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伟
一、师兄弟爱上同一人
张强这辈子没真正谈过恋爱。要说有缘分也只有两个女人:一个是他看好了人家,人家没看上他,属于一厢情愿;另一个也说不清是谁看上谁了,请他吃了顿饭,还没等确定关系,就亟不可待地跟人家上了床,然后便成了他的老婆。三十年中,张强常常为没能娶到第一个他喜欢的女人感到遗憾和惋惜。多少次在梦里和她邂逅,多少次在闲暇时想象,要是能跟第一个女人在一起生活该有多么美好。
还是在张强下乡返城后被分配到米镇滑石矿的时候,那一年他二十三岁,被安排到矿里当学徒。车、钳、铆、电、焊当时在企业是很不错的工种,每天十分风光。张强属于维修钳工,自然是修理一些机械设备。那时候车间有十几个维修工,记得当时有六个师傅,六个徒弟。每个师傅带一个徒弟,张强是最小的一个。他的师傅姓江,叫江上,是个女的。和张强一起进厂的还有一个师兄弟叫管刚。两个人同岁,张强比管刚小两个月,管刚是他师兄。管刚的师傅姓叶,叫叶行,是个男的。后来才知道,管刚的师傅和张强的师傅是师兄妹。
在当时的企业环境中讲的是技术。“比、学、赶、帮、超”是他们念念不忘的口号。特别是师傅和师傅之间,讲究的是谁的水平高,谁带的徒弟好。不仅长得要帅气,技术也要高超,自然人品也是不能差的。张强和管刚刚来到机修车间的时候,江师傅就看好了张强,一把拉过他说,这个徒弟我带了。叶师傅见了,没说话。他看了眼管刚说,你跟我学吧。就这样,张强和管刚成了不是一个师傅的师兄弟。
管刚和张强都是工人家庭。管刚的父亲和张强的父亲一样,都是铁路工人,只是张强的父亲是扳道岔的,管刚的父亲是装卸工;张强的母亲在街道办的纸箱厂工作,管刚的母亲在一家街道开的小饭馆儿当服务员。每家也都是一大堆的孩子。那时两个人能找到这么好的工作,不能不说祖坟冒了青气。
有了好的工作,还有了好师傅,张强的父母自然是高兴的。在张强进厂的第五天,是个星期日,张强的父亲就把江师傅请到家里来做客。那时候不像现在动不动就在饭店吃饭,计划经济每个人的家里都不富裕,能把师傅请到家里来吃饭,可以说是他们这样家庭的头等大事了。
请师傅来家做客的前一天,张强的母亲就做好了一切准备:鱼、肉、蛋、青菜都买了一些。要说那个时候也真没什么好吃的,过年的时候能吃上鱼和肉就不错了。平时吃的不是萝卜就是大白菜,每一家很少有客人。张强的父亲说,请强子的师傅到家来做客,是咱家的头等大事,应该比过年吃得还要好。张强的母亲说,别说街面上没什么好吃的,就是有我也买不起。张强说,我师傅就愿意吃萝卜咸菜。张强的父亲说,要说你这孩子缺心眼儿,那是没好的才吃萝卜咸菜,有好的谁吃那个东西。就这样,张强的母亲尽她所能,给师傅准备了八个菜。
第二天,江师傅来了。穿了一身那个年代时兴的黄色军装,里面衬着白衬衫。在车间总是戴着的那顶白色的帽子摘了下去,露出了浓密的拖到腰际的长发,用一个白色的手帕系着,看上去既年轻大气又秀气端庄。再加上那身女式军装,便显得英姿飒爽,格外迷人。全家人看了都大吃一惊,像是迎接从远方来的高贵客人那样尊敬和热情。后来张强的父亲说,我们家从没来过这么漂亮的女人。吃饭的时候,菜摆了一桌子。江师傅看了说,咋这么多的菜?赶上过年了。
张强的父亲说,过年我们家也没炒过这么多的菜,今天是跟江师傅借光了。张强的母亲说,别笑话我的手艺差就行。江师傅说,您这么客气,以后我还怎么敢上你家来?张强的父亲说,欢迎江师傅常来。您要是常来,我们想客气也客气不起。就这样,客客气气、快快乐乐地吃了一顿饭。
请师傅吃饭和不吃饭是不一样的。吃完了饭,张强和师傅的感情一下子就拉近了。那时张强二十三岁,江师傅二十九岁,张强就像她的小弟弟,走到哪里都要跟着她。
也不知怎么,请江师傅吃饭的事儿,传到了叶师傅那里去了。那是张强父母请江师傅吃饭的第二天的早上,刚上班,张强和管刚在车间的更衣室里换工作服。管刚问张强,听说你请江师傅到你家吃饭了?张强愣了一下,说,吃个便饭。管刚说,八个菜还是便饭吗?张强问,你怎么知道?管刚说,我不知道,是叶师傅问我的。张强问,他怎么知道?他问你这干啥?管刚说,没有不透风的墙。你请你师傅吃饭,我没请我师傅吃饭,他生气了呗。张强说,他是你的师傅,不是我的师傅,我怎么请?管刚说,他不是生你的气,是生我的气,埋怨我对他这个师傅不重视,没请吃饭。张强说,那你就请他一顿呗。管刚说,八个菜,不少钱呢,我家请不起。又说,你家干吗做那么多的菜,做四个不行吗?张强说,我爸说了,请师傅吃饭,要比过年做得还要好。过了几天,管刚又对张强说,他请叶师傅吃饭,叶师傅没去。管刚没办法,给师傅买了两条阿诗玛香烟,算是接受了。只是每当抽烟的时候他都要说,这是我徒弟孝敬我的烟。
滑石矿有大岭车间、枣岭车间、郑家岭车间、外粉车间外加一个机关。机关负责全矿生产和销售的主管部门,包括销售科、财务科、安全科等一些政工部门。全矿三千多职工,是米镇最大的地方国有企业。由于是矿山企业,男职工远远多于女职工。当时企业的效益还算不错,年轻人都想在本单位找个对象。一是企业的效益好,二是企业还有一种说法,夫妻双方在本单位工作的给一套住房。于是,矿里的年轻人擦亮了眼睛也要在本单位找一个对象,不仅解决了婚姻问题,还能解决住房问题。张强的母亲对张强说,儿子,你要是能在本单位找一个对象,再给你一套房,妈可就烧高香了。于是,张强下定决心,一定要在本单位找个能跟他结婚的姑娘。可滑石矿的女职工只有两个地方多一些,一是机关,再是集装袋车间,这个车间除了一个男书记,其余都是女的。
当时的环境下,人们还很纯朴的。纯朴的原因是经济条件不行,再是国家还没有彻底的搞活开放。除了在家听父母的,在单位听师傅和领导的,很少有什么过格儿的想法。每天工作八小时,家里单位一条线,偶尔看一场电影就是他们最大的乐趣了。
上班不到半年,张强就锁定了一个目标,是矿部财务科的一个女会计。
这一天是星期六,上午没什么活儿可干,中午吃饭的时候,内粉车间的贺主任来了,说雷蒙机的弹子需要更换,磨出的滑石粉目数不合格。机修车间主任就让张强的江师傅和管刚的叶师傅过去看看。当时他们正在吃饭,饭还没有吃完,两个师傅便撂下筷子,带着他们两个徒弟就去了内粉车间。打开雷蒙机,果然是弹子磨损得太厉害,需要更换。
维修钳工,就是维修每个车间机械设备的人员。无论哪个车间的设备出了问题,只要电话一到,他们就得赶到现场,将损坏的设备或配件进行维护修理。要说在这里最难弄的就是换弹子。弹子是粉碎车间雷蒙机的一个重要部件。由于是对较大的滑石的破碎,雷蒙的弹子就很大,一个弹子有三四百斤,从雷蒙机里弄出来,需要倒链慢慢地往外倒。然后用大铁捶替下磨损的大大的弹子头,换上个新的,再用倒链安放到雷蒙机里去。换一个弹子少说也得半天时间。最少需要两个人,正常是三四个人。
换弹子不能在内粉车间换,得把废弹子运到机修车间来。这一天张强和管刚将卸下的弹子往机修车间运。两个人推着车,哼着歌,刚走出内粉车间,迎面有个女孩儿走了过来。他们见了,眼睛都为之一亮。管刚说,这个女孩儿是矿部财务科的,叫廖金香。张强说,我知道,开工资的时候我见过。管刚说,她爸是咱们工业局的局长。张强吃惊地问,是廖局长吗?管刚说,是,一把局长。咱们矿长都得听他的。说话间,廖金香已经向集装袋车间走去了。张强瞅着廖金香的侧身,说,别看她个子不高,形体还是不错的。管刚不懂,问,啥叫形体?张强说,就是体态、形状和形象。张强又问管刚,说,你知道怎么欣赏女人吗?管刚说,脸蛋儿漂亮就好呗。张强说,看脸蛋儿是一种最低级的审美。我告诉你,每个人的审美标准不一样。有欣赏丰乳肥臀的,有喜欢人高马大的,有得意小巧玲珑的。你喜欢哪种?管刚说,我就喜欢脸蛋儿好看的。张强说,不懂审美。女人最好的是丰乳肥臀,大胸大腚细腰的那一种,廖金香就是。管刚说,我就看好她的脸蛋儿了。
虽说都在一个矿区工作,还是在一个大院儿里,张强和管刚想见廖金香一面只有在开工资的时候,平时是很难见到的。即便见到了也是在上下班的时间,或偶尔在矿区相遇。矿部的财务科和机修车间的业务往来也不是很多,即便有也是车间主任的事儿,和他们底下人无关。廖金香在矿部的大白楼里工作,这些在车间干活的工人想见一面也不是那么容易。于是,只好盼开工资才能见上一面。可一个月只开一次工资,还是在每月的十八号。张强在心里算了一下,今天才八月二十八号,还有二十天才能见面。
管刚比张强性格外向一些。管刚每天都无忧无虑地叼着烟,穿着工作服在车间里晃。江师傅很不喜欢他流里流气的样子,只是表面上看不出来。江师傅喜欢张强这种有活儿就干,没活儿就静静地坐在那里看书画画的人。
管刚除了爱动一点儿,工作态度还是不错的,不怕脏不怕累。身体素质也要比张强好一些,强壮一些。车间有什么重活儿,累活儿,他也都抢着干。这样一来张强就干了很多俏活儿,比如划线制图,跑腿学舌什么的,江师傅都让他干。时间久了,自然就有了分工,脏活累活找管刚,跑腿儿学舌就找张强。
机修车间门前有块黑板报,偶尔写一些报道、消息什么的,只是坚持得不是很好。一年能写那么一次两次也就不错了,大多时间是空闲的。这一天车间主任突然在上面写了通知,意思是矿里要组织合唱队,参加市里的国庆歌咏比赛,还有参加人员名单,机修车间抽出四个人,其中有张强和管刚。两个人很愿意参加矿里组织的一些活动,一是给少许的补助费,再是可以逃避车间的一些活儿。特别是大合唱,又不累,在那儿张嘴唱就行了。
大合唱是每天下午一点半开始练习,直到晚上下班结束。规定练习唱歌的时间,无论车间有什么活儿是不准请假的,所有参加大合唱的人员一律听从工会的领导,个人有什么事情跟工会请假。就这样他们从八月二十九号开始练习唱歌,一直练到九月二十九号,整整一个月。
这一个月,张强和管刚上午正常在车间工作,下午练习唱歌,可以说是风雨不误。当然,最吸引他们的还不完全是唱歌,还有矿部财务科的那个廖金香。廖金香也是合唱队的一员。这不能不让两个人在兴奋之余,平添几分喜色。
廖金香,这个在张强和管刚心目中默念了无数遍的名字,今天终于近在咫尺了。大合唱报到的那一天下午,张强和管刚一起来到了矿部机关的活动室。他们有些来晚了,进来的时候乱糟糟的,男男女女四五十人。主持会议的是矿工会主管宣传的干事,见他们来了就说,这回都到齐了,开会!工会宣传干事姓孙,叫孙洪章,是个小个儿男人,嘴里的牙很白,只是两颗门牙有一颗是拧着劲儿长的,导致他的上下嘴唇永远也闭不上;他的眼睛不是很大,却是个凤眼,看上去总是微睁的状态,色眯眯的;眉毛倒是很黑,形状却不是很好看,像两只黑黑的虫子趴在眼眶上。一说话嘴一噘,眉毛也跟着一挑。
张强和管刚边听着他说话,边踅摸着来大合唱的这些人。看着看着,管刚突然小声说,廖金香。张强听了管刚的话,看了他一眼,又顺着他的目光去找廖金香。这是一个供机关干部休息的活动室。里面架着一个大大的乒乓球台,台中间还隔着一张乒乓球网;台的两旁放着几条长椅。此时一屋子的人,来晚的站着,来早的坐着。张强和管刚来晚了,站在了进门后的乒乓球台子的左侧,对面坐的是一排姑娘。张强用眼睛一个个过滤着,猛地看到了坐在斜对过的廖金香。这个时候廖金香好像也看到了他们,随后就把目光移到了别处。张强看着廖金香,心跳有些加快。廖金香坐在他们的对面,只能看到她的上半身,下半身是藏在乒乓球桌面底下的。那个年代人们穿的衣服都很肥大,再怎么好的身材,也很难展现出她的苗条。廖金香却与众不同,她穿的衣服看上去总是要比别人的小一些,瘦一些,样子特别一些,颜色亮丽一些。这样就很是明显地展示出了女性的特点。张强看着廖金香的上半身,认定就是丰乳肥臀的那一种。
宣传干事孙洪章讲了不少,大概意思都听明白了,就是参加这次合唱的意义和目的,一句话要唱好歌,为本单位争光。说白了就是动员会。动员会开了不到半小时,就开始学唱歌。
教他们唱歌的也是这个宣传干事。要说孙洪章的歌唱得怎么好,没人敢恭维,一个优点就是字正腔圆,吐字清晰。那时他们不懂什么五线谱,根本就没接触过,简谱也是糊里糊涂。孙洪章知道这些人的音乐底子很差,只能直接教他们唱歌词。只是在教他们唱歌词前,他还是显示了一下自己认识并会唱简谱的能力,用唱歌谱的形式给他们唱了一遍《咱们工人有力量》。然后才教大家歌词:
咱们工人有力量
每天每日工作忙
盖成了高楼大厦
修起了铁路煤矿
改造得世界变呀嘛变了样
嘿开动了机器轰隆隆地响
举起了铁锤响叮当
造成了犁锄好生产
造成了枪炮送前方
……
张强边唱着歌,边偷看着廖金香。这次他看清了,她个子不高,却十分端庄,一看就是那种出身干部家庭有修为的女孩儿。她穿着一条那个年代女孩子喜欢穿的布拉吉,杏黄色的,和她白白的肤色很相称。
二、师傅的诱惑
张强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学会刻意打扮自己了。每次只要从家出来,或是上班或是干些别的什么,他总是要将自己的头洗干净,然后再梳个三七开的分头;衣服虽说没有太好的,但也一定要颜色搭配得体,尽量一尘不染。合唱队后来转移到矿部的职工食堂里进行学习,这里地方大,还有桌椅板凳,学唱歌的时候也不用那么规矩,随便站,随便坐,只要你把歌学会了就行。为了学唱歌,在食堂里竖了一块大黑板,是留着专写歌词用的,平时一些手脚不老实的人也在上面乱涂乱画。
那是他们学唱第三首歌的第二天下午。天有些阴。中午,管刚在家吃完了饭,直接来到了食堂。食堂里还没人,空旷的食堂除了一些吃饭用的桌椅板凳,再就是那块大黑板了。管刚猛地看到了黑板上写的不是歌词,而是画着一个奔跑着的裸体女人,大大的乳房,大大的屁股,很形象,也很有动感。管刚很是惊讶地来到黑板面前,怎么看怎么觉着像一个人。他突然想起了廖金香,于是大骂一句,张强,你个驴操的!便离开了食堂,来车间找张强。张强刚吃完饭,正叼着烟在黑板上画着一条狗。张强有画画的爱好,这是车间人所共知的。管刚走上去,一下子将他叼在嘴上的烟打掉,质问道,谁让你画廖金香的?张强并没有感到突然,他捡起掉在地上的烟,又吹了吹沾在上面的土,问,咋的了?管刚问,食堂黑板上的裸体女人是不是你画的?张强瞅了管刚一眼,说,是啊,咋了?管刚问,你凭什么画廖金香?张强说,你怎么知道我画的是廖金香?管刚说,那丰乳肥臀,不是她是谁?张强说,你怎么知道她丰乳肥臀?管刚说,你以前说过。张强说,说过也不是画她。管刚说,你那是耍流氓。张强说,我没耍。管刚说,你耍了。你画她就是耍了。张强说,我没耍就是没耍。张强不承认,管刚没办法,转身走了。
管刚又回到了食堂,本想把画在黑板上的裸体女人擦掉。不承想的是,这么大会儿的工夫练唱歌的人来了一大半儿,已经有很多人在黑板面前指手画脚了。站在人群里的还有廖金香,管刚站在他们身后,听着他们的议论:这是画的谁呀,还是光着的。谁画的?这么缺德。大乳房,大屁股。还挺像呢,这是画的谁呀?
这么一说,身边这些男的就把目光瞅向了这些姑娘,姑娘们也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都把目光放到了廖金香的身上。廖金香穿的还是那件黄色布拉吉,细细的腰凸显着丰满的胸。这么一看,廖金香就毛了,问,你们都看我干啥?这么一问,在场的人就意识到画的是廖金香了。可她是局长的女儿,没人敢嘲笑。管刚当时灵机一动,走上前,说,这是画着玩儿的,谁都不是。拿起黑板擦,几下就把黑板上画的裸体女人给擦了。
黑板上的画儿是没了,可那裸体女人的形象永远地刻在了在场人的脑海里。管刚那一天的情绪很不好,嘴上唱着歌儿,眼睛瞅的是廖金香,心里想的是黑板上的画儿。
第二天上午,整个矿区就传开了廖金香的外号——大胸妹。
应该说廖金香的这个外号除了她本人不知道,在矿部上班的其他工人都知道了。在当时,女人是不讲究丰乳肥臀的。即便讲究也得偷偷摸摸,把那些美的东西隐藏起来。从此,廖金香便成了这个合唱队人人皆知却只有她自己不知的一道“风景”。
廖金香走路有个特点,头总是昂着,胸总是挺着,一派无我无人的样儿。一双手也总是喜欢放在上衣的两个口袋里,给人的感觉永远是漫不经心。再加上穿的是高跟鞋,臀部就有些翘。于是,她的整个胸和臀部的轮廓也就显了出来。
张强有些喜欢看廖金香走路的样子,那是一种其他女孩子所没有的高傲。就在人们偷偷地欣赏、窥探着廖金香丰乳肥臀优美身材的时候,第二天下午唱完了歌,管刚刚想往家走,突然被廖金香拦住了去路。廖金香问,黑板上的裸体女人是你画的吧?廖金香的突然出现,让管刚有些喜出望外,只是她这么一问,便有些紧张,说,不……不是我。廖金香又问,不是你?那你为什么把她擦掉了?管刚回答不上来了,他不想出卖张强。廖金香又问,你是不是在画我?管刚说,不是我画的,不知道。廖金香说,一定是你画的,不是你画的,为什么你擦?管刚说,真不是我画的。廖金香问,那是谁画的?管刚不再说话了。
管刚尴尬地站在廖金香的面前。这时有很多人下班,从他们的身边走过。管刚怕人家听出他们说些什么,很想赶快离开廖金香。
廖金香始终直视着管刚。管刚却不敢看廖金香。廖金香今天穿的是一套女式黄色军装,里面衬着一条绿色纱巾,显得既庄重又俏丽,一双手依然是放在上衣口袋里的。管刚看了眼廖金香衬在衣服里的纱巾,解释道,真不是我画的,我不会画画儿。
管刚是怎么离开的廖金香,始终也没能想起来。或者是当时有人喊他,跟人走了,或者是廖金香把他放走的。可以肯定绝不是他逃遁的,管刚只觉着离开廖金香以后很开心,她给了他一次面对面的机会。
管刚一连几天没跟张强说话,张强也没跟管刚说话,即便去学唱歌,也不一起走,就让江师傅产生了怀疑。一天午休,江师傅突然问管刚,你跟张强闹别扭了?管刚说,没有。江师傅说,不对吧,你们俩可不像从前那么有说有笑了。管刚想了想说,他画裸体女人。江师傅没明白,问,裸体女人?什么裸体女人?管刚说,张强在食堂学唱歌的黑板上画裸体女人。江师傅说,那怎么了?管刚说,他画的是廖金香。江师傅疑惑地问,廖金香是谁呀?管刚说,财务科的一个小姑娘。江师傅又问,那和你有什么关系?管刚看了眼江师傅,没说话。江师傅说,我明白了,你们俩是不是看好一个女孩儿了?管刚低下了头。
当天晚上,江师傅就让张强到她家去一趟。这是张强第一次登江师傅家的门儿。
米镇有个留守部队——通信团,江师傅就住在这个部队的院儿里。当时张强还不明白自己的师傅怎么能住在这个地方。后来才知道,江师傅的父亲是个挺大的军官。
这是个周四的晚上。张强在家吃完了饭,告诉父亲要去师傅家。母亲问,有啥事白天不能说,还晚上说?张强说不知道。母亲神秘地问,不会是师傅给你介绍对象吧?张强说,怎么可能?
要说年龄,当时江师傅二十九岁,张强二十三岁,差六岁。从年龄上看是不应该有什么师徒之分的,可偏偏就有了。江师傅比张强早进矿十年。也就是说她没有下乡,初中毕业就直接参加了工作。十年后,她的师傅都退休了。如果她的师傅不退休,或许她和张强能成为师兄弟。可张强万万也没想到这个大他六岁的江师傅竟是个单身,是个没有成家的大姑娘。那个年代,像她这样的年龄不成家的极少。一种是身体有缺陷的人找不到对象,再一种是性格古怪的对象不好找。可江师傅这两种都不是,她的父亲是个大军官,她的为人也不错,性格开朗,人长得也不差,为什么不成家就说不清了。
张强吃完了晚饭,走在人来人往的街面上,想起了母亲在家和他说过的话,便又想起了廖金香,暗自下了决心,除了廖金香他谁也不喜欢。
前面就是那个部队了,一些当兵的人在出出进进。张强走过来,刚想往里进,被在门卫岗楼里站岗的小兵拦住,问,你找谁?张强说,找我师傅。小兵问,你师傅姓什么?张强说,姓江,是滑石矿的。小兵“啪”的一下给张强打了个立正,做了个往里请的手势,说,五栋三号。张强先是吓了一跳,随后便很是顺从地走了进去。
这是张强第一次进部队的院儿里。他感到很惊讶,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的整洁。一个方方正正的大院子,有一排排的营房,开阔的操场上停着一辆辆军用汽车,在操场的正中间是一个三层楼高的俱乐部。俱乐部的门楣上是一个白地红字的匾额,上书:令行千里外,唯有通讯兵。看上去一切都是那么新鲜,有点儿令人目不暇接。
五栋三号,张强转了半天才找到。这是一个不是很大的院子。天还没有黑透,朦朦胧胧地能看清小院儿里生长着的菊花、玫瑰还有鸡冠花等一些花草,院子里还有一辆师傅上下班骑的凤凰牌自行车,门虚掩着。张强敲了敲门,里面有请进的声音。张强便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
房间里铺着地板,这是张强第一次见到铺地板的地,脚踩上去很是平软。张强走进来,先是路过一个不是很宽的走廊,往左拐是一个房间。房间不是很大,却很温馨。这是个南北向的屋子,南面一扇窗,北面一扇窗。北面的窗子被一个大大的衣柜遮挡着,看不见外面的景色。南面的窗下是一个木制的单人床,叠着整齐的被褥,在床的左下角靠墙的位置,是一架钢琴,上面还蒙着一块紫色的披肩。在房间的东西两侧各摆着一把藤椅,中间是个长条茶几,也是藤制的。张强走进来,见到了江师傅,一个人。她是坐在靠西边正对门的一把藤椅上的,眼前的茶几上放着个玻璃杯,里面像是刚刚沏的茶,茶叶还在上面漂浮着,已经生出淡淡的绿色了。
可能是环境的原因,可能是第一次来,也可能是第一次单独和一个女人在这么一个温馨优雅的环境独处,张强有些紧张。江师傅让他坐下,张强坐在门旁她对面的另一把藤椅上。这也是张强第一次坐藤椅,坐上去不是那么踏实,心“忽悠”地一下。
外面没有黑透,房间已经很暗了。在江师傅的身旁有一盏灯,是落地灯,灯泡的上面还罩着一个大大的白色纱布罩子,将灯光聚拢着。
张强坐定了,又看了眼师傅。这时他才发现,他的紧张不仅仅是环境问题,还有师傅的样子让他惊艳,魂不守舍。师傅穿的不是白天的工作服,而是一件睡裙,长长地拖到了脚面,红红的那种颜色,在灯光下有些刺眼。在当时那个年代,张强是见不到这么漂亮的衣服的,不禁有些心旌摇曳,心想要是摸上去手感一定很好。张强胡乱地想着,手没摸上去,眼睛却摸上去了,摸到了灯光晃得睡裙最亮的部位,是师傅的胸。张强的眼睛被灼了下,便立刻将目光移向别处冷却。江师傅见张强有些紧张,说,那儿有水果,喜欢什么就吃吧。张强看了眼放在眼前的茶几,摆着一个大大的果盘儿,果盘是玻璃的,里面放着几样水果。他只认识一种叫苹果,还不是那种普通的国光苹果,而是大大的红红的那种红星苹果,看上去很有食欲。其他的水果就叫不出名字了,样子很特别,也很新鲜。后来张强才知道一种是山竹,一种是桂圆,还有一种叫红毛丹。张强没敢动,又看向了师傅。
江师傅的头发像是刚刚洗过,被一块白色的毛巾包着。那毛巾看上去很厚实,包到头上有些厚重感。张强想起江师傅白天在车间穿着工作服里出外进的样子。
江师傅穿着的睡裙虽说很长,在开叉处还是露出了一截大腿。张强看了眼江师傅的脸,又偷偷地瞄了下师傅露出的腿,心想,她的腿比脸还白。这时江师傅问,听说你搞对象了?觉着这么问不合适,又说,你是不是看上一个小女孩儿?张强说,没有啊。江师傅问,是吗?那你画人家干啥?张强听明白了,说,我画的不是她,是毕加索的抽象派。江师傅问,你说的那个她是谁?
张强觉着说漏了嘴,看了一眼江师傅,说,是财务科的一个小姑娘。江师傅问,你是不是看好人家了?张强不说话。江师傅又问,是那个廖金香,对吧?你知道她是谁的闺女吗?张强说,知道,是咱们工业局局长的闺女。江师傅说,你小子是想吃天鹅肉啊,局长的闺女你也惦记。张强的脸“腾”地红了,把目光从师傅的脸上挪到了她的腿上,又想起了廖金香。江师傅又说,你看好局长的女儿了,管刚也看好局长的女儿了,你们俩怎么办?张强看了眼江师傅,疑问着,他不知道管刚也看好了廖金香,却想起了昨天管刚责问他的情景。
张强又看了眼师傅,余光还是落在了她的胸上。这次他没有回避,在她的那个部位停留了一段时间,然后去瞅江师傅的脸。江师傅又说,那个女孩儿我见过,个子不高,挺白净的,长得也挺丰满。说着,她换了一个姿势,将自己的左腿压到了右腿上,露出的部位更加明显了。听说大伙还给她取了个外号——大胸妹,你也喜欢她那样的吗?张强看了眼师傅,没说话,动了动嘴,咽了咽唾沫。江师傅说,我问管刚了,他肯定是喜欢廖金香了。张强不再说话了,他有些对管刚喜欢廖金香毫无办法。江师傅又问,你看好廖金香啥了?是看好她爸这个官儿了,还是看好廖金香这个人儿了?张强看着师傅,又想起了“大胸妹”这三个字,没说话。江师傅又说,找对象可是为了过日子,要想好了,可不能挖到筐里就是菜。张强想起了母亲的话,妈也总这么说,娶老婆是为了过日子。可他总觉着过日子和搞对象没什么太大的联系。总不能娶个丑八怪,找个他不喜欢的人生活一辈子吧。
江师傅这时站了起来。张强的心又跟着“悠”了那么一下。江师傅本来就是高个子,一站起来,在睡裙的裹挟下,显得更为高挑和妩媚了,整个身子胸是胸,腚是腚的,像是在展示:傻小子,我这才叫好呢!
江师傅站起来,走了两步。这么一走,她的双腿便时隐时现地从开衩处露了出来,同时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儿在室内荡漾。张强的心狂跳不止,江师傅带着那股香气,来到张强的面前,先是给他剥了一个那时他叫不出名字的红毛丹,递给了他。张强接过来,拿在手里,没吃,就那么看着。他不知道这叫什么水果,那鲜红的果实长着红红的绒毛,里面裹着晶莹剔透的嫩肉,好像是师傅身上穿的那件红红的睡裙裹着她那白嫩的身体。他很是喜欢,有些舍不得吃。
江师傅又拿起一个苹果开始削,说,我跟你说,叶师傅也知道他的徒弟管刚看上了廖金香,肯定也在帮忙使劲儿。他是我师兄,我知道他的性格,干什么都要比别人强。对徒弟也是一样,跟人家比,争强好胜。什么师傅什么徒弟。你跟他抢什么东西,未必能赢。
张强把红毛丹放在茶几上,表面上看着江师傅在削苹果,其实在看师傅那穿着睡裙的身子。师傅的皮肤很白,白得像他叫不出名字的水果里的肉,水嫩、透亮。师傅说什么,张强根本就没怎么听。他不明白江师傅为什么在家一个样子,在单位又一个样子。他不明白,师傅为啥在家吃这么好,在单位却吃高粱米饭萝卜条儿。张强想着,他说不清是喜欢师傅在单位时的朴素,还是喜欢她在家时的这种奢华。
江师傅削完苹果,给放到了茶几上。然后又从张强的眼前走过,坐到了原来的位置,端起那杯茶,慢慢品……张强看着师傅喝茶,样子很优雅。他没见过女人这种优雅的样子,很是喜欢。
张强不敢直勾勾地总盯着师傅,便去看身边的那架钢琴。他用手摸了摸钢琴露出的一角儿,滑滑的,很有些质感,然后又去看师傅的那双手。心想,这双拿扳子的手怎么能弹钢琴?这时江师傅问,喜欢钢琴吗?张强难为情地说,喜欢,不会弹。师傅微微地笑了笑,站起来,坐到了钢琴边,将蒙在上面的披肩取下来叠好,放到一边的床上,然后打开钢琴,又将自己的一双手放在一起搓了搓,揉了揉,活动了一下,开始弹。
张强不懂音乐,就那么傻傻地听着。只觉着挺好听,每个音符流水般在室内荡漾着。张强听着,看着师傅,只觉着心里很舒坦。多少年以后,张强才知道师傅弹的是匈牙利的弗朗兹·李斯特的《爱之梦》。
弹了一曲,江师傅停下来,说,我已经有一段日子没弹了,手生了。这一天天不是拿扳子,就是抡大锤,手硬得像根棍子。张强说,师傅弹得好听。江师傅说,艺术嘛,就是好。你不知道我是多么想当钢琴家。张强问,那你为啥不弹钢琴,在这儿抡大锤?江师傅说,一言难尽哪。想当年,我母亲是一所音乐学教弹钢琴的教师,我上小学时就会弹钢琴。我母亲就是因为弹了一首俄国的阿图尔·鲁宾斯坦的曲子,被人把手指给打断了,造成了终生残疾,现在吃饭都得让人喂。江师傅停了停,又说,打那儿以后,妈就不再让我弹琴了。那时都说工人阶级好,我是家里的独生女,没下乡,就随军到了这里,当了工人。江师傅不说了,像是有些哽咽,端起杯,喝了一口茶,又问张强说,你将来有什么打算,想在滑石矿呆一辈子吗?可以说这是张强从没考虑过的问题,他感觉这辈子能做个钳工就很知足了。张强看着师傅,不知怎么回答好。江师傅又说,我看你人物画画得不错,应该在这方面下下功夫。张强说,没有人体模特,只是画个外表,不懂人体结构,想画人物,必须画人体模特。江师傅说,我知道,以前我在北京,我们部队大院儿有几个画画的,他们都画人体模特。张强说,咱这个地方不行,太小,没人敢当模特。江师傅又问,你想找什么样儿的人体模特?张强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没见过,也没画过。这时,江师傅突然又弹了一首曲子,很欢快……
三、不见心上人
江师傅给张强削的苹果当时张强没有吃,是拿家来吃的。拿到了家里,切开了六瓣,全家每个人都尝了尝,都说那苹果好吃,不是本地的。张强的母亲吃着苹果,埋怨道,吃苹果还用打皮吗,纯是浪费!张强的父亲说,是啊,这么大的苹果,皮一定挺绿。张强说,不是绿的,整个苹果通红,没有一点绿色。张强的父亲说,那干吗把皮削了吃?张强也不知道师傅为什么把皮削了吃。
张强和管刚暗恋廖金香的事儿就这样在车间里传开了,而且传到了合唱队。
廖金香开始不知道张强和管刚他们俩对她有意思,依旧美滋滋地唱着歌儿。可这事儿在合唱队里渐渐地传开了,有的说廖金香和管刚搞对象,有的说廖金香和张强搞对象,说法不一。这样就影响了廖金香的形象,一只脚踩两只船。也有一些人不相信,说廖金香的父亲不可能把女儿嫁给一个普普通通的工人。人家是工业局的局长,怎么能把女儿嫁给一个工人呢。可猜想是猜想,说是说,在张强看来,只要廖金香还没结婚,就有可能成为自己的老婆。于是,他想讨好廖金香,决定找廖金香谈谈。
在米镇,对于这些工人阶层的人来讲,想找个隐蔽一些的,男女之间可以说说悄悄话儿的去处并不是很多。一是在家里,可张强和廖金香这种关系,属于一厢情愿,人家不可能跟他到家里来;再是到附近的大山里去,又怕廖金香不肯。张强想了几天,最后定在了米镇龙山公园西侧的烈士陵园。这个地方是很僻静的,除了清明节很少有人来。
周二的下午,又开始排练。这一天他们开始学唱的是《保卫黄河》。张强和其他学员一样喜欢唱这首歌。他们唱了一下午,口干舌燥,都下班了,还激情振奋。唱歌的人一个个走出食堂,张强故意走得慢些,等廖金香。待廖金香走过来,张强迎了上去,小声说,我在龙山的烈士陵园等你,有事儿跟你说。廖金香吃惊地问,去烈士陵园干啥?怪吓人的!有啥事在这儿说吧。张强看了眼周围的人,意思是不方便。廖金香也明白了,说,你去我财务科吧,都下班了,办公室没人。张强迟疑了一下,也就同意了。廖金香告诉他,十分钟以后过去。
张强很是兴奋地回到了车间。车间里的人正在做下班的准备。张强在更衣室里遇见了管刚。两个人相互看了一眼,都想说话,又都没说。
管刚换完衣服下班回家,张强却没走。见五点十分了,才去了财务科。机修车间离矿部的财务科不是很远,徒步三五分钟也就到了。
张强来到这里的时候,机关下班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人去楼空,整个楼道里能听到他的脚步声。财务科在三楼,西数第三个房间,门是敞着的。张强敲了敲门,走了进去。财务科只有廖金香一个人,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前面是张办公桌,身后是个金柜,右侧的窗台上摆着一盆长势繁茂的文竹。廖金香见张强来了,让张强坐。
廖金香还是穿着那件布拉吉。人家是机关工作人员,属于干部,上下班是不用换工作服的。
张强坐在那里,想起了在师傅家,也是这种感觉,心突突着,有些发慌。廖金香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手里拿着一支笔摆弄着。张强坐在她的对面,两个人都有些尴尬。
财务科的味道和他们机修车间的味道是不一样的。机修车间除了钢铁的生冷味儿,再就是各种油的混合味儿。财务科不同,这里有的是一种淡淡的清香和温馨感。
廖金香瞅着张强,等张强说话。张强坐在那里,嗓子突然有些发干,嘴唇也明显的缺少水分。他用舌头舔了舔干干的嘴唇,说,我就是想跟你说那幅裸体画画的不是你。廖金香看着张强,说,我知道画的不是我。张强奇怪地看着廖金香。廖金香说,我知道画的不是我,可有人说是你画的。张强问,谁说的?
廖金香说,管刚说的。管刚亲口对我说的。张强心里骂管刚,王八蛋出卖我。
张强嘴上没说话,脸却红了起来。为了证明自己是个好人,张强又说,是我画的,可我画的是毕加索的抽象人物画,就是那种……他刚要说丰乳肥臀,没好意思说,想用手比画一下,还是觉着不合适,又说,就是那个样子。便瞅了眼廖金香的胸。
张强说完了话,再不敢看廖金香。本是想和她套套近乎,多聊一些时间,没承想是这样的结果。张强坐不住了,慌忙地站起身说,那我走了。下班了,你也赶紧回家吧。说罢,站起身就往外走。
叶师傅和江师傅为两个徒弟的事儿闹得有些不开心。都认为自己的徒弟好,都想让自己的徒弟能找个好对象,将来有个幸福的家庭。那样的话,他们这个当师傅的也跟着光彩。可又不能表现出来。
和叶师傅透露张强和管刚看好同一个女孩儿的事儿的是江师傅。叶师傅听了便笑了一下,说,现在这些人比我这个做师傅的强,我想娶个师妹都没娶成。江师傅自然明白叶师傅说的是什么意思。说,别没正经好不好,谁让你是农民出身?你要是城里人,我爸早就同意了。又说,这两个孩子为了一个姑娘都闹掰了,将来还怎么在一个车间干活儿。叶师傅收住笑容,问,那你有什么好办法?江师傅说,啥办法,还能成吗?我说咱俩谁都别掺和,让他们自己闹,就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叶师傅说,你是说廖金香她爸不会同意?江师傅说,这俩小子白费劲儿。廖成河是什么人,工业局的一把局长,正准备当副市长呢,听说早把闺女许给市委书记的儿子了,还能嫁给张强和管刚这样的家庭吗?叶师傅说,这么说廖金香她爸和你爸一样,眼眶高呗。江师傅说,别总是提我爸好不好,我爸也是为我好。再说,我爸要求高吗?就要求你是个城里人。叶师傅说,农村人咋地了?那些领导不总说人不分贵贱、职务不分高低吗?怎么轮到他们自己又不是那么回事儿了呢?我这个农村人怎么就不能和你这个城里人搞对象?江师傅说,别说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你都是两个孩子的爹了,还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干啥?没有意义。又说,关键是他俩闹矛盾了怎么办,谁都不跟谁说话,师兄弟这样可不行。叶师傅叹了口气说,咱们分头找他们谈谈吧。
就这样,两个师傅分头找自己的徒弟谈话。江师傅是第二天上午找的张强,问,你可想好了,真看好那个局长的女儿了?张强瞅着江师傅,她穿着那身工作服,明显没有那天在她家穿的诱惑。胸也没有那么大了。江师傅又说,你想没想到你们的家境不同,你爸爸是工人出身,人家可是干部家庭,门槛儿可不一样高。张强又看了眼江师傅,心沉了一下,还是没说话。江师傅又说,再说,想处也得找个介绍人哪,这么偷摸的单相思怎么行?张强低下头去,表现得很无奈的样子。江师傅又说,明天我给你问问,真要是成了,师傅也跟你沾光了。不成就拉倒,别这么苦恋着了。说完,江师傅就离开了他。
听了师傅的话,张强的心里热热的。看着远去的师傅,觉着师傅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
滑石矿的矿部大门是冲北开的,里出外进的人员和车辆都要从此路过,自然门卫就显得繁忙。特别是报纸的收发和信件的传递使门卫显得尤为重要。门卫一共两个人,一个男的一个女的,男的值夜班,女的值白班。可跟着忙活的还有一个人,姓苗,叫苗贵,听说是市政府秘书长的儿子,智商有些缺陷。你要说他怎么傻,还真就不是,每天报纸的收发和信件的传递都经他的手,很少出错;可要说十分精明也不是,动不动就给你弄出个啼笑皆非的事儿。矿里的个别人愿意逗他,问,晚上你爸跟谁在一个被窝睡觉?他准说跟他妈。再问怎么睡的,他准说趴在他妈的身上睡的。于是有人给他送了个外号——傻贵。
傻贵比张强大两岁,结过婚,也离过婚。由于自身有缺陷,父母给找了个乡下的姑娘,不仅把户口给办进了城,还给找了个工作。婚后傻贵喜欢干晚上那点事儿,媳妇就是不情愿。只要傻贵想干了,媳妇就说饿了,让他三更半夜黑灯瞎火地去街上给买茶蛋。那时米镇夜间卖茶蛋的只有火车站一个地方。火车站离傻贵家有五里多路,折腾一个来回,十里多地,茶蛋也凉了,人也蔫了,上身的劲儿也就没了。一来二去,傻贵不干了,便开始打媳妇。媳妇受不了,也就离了婚。整个一个黄花大姑娘,傻贵一下没碰着。离婚后,有认识傻贵的就问,媳妇白不白?傻贵苦苦地笑着,瞪着一双痴呆呆的眼睛,说,不知道。人家又问,那她黑不黑?傻贵还说,不知道。人家又问,那她吃了多少茶蛋?傻贵说,一天五个。人家又问,一共多少天?傻贵说,半年。傻贵是结婚半年后离的婚,有人给算了,傻贵一共给媳妇买了近一千个茶蛋。有人又问,那些茶蛋都是你媳妇吃的吗?傻贵说,不知道,她吃的时候,我睡着了。
在滑石矿,傻贵的事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更不新鲜,早成了全矿人的笑谈。要说傻贵在全矿的知名度不小,无论是哪个车间,无论是男是女,都知道本单位有傻贵这么个人。傻贵知道的事情也不比其他人少,自然在大合唱的黑板上画裸体女人的事情也躲不过他的耳朵。门卫是个什么地方,是个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的地方。当傻贵听说有个女的被画在黑板上的时候,极力想看看这个大胸妹是谁。他每天都守候在矿部的大门口,特别是上下班的时间,他要一一过目,看一看这个被画在黑板上的廖金香。
其实,财务科的廖金香傻贵早就认识,不仅认识还知道她爸是个大官儿,就是对不上号儿,叫不出名字,不知道黑板上画的是不是这个人。
又到了下班的时间。机关的干部和车间的工人们陆陆续续地从大门口往外走。傻贵就站在矿部门卫的小屋里,等着看廖金香。门卫还有其他人,也跟着傻贵一起等。边等还边议论说傻贵,这个女孩子要是娶到家,恐怕一天晚上就得买一百个鸡蛋了。正说着,廖金香出来了,她还是穿着那身女式军装,双手依然是放在了上衣的口袋里,抬着头往前走着。这时在门卫的人看了,告诉傻贵说,就是她,廖金香,被画在黑板上了。傻贵看了,果然是他认识的人,便傻傻地一笑。
很快一个月过去了,大合唱学歌到了收尾阶段。该学的歌都学完了,领唱的也定了,两部轮、三部轮也分出来了,服装也买了,乐队也请来了,明天开始彩排。
这一天上午,叶师傅把管刚叫到眼前,问他和那个廖金香谈得怎么样了?
管刚说,约了两次没约出来,她说她爸不同意。叶师傅问,为啥?管刚说,嫌我家是工人家庭。叶师傅说,那可不好办了。你知道我和江师傅吗?我跟她是师兄妹,当时我们俩想搞对象,江师傅她爸说什么也不同意,因为我是农村户口,硬是把我们拆散了。管刚看了眼叶师傅。叶师傅说,高枝儿不好攀哪。真要是攀上了,你可真吃上天鹅肉了。
管刚听着师傅的话吧嗒吧嗒嘴儿,意思是这个天鹅肉挺难吃。
叶师傅跟徒弟谈话的时候,江师傅也在跟张强谈话。江师傅说,看见没,叶师傅肯定在跟他徒弟谈搞对象的事儿。张强看了眼站在远处的管刚,心里有些着急。江师傅又说,这种事儿,男的要主动一点儿,我给你买了两张电影票晚上请她看电影。一听看电影,张强来了精神,忙问,啥电影?江师傅说,日本电影《追捕》。张强说,我爱看。江师傅说,你爱看,谁不爱看?你得请那个女孩儿一起去。请不出来,这个票不能给你。张强看了眼师傅,有些犯难,可还是壮着胆子,说,我一定把她请出来。
一下午的排练,张强心不在焉,琢磨着怎么和廖金香说去看电影。由于是排练的收尾阶段,排练的时候所有的人是站着排的。张强刚好被安排在廖金香的后面,管刚在张强的后面。张强庆幸能看到廖金香的整个后脑勺儿。大合唱的人一共排成四排,男生两排,女生两排,女生在前,男生在后。前面有个指挥,指挥的就是那个叫孙洪章的工会宣传委员,在合唱队的左前方是请来的乐队,有乐队伴奏,唱出的效果就是不一样,整个食堂被唱得热火朝天。
张强唱着歌,想着找机会跟廖金香说请她看电影。只是站着排,前后左右都是人,没法张口。张强猛地想起了个主意,写个纸条儿递给她。
排练休息的时候,张强偷着写了个纸条:晚上五点半电影院见,看电影《追捕》,然后落上他的名字。写完了纸条儿,张强松了一口气,准备找机会把纸条传给廖金香。
又开始排练了,张强依然站在廖金香的身后。除了乐队,所有人都是站着的,站累了难免手脚要动一动。廖金香站在张强的前面,开始她的一双手是放在上衣的口袋里的,累了就拿出来,垂手而立;再累了就背着手。张强在她背着手的时候,偷偷地把纸条塞给了她。廖金香在接到纸条儿的瞬间有了反应,她微微地动了动,将头向后偏了偏,看见了张强。张强瞅了她一眼,装着什么都没干,继续唱歌。
纸条儿传出去了,张强有些心花怒放。他的歌声也比先前高亢嘹亮了。他们唱着:
风在吼,马在叫
黄河在咆哮黄河在咆哮
河西山岗万丈高
河东河北高粱熟了
万山丛中?摇抗日英雄真不少
青纱帐里?摇游击健儿逞英豪
端起了土枪洋枪
挥动那大刀长矛
保卫家乡?摇保卫黄河
保卫华北?摇保卫全中国
……
晚上六点的电影,张强五点半就到了。到电影院门前等廖金香。可以说张强晚饭没吃好,不知是兴奋的,还是紧张的,就是吃不下去。他草草地喝了半碗地瓜粥,洗了一把脸,又梳了梳三七开的分头,换上自以为不错的衣服就出了家门。
张强来到了电影院。由于是外国电影,想看的人很多。他手里攥着师傅给的两张电影票,等着廖金香。
五点四十了,廖金香没来。张强站在马路边上张望着,辨别着廖金香应该从哪个方向来。张强不知道廖金香家在什么地方住,说不好她能从哪个方向露面,这样就很费神,东瞅瞅,西望望。
张强等待着,有些激动。这是他第一次请女孩子出来看电影,不仅兴奋,还有一些幸福感和微微的胆怯。他幻想着和廖金香坐在一起,心应该是狂跳不止的。他想着是不是应该去摸她的手,还是跟她说些甜蜜的话,是不是应该给她买个冰棒什么的……
检票了,一个个看电影的人陆续地往电影院里走。五点五十五分了,廖金香还没露面。张强焦急地等待着,还有五分钟电影就开演了。
这五分钟对张强来讲,恐怕是这个世界上最漫长的时间。张强站在马路边,有些望眼欲穿。他企盼着有个穿杏黄色布拉吉的女孩儿走来……
请廖金香看电影的那天晚上,张强做了个梦。梦到的不是廖金香,是江师傅:他又一次来到江师傅家,见师傅还是穿着那件红色睡裙,还是用毛巾包着头,还是坐在藤椅上。师傅把所有的水果都剥了皮让他吃。师傅给他喝茶水,那茶水也是红色的。他不想喝,使劲往外推。师傅抱着他,使劲往他的嘴里灌,直到他惊醒了,发现太阳照到了脸上。
江师傅上班,中午从不回家吃饭,自带饭盒,吃她的高粱米饭和萝卜条儿。张强看着,想起了昨天晚上的梦,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能梦到自己的师傅。他想,他白天想的都是廖金香,怎么就能梦到师傅呢?
等江师傅吃完了饭,张强把两张电影票毫无缺损地还给了师傅。江师傅看了一愣,问,啥意思?你没去看电影?张强说,我去了,她没去。江师傅问,为啥?张强摇了摇头说,不知道。江师傅将票撕了,说,这票都作废了,还给我干啥?!
江师傅离开张强,张强看着她的背影,有些恨廖金香。
下午依旧是排练。来食堂之前,张强就想见到廖金香应该怎么说,是主动问她怎么不去看电影?还是等她自己解释。正在张强不知所以的时候来到了食堂。人们都排好了队,张强看到了指挥,看到了管刚,看到了所有合唱的人,就是没看到廖金香。
张强两天以后才知道廖金香不来唱歌了。什么原因说不清,人家就是不来了。这使张强很懊悔,总觉着自己做错了什么,廖金香在回避他。
一连几天不见廖金香的影子,张强的心里空落落的。看不见廖金香,他好像丢了什么。
张强和管刚始终也不说话,这使他们之间的工作多多少少有些影响。这一天叶师傅和江师傅找他们俩谈话。叶师傅说,怎么,你们俩闹矛盾了?为啥不说话?张强看了看两个师傅,又瞄了眼管刚,没说什么。叶师傅问,管刚,怎么回事儿?管刚说,没事儿,挺好呀。叶师傅说,挺好?挺好怎么不说话?又指了一下张强,说,你说。张强看了眼叶师傅,说,挺好,我们天天练唱歌。叶师傅说,我可告诉你们两个小兔崽子,都给我好好处着,不准闹不团结。不准为一个女人闹不愉快。他停了停,又说,没出息的东西,女人哪没有,只要小伙子有能耐,还愁娶不到老婆?叶师傅说话的时候,看了眼江师傅。江师傅明白他的意思,在吃瓜打皮,就乜了他一眼。叶师傅又把目光转向了张强和管刚,说,你俩拉拉手,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张强看了眼管刚,管刚也看了眼张强。张强又看了眼江师傅,江师傅示意了他一下。张强有些委屈地站起来和管刚握了一下手。管刚笑着说,没事儿,我这几天的情绪不大好,师弟别挑我。张强瞅着管刚,心说,我这两天的心情比你还糟!
廖金香不来唱歌,影响了张强和管刚的情绪。两个人说话之后,很少提起廖金香,只是那么默默地想着。国庆节的前两天是大合唱的最后彩排。合唱队的人穿着服装,像模像样地试演了一把。这让张强和管刚很兴奋。大合唱就是让人振奋,他们唱着《咱们工人有力量》,唱着《保卫黄河》,唱着《中国,中国,鲜红的太阳永不落》,直到正式演出都处在一种兴奋状态。
四、歧路人生
这一天中午吃完了饭,江师傅找张强,说,我给你问了,廖金香倒是没什么,就是她爸不同意,嫌你是个工人家庭出身。听了这话,张强看了眼师傅,想说什么,没说。为自己的出身感到无可奈何。张强的右脚在地上画着圈儿,听着江师傅继续说,人家家长不同意,就是硬弄到了一起,将来也是没法过日子。你得到了人家,人家也不能把你当人待。张强有些不服,心里在想,爱情怎么会这样呢?
离开了师傅,张强心里酸酸的,控制不住,想哭。可到处都是人,没办法,他只好去了厕所。
张强含着眼泪走进厕所,里面没有人,便站在那里哭了起来。张强不敢哭出声,怕隔壁的女厕所有人。他张着嘴,流着泪,哽咽着……张强哭着哭着,不哭了,决定找廖金香问问,他有些不信江师傅说的话。
从表面上看,张强很平静,每天除了工作、唱歌,再就是在机修车间门前的黑板上画画儿。一会儿画只猫,一会儿画条狗,可大多画的还是人物。管刚不会画画儿,只能是坐在一旁呆呆地看着,回想着食堂黑板上的那个裸体女人。
这一天管刚突然问张强,你说实话,你在食堂画的裸体女人是不是廖金香?张强说,我画的不是廖金香,是抽象派,廖金香没那么抽象。管刚说,我怎么越想越觉着像她。张强说,你是想人家想疯了,看谁都像廖金香。管刚听了,没再说话。
可算盼到了下班的时间,张强换掉工作服,又简单地洗了洗,来到了矿部的大门口等廖金香。
矿部大门前出出进进的人不少,可还是出去的人多。下班儿了,有的徒步,有的骑着自行车往家走。张强站在矿部大门口的东侧等廖金香。
张强等着,看着机关大楼的方向,盼望廖金香能早些出来。时间一分一秒地过着,张强也跟着一分一秒地焦急。张强突然看见在他对面大门的西侧还站着一个人——傻贵。
张强不知道傻贵站在那里干什么,反正傻贵望的方向和他望的方向相同。张强有些讨厌这个傻乎乎的人。待下班的人走得差不多了,廖金香才从矿部的大白楼里趾高气扬地走出来。张强看着廖金香一步步越来越近,心有些慌。不知怎么,一见到廖金香张强的心就慌得不行。就像在师傅家,见到师傅穿的那件红红的睡裙那么神不守舍。有些不知道见面后该说什么好了。张强平静着自己的心,等待着廖金香从他的身旁走过,然后再和她搭讪。张强看着廖金香,他的心被她那飘动的裙裾撩拨得摇曳不定。廖金香走过来了,款款地走过来了。她必须经过傻贵的眼前,然后才能经过张强这里。
廖金香离张强越来越近了。廖金香路过了傻贵的眼前,眼看就要路过张强的身旁了。在张强刚要和廖金香说话的时候,张强发现傻贵也跟着走了过来,张强立刻装作若无其事地躲到了一旁。
廖金香从张强的身旁走过,傻贵紧跟在廖金香的身后。张强看着,不明白傻贵想干啥。于是他跟着傻贵,想等傻贵离开,再跟廖金香说话也不迟。
前面是个十字路口,廖金香走过去,傻贵紧跟着,张强跟着傻贵,和傻贵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廖金香心无旁骛地往前走着,傻贵就那么不离不弃地跟着。傻贵走路的时候身子有些往前抢,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廖金香,一步不落。张强跟着傻贵,不知道这个傻子想干啥。路过交通岗,前面是地质大队,过了地质大队,就是市人民医院,医院的后身是个太平间,旁边是所小学校。此时正是孩子们放学的时间,路上的行人也是最多的时候。廖金香路过小学校,拐了个弯儿,就到了市政府附近。傻贵就那么跟着,廖金香就那么走着。市政府的后身是一片住宅区,大多住的是在政府工作的机关干部。廖金香路过市政府,进了住宅区。
张强站在离傻贵很远的地方,看着傻贵。傻贵见廖金香进了住宅区,他也不走了,在那儿看了一会儿,便转身往回走。张强看着有些纳闷儿。
本想问廖金香为什么不去看电影,能不能跟他交个朋友,谈谈恋爱,不承想被傻贵给搅了。张强回到家里,很是不悦。他想起了傻贵,怎么也不理解这个傻子跟着廖金香想干啥。
又过了两天,张强还是在矿部的大门前等着廖金香,可那个傻贵还是那么跟着,依依不舍,给张强造成了和廖金香接触的障碍。于是,张强放弃了在矿部大门前等廖金香。
每个车间都有一部电话,是过去的那种老式摇把电话,通过总机转接的那一种。机修车间也有,张强想通过电话和财务科的廖金香联系。
又是个周二的下午,在快下班的时候,趁机修车间办公室没人,张强偷着给矿部的财务科挂了个电话,有个女的接了。张强说,找廖金香。那个女的说,廖金香让人给强奸了!还找她干啥?!张强听了大吃一惊,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问了一句,你说啥?对方没有再说话,把电话撂了。
廖金香被强奸的事已经在全矿沸沸扬扬了。这不是一件小事,工业局局长的女儿被强奸了,要比普通老百姓的女儿被强奸了具有更强的新闻性。领导的女儿被强奸了,有同情的,也有解恨的,在电话里告诉张强说廖金香被强奸的那个女人,就属于幸灾乐祸的那种。
张强撂下电话,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廖金香被强奸的事实。正在张强发蒙的时候,江师傅走进来,问,你都知道了?张强说,啥?江师傅说,廖金香被强奸的事儿。张强谎说,廖金香被强奸了?不知道啊!什么时候?江师傅说,听说是昨天晚上。张强心里堵了一下,勉强地问,谁干的?
江师傅反问道,你猜能是谁?张强看着江师傅,想了想,小声说,管刚?江师傅摇了摇头。张强有些奇怪地问,那能是谁?江师傅叹了口气说,傻贵!张强猛地想起那天傻贵跟踪廖金香的情景,说,怎么可能?江师傅坐下,说,怎么不可能?就是他,已经被警察抓走了,都承认了,是在廖金香家附近的公共厕所里强奸的。
张强不再说话了,他有些后悔,自己这些天没再跟踪傻贵。张强的目光顿时变得呆滞起来。他瞅向窗外,看到自己在黑板上画过的一只猫和一条狗。张强看着看着,眼前就模糊了。张强知道自己想哭,可怕师傅看出来,就那么痴呆呆地坐着。不敢说话,不敢回头,不敢闭眼,一闭眼泪水就出来了。江师傅见张强不说话,便走了出去。张强进入厕所,里面有个人蹲着。张强用余光看了一眼,是叶师傅。也没敢说话,装作大便,蹲了下来。一阵窸窸窣窣的纸声,叶师傅终于走了,留下了一股辣辣的臭味儿。张强用手纸堵住鼻子,眼泪流了下来……正式大合唱的那天,张强没有参加,在家发烧,而且高烧不退。也就是说,整个大合唱五十人,缺少两个人——张强和廖金香。后来听说那天的演出很成功,张强为没能参加那天的演出感到惋惜。
张强整整在家呆了一个星期,病情也不见好转。无奈住了院,用了好多药,扎了好些针,烧是退了,精神却一直打不起来。这一天江师傅来看他,还为他煲了鸡汤。这已经是师傅第二次来看张强了。江师傅摸着他的头说,才几天,这孩子怎么瘦成这样?听了师傅的话,张强背过身去,很是委屈地哭了起来……
江师傅是晚上来的,伺候张强的父母已经回家了,医院的病房里只有张强和师傅两个人。江师傅把他扶起来。张强有气无力地靠到她的怀里,一口一口地喝着师傅喂他的鸡汤。张强只喝了两口,就不想再喝了,总有泪水想往外涌。江师傅看出来了,把张强搂到了她的怀里安慰着。张强感觉到师傅的胸是那么的温暖而暄软。他想起了师傅那白白的身子穿着的那件红红的睡裙,想起了他不曾吃过的红毛丹……
张强出院是在两周后的一个星期一。出院了也就上班了,一切和往常一样,该干啥干啥。只是他的体力比较虚弱。
这一天,张强没见到管刚,就问师傅管刚怎么没来?江师傅小声告诉说,管刚被公安局抓起来了。张强吃惊道,为啥?江师傅说,他把傻贵给打了,险些造成重伤害。听了这话,张强又想起了廖金香。张强又问,公安局不是把傻贵抓起来了吗?江师傅说,抓是抓了,傻贵是个傻子,精神有缺陷,公安局没法给他定罪,关了一周就放了,出来就让管刚给揍了。张强问,那廖金香白让他强奸了?
江师傅只是叹了口气,没再说话。
管刚打人不属于刑事犯罪,是按打架斗殴处理的。打得太狠了,造成了轻伤害,除了罚一些钱,还得拘留十五天。
张强出院上班的第二天,就通过关系来拘留所看管刚。拘留所很森严。张强在一个写着“接待室”的房间里看到了管刚。
管刚被剃成了光头,没有戴手铐。当他看到张强的时候,惨白的脸上浮现了一丝笑意。那笑有些难为情,又有些无所谓。张强问,怎么样?管刚说,挺好。等我出去了还揍他,我这一辈子跟他没完。又反过来问张强,你是啥时出院的?张强说,昨天。管刚说,你的脸色不好看。张强说,你的脸色也不比我好。管刚又问,廖金香怎么样了?张强说,不知道,我没见到廖金香。管刚说,我挺想她。等我出去了,还去找她。张强问,你找过她吗?管刚说,找过她看电影,她没出来。张强看了眼管刚,想起了自己找廖金香看电影,廖金香也没来,心里安慰了一些。管刚说,我去找过她爸,就是那个廖局长。他爸不同意,说她的闺女不能嫁给一个工人,要找个门当户对的。张强说,那你还找她!管刚说,他闺女和以前不一样了。被人祸害了,他应该降低标准。张强问,你不嫌弃她吗?管刚说,不,我每天都想她,昨天晚上我还梦见她了。张强没再说什么,就那么看着管刚,他是铁了心了。管刚又说,你记着,我一定娶她做老婆。管刚好像是针对张强说的,很坚决。谁要是跟他抢廖金香,就跟他玩命。
张强再次见到廖金香是在她被强奸的十几天以后的一个傍晚。在大街上,廖金香正和一个女孩儿在街上散步,张强就碰见了她。两个人的突然相遇使张强张口结舌。表面上虽说都带着些笑意,却很尴尬。张强看了眼廖金香,廖金香的脸色也没有先前那么好了,灰灰的有些苍白。廖金香先说了话,问张强,管刚怎么样?张强说,还在拘留所里,应该快出来了。张强想问廖金香怎么样,又怕她难为情。便突然问,那天你为啥不去看电影?这时和廖金香一起散步的女孩儿已经回避了,站在不远处的一个桥头旁。廖金香说,我爸不让去。那天管刚也找我去看电影。张强说,我等了你两个多小时,电影我都没看。廖金香说,不好意思。张强又说,我前两天去看管刚了,他说出来后还找你。张强不知怎么就把管刚说的话传给了廖金香,说完了还有些后悔。廖金香说,麻烦你告诉他,别让他再找我了。我爸不会同意的,他说要是不听他的话就把我的腿打折。说完,廖金香就走了。张强看着廖金香的背影,依然是挺着胸,抬着头……
管刚进拘留所不是小事儿,在米镇都传开了。特别是本矿的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而且这种知晓是让人同情的。他是为了爱一个女孩儿打人进的拘留所,是为了打那个强奸的人进的拘留所。话里话外是带着一些正义感的,和那些在社会上打架斗殴、流氓滋事的不可同日而语。
管刚从拘留所出来的那天,有好些人去拘留所接他,就像个大英雄去前线打仗载誉归来。机修车间主任还卖了些废铁请管刚吃了顿饭,整个车间十几号人也都参加了,搞得很隆重。车间主任在开席前还做了简单的讲话,意思是不要把管刚等同社会上的小流氓看待。虽没说管刚是英雄,但也没说是罪犯,话里话外是赞同管刚的所作所为。这顿饭大伙吃得很开心,也喝了不少的酒,说了不少安慰的话。最后把管刚弄得痛哭流涕,说,你们再怎么说我不是坏人也不行,我的档案里已经有一个黑点儿了,再说拘留所也不是人待的地方。一顿一个窝头,一碗白菜汤,那白菜汤做得比我的尿还臊……大伙听了就乐。车间主任说,你小子这回是个完整的人了。连拘留所都待过,我们这些人没你完整。管刚说,我还不完整,我还没跟女人睡过觉呢。有人说,你不是要跟廖金香睡吗?赶紧睡,再不睡二手货都不是你的了。管刚不爱听这话,指着那人说,你再这样说话别说我不客气!
酒桌上,张强把遇见廖金香的事和廖金香让他带给管刚的话说给了管刚。管刚淡淡一笑,说,她爸就是瘦驴拉硬屎,他闺女都什么样儿了,还想找个门当户对的。又说,明天我就去找她爸,非娶他闺女不可。实在不行,我也把他闺女强奸了,看他同不同意。反正我进去一回了,再进一次也无所谓。说着,就把一杯白酒干了。
管刚光荣地从拘留所出来,回到矿里上班的时候,认识他的人纷纷来问候。这么一弄,廖局长家的事在矿里也就更瞒不住了。一旦说起,都说是廖局长的女儿廖金香被强奸了,总要把廖局长本人带着,廖局长家怎么怎么样,廖局长的女儿怎么怎么样,好像不带上廖局长说出的话不过瘾。
管刚从拘留所出来,给张强的打击也不小。张强对廖金香被强奸是有所顾虑的。可管刚不是这样,而是越挫越勇。从前他追廖金香是偷摸的,眼下公开了,而且大张旗鼓地要娶廖金香。张强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追廖金香,这让他很为难,要是继续追,就等于和管刚是情敌了,不追又有些放不下。
管刚从拘留所出来的第二天,就去工业局长的办公室找廖金香的父亲摊牌了。
当时廖局长正在他的办公室开局长办公会,管刚就闯了进去。开会的领导们见进来一个光头小伙子都不认识,便都看向给他们开会的廖局长。廖局长认出了管刚,问,你找谁?管刚说,找你,我是为了给你女儿打抱不平进的拘留所,昨天刚刚出来。拘留所不能白进,我看好你女儿廖金香了,跟你说,我想娶她。廖局长看着管刚,手有些抖,说,你是什么东西,敢跟我这么说话?管刚说,我是为你女儿进的拘留所。廖局长说,用不着。你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告诉你别做梦了,我的闺女就是烂在家,也不会嫁给你这样的人。管刚说,这是你说的,你别后悔,你信不信我再强奸她一次,看你这老脸往哪儿搁。管刚说完便走了出去。廖局长看着摔门离去的管刚,气得浑身发抖,看了看在座开会的人,有气无力地说,散会!
管刚从廖局长办公室里出来,直接回到了车间。他坐在车间的长椅上,两眼通红地望着窗外,看着窗外锅炉房后身墙角下的一堆废铁发呆。车间的一些人和他说话,他也不理,就这么一直坐到了中午,人家都吃饭了,他猛地站起身,打开工具箱从里面拿出个刮刀,来到砂轮机前磨。
自从廖金香被傻贵强奸,张强的日子也不好过,每天都是无精打采地不愿干活儿。原本快快乐乐的一个人,搞得吃不香睡不下,人更是明显地消瘦。
管刚也不像先前那么爱说爱笑了,每天来到单位就磨他的那把刮刀,反反复复的,那把刮刀让他磨得又亮又尖又快。因为蹲拘留的事儿,管刚没有被开除,只是没过多久,就听说廖金香转走了,不在滑石矿了。转到什么地方,谁也不知道。
半年以后,也就是第二年的春天,有人在街上见到了廖金香。她结婚了,她爸把她嫁给了一个干部的儿子。小伙子哪都好,就是有点儿跛。
廖金香结婚了,管刚完全失去了追求廖金香的信心。这一天他又找到了傻贵,把傻贵逼到了一个装满滑石粉的仓库里,扒了他的裤子,用刮刀将傻贵的卵子给割了下来……
廖金香嫁了人,管刚被判了刑,张强不仅少了个心上人,还少了个师兄弟,每天都很郁闷。
这一天是星期三,下起了大雨。中午,江师傅告诉张强让他晚上去她家画画。张强顶着大雨去了。一进门儿,他就闻到了一股炒肉的香味儿,江师傅正在厨房做饭,还是穿着那件又长又薄又亮又红的睡裙,头上还是包着那条白毛巾。张强拿着画板,水淋淋地走了进来。江师傅赶忙走出厨房,取下包在自己头上的毛巾,给张强擦脸上的雨水。张强再一次闻到了师傅身上的那股体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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