就如实反映了当下执政党的主流对华认识。金武星称,“千万不能忘记美国是唯一的、无法替代的同盟”,“对韩国来说,显然美国最重要,而不是中国”,“韩美关系是政治、军事、经济、文化等全面同盟关系,而韩中关系是局限于解决朝核问题等个案以及限于经济等部分领域的合作关系”。由于在韩国的内政外交决策中存在“党政青协议会”的机制,所以执政党也可以通过该机制,以及通过公开施压等方式对外交决策产生一定的影响。新世界党的上一任院内代表(国会多数党领袖)刘承呅多次不顾总统府的反对利用国会平台呼吁尽快部署萨德系统,在保守势力中赢得好感。最重要的是,朴槿惠政府负责安全、外交的诸多高官均在李明博政府时期身居要职,而且都是亲美的对朝强硬派。以朴槿惠政府的“国家安保室”为例,国家安保室长同时兼任国家安全保障会议(NSC)常任委员长。而根据韩国宪法,国家安全保障会议是总统直属的外交、安保咨询机构,委员长对国家安全政策负总责。常任委员会委员长每周主持举行一次协调外交、安全政策的会议,制定对策,并向总统提出建议。根据总统的指示,也可在必要时召开常任委员会会议,出席人员包括国防部长、外交部长、统一部长、国家情报院院长等官员。由此可见,国家安保室长掌握着仅次于总统的外交、安保大权。然而,现任总统府国家安全室长金宽镇的前一个职务是国防部长,任期从李明博政府时期的2010年12月开始直至朴槿惠政府时期的2014年6月。李明博总统任命金宽镇担任国防部长的时间正是朝鲜炮击延坪岛(2010年11月)之后,因为前任防长被认为应对朝鲜炮击事件不力而遭到解职。为了体现对朝鲜的强硬姿态,金宽镇甚至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挂着朝鲜领导人的照片,以示保持对“敌人”的警惕。2010年先后发生“天安舰”事件和延坪岛事件后,中韩两国也曾一度发生分歧,而李明博政府的对策也是倒向美国,金宽镇是当时的主要决策者之一。韩国保守派的逻辑就是,中国如何对待韩国取决于韩国同核心盟友美国和日本的关系,北京对首尔的尊重和礼遇会因首尔同传统友邦和睦相处而得到加强④。时任总统李明博2011年10月就曾公开表示:“亚洲各国希望同中国和平共处,但同时也希望牵制中国。美国再次介入(东北亚地区)十分重要。”金宽镇是朴槿惠政府的第二任国家安保室长,而第一任则是曾经在与朝鲜最高领导人金正日握手时不低头而在韩国赢得好评的金章洙。金章洙同样是韩军联合参谋本部议长和国防部长出身,同样是出了名的强硬派。而金章洙从2015年3月开始转任驻华大使,成为朴槿惠总统对华政策的核心顾问。韩国现任总统府秘书室长李丙琪则是驻日大使和国家情报院院长出身。可见,对朴槿惠政府的外交、安保政策有着决定性影响的高级官员不仅缺乏对华了解,而且都有较强的亲美、反朝倾向。因此,朝鲜核试验和火箭发射之后,韩国不顾中国利益,立即采取倒向美国、打压朝鲜的政策就很容易理解了。
(三)过高期待导致的过度失望。杰维斯认为,期望和惧怕塑造着知觉,人们看到的只是他们希望看到的事情,亦即人们总是沉迷于“自己的愿望思维”(Wishful Thinking)之中。如果一种特定结果的好处非常巨大,或者其成功的概率渺茫时,决策者便易于高估这种可能性。朴槿惠总统当政以后,中韩关系的确较之前有所充实,也有所提升。特别是2014年5月王毅外长访韩时的表态和同年7月习近平主席专程访韩,以及2015年9月中韩两国领导人会晤之后,韩国大幅提高了对中国的期待。但是,虽然中国对韩政策的调整也可以解读为中国对朝政策的调整,因为朝鲜与韩国都是分裂的朝鲜半岛的一部分,两者在对华政策方面具有高度的竞争性和政策反射效果,但是,对韩政策毕竟不同于对朝政策,对韩政策调整的效果不可能全部反射到对朝政策上来。换句话说,中国对朝政策并未发生根本性变化,因为对朝政策是大的地区和世界格局决定的,同时也要考虑中朝关系的特殊情况。正因如此,中国不断重申三个“坚持”,并且强调“一个都不能少”。因此,朝鲜核试验和射星之后,韩国要求和期待中国跟着韩国调整对朝政策显然是不符合实际的。根据中韩关系发展的现实和事情的是非曲直,中国会考虑加强与韩国在对朝政策上的协调力度,但协调并不意味着保持完全一致。既然如此,存在分歧也就是难免的,但韩国却很难接受这一点,所以产生失望和愤怒情绪。正如韩国主流媒体所分析的那样,“认为中国会在包括朝鲜半岛未来在内的所有问题上站在韩国一方,对中国抱有过高期待,那无疑是一种误会,并因此给自己带来了失望。在这个问题上,韩国政府当局负有重大责任,因为总统如此草率将本应在一段时间内保守秘密的(中韩领导人)对话内容公之于众,无疑催生了人们盲目的期待”。实际上,韩国对华外交中的“愿望思维”并非第一次表现。2008年5月中韩两国决定将双边关系从“全面合作伙伴关系”提升至“战略合作伙伴关系”之后,韩国国内也同样产生过一阵对“战略伙伴”的过高期待。在此过程中,2010年3月发生了韩国“天安号”巡逻艇被击沉事件。经过一段时间调查之后,韩国称其是朝鲜所为。但在事件调查结果问题上中国一直采取既不肯定、也不否定的态度,这使原本对中国抱有很大期待的韩国感到相当失望。同年11月朝鲜炮击韩国延坪岛事件之后,韩国对华失望情绪进一步加深,并指责中国庇护朝鲜。于是,李明博政府选择了进一步加强韩美同盟的政策转变。李明博政府对华认知的转变和对华政策调整与朴槿惠政府当下可谓如出一辙。当然,韩国对中国的愿望思维并不只是误读中国的外交行为,也是为了拉拢中国以制衡日本,以及表达不愿意对美国过度依赖。
四、中韩关系的评价与展望
从2016年2月算起,朴槿惠总统的任期还剩下两年时间。在这两年中,中韩关系总体上仍有望继续保持稳定,但因互信严重受损和对朝政策分歧,双边关系又很难再有新的突破。
(一)韩国对华政策的调整是附生性的,而不是源于中韩关系本身。早在当选总统之前,朴槿惠就主张,朝鲜必须遵守对韩国以及国际社会的承诺,破坏和平的行为,必须付出代价。此次朝鲜接连实施核试验和发射火箭从根本上动摇了朴槿惠政府所推进的“朝鲜半岛信赖进程”的基础,进而导致韩国下决心放弃双轨政策转向全面施压。韩国主张,没有安全就没有经济,强力制裁朝鲜、关闭开城工业园、推动五方会谈、商讨部署萨德等都是为了通过施压促使朝鲜弃核。因此,韩国对华政策的变化很大程度上是韩国对朝政策调整的反射性结果,而不是专门针对中国的,所以中韩关系的基础没有动摇。此外,尽管韩国改变了对华认知和对华政策,但并不意味着中国重要性的下降。因为,无论是眼下通过制裁解决核问题,还是未来通过谈判解决朝核问题,以及构建朝鲜半岛和平体系、应对朝鲜局势突变、实现韩朝和平统一等,韩国都不可能只依靠美韩同盟和美日韩三边合作,离开中国的支持上述一切都很难实现。因此,无论韩国对朝政策如何调整,对华关系的战略意义都只会增加而不会减少。这决定着韩国今后依然会在对华外交上倾注精力。
(二)韩国的对华政策调整是情绪化的结果,局势缓和之后韩国仍将会寻求中国的理解。韩国宣布中断开城工业园、提出五方会谈、与美国开始讨论部署萨德系统都是在非常短的时间内做出的,这与韩国人急躁的民族性格有很大关系。如果冷静思考,韩国将会发现这些政策变化对和平解决朝鲜问题并无实质性帮助,而对中韩关系却产生了非常大的负面影响。这是因为韩国一方面低估了中国对朝政策制定的复杂程度和维护自身安全利益的决心,另一方面高估了倒向美国可能取得的正向效果。韩国的这种政策变化也源于对自身力量的过高估计,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韩国的愿望思维。安理会对朝制裁法案的出炉过程充分证明,朝核问题或朝鲜问题的最终决定权不在韩国手中。不仅朝鲜半岛问题如此,未来东北亚秩序的重构也一样。韩国冲动地强化韩美日三角同盟将会促成在东北亚地区形成以朝鲜半岛为中心的新冷战格局,最后受损失的还是韩国自己。因此,随着局势的发展,韩国也将会重新思考对华、对美关系失衡的后果。
(三)中韩互信受损,关系难以恢复到之前水平。从目前的情况来看,韩国很可能会继续坚持要求部署萨德。如果出现这种局面,中韩关系无疑会受到较大冲击,因为萨德系统危及中国的核心安全利益,中国必然会做出有效回应,届时两国经济、人文交流等领域也难免会受到一定程度的影响。如果韩国主动或被动拖延部署萨德,甚至放弃,两国关系有望继续保持稳定,但考虑到政府间和民间互信已大伤元气,这仍然需要时间去消化。从这个角度来看,这才是韩国对华外交的真正失败所在。因此,在朴槿惠政府的后半期中,中韩关系可能很难再有新的突破。不过,中国需要从周边外交全盘乃至更高的战略层面出发考虑半岛政策,确保中国在朝鲜半岛和东北亚乃至亚太地区的整体和长远利益,不能因韩国或朝鲜的情绪波动而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