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汉卿
一 庙小妖风大 池浅王八多
那年,我从师范院校毕业,背着简单的行囊到华安县文山中学报到。文山中学从前是农业中学,主要招收想读书又考不上中学的学生到这里半工半读。“文化大革命”开始,文山中学改为普通中学,归属公社管辖。学校坐落在山坡上,校园风景秀丽,教室后面是郁郁葱葱的茶园,操场周围是翠绿的竹林,修长的毛竹随风摇曳,摇出一片“哗啦啦”的响声。
我站在操场上,打量着学校的周边环境,感觉这里实在是当老师的好地方。上课累了,烦了,到茶园、竹林里散散心,观花赏景,真是赏心悦目,一天的郁闷心情都会随风消散。
学校办公楼是一栋木质结构的三层小楼,看模样年代已经很久远了,墙皮脱落,斑斑驳驳。正面墙上几个巨大的黑体字也褪了颜色,但依稀能认出“教育为工农兵服务”的字样。学校已放学,显得冷冷清清。我踩着摇晃的楼梯,从一楼找到三楼的校长办公室,门锁了。我返回到操场上。操场左边有个胖子,梳着大背头,面色黝黑,下巴上蓄着几根山羊胡子。他正在打量我。我想,此人长得蛮有福相,是校长?就走过去问:“您是校长吗?我是来报到的。”他审视着我,片刻后,他的下巴往上抬了抬。我回头,只见有个男人从菜园里走出来,抱着几棵青菜。男人四十岁左右光景,瘦且黑,头发乱糟糟,胡子拉碴的,鼻子非常有特点——鹰钩鼻,眼睛细长,颧骨高耸。他是校长?怎么看都像个农民。我回头看胖男人。胖男人慢条斯理地说:“钱校长,钱之理。”
钱之理看着我:“新来的?”我说是的,忙递上介绍信。钱之理放下怀里的青菜,看了我的介绍信,问:“你就是林家晓?师大毕业?”我说是的。钱之理转身冲食堂喊:“出来。”从里面出来一个二十多岁的漂亮姑娘和一个老太婆。钱之理介绍说:“新来的老师,林家晓。”他介绍姑娘时说:“顾老师,顾芬。”他停了下又说,“我妻子。”然后指着老太婆,“炊事员,专门负责烧饭。”最后指着胖子,“教务主任侯老师。”侯老师朝我毕恭毕敬鞠躬道:“侯成年,今后有冒犯的地方,请多包涵;有做得不好的地方,请多关照。”
我急忙回敬,鞠躬道:“百年修得同船渡,有幸与侯老师共事,一定会百倍珍惜。”
“酸不拉叽的。”顾芬插话,“又没多少文化,还人模狗样装斯文。”
侯成年不理睬她,继续说:“中专毕业,擅长书法。”侯老师指了指墙上的几幅宣传标语。字写得不错,龙飞凤舞,遒劲有力。我不禁多看了侯成年两眼,这个阴阳怪气的人能写出这等书法?我恭维道:“侯老师多才多艺,看来文山中学藏龙卧虎。”侯老师说:“不敢不敢,才疏学浅,再多艺的话就会被某人挖苦讥笑。”顾芬笑着抬脚踢了他一下:“死样儿。”然后对我说,“你可不要小看文山中学,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侯成年追问:“王八,谁是王八?小心我扣顶帽子给你,污蔑‘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新生事物。”
钱之理呵呵笑着对顾芬说:“你嘴巴上就是少个把门的,能说的不能说的都说了。”钱之理停了下又说,“文山中学是不大,但紧跟全国形势,教育革命取得了丰硕成果。教学始终坚持三个面向,为工人、农民、社会服务,连续五年受到学区表彰……”钱之理其貌不扬,给人的第一印像是土得掉渣的农民,但他却十分地健谈,口若悬河,开口就能把文山中学的形势与国内国际形势联系起来。他的激情是显而易见的,脖子上的筋都暴起来。
钱之理滔滔不绝之后,请我到食堂吃饭。学校是伙食堂,吃饭的人不多,加上我,就十个人,分两桌坐。菜很简单,两个青菜,一个蛋汤,一个腌菜炒肉皮。肉皮已经有股蚝味了,但这并不妨碍数双筷子在碗里翻腾寻找。饭桌上,钱之理把学校情况介绍了一下。他说,学校有老师三十二名,一半是单身,有的自己开小灶。还有一些是本地人,放了学就回家了。钱之理征求我的意见,是自己开小灶,还是参加他们的伙食堂,每月交点钱,自己用饭盒蒸饭,学校提供菜,每月吃两次肉。
我考虑了一下说,还是加入伙食堂吧。我不喜欢做饭烧菜。
大家埋头吃饭,菜里看不见一点油星子,吃进嘴里是涩涩的感觉。我舀汤时,碰掉了筷子,弯腰捡筷子时,意外发现顾芬老师的腿架在侯成年的腿上。我吓了一跳,急忙直起身子,装着没看见,埋头吃饭。
好奇心驱使我忍不住偷偷瞄了眼顾芬,她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顾芬五官标致,线条分明,她的眼睛鼻子很有特色,眼眶凹陷,鼻梁高挺,有点像外国女人。顾芬吃着饭,嘴却不停地叨叨,一会儿说菜不好吃,是猪吃的菜;一会儿说饭不好吃,有焦煳味;然后又说文山中学食堂的生活还不如劳改犯……她说话频率很快,别人插不上话,饭桌上都是她的声音。她说话多半是不经过脑子的,张口就来,信马由缰,开心了,哈哈大笑,无所顾忌。由此我判断,这个钱之理的夫人有点儿缺心眼儿。而且这所学校正如她说的,妖风是有点儿大。钱之理四十多岁,顾芬二十出头,他们年龄悬殊这么大,外貌相差太多,丑夫美妻,老夫少妻,他们都摊上了。加上桌子下看到的那一幕,这对夫妻肯定有戏,而且很精彩!
我观察钱之理,他的脸上平静得像一潭湖水。看来此人不动声色,含而不露,很有城府。吃完饭,钱之理收拾餐桌。我要帮忙,他说:“没事,你坐着休息。”顾芬坐着没动,腿依旧是架在侯成年的腿上,侯成年抚摸着顾芬雪白的像藕一样的腿谈笑风声。
钱之理居然对他们的行为视而不见!
我觉得他们的行为太放肆了,待在食堂挺不自在,就走了出来。钱之理忙完厨房里的事,又到菜园里继续种菜。天快黑了,侯成年与顾芬走出食堂,站在操场一侧的榕树下继续他们的谈天说地。他们谈得热烈,讲到激动时,侯成年手舞足蹈,动作滑稽幽默。侯成年的嗓子有点儿沙哑,但这并不妨碍他发出洪亮的笑声,“嘎嘎嘎”的笑声在操场上空回荡。
顾芬高兴时,时不时伸手打一下侯成年,或者抬脚踢他一下。侯成年则抓住顾芬白嫩的手不放开,用劲捏。顾芬就尖着嗓门“哎哟哎哟”地倒在侯成年的怀里,娇滴滴地骂道:“坏蛋,弄痛了我。”顾芬半天才从侯成年的怀里直起身子,半真半假地在侯成年的脸上掐一下:“讨厌,手劲这么大!”
这是什么情况,他们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打情骂悄?就是偷情也该找个没人的地方呀!我观察钱之理,他正在菜地里忙碌,青菜长势旺盛,芥菜、菜瓶菜、芹菜长得有半人高,只能看见一片古铜色的背脊在叶片间一拱一拱地耸动,许久都没有直起来过。
操场上这一男一女打情骂俏似乎与他无关。
我一直想看看钱之理从菜园出来会有怎样的表情。我等了很久,天都黑透了,钱之理还没出来。侯成年上楼去了,顾芬走到菜园边上,脚踢着竹篱笆,发出“哐哐哐”的声音:“怎么还不出来,不怕有蛇呀!”许久,钱之理从菜园子里出来,呵呵笑着说:“蛇?你进来看过吗?没有一根杂草,蛇藏身何处?”钱之理看着菜园,满脸的喜悦之情。顾芬捡起地上一根棍子,敲打着菜叶:“几颗烂菜,是你的宝贝?”菜叶掉在地上,钱之理捡起来,拢在怀里。
钱之理跟着顾芬进了厨房。钱之理返身把门关上,一会儿就传来了“哗啦啦”的洗澡声。
二 我本将心向明月 奈何明月照沟渠
第二天上午上课之前,钱之理在会议室召集全校老师开早会,宣布我加入文山中学教师队伍。钱之理站在台上讲话,一副威严而又神圣的派头,他的头发不知是沾了水,还是抹了油,梳得油光发亮,脸也收拾得干干净净,与平时在菜地忙碌的样子判若两人。钱之理口材很好,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出口成章,一下就讲了半个小时。我偷偷观察了顾芬与侯成年,他们两个坐在最后,脸上是一片漠然之情。
我因为刚来,每天只有一节课,主要还是观摩其他老师的课。我先听侯成年老师的课。他教政治,叫一个女生读了一段节选《水浒传》,然后侯老师分析课文批宋江,说宋江是如何的狡猾,欺骗梁山英雄好汉,当投降派。侯老师分析水泊梁山一百单八将,谁的武艺高强,谁谁的武功盖世。我感觉他是熟读《水浒传》的,基本上把耳熟能详的人物分析个透。他讲的课,我都听得蛮有趣,主要是他能讲,语言生动,深入浅出,通俗易懂。
下课后,侯老师踱到我面前,问:“讲得怎么样?”我说:“老兄读过几回水浒?悟得很透呀!”他说:“小学就读过,至少十遍,一百零八个人物倒背如流。”我拍着他的肩膀:“甘拜下风。”侯老师开心得哈哈大笑:“言过其实了,读十遍,还不味同嚼蜡。”
吃完晚饭,侯成年与顾芬又站在操场上聊天儿,照例是嘻嘻哈哈。我觉得这个时候是他们最幸福的时光,因为他们的神情是那样无拘无束,无所顾忌地陶醉,好像这个世界就他们两人。钱之理照例是在菜地忙碌。
我待在操场上觉得难堪,顾芬与侯成年肆无忌惮的行为,简直是污辱钱之理的人格。钱之理为什么能容忍,他的胸怀如此宽宏坦荡?我转到菜园后面的小路上,准备从这里绕道去教室看学生晚自习。这里杂草丛生,脚下一滑,“噗”地一声,跌倒在地上。我刚想爬起来,透过菜叶与篱笆的缝隙,看见菜园里的钱之理正蹲在地上一动不动。他在干什么,正在注视着顾芬与侯成年的一举一动?他看得那么认真、专注,连我跌倒在他身边都没有发觉。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我想,他一定很痛苦,谁能容忍自己年轻美貌的妻子与别人调情?他只是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罢了,他把心里的痛苦统统深埋心底,每天在大家面前强颜欢笑,这是何苦呢?他是不是有什么把柄被侯成年抓住,或者是他怕顾芬,怕到唯唯诺诺的程度!
我百思不得其解。
晚上十一点,我在宿舍看《艳阳天》,累了,走出门。山村的景色立即吸引了我,就沿着小路慢慢走。山村的夜晚,万籁俱寂,夜风轻拂,湛蓝色的天空像水洗过一样透明,一轮明月高悬夜空。小路两旁,青枝绿叶上,洒满斑斑驳驳的银光,山坡上的竹林“哗啦啦”的响声此起彼伏。突然,有个人从对面走来,近了,看清是侯成年老师。我很惊讶,这么晚,他从何而来?我问:“你……”侯成年打断我的话:“这夜景美吧?”我“啊”了一声,心里说侯老师还有这个雅兴。我说:“太美了,简直是绝色美景。”侯成年突然吟诵:“更深月色半人家,北斗阑干南斗斜。”我吃惊地看着侯老师,他懂得古诗?我接着道:“今夜偏知春气暖,虫声新透绿窗纱。”侯老师拍着我的肩膀:“不错,小林老师还懂刘方平的诗。”我说:“我是师大中文系毕业的,当然懂一点儿古诗。”侯成年说:“现在的大学生还读古诗吗?”侯老师说的没错,我在大学基本没读多少书,都是在批资本主义与修正主义。我懂一些古诗,是因为我的老师是教古典文学的,虽然不能正常教课,但他会偷偷向我灌输一些古诗。老师见我喜欢古诗,就把唐诗三百首借我看,因此,我能背诵很多诗词。
侯成年告诉我,他出身书香门第,家里有很多书。可惜“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就毁了。看他与顾芬调情时旁若无人的样子,我还以为他是个纨绔子弟。凭我的感觉,家中有藏书的,一定是有背景的。侯成年看出我的疑问,悄声道:“我爸爸是右派,中学老师,现在下放到‘五七农场劳动。”
我明白了,侯成年的家庭有问题,他只能到文山中学这种地方混混日子。他很有才,那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就说明他学过书法,没有几年工夫,写不出这么好的字。
侯成年指着前面一片茶树林说:“月光下的茶树林是多么的美丽。”他拉着我往坡上走,“春天的时候,这里茶花怒放,美得醉人。”我能想象得到,春天,这里一定是繁花似锦,山花遍地,彩蝶飞舞。
侯成年很善于夸夸其谈,他果然满腹诗书,古今中外名著、人物都懂一些,一会儿是吟咏夜月的诗,一会儿是花木的诗,一会儿是某个作家对夜景的描写。我说:“侯老师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他抬头望月,吟道:“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我问他,你心里有一轮明月吗?侯成年高深莫测地笑了笑。
蓦然,我看见他背后的小路上有个人影快速闪过,匆匆往学校走去。因为月色明朗,我看清楚了,是顾芬!这样看来,他们是到野外去幽会了。侯成年把我拉到茶树林名为谈诗论风景,实际上是为了给顾芬让路。他们为什么要躲着我,难道他们还怕我看见?他们不是都公开了自己的行为?这对男女真是让人难以理解。
我装着什么也没看见,听侯成年兴致勃勃吟风弄月。
估计顾芬已经回到学校,侯成年拉了我的衣服一下:“夜深了,回去吧。”我们慢慢往学校走。我想,侯成年是单独住一间屋子,他们完全可以在宿舍里偷情。选择野外,算是一种享受——山村的夜晚,如诗如画,在画中偷情,还真是蛮有情趣的。
第二天上课时,操场上有个三四岁的小姑娘在玩耍。我看了她一眼,不由得一怔:怎么长得这么像侯成年?我问秦岚老师:“是侯老师女儿?”秦岚老师挥手轻轻打了我一下:“不要乱说话,是钱校长的女儿。小香。”我吃惊道:“怎么长得很像侯成年?”秦岚老师立即示意我噤声,小声道:“有些事只能意会,不可言传。”她看了下四周,附在我耳边道:“文山中学是很有故事的地方,你待上一段时间后,就会爱上这里。”我呆呆地看着秦岚。秦岚继续说:“文山中学的女老师美丽怀春,男老师多愁善感。因此,这里关于爱情的故事感人至深!”
秦岚嘴巴靠我耳朵太近,气哈在我脸上,痒痒的,还有一股怪味,直冲我鼻子。我不禁后退一步。
秦岚是本地姑娘,今年二十四岁,在县城读了高中,回村后走了关系,被安排到学校教初中一年级农业基础知识。我们两个是搭档,我教语文。秦岚老师继续她的对文山中学爱情的赞美:“钱校长是个好男人,修养好,从不乱发脾气,他在老师中威信很高。”谈起钱之理,秦岚老师眉飞色舞,双目生辉。而我觉得钱之理是个窝囊货,妻子与侯成年光天化日之下眉来眼去地调情,他却装着不知道。换了我,早就把侯成年废了。
这天吃午饭时,小香坐在顾芬与侯成年中间。小香挑食,吃饭像吃药,一粒粒往嘴巴里拨。顾芬用筷子敲她脑袋说:“快吃。”侯成年马上护着说:“吃饭不能打人,越打越不会吃。”侯成年很耐心地劝小香吃饭,还把碗里仅有的一点儿肉片挑给小香吃。小香不吃肥肉,把肉扔桌子上。侯成年把肉捡起来,肥肉咬下来,瘦肉给小香吃。
我看了眼钱之理。他也正好看我一眼,他脸上的表情淡定,半晌才说:“吃饭不要勉强,由她去吧。”顾芬没好气地说:“你这个爸爸太好当了,什么都是现成的。”钱之理脸色黯了下来,许久没有吭一声。吃完饭,他扔下筷子就往菜地跑。他把所有业余时间都放在菜园子里了。
有一天,我钻进菜园看了看。我敢说,这菜园的菜是全世界最好的,菜叶嫩绿、旺盛,看不见一只虫子,地上寸草不生。我想,这已经不是菜地,是钱之理躲避“小庙之妖风”的港湾。顾芬与侯成年是文山中学最大的妖风,他们不把钱之理放在眼里,他怎么办?躲进菜园吧,既能流一身汗,还能两耳清净。否则,他是不是要去自杀?有好几次,我站在菜园边上看他埋头苦干,他把沟里的土挖起来,培植在菜地里。然后到其他地方挑土,再倒在沟里,再用脚踏实。汗水就顺着他的脸颊与后脊梁骨往下淌,像从水里捞出一样。
其实,他是用劳动来麻痹自己。有时候,人的苦恼在没处发泄时,找件事做,把全身的精力耗光,晚上洗个澡,浑身通透,一觉睡到天亮,倒不失一种解脱的方式。
三 银烛秋光冷画屏 轻罗小扇扑流萤
我已经养成了晚上出门散步的习惯,只要是晴天,就是没有月亮的晚上,也要打着电筒,在乡间小道上走走。今天晚上天上流云朵朵,一弯弦月在云朵里穿行,山路上月光朦胧。看着远处散布在山腰、田畔的农舍,星星点点的灯光若隐若现,与天边的星星遥相呼应,感觉自己就像走在梦幻之中。
突然,从树林里走出两个人,是秦岚与钱之理。我立即闪到树林里,隐匿了。钱之理搂着秦岚的腰,卿卿我我地从我面前走过。我像被人打了一闷棍,僵住了。我一直以为钱之理是个窝囊货,在顾芬面前屁都不敢放一个,原来他另有所爱!我想看看他们什么时间出树林,就在树林里的石块上坐下,慢慢地吸着烟。地上的烟头不断增加,烟盒里的烟越来越少。两小时之后,还是没见他们的影子。怪了,人呢?我悄无声息地往树林走去,在黑暗中东看西看,最终失望而归。第二天,在学校遇到秦岚,她的脸上写满幸福的笑容。钱之理呢,上完课依旧往菜园里钻。
从这天之后,我就有意躲避秦岚。想到她与钱之理做下的龌龊事,我就不想理她。看见她从对面走来,我马上就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好几次看见她想与我打招呼,我就装着没看见她。但是,我越是不理她,越是躲着她,她就越是主动,这天下了课她就干脆堵在教室门口。她的胆子很大,挺着丰满的胸把着门,怒视着我。她还真是个敢恨敢爱的泼辣姑娘!我如果硬要挤出去,势必撞上她的胸脯。看着两座挺拔的山峰,我低下头,从前门走了。
有一天傍晚下课后,我正准备回宿舍,秦岚一把揪住我的衣袖,瞪着愤怒的眼睛说:“把话说清楚,为什么一直躲着我,我得罪了你吗?”我看着她,很想说出我看到的情况,但理智劝住了我。我历来不愿强人所难,何必记她受窘!
学校老师每个月吃的大米,都是统一到公社粮店买好,再请附近生产队的拖拉机运回来,然后各自扛回家。
秦岚显然扛不动二十七斤大米,他要我帮她扛大米。我问:“你怎么不叫钱校长帮忙。”秦岚说:“为什么叫他,你什么意思?”我很想说,你们那点风流韵事我知道得一清二楚,但我终是没有让她难堪,就扛着大米走了。
秦岚的家住在山那边,翻过一片茂密的风水林,走过一片田野,步行约二十分钟。大米扛到她家,我已是大汗淋漓。秦岚主动帮我擦汗,表现得很亲昵。但我想到钱之理搂抱她的样子,就本能地拒绝她的行为。但她不肯,紧紧抓住毛巾不松手,执意为我擦去脸上头上的汗水。她转到我身后擦我后脑上与脖子上的汗水,紧贴着我的身子,胸脯挤压着我,让我大气不敢出,闭上了眼睛。
秦岚恶作剧地用胸脯撞我,然后“咯咯”坏笑。她倒了茶水给我喝。她自己也喝,突然“噗”地一声笑,茶水都喷到我身上,然后又帮我揩净。喝完茶水,我要走了。她仍然不肯,非要我吃了饭再走,我不想吃。她很不高兴,说她家的饭有毒药吗?我只得坐下吃了。
秦岚的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吃饭时默默无声。我想不通,如此诚实忠厚的农民,怎么养出如此风流的女儿?
吃完饭,秦岚送我回去。走在花草簇拥的小路上,夜风送来阵阵花香,萤火虫在路边翩翩起舞,我突然想到“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的美丽诗句。我想念出来与秦岚分享,但又觉得她未必懂,就收了念头。乡村美丽的景色使我的心情由阴转晴。秦岚的心情也很好,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眼角眉稍都是笑意。秦岚毕竟年轻漂亮,充满青春的活力。她不断地在我面前晃动,胸前像藏着两只调皮的兔子,不安分地窜动着。我想,如果秦岚没有与钱之理幽会,我应该会与她挽手共同经营爱情。因为我正值青春旺盛年龄,荷尔蒙在我身上波涛汹涌。而我一次次压制了心头的欲望。
第二天,学生做广播体操时,我站在操场边看着,今天轮到我值日。钱之理从办公楼出来,慢慢踱到我面前,叫我到后面的茶树林里散步。我知道他找我有事,他从来没有约我到野外走动过。平时,钱之理只要站在我面前,就要做形势报告,没有讲到口干舌燥,他不会罢休。他是“文革”前师范院校毕业的大学生,有真才实学。不像现在的“工农兵”大学生,实际水平连过去的高中生都不如。从钱之理的口中,我了解到钱之理原来是县一中的副校长,因为与校长关系不好,受到排挤打击,被贬到年段当主任。主任没干多久,当课任老师。老师没干多久,被弄到文山中学。钱之理被一贬再贬,换了别人,早就破罐子破摔随波逐流了。但钱之理没有颓废,也没有听到他骂娘,反而是愈挫愈勇。
我挺佩服他的,支撑他的精神力量是什么?他当文山中学校长,还是蛮称职的,每周都会搞一次教学观摩、讲评。谁课讲得好,谁课讲得不好,他都能精确评论。而且他的板书十分漂亮、讲究,一看就是行家里手。钱之理左手写字,堪称一绝,粉笔字写得潇洒大方,行云流水。我私下里就偷偷学他的粉笔字。老师们背地里议论他,有人说他了不起,顾芬都那样了,他还能把日子过下去。有人说他是傻帽一个,甘愿戴绿帽子。只有我知道,钱之理心里是平衡的,他与顾芬,谁都不欠谁。
钱之理滔滔不绝,我听得认真专心。他突然话峰一转,问:“你今年多大了?”我呆了一下,说二十六岁了。钱之理又说:“你不想成家吗?”我说:“有合适的当然……当然可以考虑。”钱之理问,“秦岚怎么样?”我惊呀地看着钱之理。
钱之理拍了下我的肩膀:“秦岚是个好姑娘,娶了她你会幸福的。”我说:“她是很好,但是……”
钱之理打断我的话说:“有人说我在勾引秦岚,这很可笑,我大她十七岁,我把她当女儿呢。”我很想问他,搂着秦岚的腰算什么事?但我张了张嘴巴,没说出来。钱之理又说,他前天晚上陪秦岚到附近大队一所小学去相亲。“去相亲?”我吃惊地问。他说:“是呀,是我介绍的。但没相成,对方年龄太大了,而且是二婚,还带着个孩子,秦岚不同意。在回来的路上,我看见了你。”
“啊!”我被钱之理将了一军,呆住了。钱之理友好地拍拍我肩膀:“我和秦岚绕道去了供销社,买了两斤面条。回来后吃了宵夜。”我想,难怪我等了半天,不见他们的影子。
最后,钱之理问:“如果你同意的话,我就传话给秦岚?”我说:“再想想吧。”
有天深夜,夜读之后我出门散步,路边的毛竹林在月光下随风摇曳,婀娜多姿,“哗啦啦”的响声,像大海浪潮一样,响彻山谷。我深吸口气,很想大声呼喊,抒发心中的情怀。但是,子夜时分,我终是没有勇气喊出声。
突然,我看见两个人出现在前面的小路上,小路通向茶林。他们是谁?我急忙赶过去,想看个究竟。近了,发现是钱之理与秦岚。我决定今天一定要叫他们原形毕露,看钱之理还能说什么?
我悄悄跟踪他们。到了茶林,只见他们选择一处草地,就相拥着坐下,深深地吻在一起。等他们从陶醉中回过神来,我突然走到他们面前。我以为他们会吓一大跳,从地上弹起来。但是,他们平静地看着我,而我却呆住了:居然不是钱之理与秦岚。是学校里的另两个老师,吴大双与刘利萍,他们是一对恋人,这我早就知道。怎么会是他们两人?何以如此像钱之理与秦岚?吴大双穿的是卡其中山装,这件衣服是钱之理的,怎么会穿在他身上?而且刘利萍穿一件白底色有花点的衬衫,这件衣服是秦岚的呀!
吴大双好奇地看着我问:“林家晓,你半夜三更还在山路上徘徊,偷看我们谈恋爱?不道德呀!”我问他们怎么会在这里,吴大双说:“我们不能来这里吗?这是你的地盘?”我无言以对。片刻,我问吴大双:“你穿的这件衣服不是钱校长的吗?”吴大双哈哈大笑,他说:“这衣服我都快穿破了,怎么就变成了钱校长的?难道我就不能有一件卡其中山装?”刘利萍说:“林家晓,你不会想说我这件衣服是秦岚的吧?秦岚是白底色,我是月白色,白天看就能区分清楚的。”
我狼狈不堪地离开了他们。
这天之后,我没有再拒绝秦岚的示爱。
下午,放学不久,秦岚突然送菜到食堂,说是送给我吃的。钱之理看见她来了,从青菜叶子中探出头,热情地招呼:“小秦老师就在食堂一起吃饭吧。”秦岚也不客气,就坐下与大家聊天儿,等着吃饭。
有秦岚在场,钱之理不种菜了,从菜地里出来,因为走得太快,脚被绊了下,摔了个大马趴。他从地上爬起来,拍打着身上的尘土。他是打着赤膊的,胸肌发达,乳头上长着几根黑毛,毛上粘着草屑。钱之理讲话时,眼睛一直盯着秦岚的脸,眉飞色舞,神采飞扬。
秦岚呢,笑嘻嘻地看着钱之理,不时地“咯咯”笑两声,情不自禁地伸手,把钱之理胸肌上的草屑捡了。我看见顾芬靠在食堂门口的门框上,嘴巴嚼什么东西,目光平静地注视着他们。
吃完饭,秦岚动手收拾碗筷。钱之理说:“你是客人,坐着别动。让林家晓动手。”钱之理看着我,“你可是从来没洗过碗筷,今天表现好点儿,给小秦老师看看。”秦岚掩嘴“咯咯”笑。我动手洗碗。钱之理就与秦岚聊天儿,他们在谈一本叫《虹南作战史》的书,他们的观点非常一致,一个说完,另一个就说,是的是的,写得太好了。他们谈得津津有味,差不多忘了身边还有个我。
洗完碗筷,我走出食堂,看见顾芬与侯成年慢慢走进了学校后边的茶林里。我突然想跟踪他们看看究竟干什么。月色朦胧,我蹑手蹑脚往茶林深处走去,这时,月亮从云层钻出来,照得茶林一片银白。我突然发现距我仅咫尺之遥的地方,就在茶树林的阴影下,有两个人抱成一团,嘴巴粘在了一起。我吓得大气不敢出,慌忙退出茶树林。我相信,小香无疑就是顾芬与侯成年的女儿!
四 色不迷人人自迷 情人眼里出西施
回到学校,秦岚与钱之理聊得热火朝天。我有点儿不开心,刚想走开,秦岚发现了我。她快步走过来说:“林家晓,我该回去了,你送我吧。”我不是很乐意,她与钱之理眉来眼去,眼里哪还有我!但钱之理说:“林老师,送一程吧。”钱之理强行把我拉到秦岚身边,“送一下,好好表现一下。”路上,我不想与她说什么,也找不到话说。秦岚看着我说:“你不高兴了?吃那个老头子的醋?他可都在为你说话,说你有知识,修养好,脾气好,我嫁给你,就能享清福了。”秦岚快活地大笑起来,一只手很自然地挽着我的胳膊,整个人靠在我身上。
到秦岚家了,她要请我进去坐坐,我没有进去。秦岚家是自己建的两层楼房,屋子里一片漆黑。她说,她父母都睡觉了。她拉着我的手不松开。我坚持不进去,我生怕在只有我与她的屋子里她会忘乎所以地作为,而我也不敢保证能控制住自己,理智在性欲面前常常是弱者。
我返回了,小路时而在田间穿行,时而穿过杂草树丛。突然,我回头看见背后不远处有个人影闪了下,就不见了,从身形看非常像钱之理。我心里沉了沉,会不会就是他?
隔天的傍晚,秦岚又来给我送菜。我已经看出来,她是借口给我送菜,目的是想在食堂吃饭,饭后与钱之理聊天。果然,饭后她与钱之理聊天到十点多。我先是坐在边上听,有时候插话,他们根本没心情听,也没人想听我说什么。秦岚的目光偶尔从我脸上扫过,没有任何停留。她的注意力都在钱之理身上。他们仿佛有讲不完的话,随便一个话题,就能扯上很长时间。
我从食堂退出来,他们居然没有发现。
已经是深夜了,秦岚与钱之理终于聊累了。钱之理喊:“林老师,林老师!”这时的我已经回到宿舍看小说了。钱之理把我喊出来,要我送秦岚回家。钱之理看出我有点儿不高兴,他拍着我的肩膀:“你不会吃我这半老头的醋吧?”我呵呵干笑着,掩饰着尴尬的心情。我确实很不高兴,弄不懂秦岚是与我谈恋爱,还是与钱之理谈恋爱。钱之理小声说:“林家晓,你幸福呀,能娶到秦岚这种既贤惠又通情达理的姑娘,简直是掉进了蜜罐子里了。”钱之理笑了起来,又重重拍了下我的肩膀。
从秦岚家返回时,我多了个心眼,隐匿在路边树丛中。不多时,就看见路上快速走来一个人,是钱校长,没错,就是他。钱校长快速往秦岚家的方向奔去,我跟在他后面。快到秦岚家时,一个女人从前面飞奔而来,两人迅速拥抱在一起。是秦岚!我看得心惊肉跳,心里的怒火在燃烧,他们搞什么名堂?秦岚口口声声说要与我谈恋爱,钱之理一遍遍重复他要为我当红娘,而此时他们又抱在一起?这不是拿我当猴耍!
回到宿舍,我气得够呛,在屋子里转圈子,像困兽犹斗。但我一遍遍告诫自己,要冷静,秦岚就是个农村姑娘,没有什么了不起,天涯何处无芳草!找机会我要调离文山中学,到城里去,还怕找不到更好的姑娘?秦岚长得并不好看,塌鼻梁,黑皮肤。不过秦岚的眼睛很漂亮,又黑又亮,像会说话一样。我想,秦岚唯一能迷住我的,就是这双眼睛了。
第二天中午下课,秦岚叫我到她家去吃饭,说她父母想见我一面。我很生气地看着她,问:“你和钱校长搞什么名堂?”秦岚吃惊地看着我。我把昨天晚上看到的事说出来。秦岚一脸无辜地说:“你昨天送我回家后,我就睡觉了,哪里有与钱校长幽会。”秦岚一急,就呜咽着哭起来。
这时,钱之理刚好走过来,叫住她。秦岚把我说的话重复一遍。钱之理把秦岚打发走,他对我说了下面的话:“你看我是那样的人吗?有句话怎么说:比海更高远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博大的是男人的心胸。我的胸怀就比天空更博大,为了学校教师的团结,为了文山学校三百多名学生,我忍辱负重,忍气吞声。顾芬与侯成年偷情,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他们去。按一般人的做法,把侯成年痛打一顿,我与顾芬离婚,闹得鸡犬不宁,会是什么结果?学生看笑话,那些恨我的人会幸灾乐祸,而且老百姓会怎么说?我还怎么管理学校?学校还不是要乱成一锅粥!”
钱之理陈述这一切时,表情是那么痛苦,情绪是那么激动,仿佛他承受了天大的冤屈。这一刻,我既同情钱之理又佩服钱之理,觉得他真是个好校长,好男人,为了学校的正常秩序,把所有的苦都埋藏在心里。这一刻,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眼了,或许又是吴大双与刘利萍。这所学校不大,风流韵事不少,还有好几个老师在谈情说爱,有红杏出墙的,有三角恋爱的。就在前几天,有个老师与当地姑娘结婚了,姑娘是怀了七个月的身孕当新娘子的。我挺佩服这个新娘子,她一点都不害羞地腆着大肚子,陪着她的男人一桌桌敬酒。这天深夜,我刚准备就寝,突然有人敲门。把门打开,是侯成年老师。我问他有事?他说,他睡不着觉,想找我聊聊天儿。我平时与他话不多,我讨厌他一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样,天天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却偷别人的老婆。有本事自己找一个女人。但听了他的肺腑之言后,我开始对他肃然起敬了。
他说,钱之理确实是个好人,为了文山中学呕心沥血,兢兢业业,把所有的苦都埋藏在心里。他在城里学校受到打击报复,落难到文山中学,他本来可以破罐子破摔,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但他没有这样做,硬是从苦难中站起来了,把文山中学的教育抓得有声有色。你看,文山中学哪天不是回荡着朗朗读书声。
侯成年说,顾芬比钱之理小二十岁,她曾是钱之理的学生。顾芬是为钱之理的才华而着迷,为钱之理的三寸不烂之舌而神魂颠倒。来到文山过了些日子之后,她开始嫌弃偏僻山沟,哭闹着要离开。是钱之理苦苦相劝,她才答应留下。钱之理与顾芬有什么君子协议,他不得而知。但钱之理从不干涉她的自由,也不敢在她面前说个“不”字。侯成年下面的话让我惊得下巴差点掉下来。
是钱之理要他去勾引顾芬的。钱之理说,只要能让顾芬高兴,开心地过好每一天,侯老师做什么事,他都不管不问。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顾芬过着两个男人爱她的日子,所以她才满意了,不提离开文山之事。侯成年一脸痛苦地说:“我都快三十岁了,不敢谈恋爱,只能陪她玩。我多么想有自己心爱的女人呀。”然而,我每次看见他与顾芬调情时脸上的笑容无比灿烂。我怀疑侯成年说了假话。但是,一个男人成天与有夫之妇鬼混,确实不是个事呀。换作我,肯定不干。
侯成年突然转了话题,他说:“秦岚是个好姑娘,你一定不要错过了,有了自己的爱情,才是幸福的。不像我,成天抱着别人的老婆,算什么事!”侯成年言之凿凿,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鼓励我大胆去爱秦岚。他突然问我:“你是不是觉得秦岚不够漂亮?”我说:“一般般吧。”侯成年道:“色不迷人人自迷,情人眼里出西施。你只要爱了,你就会觉得秦岚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
这个晚上我迟迟不能入睡,想了很多,把钱之理与侯老师、顾老师,一个个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觉得这些人既简单又复杂,他们好像都有多面人生,多重性格。他们真实的一面是什么?虚假的一面在哪里?秦岚真是个好姑娘吗?她胸大,屁股大。按当地人的说法,她有旺夫相,能生一大窝男孩!
当我再次面对秦岚时,我的心里突然涌出一股温暖之情,荷尔蒙冲破了我的理智,搂着这样的姑娘,或许能抚慰我的青春岁月。于是,当秦岚再次向我示爱时,我便拥她入怀。而秦岚表现得更为主动,迫不及待地把身体献给了我。那是我送秦岚回家的晚上,夜已深沉,四周万籁俱寂。她的小楼仍然是一片漆黑。她把门打开,打开灯,进了她的闺房,关上门,就是两人世界。她的闺房简单又漂亮,墙上是李铁梅高举红灯的画像,还有江水英、小常宝、吴清华等等,都是“文革”中的美女形象。蚊帐里居然挂着一张杨子荣打虎上山的剧照。我正端详着英俊的杨子荣,秦岚突然扑了上来,准确无误地吮住我的唇。我先是被动地接受,渐渐开始进攻。但我很笨,慌手慌脚的不成样子。后来,秦岚手把手教我进入她的身体。一切都进行得顺利而有章法。多年之后,回想这一切,我猛然醒悟,秦岚是有过这方面经验的,若是初涉此道的姑娘,不可能轻车熟路直达目的。
这个学期快结束时,有一天刚下课,突然看见叔叔匆匆而来。他说,要调我到县一中学去当老师。这是我梦寐以求的好事,激动得我不知说什么好,只是不停在搓着双手。叔叔说,给我一个月办理调动手续。然后就要走了,那边有车等他。叔叔在教育局工作,是下来检查工作,顺路来通知我的。
我当下就把这好消息告诉秦岚,我做梦都没想到,她居然不肯离开文山中学。她说:“我舍不得这里的山山水水,我的家在这里。”秦岚要求我在这里扎根生儿育女,如果想走,就自己走。
我觉得太不可理喻了,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她居然不愿进城?她心里的真实想法是什么?我隐隐约约觉得她从来就没想嫁给我,因为我们在接触的过程里,她除了频繁地主动与我做爱,却从来不谈婚嫁之事。我偶有谈起,她也表现得轻描淡写,从未深谈过。做了一个多月的思想工作,秦岚不改初衷,态度坚决而固执。最后,我怀着遗憾的心情只身离开了文山中学。
半年后,我听说钱之理与秦岚结婚了。侯成年与顾芬结婚,他们不久调离了文山中学,回到侯成年老家的一所学校。夜深人静之时,我会想到文山中学的往事,感觉这里面有点儿蹊跷:他们都找到自己想要的另一半,这样水到渠成的事,事前没有预谋吗?
五 今夜月明人尽望 不知秋思落谁家
多年之后,我调回文山职业技术学院当校长,它的前身就是文山中学。这是很有戏剧性的事,我并不想回去面对从前的同事,但又很怀念那里的一草一木,毕竟留下过我的初恋与青春足迹。而且我收到过秦岚寄给我的信,那是我离开文山十年之后,我觉得有点儿突然。她在信里絮絮叨叨地说她越来越怀念我们之间的爱情,她与我相交虽短,但那深深的吻,还有那些难忘的夜晚,都让她甜蜜地回味到永远。她一共来过八封信,我慢慢看出了点儿名堂,她厌恶现在的生活,心情苦闷,精神空虚,她想冲出束缚她的牢笼,渴望寻找新的生活。而这新生活只有我能给她。
看完这些信,我多半是置之不理。但我总觉得,秦岚除了往我这里寄信外,她的信息与目光总在我的周围晃动。这种感觉来自一个男青年的身上。有一天,我在新华书店购书时与一小伙不期而遇,蓦然一惊,感觉此人的面孔在何处见过?而且我每次到书店都能遇到他,都会与这双目光相遇,是他在追踪我,还是我神经过敏?
我开始关注这个小伙子。
我的从政之路是很偶然的,“文革”结束后,我回到母校读研究生。那时候研究生还很稀少,因此,我毕业后,就调到市教师进修学院当老师,专们负责培训老师。有个我培训过的老师,三年后当上了副县长,负责抓文教卫生工作。他知道我是华安县出去的,就把我调回县教育局当副局长。一年后,我到县一中当校长。县中学在我主持工作期间,连续七年保持十人考上北京大学与清华大学的佳绩。我的事经大家口口相传,成为神话,好到不管哪个学校,教学质量如何落后,设施多么陈旧,学生多么厌学,风气如何之差,只要我去当校长,情况就会改变,就能出成绩,就能成为明星学校。
于是,经副县长推荐,市里调我去抓文山职业技术学院。
其实,华安县已晋升为地级市,文山中学在十年前改为技校,三年前晋升为职业技术学院,专门培养大专学历的技术人才。然而,学院教学质量很不尽人意,师资队伍也很糟糕,频频传出各种绯闻。在市民口中,就传出了文山职业技术学院不是读书的地方,是恋爱学院。因为只要到晚上,随处都能见到文山学院的男生女生在谈情说爱。市医院妇产科,每年都要为数名学院女生做人流。上级要求我用半年时间改变这种状况。
学院变化很大,建有一大片楼群,目前有教职员工与学生万余人。秦岚现在是副校长,钱之理几年前去世了。她现在是单身,而我离婚几年了,也是单身。因为有过一段情缘,我们很自然地走到了一起。
那天,我从办公室出来,校园已是灯光璀璨,流光溢彩。秋天的夜晚有了些凉意,天空很蓝,却看不见几颗星星。天,已经不是往日的天,夜,已不是往日的夜。我轻轻吟道:“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不由在心里叹息一声。
走下楼梯,看见操场边上有个女人。她朝我走来,脸上笑嘻嘻的,是秦岚。我问她有什么事?我们并不是第一次见面,校长办公会上,我们见过几次,但都是隔着一张桌子的距离。五十多岁的秦岚,完全不是从前那副格调了,她的变化之大,让我有点儿措手不及,摸不着北。时间的流逝,在一些人的脸上留下岁月沧桑的痕迹,还会在一些人的脸上留下成熟与脱俗的气质。秦岚无疑为后一种人。怎么形容她呢?首先体现在装扮上,衣着大方而不失华丽。这样的装扮是靠知识与阅历形成的,风尘女子与青年姑娘是装扮不出这种水平的,就像时装模特缺乏厚实与潜质一样。秦岚保养得很好,肤白而光洁。再也看不到从前那种粗糙黝黑农村妞的样子了,真是沧海桑田,物非人也非了。
秦岚问我,来了有三个月了吧,就没有想找她谈谈?我看着她,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我现在忙得像走马灯一样,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立即改变学院的面貌,让学生家长与社会看到希望,让舆论不致一边倒。所幸,经过几个月的努力工作,学院散漫怠惰的情况得到了遏制,基本上看不到学生谈情说爱、老师上课时间上街买菜的情况了。
不可否认,秦岚是我生命旅程中的一个驿站,想忘并不是那么容易的,时光的碎片总是若隐若现在我的梦中。当秦岚站在我面前,被淡忘的情怀一下拉到了眼前,往事历历在目,茶园、竹林里漫步,好像就是昨天发生的。这么多年来,秦岚从老师走到副校长的岗位,已经历练出了她的人生经验。看她站在我面前充满自信的样子,我就觉得,她是一个可以为我利用的人。我看过她的档案,二十多年间,她完成了大专与本科的学历,还出版了一本专著,这让我有点始料不及,感到错愕。
站在路边聊了几句,我就请秦岚到附近饭店吃饭。这餐饭吃下来,消除了我们之间的隔阂。毕竟是从前的老同事,老情人,谈起往事,诸多感慨涌上心头,不知不觉就耗去了三个多小时。
再在校园相遇,我都会停下来与她交谈几句,她总是能给我提一些积极的建设性的意见,譬如:应该尽快举办青年教师学术论坛;创办学术争鸣墙、学生英语交流角与经典名著晨读会;与企业联手,创办适合学生就业的技能班等等。她真的不一样了,进步很大。
有一天,我正在新华书店挑选书籍。突然有个女子尖叫:“有人偷东西!”我抬头望去,有个姑娘揪住一个光头青年,说光头偷了她的钱包。光头很凶,拳打脚踢姑娘。这时,有个青年挺身而出,一把抓住光头的手。这个青年就是我关注的小伙子。小伙子并没有光头壮实,因此,光头气焰嚣张,一拳打在小伙的脸上,鼻血喷涌而出。小伙并没有胆怯,飞起一脚,将光头踢倒在地。光头跳起来,从口袋掏出一把弹簧刀,朝小伙扑过去。小伙一侧身,躲过刺过来的刀。但光头回手又是一刀,扎在小伙子的脖子上。小伙捂着刀口,蹲在地上。光头还想再刺一刀,我一个箭步扑上去,撞开了光头。光头见势不妙,拔腿逃跑。
这时,我发现小伙的伤口血流如注。我知道不好了,刀扎在了动脉血管上,小伙随时都有生命危险。我即刻帮助他止血,同时叫人火速拨打120。120赶到后,我随急救车一同前往医院。医生对小伙子实施了抢救。这时,大批的报社与电视台的记者赶到。片刻,医生出来说:“小伙失血过多,急需补血。”周围的人纷纷报名献血。但医生说,小伙是RH阴性血,就是俗称的熊猫血,医院血库缺少这种血型。希望记者立即向社会发出求援。
这是救命的大事,刻不容缓,记者立即行动。我走向前对医生说,我是熊猫血,可以抽我的血。医生马上安排护士为我抽血验血。证明我的血合格后,我就立记得为他输了血。
半个小时后,医生出来说,小伙子获救了。大家松了口气。医生找到我说,熊猫血很难配型,十万分之一的概率,居然让小伙遇上了,小伙命真好。医生突然问我:“你与小伙是不是有什么关系?”我摇头。医生又说:“我凭感觉,你们可能有血缘上的关系,你最好去查一下。”
从医院出来,心里开始犯嘀咕,世界上巧事很多,或者我与小伙就是巧遇。我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女儿,她在我前妻身边,现在美国留学。一周之后,我去看小伙,他已经准备出院了。我打量他的五官,心里突然七上八下起来。自从这个小伙出现在我面前,就引起我注意,原因是他的某些方面确实有点像我,譬如眼睛,嘴巴,额头。他说,他妈妈去帮他办理出院手续了。小伙的妈妈从远处走来,我蓦然一惊,怔住了:是秦岚!天呀,这世界之大,奇事之多,真是无法描绘了。秦岚笑嘻嘻地说:“林校长,谢谢你救了我儿子。我儿子叫钱理政,在财政局工作。他对我说了输血的事,我就猜测十有八九是林校长输的血。因为命运就是这样安排的,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
钱理政说:“叔叔,我经常在书店看见你。每次遇见你,我都有一种亲切感。现在,你为我输血,我的命是你给的,我们命里有缘呀。”是吗?我看着他,不置可否。我在尽可能掩饰着内心的不安。他如果是个聪明人,或者是个有阅历的人,应该能看出我与他之间是有某种渊源的。
钱理政因为有事提前走了。之后,秦岚同我讲了下面一段往事。
当年,我离开文山中学不久,钱之理就与顾芬离婚,娶了秦岚。钱之理先天不能生育,只能眼巴巴看着顾芬与侯成年勾搭成奸生了个女儿——小香。顾芬是被钱之理花言巧语骗到文山中学的。顾芬对钱之理的新鲜感过去之后,剩下的就是烦他,恼他,骂他是骗子、流氓。钱之理不敢吭声。钱之理与顾芬发生关系的时候,顾芬才十八岁。
钱之理虽然不能生育,但他性功能是健全的。于是,他开始狂热地追求秦岚并成功热恋了。这时候,顾芬与侯老师偷情,钱之理的心里已经平衡了,反正你风流快活,我也不缺女人,他们各取所需,心安理得。钱之理告诉秦岚,他们结婚不会有孩子。想要孩子的唯一办法,就是秦岚假装与我谈恋爱,向我借种。借种的理由有二:一是我长得帅气、英俊;二是我是大学毕业,有知识,智商也不低,这样遗传的后代就是优良品种。一旦借种成功后,秦岚就回到钱之理身边。
于是,钱之理就动员侯成年与顾芬配合一起骗我。钱之理的条件是只要骗局大功告成,他就成全侯成年与顾芬。钱之理还叫学校老师吴大双与刘利萍装成他与秦岚,以此达到欺骗我的目的。于是,他们结成小团伙,轮番向我灌输秦岚是可遇不可求的好姑娘。而我也中了他们的奸计,真的就与秦岚好上了,且让秦岚怀上了孩子。秦岚没有把怀孕的事告诉我。就在秦岚与钱之理动脑筋想法子把我调离文山学中时,我居然提出要调走。这真是天赐良机,老天都在成全他们的姻缘。
于是,钱之理马上同意我走。而我一走,钱之理与顾芬离婚,与秦岚如愿结婚了。
最后,秦岚说,钱理政是我与她名正言顺的儿子!
我呆呆地听着这个传奇故事,感觉秦岚完全是在瞎编。秦岚说:“你如果不相信的话,就查DNA吧。”我明知钱理政肯定是我儿子,但我还是同意走了程序,悄悄到省城采血,做了DNA鉴定。
半个月后,我与钱理政的DNA结果都出来了,钱理政真是我儿子!我虽然有些惊讶,但心里却是平静的,因为从钱理政的身上,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我看着秦岚,心中五味杂陈,不知该说什么。秦岚说:“还原事实真相,是我们应该做的。”
我沉默着,心里默认了她的话。
六 曾经沧海难为水 除却巫山不是云
这天之后,我一直回避秦岚,不愿面对她。她很想立即让钱理政叫我爸爸,然后,她与我成为夫妻就是水到渠成的事了。然而,我却想等一段时间,再正式认钱理政为儿子。我们都需要一些时间来转变心理。而且我总想把这事放一放,不能操之过急,感觉有件什么事要发生,究竟是什么事,我也说不清楚。
从办公室的窗口能看见从操场上走过来的路,路上站着秦岚,她在等我下班。我就故意拖延不下去。已经下班很久了,校园的灯光依次亮了起来,秦岚孤独地站在那里久久不肯离去。我有时就干脆睡在办公室里,看她能等多久。办公室有很高级且宽大的沙发,当床用绰绰有余。上班时间她不能来找我,我也不见她。本校的领导职工要见我,必须提前预约。她来过几次,都被秘书挡了回去。我召集过几次校长办公会,都是讨论学校的大事,开完会就散了,秦岚根本没时间找我,我也没有给她机会。
这样过了有半年时间,秦岚仍然时不时站在路边等我,我的心开始松动了。我想找个时间与秦岚、钱理政吃个便饭,就算正式认下钱理政了。如果秦岚想与我结婚,我们就住在一起,反正我是不会请酒的。二婚没必要弄出太大的动静,最多就是分点儿喜糖。
但是,第二天,学校一位老领导去世,我想请秦岚与钱理政吃饭的事就被推迟了。老领导是我离开文山中学后调来的,就是接了钱之理班的老校长。老校长没有后代,老伴年龄也很大了,行动不便,于是,安葬老领导的事就由学校负责。把老领导的骨灰盒送到公墓,举行了简单的安葬仪式。仪式结束,我突然看见了钱之理的墓碑。我看着秦岚,秦岚没有说话,默默走向钱之理的墓碑,我跟在她后面。学校的领导干部上车先回去了。
秦岚站在钱之理的墓前,静默了许久,然后弯腰把杂草拔除。我陪她一同拔草。秦岚说,她已经有好几年没来看过钱之理了。我问为什么?她不说话。我看着她的脸,这张保养很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拔干净了杂草,慢慢走出公墓。秦岚说:“钱之理车祸之前,我们已经分居了。”这我是理解的,要不然她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给我写信!我惊讶道:“钱之理是出车祸死的?我怎么没听说过?”她说:“都过去好几年了,谁还会想起他。”说的也是,现在人人都很忙,都有一大堆事要做,谁会轻易想起一个死去的人!我很想了解钱之理是怎么出车祸的,但见秦岚不愿多说,我就没问。
随后,我接到通知,到市里参加一个学术会议,地点设在一个美丽的山庄里。参加会议的第四天中午午休时,我睡不着觉,就独自到山庄转了一圈。回到酒店门前,在一片榕树林里,有几张悬挂在树上的摇摇椅,坐下去摇椅自动摇晃,很舒服。这时,有个送邮件的快递哥送了件包裹到大厅外的门卫室,有个老人出来签收快件。老人用左手写字,我看着他,突然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此人。我略一思索,不禁“啊”地惊叫了一声,差点从摇椅上掉下来。钱之理?但我马上否定了这个想法,不可能,钱之理早死了,而且我见到过钱之理的墓。单凭左手写字就判断此人是钱之理,未免过于主观。
我不动声色慢慢走到门卫室,近距离观察老头。啊,真是钱之理。天呀,他还活着!钱之理的鼻子非常有特色,鹰钩鼻,很像央视主持人毕福剑的鼻子。钱之理老了很多,头发掉光了,戴一顶鸭舌帽,帽檐很长,阴影遮蔽了脸的上半部,因此,我还是不能肯定此人就是钱之理。我走到他面前,看着他。他突然叫住我,说:“先生,麻烦你把这个邮件捎带给八楼的服务员。”我看了邮件上的签字,心里断定,他就是钱之理,千真万确。钱之理的字写得棱角分明,有力度。左手写出这种字体的人凤毛麟角。当年,我在文山中学当老师时还学过他的字体。
钱之理应该认不出我了。我的变化也很大,秃顶,戴了顶贝雷帽,围了条围巾,人也发福了。钱之理跑到这里当门卫?这中间肯定有很精彩的故事,那个墓是假墓?秦岚不知道钱之理还活着,还是她在骗我?我突然想,是不是有个更大的阴谋,钱之理是个贪污犯,躲藏在这里?文山职业技术学院由一所普通中学升级而成,政府投了很多钱,想从中捞钱,易如反掌。
于是,我决定悄无声息地探个明白。这个晚上,我思绪纷飞,夜不能寐。我突然明白过来,我一直感觉将要发生的大事,终于出现了——钱之理还活在人间。我的第六感觉还是蛮准确的。
学术会议结束后,我没有马上离开,另外开了间房。我到山庄方面去了解钱之理的情况,只得到一点皮毛消息:老头叫王桂州,他自己介绍说过去是下岗工人,无儿无女。现在退休了,待在家里无事可干,就想来此地看门聊度余生。山庄老板看他身体还好,思路清晰,又有文化,就留下了。老板说,王桂州尽职尽责,是个很可敬的老人,几乎很少离开山庄,春节都没有回去。王桂州希望自己死后,山庄能为他办理后事,老板一口答应了。
一天下午,山庄清静,看不见一个人影,一群鸟儿飞上飞下。我慢慢走到门卫室门口,王桂州,不,应该是钱之理,正在看电视。我的出现,他没在意。我打量他,钱之理应该有七十多岁了。但他的身体很好,腿脚都还灵活,看模样却像六十多岁的光景。他的眉骨高高的耸起,灰白的眉毛很长,鹰钩鼻似乎更加弯曲了。我突然喊了声:“钱之理。”老人蓦然一惊,慢慢站起来,走到我面前,审视着我。
我脱下帽子,朝他笑了笑。钱之理突然认出了我,他的脸上现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半晌,他说:“难为你还能认出我。”我说:“真是你呀!”我看看周围,没有其他人,又说,“你怎么躲藏到这里来了?认出你是多么的不易呀。”
钱之理低下头,片刻,他说:“躲藏在这里,是我人生最好的归宿。”钱之理慢慢走进门卫室。我跟着他走进去,在他面前坐下。他缓缓地说了下面的往事:
二十多年前,他与秦岚结婚后,大约过了十年的幸福生活。这期间,秦岚读了电视大学,拿了本科文凭,到教师进修学院学习一年,当上年段主任。后来,秦岚渐渐不满足现状了,首先是钱之理在生理上不能满足秦岚的要求,毕竟相差十几岁。她开始骂骂咧咧,说钱之理是老牛吃嫩草,一点儿屁本事没有,让她过寡妇一样的生活。她开始怀念林家晓了,因为她与林家晓生下的孩子钱理政英俊,聪明,学习优秀。秦岚经常在钱之理面前说,如果她跟了林家晓,一定会幸福得发疯,为什么呢?因为她与林家晓年龄相当,能找到共同语言。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天天守着个毫无生气的老头。
秦岚给林家晓写的信,钱之理偷看过,他的心里很难受,他绝对没有想到老夫少妻的晚年会是这般光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呀!他想了很多办法去讨好秦岚,但都是以失败告终。秦岚动不动就拿钱之理撒气。钱之理几次都想自杀了之,自己酿下苦酒自己喝。这期间,由于城市人口急剧膨胀,文山中学进入飞速发展阶段,上面安排了新的校长,新的老师源源不断分配进来。钱之理因为年龄关系,到总务处当了个主任。
没有了校长夫人身份的秦岚,越发对钱之理不满了,把他当狗一样使唤。她养了一只宠物猫,取名就叫老钱。每天冲猫喊老钱老钱,而叫钱之理则是老头老头地喊。钱理政问她为什么把猫叫老钱,她说是对钱之理的尊重。她天天把猫抱在怀里抚摸,意思就是把钱之理抱在怀里。儿子哈哈大笑。钱之理气得差点没吐血。
有一天,钱之理开着学校的皮卡外出采购物资,半路上捎了个拦车的农民,这个农民年龄与钱之理相近,穿的衣服都是深色的,面貌也有些相像。钱之理打量他,心里说:咱们真是有缘呀。刚想聊几句,汽车正在下一段陡坡,突然失控,翻到山沟里。钱之理被甩了出来,那个农民被烧得面目全非,根本认不出模样了。交通警察与秦岚到现场看过后,都把农民当作钱之理了。
真正的钱之理被甩到二十几米的山坡下,昏死过去,居然没有被人发现。因为当时天已经黑了,没有人发现钱之理。第二天天亮时,醒过来的钱之理呼喊救命,被过路的农民发现。农民弄不动钱之理,就叫来他的儿子。这个年轻人刚好是中医院的医生,就打电话叫来了救护车,把钱之理送到了中医院治疗。
中医院是新搬迁的地址,在郊外,平时就没多少病人。钱之理在这里住了半个月,伤情渐渐好了。有一天,钱之理遇到文山中学的一位家属,正好也在这里住院。这位家属不认识钱之理,她说,前一段时间,文山中学出了车祸,车上的老校长当场身亡……
听到这里,钱之理气得浑身发抖。真是岂有此理,都认不出车祸的人了,就认定是自己的丈夫,这说明秦岚心里根本就不爱他了,甚至巴不得他早死,好去找从前的情人林家晓。于是,钱之理萌生了隐姓埋名销声匿迹的想法,到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打发掉垂垂老去的时光。于是,他找到了山庄,当了个看门人。
钱之理讲完此事,心情非常平静。显然,他已经完成了心灵的修炼,不再动怒。我陪了他一天,聊了很久。但他已不愿多说话,如果我不问,他就沉默不语。当然,酒后他的话就很多,多数是在回忆我们当年的事。我提出要请他回到文山职业技术学院,他是秦岚法定丈夫,有退休工资,没有必要躲藏此地,他不欠谁的,又没犯什么事。钱之理摇头拒绝了,他说他现在生活得很平静。我第二天又来找他。他不动身,我就天天来,一直到他被我说动心为止。
我之所以再三动员他回去,是不愿看到曾经的老校长在孤独中老去,他毕竟是学校的元老,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还以为钱之理是贪污犯潜逃在此,想不到他是为了躲避我与秦岚,这就大可不必了。
钱之理终于与我一起坐车回去了。快到学校大门时,钱之理突然吟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我没有说话,默默看着钱之理。我想,他心里一定是翻江倒海的感慨。
事前,我打电话告诉秦岚,叫她到校门口接我,我没告诉她钱之理的事。我想看看她见到钱之理后会有怎样的表情。秦岚打扮得漂漂亮亮地站在大门前。但当她见到钱之理的那一刻,花容顿失,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哆嗦着问:“你是人还是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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