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门英雄

2016-05-14 13:45郝增
章回小说 2016年7期

郝增

一 钱老爷留下遗愿撒手归天

年近六十岁的钱满川是青州府城南有名的土财主。

近年来随着年龄的不断增大,那久久埋藏于心底、在他有生之年亲眼看着三儿子钱如水考中秀才、荣宗耀祖的期望与日俱增。可谓老而弥坚,变得越来越迫切了。

一个区区穷酸秀才,何以让这个家财万贯、鲜衣怒马的财主痴迷到如此程度?这得从钱家早年的一场官司说起。

钱满川的老爹在五十岁那年为争夺一方上好的土地与邻村一家张姓财主打起了官司。钱家仰仗雄厚的家底,不惜血本地拿出了大把的金条、成箱的银圆,上下打点,左右疏通,终使官司有了八成胜算。

就在官司决断的前一天晚上,他还躺在宽大的雕花檀木床上,满脸得意地吸着水烟,悠然地在心里说:“哼!民不和官斗,穷不与富争,老辈人的话没有瞎说的。你张家要和我钱某人争强斗富,还差了一大截子哩!我向官府打点一两银子,你张家出一钱银子,我也能把你家拖垮拖死,让你家道中落,仆婢星散。”

第二天,他特意起了个大早,乘着一顶二人小轿,装着满腹的胜算,摇晃着脑后那条粗黑的长辫子,恣悠悠地赶往青州城里。天刚蒙蒙亮,通往县衙青石板街道两旁的铺店还没有一家开门。冷清的街道上,仅有几处三五成堆的、从山里来卖劈柴和山荆扎头的山民,“咕咕噜噜”抽着水烟袋。两个年轻力壮的轿夫,脚上硬硬的双脸勾子鞋的鞋底跺得青石路面“吭噔噔”的直响。他望着晨色蒙眬中的道路两旁,那翘檐斗拱、成片连栋青砖灰瓦的房屋,想到今天断案的知县也真不容易。青州府所在地称益都县,紧邻上司府衙,城北有八旗驻军的满族皇戚,城中有康熙年间冯阁老府。做这样地方的县官,没有点儿左右逢源、当机立断的本领恐怕坐不稳位子。

日上三竿,县大堂乌黑厚重的红楸木大门“嘎嘎”开启。身穿皂衣、手拄青红两色大棍,一个个横眉立目的衙役齐整地林立两边。知县李大人正襟危坐在高高的大堂之上,平静中透露出一种无形的威严。张姓族中的一位考取了功名的秀才,身穿蓝布长衫,头戴圆形蓝顶秀才帽,文质彬彬地来到大堂之上,向知县李大人行过了晚生之礼后,一向貌似肃穆威严的知县,起身吩咐手下人给秀才赐座。这是大清几百年来立下的规矩,考取了功名的秀才,见了知县不称老爷,叫大人,自称晚生,以表明朝廷器重读书之人。李知县始终铁板样僵硬的脸色霎时换成了满面笑容,如同桃花盛开,海棠绽放。和气地询问秀才哪年得中,本县的同窗同科有何公干?

张家秀才一番文绉绉地对答后,看了一眼直直地跪在堂下的钱家人,与李知县说:“大人,我族一向耕读传家,谨记圣人遗训,为人老实本分,处事遵从中庸之道,与世无争,四乡之人,皆有目共睹。可钱家之辈,其祖上无一人读过圣贤之书,狡赖成性,靠巧取豪夺囤积钱财,而成为本地一方富豪。而今钱家仗势欺人,光天化日之下,公然抢夺我族兄的地产。晚生为公理计,不得不走出书斋,身介公堂,自愧有辱斯文,望大人见谅,秉公而断。”

秀才这短短的几句话,胜过了钱家打点过的千两银,百两金,使官司在瞬间内彻底翻盘。

李知县听后,随即一拍惊堂木,厉声说:“大胆刁民,竟敢自恃财大气粗,蔑视公理,欺辱斯文,真是狂妄!来人,重打二十大板,以儆效尤。所争之地亩归张家所有,在此本县正告你,胆敢再恃财逞强,寻机滋扰,国法无情。”言罢,甩袖退堂而去。

钱满川的老爹乘兴而去,带着满腚伤痛回到家来。大把的金钱银两花了,土地也不见了,落了个鸡飞蛋打,捞回的只是一顿胖揍,气恨交加,从此一病不起。他躺在病床上,寻思这官司的来龙去脉,分析他输掉的关键环节。终于使这个整日一门心思如何招财进宝、福寿延年的土财主,对一向号称皇恩浩荡的大清王朝制度,有了个清醒的认识。于是,他把儿子钱满川叫到床前,坦诚相告:

“孩儿啊,人人都说金钱万能,在阳世三间让黑白颠倒,在冥府阴曹能使小鬼推磨,可也有它不灵验的时候。这世上还有比金钱更灵验的东西,那就是功名!万贯家财加上功名,才是当朝的完人望族。缺少其中的一项,就如同一个人少了一条胳膊。可功名这东西,不是你我之辈用金条现世可买、上百亩的肥沃之地可换取的,这是天赋。你一定要再迎娶一个书香门第人家之女,所生之子五六岁时,要延请最好的西席先生开蒙施教,让我的孙子辈人读书习文,不要光在土坷垃里刨食、钱眼儿里打滚了。定得中个秀才,光我族门,以慰我地下之魂……”

日子不久,便撒手归天。

二 钱满川未能如愿一命呜呼

钱满川先后娶了两房妻室,生有三个儿子。

长子钱如海,为大老婆所生。这大老婆的娘家在青州城里,她的老爹是号称青州城里第一钱庄——“金盛钱庄”的老板。可天不假年,待钱如海长到三岁时,她患上了流行的肺病咳血而死。

钱满川又迎娶了邻村一刘姓私塾先生的女儿,前后为他生了两个儿子。老二钱如山,老三钱如水。钱满川时刻不忘先父的临终之托,待三个儿子到了入学年龄时,专门辟出了一个宽敞背静的院落做了学堂,高薪聘请了当地一位学识渊博的何姓秀才施教。这同父异母的三兄弟,每个人的性格迥然,天赋各异,喜爱不同,真应验了一句俗语:一母生百般,也有兔子也有獾。

长子钱如海,细瘦的个头,有点儿虾米腰,扁长的眼睛眯缝着,像终日没有睡醒似的。他在处世交往上工于心计,其聪明机敏高于两个弟弟,可在读书上却没大长进。一日,先生在讲解《论语》时说:“只要细心领悟圣人这其中的一言两语,就会得益匪浅,受用一生。”

这时,钱如海慢腾腾站起来说:“弟子反复琢磨了圣人的两句话,领悟得极为透彻,自己觉得心也宽了,体也胖了。”

先生听了有些惊异地问他:“真的吗如海?是哪两句,快说说看?”

“食不厌精也,脍不厌细矣——”钱如海模仿着先生平素读书的样子,用滑稽的口吻和玩世不恭的神态说道。

“啊——”先生顿感受到了愚弄,不觉大怒,下巴上的山羊胡子抖动了几下,提起戒尺在他的掌心上“啪啪——”重打了几下。钱如海疼得龇牙咧嘴,流泪讨饶。过了没几天,他反复琢磨后写了一个对子:“桃梅李杏,这些花几时开放;稻麦菽粟,此杂种是何先生。”趁中午放学时,将对子偷偷地放在了何先生的书案上。

先生看到后气得一腚坐在椅子里,摇着头不停地说:“好你个竖子,欺师灭祖,不可教也,不可教也。”连午饭也没吃好。从此先生对他的评语是:聪敏用不到正地方,天生一块商人料。那时代“商人”的含义,就是满肚子小利、毫无大气、一味算计他人的势利之徒。刚满十五岁的他便在私塾先生建议之下,离开学堂到城里姥姥家的“金盛钱庄”做了学徒。三年期满后,回到家来,襄助钱满川料理家业,在城里开了山货庄、蚕丝店。

二子钱如山,长得膀大腰圆,剑眉突目,性子火暴,几句话说不到一起,就瞪眼攥拳,拉开个争斗的架势,家里人背后叫他“二郎神”。他在学堂里念了三年书,把先生气走了十几回。《千字文》《百家姓》的章句不分,背诵起来是:“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如果单独指出《百家姓》中的一个“钱”字来,他端详半天,摇摇头说:“我不认得它。”钱如山极喜爱听《岳飞传》《水浒传》《三国演义》之类的评书。只要他听过一遍的评书,能从头到尾地讲下来,言行举止里流露出轻文重武的习性。先生提议钱满川因人施教,让如山改学武术。钱家一向对秀才先生的话奉如圭臬,言听计从,从善如流地将钱如山送进了离家十几里的丁家镇武学堂,拜丁武举为师习武,练起了形意少林功夫。

三子钱如水,名如其人,清秀端庄,静如止水。记性好,悟性高,指点便通。他的一手蝇头颜楷,饱满刚劲,圆润洒脱,字里行间透露出一股形体之美。秀才先生通常接手的一些碑文铭记,大都由钱如水代为书写。许多读书人对《易经》一书畏之如虎,研读经年,如同咀嚼木渣般不甚了了;面对乾天坤地、阴阳变幻的八卦图形,更是觉得充满了神秘玄机。可钱如水却对此门学问充满了浓厚的兴趣,将《系词》《卦序》背诵如流。从哪一卦起便是一元复始的春天,至哪一卦止又进入了冬季。皇帝为什么称九五之尊?一年十二个月之中怎么划分的二十四节气?民间三六九好日子的由来,及《西游记》中孙悟空为啥是七十二变化,不是七十三、七十四变化?他能讲得头头是道。先生不止一次地感叹道:“论周易吾不及如水也。”

有年的芒种这天,何先生应邀给一大户人家书写订婚文书,席间有人出一对子“一犁耕破田边土,今日芒种”。坐在首席的何先生冥思苦索了半天,只得拱手认输,红着脸说:“惭愧惭愧。”回到学堂后仍耿耿于怀,不免有意无意地说给爱徒钱如水听。如水稍作沉吟便说:“师傅,这样对行吗:两手捧住炉中炭,明天大寒。”

何先生一听激动得直拍书案:“好好,绝对儿绝对儿呀!”立刻手书一封,差人送到了大户人家的府上,并说明这下联是他的弟子吟对的。

钱如水在学习语言上表现出来的才能更是惊人。钱家因在生意上与日本人在城里开的小林洋行有来往,和一个叫田村的年轻日本商人相熟识,便跟他学习起了日语,仅一年多的工夫,竟能给钱满川当起了简单的翻译,看一些简单的日文书籍。田村对他表现出来的语言天赋连连称赞:“你是我在此地所见到的了不起的支那人!”并劝钱如水到日本国留学,小林洋行可从中给予资助。

秀才先生得知后,从中极力阻挠说:“日人的文字乃是蛮夷之书,对有志于考取功名的人来说,有百害而无一利。”钱如水本是个循规蹈矩的孩子,听从师教,遂打消了去日本读书的念头。从此,与田村建立起了很好的友情。

先生对钱满川满怀信心地说:“本人从教二十余年,如水是我最最得意的门生,这孩子有过人的天赋,将来中举人、点进士前程无量。”

皇帝重长子,百姓爱小儿,钱满川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了三子如水身上,自然便视为掌上明珠、心头之肉了。

钱如水在学堂里读了十二年的经书,农桑稼穑,买卖商情一概不曾过问,成了一个标准的手不能提篮、肩不能挑担,只会子曰诗云、画竹描兰的文弱书生。十六岁完婚后,只等朝廷开科府试,准备在考场上一展身手,博取功名。

钱满川望眼欲穿地盼来盼去,却盼来了一个令他绝望的消息——满清王朝覆灭,新的中华民国取而代之。新朝廷提倡新学,废除八股取仕的科举制度!钱满川得到这一确切消息时,顿觉天昏地暗,不禁周身颤抖,一下跪倒在了地上,仰面朝天不住地击股大叫起来:“苍天啊苍天,我的苍天,你怎么和我钱家总过不去呀!”随即如丧考妣般地号啕大哭起来,继而昏厥了过去。

心中久已期盼的希望瞬时化为了泡影,钱满川的精神支柱轰然倒塌了,灵魂从此也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攫走了。阳光明媚的日子似乎过到了尽头,心头上铅云沉沉。他整日怅然若失,沉默寡言,头上的白发一天天多了起来,人也变得越来越迟滞迂缓,不到两年的时光,便带着终生的遗憾去世了。

三 三弟媳出门不利遭遇绑票

钱家大业开始由长子钱如海主持。

钱如山在武学堂里苦练了五年,回到家来分担看家护院、巡坡守田的职能。一有空闲便跑马射箭、舞刀耍枪,演练他的拳脚功夫。

钱如水开馆授徒当起了私塾先生。因为许多人还固执地认为,科举是我们中国的国粹,丢弃不掉,总有恢复的时候。所以对新兴的学堂很少关注,连脑后的长辫子都盘在头顶不忍剪掉。再说,钱如水这样一个白面书生,科举一废也等于废了他的大半个人,务农无力,经商无能,只有坐教书匠这条冷板凳。

钱家兄弟三个中,钱如山非常敬重三弟如水。那一摞摞比青砖还要厚的书本,一页页密密麻麻繁如河沙的文字标点,三弟能一字不漏地装到肚子里去,并且条理分明,讲起来头头是道。对缺少文理天赋的钱如山来说,简直无法想象出三弟的脑海有多深,胸怀有多宽。冬天一到,大雪封门,漫长的冬夜令人无比的枯燥和百无聊赖。钱如山便缠着三弟给他讲读《三国演义》《水浒传》《三侠五义》。讲到关云长温酒斩华雄,杀颜良、诛文丑,鼓打三通砍下老蔡阳的头时,钱如山便兴奋地拍案大叫:“真英雄也,羡慕煞我辈了!”讲到林冲杀死陆谦、火烧草料场、夜奔梁山入伙时,他又忍不住击掌高喊:“杀得好,杀得痛快,这不仁不义之徒该杀!”

钱如山曾不止一次地说:“三弟,将来有一天,我要是从军领兵,你去给我做军师,保证和诸葛孔明一样足智多谋。”在场的人们每次听到他的这句话,都笑他太直太傻太痴迷,把古书古人当回事。

长兄钱如海与钱如山的性情一向不合,看不惯二弟的侠情豪气,可有些惧怕他,只好找到钱如水不悦地说:“你读书明理,少和他拧在一起!”

钱如山这句经常说的话,几年后竟变成了现实。此时的国家已失去了正头香主,军阀割据,天下大乱。打家劫舍、绑票勒索的胡匪应运而生。富裕之户、显贵人家便时时提心吊胆,人人自危。

钱家一向家大业大,早已是胡匪们垂涎的主户。幸运的是钱如山所学的武术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派上了用场。他说服大哥钱如海,拿出了三百块大洋,在小林洋行里购买了三支长枪,一支德国造的镜面匣子。三天两日的在村头的空场上,率领十几个年轻力壮的长工,演练瞄准射击。

钱家有快枪、有护院队的消息很快传到了胡匪们的耳朵里,自然不敢对钱家轻举妄动,千方百计地寻找机会伺机绑架钱家的主人。

端午节这天,是一年一度的弥河龙舟会,终于给了胡匪们下手的机会。

钱如水媳妇的娘家,一大早就将一顶绿呢二人小轿停在了钱家的大门前。如水媳妇梳好头,扑好粉,换上绿绸袄、红缎子裤,穿上青枝绿叶、红花牡丹的绣鞋,左手握一丝帕,右手拿一把油纸折扇,颤颤悠悠地走出内屋,对钱如水嫣然一笑说:“相公,小女子走也。”

如水满脸含笑,连忙伸出右手搀扶着她向大门外的小轿走去。她与如水清瘦的身材截然相反,个头高大,丰腴白皙,周身充盈着一股诱人的饱满风姿。走起路来一双小脚似乎承受不了身体的重负,流露出风摆杨柳般婀娜多姿的神韵。只可惜的是,这么一对情投意合的夫妻,结婚几年了还不曾生育。

钱如水今天犯了一个常识性的错误,没测算一下今天是个啥日子,媳妇出门有没有吉凶?

小轿行进在五月初田野中的大道上,那一眼望不到边、坦荡如砥的田野里,即将开镰收割的小麦,溜着一层金黄色,像一片阔大无际的黄金之海。在微微南来风的吹拂下,黄浪翻卷,金涛相逐,此起彼伏。燥热的空气里,弥漫着成熟麦穗中散发出的甘甜清香。清脆嘹亮的“光棍鸟”和低沉厚重的布谷鸟的叫声,起伏跌宕,错落有序。

这时,从金黄的麦田里忽然冒出了四五个人来,手里提着大张开机头的匣子枪。两个抬轿的伙计不由自主地将轿子一撂,顺势撒腿就溜。随着“叭叭”两声枪响,跑在最前面的一个顿觉一声炸雷在头顶上震响,两只耳朵中如同扑进了无数只飞蝇,搅得他脑袋涨大,眼冒金花,嗡嘤一片,继而一阵头发的焦煳气味在周围的空气里弥漫。轿夫顺手一摸,头顶上蹦跳起了一道筷子般粗的血道子,他立马蹲在地上缩成了一团。如水媳妇这个一向不出三门四户的大家闺秀早吓得魂不附体昏厥了过去。

四 傅若林冷眼相看拒不救人

嫣红的日头渐渐西沉,像一块即将燃尽的色光淡淡的炭球,坠向绵绵苍茫的锯齿状的山峦,周围几片斑驳的云彩被染成了橘红色,如同一匹匹艳丽的绸缎,在风中波动。树上的知了沐浴在夕阳的余晖中,扯着嗓子肆无忌惮地鸣叫着。在这西下如血的残阳中,一匹打着响鼻,通身油亮滴着滚滚汗珠的枣红快马,“咴——”的一声长啸,随着两个前蹄高高扬起的人立,戛然停在了钱家村头上。一个头戴黑罩,斜背一支小马枪,年龄最多在十六七岁的小伙子飞身下马。

沉浸在焦躁不安中的钱家收到了写在一张红花笺纸上的赎人书信,上面只草草地写了一段话:“只限半个月,用二十支德国镜面匣子枪、十支马枪、子弹五千发赎人,逾期撕票!”

钱如水这一介书生早已惊恐莫名,六神无主地甩着双手,在地上走圈打转,口里不住地喃喃自语:“这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呀?”

眼下正是“沙沙”食桑的蚕宝宝们躲进密室蜕化易形、吐丝做茧的时期。钱如海一早就到城里收购蚕丝的货栈里张罗着收茧纩丝的事宜。

人命关天,钱如山从马厩中牵出了那匹一见到他就亲昵地打着响鼻的枣红马,飞身跨鞍。随着两声“驾驾”的叫喊,枣红马蹽开四蹄疾风般向城里飞奔。钱如山紧伏在马背上,硬硬的马鬃在剧烈地窜动,像刷子一样猛扫得双颊麻痒难忍,不由得朝天打了一个很响亮的喷嚏。两耳风响如哨,双眼中那高大的树木、滔滔的麦浪、绿树粉墙的村景纷纷向后倾倒。

城里十字街口“钱记”货栈里,伙计们搬条筐,排扁囤,摞折子,调抬秤,立账本,算盘声噼里啪啦,人员出出进进忙个不停。钱如海在院子古槐树的浓荫下,端坐在八仙桌前闭目沉思,手里不紧不慢地摇着一柄淡青色的新葵扇。一把玲珑精致的紫砂茶壶放在面前,牛眼般大的茶盅里那酽得暗红、色如药汤的茶水飘散着纤丝般的热气。

“大哥大哥——”钱如山“咚咚”的脚步、一串急促宏亮的叫声,将沉浸在思绪中的钱如海惊得打了一个哆嗦。他生气地瞟了一眼急如风火的二弟,用不悦的口吻说:“啥事这么急呀?像马虎咬着了腚似的。”

一向性急的钱如山看到大哥钱如海,好像久困沙漠的旅人突然望到了一片水草丰美的绿洲,急不待言地忙把绑匪的信拿出来塞到了大哥的手中。

钱如海吧嗒着薄唇尖嘴,两只小眼睛紧紧盯着红花笺上的一行黑字,本来就狭长的一张瘦驴脸越发变得窄长了,脸色阴沉得像六月里暴雨来临前那黄中带黑的天空。“咳——”他仰天长叹了一声,沉沉地说:“二弟,你看看这不是要咱钱家的命吗?这些东西折合起来多少块大洋,往少处说也要七八千。”

“大哥,古人不是有一句话叫什么千金散……散去了还回来吗,可人命只有一条啊,三弟媳万一被他们撕了票,三弟也就给毁了。”钱如山对大哥视财如命、对手足之情的漠然表现,从心底里升腾起了一股无名的怒火,烧得他双腮赤红,毛发直竖,嘴唇抖动,牙根痒痒,恨不能运足力气,挥起铁砂掌把他的扁长脑袋一下拍成四分五裂的红瓤西瓜。可又想到大哥毕竟是一家之主,今天是求他出钱赎人的,将怒气强压了下去。

“二弟,你看三弟结婚这么多年了,都没有生个一男半女,喂个母鸡还下个双黄蛋呢,她能值这么多吗?”钱如海将信往桌子上一放,用似笑非笑的神情望着钱如山说。此时,槐树枝上落下了一只灰白羽毛的大老鸹,仰天张开它那深褐色的尖嘴“呱呱”地叫了几声,然后将暗青色的尾毛一竖,一摊白中泛绿的鸟粪,“吧唧”一声落在了桌子上。重力加速度的缘故,鸟粪摔了个粉身碎骨,溅得钱如海的茶壶茶盅斑斑点点变成了麻脸。

“你这个挨枪子的死鸟,也成心来欺负我吗!”钱如海恼怒地跳了起来,指着树上的灰老鸹大声骂了起来,两腮憋得通红,细长的脖子上青筋暴跳。树上的老鸹“呱——”的一声惊叫,展开它白翎的翅膀急速飞走了。

“大哥,你是一家之主,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呢?你这是做兄长的话吗?”钱如山如同掉进了冰窟,周身冒着寒气,心中升腾的怒火,霎时变成了一股烈焰,通过言语迸溅出了火花。两个粗大的鼻孔一张一合,伸出鼻孔的那黑黑的坚硬的鼻毛一抖一抖的。

“那要我怎样?眼下收蚕抽丝,需要很多的银钱,总不能倾家荡产去赎三弟家的,让日后咱全家人去吃糠饽饽,就着西北风喝凉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让老三家的听天由命吧。”钱如海一脸冷笑,摩挲着手上的金戒指毫不在意地说。

“好你个大哥,我总算弄明白了,一样的骨血,不从一个娘的肚子里钻出来,这骨肉情分就是不一样。”钱如山心中的怒火喷涌而出,一掌将八仙桌劈了个稀烂。

钱如海打了一个哆嗦,像条泥鳅一样闪身溜走了。他一路小跑,气喘吁吁地来到了姥爷傅若林的府邸中,有些惊慌失措地将刚才的事儿诉说了一遍。从尔虞我诈的商海中摸爬滚打出来的姥爷似笑非笑,一脸深沉地望着钱如海,等他诉说完后,沉吟了一会儿,慢条斯理地说:“讲胆量、论力气,你比不过你的二弟钱如山;论文才、比书画,你更不是三弟钱如水的对手。只有一点你比他们强,那就是动心眼,耍手段,有商人这种善于算计的精明。外孙啊,你要想保住钱家的产业,并死死地攥在你的手中,这次拿钱赎人的事儿,姥爷告诉你的只四个字而已——八不沾边,明白吗?”

于是,钱如海身藏在傅家大院里,采用了姥爷亲授的八不沾边的法子,让钱如山、钱如水兄弟二人终日找不到人影,听不到音信,照不了面,因而卖不了田地,典当不了房产,筹不到钱,欲赎不能,欲罢不忍。在“光棍鸟”不分昼夜的清脆叫声中,这一对亲兄弟心急如焚,彻夜难眠。眼看期限一天天地到来,却一筹莫展。钱如水一天到晚以泪洗面,长吁短叹。

被逼无奈,钱如山带着三弟钱如水,大清早来到傅家,兄弟两个一同直直地跪倒在傅若林的面前,一口一个亲爹姥爷地叫着,让他开恩命大哥钱如海回去出钱赎人。救妻心切的钱如水声泪俱下,一个个的响头叩得地面“砰砰”直响,前额上凸起一个个青紫的血疙瘩。傅若林冷眼相看,微笑不语,直到钱如水哭昏在了地上,半晌才说:“这是你们钱家的事,到我傅家来干什么?快走,我还没死,大清早别在这里哭天嚎地。凭个识文断字、熟读圣贤之书的男子汉,为个不生不养、让男人断绝香火的区区小女人,竟哭天嚎地、要死不活的样子,真没出息……”

钱如山望着傅若林若无其事的样子,早已怒火满腔,一咬牙双膝一用力“腾”地一下立了起来,双手小心地扶起了三弟,俯下身子将他背在了身上,向傅若林狠狠地剜了一眼,红着眼圈大步地跨出了客厅。用低沉而沙哑的嗓音悄声说:“姓傅的,咱爷们儿有好瞧的!”

“凭你个胸无点墨的一介武夫,我怕你个啥?”傅若林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轻蔑地一笑说。

五 黑衣人妩媚巷里虏走黑豹

钱如山双手叉腰,通红的两眼瞪得像一双铜铃。从早到晚不停地在大院里疾走,那支闪着蓝光的德国镜面匣子,斜插在腰间。他从南走到北,从东迈到西。一进进的深宅大院,一座座青砖灰瓦的房屋,朱红的檐柱,漆黑的大门,一棵棵挺拔的楸树,婆娑巍峨的槐树,历历在目,熟记于心。在这万贯家财、看似丰衣足食的富人之家中,他们兄弟俩原来是一对穷光蛋,钱家的所有财物,在他们的眼里仅是梁头上挂着的馅饼——只中看不能吃。

第七天的夜里,天上阴云密布,微弱的轻风中飘荡着浓浓的雨腥气,混合着潮湿霉烂的土腥味。沉闷的空气,使人倍感气闷压抑。天空中不时地飘落下几滴零星的雨点,远处的天际上闪耀着一条条蜿蜒狂舞的银蛇,沉闷的雷声从西北方向隐隐传来,山雨欲来。

城里北马道的妩媚巷是本县妓院的荟萃之地,莺莺燕燕,环肥燕瘦,一片灯红酒绿。靠近巷口的一个小院中,正房北屋红彤彤的烛光将贴在万字形结构的白色窗棂纸映成了粉红色。淅淅沥沥的细雨,沿着房顶半圆型的小灰瓦,像一根根白白的丝线连绵不绝地下泻着,“哗哗啦啦”的一片听似珠玉落盘的细碎柔声,犹如一支催眠的小曲,使人精神放松,遐思翩翩,欲望膨胀。一个像清水河里的蛙子一样“嘎嘎”直笑的女人声,穿过窗口,透过雨幕回荡在小院中。

一条黑影闪电般越过青砖砌成的院墙,如一片悠然落地的古槐树叶那样轻飘。黑影将窗棂纸戳破了一个小拇指大的洞,看到了屋内那张宽大的紧靠东山墙放置的紫红色雕花床铺,在油亮的竹青凉席上,一对男女赤裸着身子,相对叠腿拥坐着。男人一条粗黑的胳膊搭在女人白皙丰腴的肩膀上,活像一团白白的发面插上了一根黑炭棒。长着鬈毛的浑圆头颅斜靠在女人丰满的胸前,双眼微眯,几滴涎水不时地落在女人大胯上,明亮的烛光映照下,似一条曲折的银线闪着亮晶晶的白光。他口中不住地小声呻吟着:“哎呦,哎呦,五月红呀,我的小心肝,好受死了——”一派愉悦舒畅、心醉如泥的神态。这个叫“五月红”的女人,只能看到她雪白的背部在不停地上下蹿动着,肥大的臀部也在不住地抖颤,像刚刚出锅的那一戳三哆嗦的鲜嫩豆腐脑。床头的绣花枕头旁一支八成新的马牌手枪,闪着蓝蓝的忽明忽暗的寒光。

“这小子倒挺会找省劲的,做起了乾坤颠倒、鸾凤倒配的把戏。”黑影人在心里暗自一笑说。

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男人一声长啸:“我那亲娘哎——”抱着女人慢慢地仰躺在了床上。屋内一时间陷入了沉静中,放在灯罩里的大红蜡烛连爆了两个灯花。黑影人借机一下拨开了屋门,像一只迅疾的狸猫,蹿到床前将手枪抓在了大手中,随即扬起左掌,在女人白得发光的后颈上拍了下去。女人闷叫一声从黑炭般的男人身上瘫倒了下来。仰躺的男人一惊,刚睁开有些发涩的双眼,厚厚的嘴唇尚未启开,就感觉到一只凶猛有力的铁钳箍住了他的喉管,霎时两腮闷胀,双目外鼓,世界变成了一团游走的缤纷火花,无数颗昏黄的金星乱坠,双腿不由自主地乱蹬起来。大张的口里断断续续地挤出:“好……好汉……汉……饶……饶命,有……有话好……好说……”

黑影人稍松了一下大手,仰躺的男人深吸了一口粗气,稳定了一下精神,瞪起一对细长的羊眼,仔细地打量了一下来人:黑衣黑裤黑头罩,滴着湿淋淋的水珠,两只大眼睛血红血红,喷射出两道冰冷的寒光,好像刚吃了人肉的雄狮。他嗫嚅地说:“你……你要我做啥?”

“你是不是叫赵黑豹,赵大眼的亲侄子?”黑影人厉声低沉地问道。

“是……是啊!”他忙不迭地承认。

黑衣人随即松手:“我拿你做个人质交易。”说完将赵黑豹提坐起来,“咯吧咯吧”两声将他的右臂脱了臼。为了防止他大叫,随即“咯嘣”一下拿下了他的下巴颏,八面威风的赵黑豹立刻变成一个半残废人。

赵黑豹痛得歪鼻子龇牙,失去了支配的右胳膊耷拉下来,像一条死去的黑蛇垂荡着。冷汗从他硬硬的头发根里汩汩而出,如浑圆的黄豆粒儿滚滚跌落。赵黑豹七岁死了爹,八岁上亲娘改嫁。从此他跟推木脚车为业的二叔生活在一起。十二岁那年二叔赵大眼将主人的一车值钱的货物偷卖掉了,两人乘船来到大连,半年后又去了关东。在长白山下那片剽悍壮阔的黑土地上,他学会了使枪骑马,练就了一副铁骨雄胆。五年后,他和二叔每人带着两支日本造的王八匣子枪,回到了青州西南大山的老家,效仿东北深山密林的胡匪,专事绑架勒索,成为令人闻风丧胆的胡子。前几天给钱家送信的正是他。今晚他背着叔父,和一个叫独眼老六的人,趁这天黑阴雨的时机,溜到艺号“五月红”的香巢里逍遥一番。

“限你三天之内将钱家大院钱如水的媳妇完好地送到府上,少她一根头发,我把你开膛破肚,大卸八块!”

六 三先生看破尘世寄居佛寺

仅仅十几天的工夫,钱如水的媳妇回到家时,已是面目全非,与往日判若两人,令全家人吃惊不已,都难以相认了。昔日她那丰盈饱满水灵的神韵被惊吓、恐惧、思虑、失眠、饥饿所产生的痛苦给夺走了。如今双颊颧骨突兀,面皮黄焦。长长睫毛下原本清澈传神的大眼睛,充满了惊恐不安的神色,显得黯淡无光,看人视物直勾勾地近乎目不转轮。两个眼角处陡添了无数条鱼尾纹,形同两条倒立的旧扫帚把子。光滑柔嫩的手掌变得青筋暴突,皮色青黄松弛,皱巴巴地似一层浸泡多日的鸡皮,葱白般纤细的手指,成了形如枯死的青干豆角,长长的指甲中填满了乌黑的灰垢。形销骨立的样子,如同深牢大狱中走出的冤魂。

钱如水的媳妇一病不起,缠绵在了病床上。钱如水心灰意冷,解散了学堂专心伺候病中的爱妻。

钱家大院里失去了孩子们朗朗的子曰诗云的读书声后,变得十分地沉寂起来。隔三岔五有黑骡子驮着儒雅之气十足的中医先生或一些长相猥琐的神汉巫婆,在大门内出出进进。临街的道路上,有成堆成蛋的中药渣滓,昼夜散发着浓浓的药腥气。每个人脸上的肌肉都紧绷着,说话低声细气,一股阴云笼罩着钱家,似乎预示着一场大难即将到来。

药石无效,远近闻名的大小中医大夫的一双妙手,终无回春之力;神汉巫婆,天尊观音,起死回生之术乏力,秋风萧萧的九月初,钱如水的媳妇离开了阳世人间。

三天的殡期出完。钱如水形单影只地在屋子里枯坐了一天一夜。秋阳高照,蓝蓝的天空上飘动着几朵浅灰色的云,一群南迁的大雁排成一个大大的人字,“嘎勾嘎勾”地喊着嘹亮的号子,舒展着翅膀向南飞行。

上过了“七日”坟的第二天清晨,钱如水让两个觅汉,用粗粗的荆条编成的大抬筐,将整个书架上的书籍,一筐筐地往村西头的河边上抬去,横七竖八,一堆堆的像用竹筢儿搂成堆的青杨树叶子。那时的农历九月中旬,天已经很冷。白露化霜,阳光淡如清水,沿河的那一排排高挑的青杨树,早已被萧杀的秋风吹光了黄黄的叶儿,如一个个青皮光棍一样,裸露着暗青色表皮挺立着,不住地为顺溜的河风飕飕地呐喊助威。蓝幽幽的河水缓缓流淌,河岸两边的骨节草缩着枯黄的身子瑟瑟抖响。

钱如水半跪半蹲在河边,用火绳点燃了一本本米黄色、浅黄色的线装、石印、手抄自订的书本,纸张的焦煳气味溢满了河道,边烧边喃喃自语。

硬硬的河风吹得他脸色发青,鼻子发乌。一个个的觅汉们,呆立在他的跟前瞪大着眼睛,倾听着他嘴里不知所云的话语。他们虽然目不识丁,但从小就从父母的言传中得知,不敬惜字纸,随意焚烧便污,是要遭五雷轰顶的报应。他们不约而同地跪到在钱如水的面前,带着哭腔喊:“三先生,三少爷,你不能烧圣人之书呀,造孽呀!”

“我这是替天行道,把书本全赠送给东海龙王爷了。”钱如水不为所动,边说边抄起一本本的书籍往熊熊火堆里投添着。橘红色的火苗,在他浑浊的眼球里跳跃。飘扬飞散的纸屑像一群群的黑蝴蝶,悠悠飘落在水面上,黑黑的纸灰,大如鳖盖,小似蝌蚪,晃晃荡荡或摇头摆尾地顺流而下……

钱如水搓着两只沾满黑灰的手,迈着蹒跚的步履回到了家中。这次洗漱很仔细,将十个手指缝里所沾的灰烬,一一用皂角粉清洗干净,然后走到床前将一被一褥一枕头打成铺盖卷,从书房里提出了一精致的竹做提篮——这是当年预备赶考时用的,放上了一大一小的毛笔两支,端砚一块。收拾妥当,提到院子的中央,转过身子,向自己住过的三间北屋恭敬地作了一揖,随后说:“一揖永别。”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钱家大门。

秋风萧萧,田野枯黄。一片片新翻过的黄土地里生长出了嫩绿的麦苗,天高云淡,阳光有些懒洋洋的。拉犁拖耙劳作了一秋的黄牛们,悠然地在草坡上啃着枯草,有一头老花牛,抬起头向着正在茕茕独行的钱如水“哞哞”叫了几声,苍老沙哑的声音在田野里回荡。西行六里之地,跨进了福荫寺的大门。智光长老是他的老相识,寺中的许多碑文经卷大多是钱如水义务书写的。智光长老双手合十:“阿弥陀佛——”然后轻微地叹息了一声,将他领到了一间狭小的,仅有一床一桌的小屋子里,有些歉意地说:“三先生,委屈你了。”

“智长老不必客气,心无旁骛一切淡然。”

从此,一个身穿阴丹士林布长衫,提一书篮,清瘦洁净、文静儒雅的中年人,从寺门中早出晚归,在四外乡间的大街小巷里,给人批八字,测姻缘,找动土修建的黄道吉日,查喜结连理的贵喜时辰,写红白公事的喜联挽联,碑文墓志。所到之处,人们都尊称他三先生。

他有“三不写三不测”,即:一不写男人不要老婆的休书,二不写打官司告状的诉状,三不写捉妖驱鬼的符咒;一不给人测如何发财,二不测升官的时机,三不测病中人的寿限长短。不饮酒不抽烟,不讲价钱,随便赏赐,一饭一餐足矣。但不吃剩饭不吃冷饭,饭锅刷不净不吃,碗筷洗不净不用。钱如水像一只燕子筑巢,飞到谁的家中,人们都喜欢。

不论他到哪家,晚上都是少长咸集,济济一堂。“三先生在俺家住过两个晚上呢。”这是村人们闲聊时有点自豪地夸耀。

一日,二哥钱如山找了福荫寺中,拉着他的双手痛哭流涕地说:“三弟呀,快跟我回家吧,你一肚子的学问,怎么踩了百家门讨了饭?这不是有辱斯文、埋汰自己吗?”

“二哥,这世道变了,斯文儒雅不吃香了。现在军阀混战,武人当道,拳头大、胳膊粗、身子壮的人时兴了。像史书上说的:‘守法度者以为固滞,尚巧滑者以为通才,厉节介者以为矫激,善奔走者以为练事。我无拳无勇,苟活在世,自愧弗如,一母同胞的手足情意我心领了。人各有志,我心意已决,你不必再劝了,好自为之吧。”

钱如山无奈地洒泪而别。

七 钱如山离家出走揭竿结派

万籁俱寂的深夜,繁星点点。钱家马棚里两匹枣红马和一头黑骡子,在黑暗的槽头上“唰啦唰啦”地吃着用谷草铡细的草料,青豆面的甜腥气和谷草的甘清味扑进它们的鼻孔,诱引得食欲膨胀。马夫刘三怀里抱着一支长枪,蹲坐在一大堆铡碎的黄黄草料上,钱如山拉着马步蹲在他的对面。

二少爷夤夜光临马棚,对刘三来说有些受宠若惊,感到不太自在起来。不太爱说话的嘴显得更加笨拙,几乎是问一句答一句。刘三属于那种嘴拙心明、胆大心细的一类人,来自三县交界处的天王寨。那里地势偏僻,人迹罕至,当年曾是白莲教反清起义的大本营。自遭受清军血洗后,此处几十年没有了人烟,现在零星散居着几户人家。

“刘三,赶明儿我和你骑马到天王寨,看看你村西山的白莲教藏兵洞吧?”

“中啊,那可得早点走,山路又远又难走呢。”

“那咱们天不放亮就走!”钱如山说定了时间起身走了。

刘三抚摩着长枪那光滑的枪柄,偏着头寻思了半天也没琢磨出二少爷此行的意图,立即点亮了马灯,开始往马槽里加料拌水放豆面……

秋日天短,二人站在天王寨的山洞口时已近中午。因为人迹罕至,洞口的上方生长出了一大丛荆条棵,干枝粗的像酒盅,细的如拇指,青叶落尽,高高的枝条上挺立着一穗穗紫黑饱满的种子;一墩墩粗壮的红柴禾,高可及膝,在山风的吹荡下摇晃着轻柔的身秆发出“欻——欻——”的碎响。极目远望,苍山连绵如海,山峰林立似浪,寒凉的晚秋给它们染上了一层深沉凝重的黛青气色。

走进只可容一人之身的洞口,天地陡然增大,漆黑的洞中阴风飒飒,滴水击石的“嗒嗒”声清晰地传来。二人点亮了火把,在亮光突现的瞬间,洞中猛地响起了一片“吱吱”的尖叫声,随即“哗啦啦”地一阵乱响,一股“黑雾”飘向洞口。二人一惊,急忙把身子紧紧贴在了石壁上,“黑雾”呼啸而过——原来是栖息在洞中的蝙蝠们受到了惊扰。紧随其后的几只猫头鹰,也闪着绿莹莹的目光“扑啦啦”地飞向洞外。往里走了几十米,前方的黑暗中传来一阵低沉的“吼吼”声,一团粗大的黑物向他们冲来,亮晶晶的眼睛,似两团幽幽荧火。走在前面的刘三发出了瘆人的尖叫:“二少爷,有马虎——”不由自主地向后跳来。当黑物冲到钱如山的脚下时,他运足气力飞起一脚,黑物惨叫了一声,“砰”地一下飞到石壁上,然后“扑通”一声滚落了下来,几声痛苦地呻吟之后不动弹了。钱如山借着火光仔细地看了看,不由得“嘘——”了起来,原来是一只土獾。洞内泛着一股潮湿腐烂的鸟粪味,厚厚的踩下去发暄的鸟粪,因时日长久已风化成了颗粒状。当年凿成的石头灶台上,落满了鸟毛和野物白干的粪便及一节节干燥脆薄的蛇皮。

“刘三,我看你是条有胆有识的汉子,我们一同拉杆子做笔大买卖,敢干吗?”钱如山站在灶台前,向刘三摊了牌。

刘三瞪大了一双牛眼,心中闪过一丝惊讶,咬了一下牙关:“二少爷这等身份肯干的事,又如此地器重我,刘三一定跟随到底,决无二心。”

“好,咱们回去后,你在长工中挑选三个有种有胆重义气的伙计,我想办法再弄点儿钱,买两支德国镜面匣子,咱们五魁首,在这里安营扎寨……”

进入了十月,立冬的节气一过,凛冽的西北风呼啸个不停,天空老阴沉着一副昏昏欲睡的脸孔。大家发现这个冬天二少爷特别怕冷,一会催要羊皮大袄,一会要厚棉靴,而且一要就是五身五双,感到不可思议。

十月初九日,一夜寒风怒号,地上落下了一层薄薄的白雪。鸡叫头遍时,钱如山就起了床,穿戴齐整后,庄重地来到老婆的床前,单腿跪地,双手抱拳:“媳妇,请受如山一拜!如山有愧于你,日后这三个孩子就拜托给你了。”说完向媳妇深作了一揖。

“你……你……”黄黄的灯光下,如山媳妇猛地一下从被窝里坐了起来,揉着一双惺忪的眼睛望着如山的突兀举动,惶恐地不知所云。她过得门来,一连给钱如山生了三个闺女,在这“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社会中,心里总觉得对不住丈夫。她曾不止一次地劝丈夫再纳个小妾,钱如山总是一笑置之。劝得急了他才说:“你没看见大哥和我及三弟的情谊吗?”

“你要休了我……我吗?”她嗫嚅地问。媳妇突然有些害怕起来,自从三弟媳死了,如水出走后,钱如山就改了常,整天不说一句话,脾气异常的火暴,在外喝酒游荡一连几天不归。“看你想到哪里去了?”钱如山尽量地挤出点儿笑容,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显得十分的阴森,“我要带几个伙计出趟远门,你和孩子多保重吧!”说完披上了那件玄色的貂皮大氅转身而去。

如山媳妇谛听着丈夫渐渐消失的有力脚步声,双手捧着两腮,一串热泪滚滚而下。她从丈夫的眼神中,隐隐约约地猜到了点什么。屋外凄厉的寒风像一头老牛在低吼,她的心潮起伏,瞪大着一双眼睛,伴随着这盏高高的青铜油灯呆坐到天光大亮。

不一会,听到院子里沸反盈天起来。这里有人大喊:“马棚里的两匹红马和黑骡子不见了。”继而那里有人大叫:“刘三、冯四、王大杠子他们都偷跑了……”

八 傅若林被俘深山惨遭报复

钱如海的姥爷傅若林虽然年近七十,依然精神矍铄,容光焕发,走起路来挺胸昂首,步履矫健,背不驼,膝不软,耳不聋,眼不花,其面相如五十岁刚出头的人。因为有些过于逢场作戏,不免流露出些商人的油滑,人们背后都叫他“笑面虎”。他性喜京剧花脸,爱听裘派的唱腔;三年前又讨了一房小妾,据说相当的恩爱亲热。为此许多的人向他讨教修身之道,养性的秘诀。他向人们笑答的一句常语为:“心胸开阔,乐天知命。”

可一位懂得相法的高人背后对他的评点是:“此人耄而好货,越老越贪,到老不老,不是个好鸟,这棒棒的身子骨恐非好事。”许多人听后不以为然,当作狐狸吃葡萄的无奈之语。

十月十六日,是杨县长的亲爹六十大寿,在福寿楼广宴宾客。专门从省城济南请来了一个京戏班子,大红的海报遍贴四乡。县城里凡是有点头脸的人物,都无一例外地接到了一张请柬。作为商会会长的傅若林更是在贵客之列。

这天一大早,一辆装饰豪华的四轮马车停在了傅家阔宅大院的门楼前。傅若林接到家人禀报后,心里感到有些诧异,便问:“这么早就来人催请?本会长还没吃早饭呢!”

家人低眉顺眼,恭敬地传达:“县长说,预防胡匪赵大眼的绑票,对贵客们实行特别保护,一早到县里用饭。”

傅若林便戴上靛青色的呢子礼帽,蹬上玄色的毡靴,披上貂皮大氅,又对着镜子仔细地修了修花白短髭,将金壳的怀表郑重地装在了藏青色中山服的上衣袋里,然后才昂首挺胸、大摇大摆地走上了停在大门口的马车。

街道上行人稀少,天气有些阴沉。尖溜溜的寒风不时地打着旋儿,卷动着石板路上的废点心纸、烂花生皮儿、碎草屑、黑干的烤地瓜皮,发出“哗啦啦”的声响。马车在这清闲的街道上行走得极快。快到县衙门口时,马车略微地稍一停顿,有两个人一左一右,迅似猿猴般蹿上了马车。马夫随即“吧——”的一个响鞭,枣红骏马头颅高昂,挺起蓬松的尾巴,甩开四蹄“嘚嘚”奔跑起来。车上的傅若林感觉气氛异常,方向不对,刚要把头伸出车外喊叫,两只硬硬的闪着蓝光的枪管顶在了他的肋骨间。一声低沉的断喝使他犹如五雷轰顶:“赵大眼的人,老实点!”

傅若林身子一下软瘫在了车中。一块花白的毛巾塞到了他的嘴里,一条特制的斜线粗大布袋套在了他的头上,他立刻跌入了黑暗的深渊,不一会便晕头转向,方位莫辨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傅若林睁开双眼时,发现自己坐在两间破旧草房的冰凉的硬硬的高底不平的黄土地上。他小心地站起来捶了捶被硌得生疼的屁股,打量起了这有些窄小的屋子,一个朝南的小窗户,用一块块青石堵塞了起来,光线昏暗,乌黑的秫秸房笆上吊着一个个蜘蛛网,两扇厚厚的木板门上着外锁。

正在他满腹狐疑时,两扇板门随着一阵“哗啦啦”的开锁声,“吱呀”一下打开了。钱如山身披大氅,头戴三大扇的长毛狗皮帽子,冷笑着大步跨了进来,轻声喊道:“亲爹——姥爷!”

傅若林吃惊地打了一个哆嗦,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用手揉了揉两眼,使劲地瞪了两瞪,仔细地打量一阵子,才战战兢兢地问:“你……你是……是我的二外孙钱……钱什么山……山?”因钱如海和他不是一母所生,所以对钱如山很有些陌生。

“正是正是。”钱如山点头肯定。

“那你怎么和赵……赵大……一起了?”傅若林难以置信地发问。

“那是手下人在吓唬你,我们是独闯江湖,别树一帜,与赵大眼不搭界。”钱如山摆了摆大手,坚决地否定了。

傅若林定了一下神,待明白钱如山的意思后,立马改换上了一副尊长的面孔,用居高临下的口吻对钱如山说道:“你这孩子简直胡闹,这是败坏家风、辱没祖宗的举动。生在富贵之家,衣食无忧,饱暖之余竟生起了这样的是非……”

“哼,我和俺三弟是钱家后娘生的穷光蛋,今天请姥爷来就是要点儿钱花花。”钱如山意味深长地冷笑着慢条斯理地说。

“混账东西!”傅若林恼羞成怒地骂了起来。

钱如山“嘿嘿”冷笑了两声,转身猛跨了几大步,回身甩枪,火星闪耀,“吧”地一声脆响,傅若林的呢子礼帽,像疾风吹落的树叶一样飘然落地,弹头穿过帽顶在屋山墙上炸裂,一块碗大的墙皮被炸落了,一股清烟四下飘荡开来,屋子里灌满了干燥的火药味。傅若林那油光稀疏齐整的大背头,与紫红色的头皮袒露了出来。

“外孙,我的好外孙,饶命啊!”傅若林两肩高耸,脖子紧缩,双膝一软“扑通”跪了下来,刚才的矜持神态顷刻荡然无存,马上带着哭腔悲调,“我是你钱家的至亲,我傅某哪里得罪了你们啊?”

“都是你养的好闺女,闺女下的好崽子,你调教的好外孙,害得我亲兄弟人亡家空。”钱如山牙关紧咬,一字一句地说。

“你们兄弟都是你爹的骨血,阋墙之争,与我这做姥爷的何事呢?”傅若林不住地叫屈。

“同样一个姓钱人的种,同耕在两块地里,就生出了两样庄稼。一样贪心无情无义,把金条银圆田产看得比人命还大;一样怎么知书达理、侠义心肠呢?酱从哪里咸,醋从哪里酸?总得有个源头,我不找你找谁啊!”

傅若林预感到了命中一劫难以脱逃,开始心惊胆寒,周身发凉,不住地打着哆嗦,上下牙关碰得“嘚嘚”直响。

“干姥爷,你怎么能给我这小辈的下跪呢?这不是在折我的阳寿吗?快快请起。”钱如山望着他恐惧的样子,忽然改换了一副面孔,走过来弯腰拾起滚落在地的帽子,吹吹上面的黄土,轻轻地戴在傅若林头上,慢慢地搀扶了起来。回头对站在一旁的刘三、冯四他们几个说:“快生上堆劈柴火,给我干姥爷烤烤,你们看冻得他老人家直哆嗦,多疼人哪。”

一盘大号的煎饼鏊子和一大抬筐干黄的桑木劈柴抬了进来。反放的鏊子三脚朝天,一堆劈柴架在了上面,熊熊火焰燃烧了起来。燥干的桑木劈柴黑烟极少,红彤彤的火苗带着蓝幽幽的焰舌,拧着劲儿地往上蹿,一节节暗红的段块“哔啵”爆响。傅若林看着钱如山阴沉的表情,余悸尤在,心里不停地在想,钱如山又在琢磨什么毒点子对付他,身子哆嗦得更狠了。

火堆的底部沉积下了一团团大如鸡蛋、小如酒盅的火炭块,像堆积的卵石,泛着白炽的蓝光。

“干姥爷,还冷得很呀?”钱如山皮笑肉不笑地问。

“嗨嗨——”傅若林不敢说冷也不敢说热,只以干笑来搪塞。

“给我干姥爷脱下大氅,好好加加热。”钱如山说完,刘三向前一步将大氅给脱掉了。

钱如山伸手解开了傅若林二指来宽的牛皮带,扯起他的丝绒棉裤腰,用铁铲将红红的火炭子倒进了他的裤筒里。随着傅若林的一声尖厉的“我的亲娘啊——”的惨叫,毛发烧焦的气味、皮肉焦煳的油腥味、棉布烧着的炝人的燎烟味,立刻弥漫了整个屋子。他们都不由自主地打起了喷嚏,张开大嘴干呕了几声。烧灼皮肉的“吱吱啦啦”声越来越大,棉裤的裤裆里,腿脚处,两胯边,都燃着一股股浓浓的紫烟,不大一会,鸡蛋大酒盅大的火窟窿里慢慢滚出了火炭子,粘着一块块黑糊糊的焦肉干皮。傅若林的脸色蜡黄,干张着大嘴,两眼瞪得像两只铜铃铛,连一点叫喊的力气都没有了。

“快,给我干姥爷脱下衣裳降降温。”钱如山脸上仍就挂着阴冷的笑意,让人有些不寒而栗。

傅若林被脱光了衣裳,白皙的下身焦一片,黑一块,紫一团,一道道黄褐色的焦油流淌着。他被赤条条地架到了屋外,凛冽的山风像一把把锐利的刀锋,舔着傅若林灼热的身子,疼痛犹如无数条利齿的丝虫钻到了他的每一道骨缝中和心尖子上。他惨痛地大叫一声,昏厥了过去。

钱如山掏出六块大洋,其中四块给了刘三吩咐说:“到十五里之外的郭家庄郭先生那里买他两罐专治烧烫伤的药,要一等好的。”另外两块给了冯四说:“找人做条里表三新的大腰棉裤。”

当天的深夜,他们把傅若林用黑布蒙上眼睛,捆缚在一个担架上,围着天王寨周围的山坡、河沟、树林来回地转圈子。刘三不时地大喊:“小心过河了!”脚下是“咯嘣咯嘣”的破冰声。一会又大喊:“当心上山了!”他感到担架开始陡立起来。过了一大阵子,又大喊:“下山了,当心脚下的石头!”待担架刚刚平衡,紧接着又大喊:“过树林子,小心别让树枝剐了脸!”继而松涛阵阵,啸声似哨。直到鸡鸣两遍才停留下来。

傅若林紧支着一双耳朵倾听着这一路的响动,心想:完了,这一夜不停的路程,不知把我弄到哪个地方去了。

启明星才哆哆嗦嗦地露头时,他们将傅若林两耳里浇灌上了蜂蜡,两个眼睛用两贴大大的膏药封糊起来,让他变得耳聋眼瞎,安放在一口白茬棺材内,抬到了藏兵洞中,与世隔绝起来。

一天三时送饭,白黑五个人轮流看守。

这几天青州城里简直乱了套,傅若林的神秘失踪,在各行当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傅家向县衙里要人,杨县长拒不承认,拿出确凿证据说压根就没见他的面。傅若林在韩复榘省政府任职的堂侄也赶回了家,向杨县长交涉。迫于压力,县衙的捕快们,一面四处侦缉,一面通过暗线向赵大眼递话探询,得到的答复是:绝无此事!

为此,土匪的大头目赵大眼和二头目丁二麻子险些发生火并,因为他们对傅若林这块肥肉垂涎已久。两人都认为双方搞了大主顾后,私下里吃了“窝食”,不够仗义。赵大眼动用了全部眼线和“勾子”到处探听有关傅若林的蛛丝马迹。

对傅若林的人间蒸发,黑白双方都浑然不知,一团迷雾笼罩在了官、匪及傅家人的心头,他们每日无时不在猜测、忧虑的煎熬之中,千方百计地四处打探消息成了头等大事。

半月以后,钱如海忽然收到了一封信,急急地看完后,不由得“哎呀——”一声大叫,瘫软了下来……

九 二少爷决意散伙当兵吃粮

满满的两布袋银圆,像直挺挺的半截树桩立在了地上,高过了钱如山的胸口。他带着满脸嘲弄的笑意,用枪管轻轻敲击着发出“梆梆”声响的银圆,对站在一旁神色惨沮的钱如海说:“大哥,这可是心头肉呀,你今天怎么会舍得呢?少说也有千把块,这可是在剜你的心尖子吧?你的亲姥爷,我已叫人送到了十二里以外的三山口庙中了,你们去接他老人家吧。”

三山口庙建立在平原与山岭接茬的地段,年久失修,破败不堪,香火早已断绝,成为过往行人躲风避雨的场所。当钱如海和傅若林的二公子与家人心急如火地赶到三山口庙中时,傅若林正斜躺在倾圮的神台旁,瞪着一双直勾勾的眼睛发呆。“姥爷——”钱如海急忙向前叫道。面如死灰,魂游墟墓般神情的傅若林打量了钱如海多时,才断断续续地问:“你是德宝吗?”德宝是钱如海的小名。“是——是啊。”钱如海满脸堆笑点头应着。

“你……你这个王八羔子,都是你……你给我招惹的祸!滚!我没有你这狗日的外孙……”说着举起了颤抖的手掌要打他的耳光子,可是颓然一扑倒在了地上。待家人慌忙把他搀扶起时,都不约而同地惊呆了——傅若林眼歪嘴斜,涎水流淌,他气恨交加之下,情绪激动,中风不语了。

“我的爹呀——”二公子一下跪倒在他的面前,放声大哭起来……

“啊——人财两空了,我家的二弟绑架了我的姥爷呀——白花花的两布袋银圆呀——我的银圆呀——”钱如海忽然跳起来,挥舞着双手,使劲地跺着双脚,声嘶力竭地喊叫着、奔跑着。帽子丢了,鞋子甩了,袜子脱了,头发蓬乱,满嘴白沫。他受到的刺激太重太深,发疯了……从此整天满街乱喊:“我那白花花的两布袋银圆呀——”

“哗啦啦——”一布袋银圆倾倒在了地上,白花花的堆成了一个小山包,在有些昏黄的油提灯的映照下,闪着亮晶晶、白灿灿的光芒。它像一条条魂牵梦绕的银线,紧紧扯着刘三、冯四、王大杠他们几个的眼神,有些昏暗的屋子似乎一下亮堂了许多。大锅里已煮烂的牛肉,散发着特有的膻腥气味,黏稠的肉汤,哼着轻声慢语的“咕噜噜”的小调,上面漂浮着一层灰白相间的沫洛头。从一个光滑乌黑的石头蒜臼里捣出了大半碗蒜泥,搅和上了褐色的酱油,泛黄的食醋,一旁还有切碎的姜末和葱花。

这时,严严的板门突然“嘣”地一声震响,便“吱嘎”一下四敞大开了,凛冽的寒风“呼——”地扑了进来,挂在墙上的油提灯的火头儿,狂闪了几下险些熄灭。在众人一惊的刹那间,几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他们。

“妈那个洋×,你们是哪个山上的猴子?胆敢在赵大爷的眼皮子底下抢食吃?”伴着一阵尖声尖气的怒骂声,一个五短身材、圆红脸膛、两条粗黑的眉毛直立、大嘴巴有些偏歪的人跨进了屋子,腰间呈十字花状的斜插着双枪,歪着一双三角眼,不住地打量屋子里的一切。屋里一时陷入了沉寂之中,山坡上一只猫头鹰“哈哈”的狂笑声清晰地传了进来,陡添了一种沉重的萧杀气氛。

又有两个人走进屋内,顺手提起立在墙角的两支长枪,熟练地拉动一下枪栓说:“三老大,水连珠,正装货。”又走到方桌前拿起钱如山的匣子看了看,不由啧叹了一声,“正宗的德国镜面。”

“谁是头儿?”被称三老大的红脸歪嘴厉声问。

“本人。”钱如山跷起大拇指,指了指自己的额头应道。

“哼!”红脸歪嘴冷笑一下,上下打量了他一阵子,再看看桌子上的牛肉菜肴,“嘿嘿”一笑说:“中,吃得到挺四方。不过一看就没有点绿林好汉们的派头,这肉切得这么细碎,哪有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豪情气势。”

“哼哼,我钱某人不拉红屎。”钱如山也冲他冷笑一声,毫无惧色地回敬道。

“不拉红屎,那你拉什么样的屎?”红脸歪嘴有些不解地侧着头问他。

“拉黄屎。”钱如山倨傲地回答。那时人们大都吃红秫秫,也叫红高粱,只有少数殷实富贵人家,才一年四季吃小米黄豆和白面。拉红屎,即指出身贫困之家的人。

“好呀,我看看你这个拉黄屎的怎么吃东西?”说完抄起桌子上的筷子,用力穿透了一块小碗般大的牛肉块子,一下捅到了钱如山的嘴上。褐红的肉块哆嗦着,冒着徐徐的热气。那两人立刻一左一右,站在了红脸歪嘴的两旁,三个人一字排开,两支闪着寒光的枪口直指着他。

钱如山白了红脸歪嘴一眼,毫不犹豫地张开大嘴,“咯吱咯吱”连咬了两大口,在嘴里大嚼起来,两个腮帮子鼓得像两只小肉球。随着不停地嚼动,肉球也在不住地滚动着。突然,钱如山两个嘴角左右一吹,“噗噗”两声,那两个举枪指着他的人,一个左眼一个右眼被他吹出的两个强而有力的肉蛋击中,惨叫一声,双枪落地,不顾一切地捂着眼睛倒在了地上。红脸歪嘴在吃了一惊的瞬间,立觉裆中一击,尖酸的剧痛立刻上了小肚子,又顺着脊梁迅速地爬到了他的脑后根,一阵头重脚轻,白眼翻了几翻,大张着嘴巴却喊不出声来,双手紧抱着裆间不动了。站立在门口处的举枪人,刚要扣动扳机,只听耳边“嗖”的一声,清冷的寒光在他的腮边一闪,“嘭”的一声钝响,一只袖镖将他的长毛狗皮帽子牢牢地钉在了门框上,两只长毛耳朵不停地忽闪着,举枪的手颓然落下,一阵冷汗从脊梁沟子里流下来。钱如山一拍腰间,“铮”的一声脆响,一柄薄如蝉翼、闪着青光的折铁单刀从腰间蹦出,“嗖”的一声架在了红脸歪嘴的脖子上。这一连串的动作,几乎是在眨眼间完成的。

“二少爷,把他们几个拖出去砍了吧!”王大杠把腰刀“唰”地抽了出来,在空中不住地晃动着说。

“好汉爷饶命……饶命……”红脸歪嘴蹲在地上有气无力地哀叫着。

“要不是你们这帮人绑票勒索,我钱如山何偿能走上这条不归路?!刘三,把枪还给他们。可是,三老大,别和我钱某耍什么花花心眼子,来个什么回马枪之类的玩意儿,要是这样,这就是下场——”说完捡起桌子上的镜面匣子,向空中一抛,右手接住转动了几个漂亮的圆圈儿,“叭叭”两枪掀掉了前边两个人的狗皮帽子。

“二少爷,领教了,领教了,不敢不敢。”红脸歪嘴头点得像鸡啄米,连声不迭地叫着。

一切都归于平静,只有山风在如凄如诉地呜咽着。钱如山望着惊魂未定的几个人,笑了笑说:“是我连累大伙儿了,这两布袋银圆,咱们二一添作五地分掉,各人找个安身之地,找上个家口过安稳日子去吧。干土匪这一行,不是长久之计。你们想想,哪朝哪代能容让这打家劫舍的人存在下去?得势一时,不能得势一世,梁山好汉一百单八将,个个英雄了得,最后也得招安受降。我准备下关东当兵吃粮去,谁愿意去的,我和他结伴同往。”

“我愿同往。”王大杠不假思索地答道。刘三有些不太情愿,小声地咕哝道:“二少爷,这日子多快活,钱来得快,又来得多……”

“这里不是咱们的久留之地了,再找个离这儿又远又背静的地方。官府饶不了咱们,赵大眼也不会善罢甘休的。”钱如山一脸凝重地吩咐。

此时,钱家二少爷,当年丁武举的徒弟钱如山绑票傅若林的消息,像寒冷的北风一样,在全县上下传扬开了。

十 推家门误中埋伏力闯三关

寂静的午夜,天空瓦蓝,群星闪烁,寒气袭人。钱如山沿着熟悉的街道,借着微弱的星光,向岳父家摸去。在闯关东之前,他决计到丈人家一趟,留下些银圆给老婆和孩子日后用。这样,才能使他在外流亡的岁月中减轻点心中的愧疚。快接近大门时,脚下踩上了一团稀软的东西,双脚猛地一滑,高大的身躯一下失去了重心,像堵大墙一样轰然摔倒了。就在他想来个鲤鱼打挺飞身跃起时,十几条黑影像幽灵般地从暗夜中闪现出来,疾箭似蹿到了他的跟前。有的死死卡住了他的脖子,他立觉手脚沉重,周身的力气一个劲地往心脏里收缩,身子像被压上了一座大山;有的抓住了他的脚腕子,狠劲地挤压他的脚后筋,一股强烈的酸麻直顶他的脑后勺,他不由自主地将头向后使劲地仰起来;有的拧住了他的双手,他四肢腾空,活像一只凶猛的鲨鱼脱离了水面,在松软的沙滩上挣扎着。有人不时地大喊:“下死把的来呀,这可是只能吃人的老虎!”

街道上火把齐亮,县衙役和民团的头儿冷笑着走过来如释负重地说:“钱二少爷呀,你终于被我们擒住了!”

戴上重刑具的钱如山,被押到了杨县长的大堂上。杨县长仔细地打量了他一番厉声说:“都说饱暖生淫欲,饥寒起盗心,你这富家少爷却反其道而行之,怎么也当起打家劫舍的匪人了呢?”

“就是为了替我那文弱的三弟出口恶气,让这些为富不仁的人拿点钱买罪受。”

“你的几个同党哪里去了?所勒索的银圆到哪里去了?”

“银圆都分掉了,同伙们也都星散了,各奔东西,不知他们跑到了哪里。”

“那你知道是谁出卖了你吗?”

钱如山摇了摇头,长叹了一口气:“料想不到。”

“是你的手下人刘三,他现在已经投奔赵大眼了。是赵大眼又放风给了我们。”杨县长冷笑着说。钱如山打了一个冷战,人心哪,这一层薄薄的肚皮,胜过了千重山,万重水,变幻莫测,难以估量啊!

可两年后,韩复榘的正规部队把土匪剿灭,被活捉的人在南门外的乱葬岗子用机枪集体枪决时,刘三突然跪在地上大叫:“二少爷,我不该出卖你呀!后悔没听你当年的那番话!”

“听说你这个人笑里藏刀,把傅会长折腾了个死去活来,我要让你过三关。过了这三关,说明你的前世造化好!来人,先给他挂杆子。”

两根只有筷子般粗的丝线绳子,用紧紧的杀扣子系在了他两个大拇指的关节下。两个人使劲地拉着绳子慢慢地吊向高杆,两个拇指承受着人身下垂的重量,那种疼痛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人吊升到杆子顶端后,突然松开绳子,让他的身子自由坠落。但快接近地面时,又突然停下。这种名叫挂杆子的吊刑使犯人手臂脱臼,腹部开裂。在场的人一个个屏声静息,牙齿不由自主地咬着下唇,恐怕情不自禁地惊叫出来。随着被吊人身的慢慢升高,绳子越来越细,一点点地往肉里钻着,骨节“咯咯”作响,多骨少肉的拇指白肉绽翻,紫红的血液顺着细绳滴滴跌落下来。一般人只离地几尺,就惨叫不迭地不管冤假把供招了,可钱如山已经挂到杆顶了还没吱一声。他因经常练武,紧咬牙关,气提丹田,在身子急速下滑后,突然停顿时,感到五脏一震,剧痛使他短促地“哎呀”一声便昏死了过去。他被慢慢地放了下来,两个大拇指血淋淋的,紫黑得如同熟透了的葡萄粒。冰冷的凉水浇在了他的头上,众目睽睽之下,他慢慢地从疼痛中苏醒了过来。

“说,你那三个同伙跑哪里去了?”杨县长慢条斯理地问。

钱如山吃力地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

“再给来一次。”杨县长下令。

钱如山的身子像一根柔软的面筋,渐渐地抻长着,双脚乱摇,鼻涕涎水流在了一起,顺着下巴一节节地滴坠着。他知道如果自己一旦软瘫下来,经不起下坠突停时重力冲击的脏腑,就会使肚子破裂,肥肠满地……因此强忍着剧痛,仍旧紧咬牙关,极力提起丹田之气。身子慢慢地吊上去,少顷又急速地坠下来。他再一次低沉嘶哑一声“啊——”又昏死了过去……

三天后,再一次过堂,钱如山要过“仙人桥”。六盘已经烧得暗红的煎饼鏊子排成一条线,棒炭火在下边冒着悠悠的蓝光,红中略带青色的鏊子面,显得十分狰狞可怖。钱如山被脱掉了鞋袜,白皙的双脚赤裸着站在了地上,冰冷的地面紧吻着他的脚掌,不一会儿感到了一阵阵麻木的刺痛。他感到屋子里的空气上半部分温热,下半部分阴凉。“给我过!”喊声凄厉,惨烈的场面出现了——

钱如山深吸了一口气,紧紧地咬了一下牙关,抬起了有些麻木的双脚站在了第一盘鏊子上。随着“吱啦啦——”一声响,一股青烟从脚下腾起,焦煳腥臭的皮肉味,浓烈地钻进了人们的鼻孔,有人忍不住地捂起了嘴巴和鼻子。尖燎燎的剧痛像无数条锐利的钢针,从他的脚心刺往心尖,他不由得干呕了一声,身子晃了两晃。这短暂的停顿后,开始一盘盘地走了下去。每走一步伴着一声“吱啦”,脚下冒起一股青烟,如同双脚踏在了厚厚的黄尘之上,随着脚步移动,尘烟四起,像腾云,如架雾。终于走到了尽头。可钱如山转过身来冷笑着对杨县长说:“县长,我再给您搭上一趟。”又一步步地走了回来。

“真是一条好汉子!”杨县长紧皱眉头也不禁感叹地说。这过“仙人桥”也是有讲究的,如果怕痛一上去就快走,就会把脚掌上的皮肉很快烙烂,一块块地粘在一盘盘红红的鏊子上,最后筋骨裸露暴痛而死。稍一站立,双脚烙上一层黄焦的硬壳,然后再走就不至于烙掉皮肉。

“钱如山,有种性!只要你再过了贴铜钱这一关,我杨某人不再为难你,在狱中养起你来!”杨县长伸出大拇指说。

钱如山被架进了另一间刑房里。一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使劲地拉着一只“呼哒”作响的大风箱,“呼呼”四射的火舌,在炉膛里呈迸溅的扇面形展开着,两枚酒盅大的铜钱烧得炽花四射,像天女散花,流星雨落。他被扒得上身赤裸,两只胳膊吊在了木桩上,肋间的肌肉紧绷着,一个黑脸独眼的中年汉子,冷笑着从炉膛里取出了一枚闪着“嗤嗤”火花的铜钱,“吱——”一声连续的尖响,紧紧地贴在了他的左肋上,青烟咕咚一声冒了起来,隆起的健壮皮肉中灼出的黄油“扑扑”地闪了几下火苗。钱如山仰天痛叫一声,脚底踉跄几下。这时又一枚闪着火花的铜钱“吱啦啦——”一声贴在了他的右肋间,两眼金星乱冒,脖子一软,头沉重地一低,下巴顶在了胸脯上昏死了过去……

暮色苍莽,牢门被轻轻地打开了。一个三十来岁的瘦衙役给钱如山端来了三个小菜和一壶白酒,恭敬地放到了他的面前,双手抱拳说:“钱少爷,佩服您真是条硬汉子,我家三辈人从事衙役,还从没听说过有闯过这三关的人,特备薄酒一壶聊表敬仰……”

有天,三弟钱如水和日本人田村突然来到了狱中探望他。钱如水看到二哥遍体的刑伤,被折磨得骨瘦如柴、惨不忍睹的样子。不由得“咕咚”一下跪倒在了地上放声大哭起来:“二哥,你这是何苦呢?为了小弟我,你怎么连身家性命都不要了。”

钱如山望着孤苦伶仃的三弟用有气无力的话语关切地问:“三弟呀,近来过得怎么样?”

钱如水告诉他:田村在火车站开办了一个专门给日本《东亚日报》采编稿件的通讯社,他在那里供职了。主要是搜集采写青州及周围县份的风土人情和土特产品方面的文稿,有空还写点小品文之类的游戏文字,投寄到上海的《申报》《新闻报》的副刊,挣点稿酬,日子挺舒心的。

钱如山冲田村费力地点了一下头:“田先生,多谢了,由你照顾三弟,我放心了。”

田村表示非常同情钱如山的遭遇,并赞赏他说:“你真有点儿我们日本大和民族的武士道精神,我一定力所能及地给予帮助。”

田村果然没有食言,隔三差五地差人给钱如山送药、送食品。因为有了日本人的这层关系,从监狱长到看守对钱如山都另眼相待,给他去掉了手铐脚镣,单独关押在一间牢房里。

十一 借酒肉移花接木顺利逃脱

三个多月后,钱如山饱受酷刑的身子骨逐渐恢复了元气,只是两个大拇指弯曲着伸不直了。天气渐暖,棉衣换成了单衣。在昏暗的单人牢房里,他盘坐在木床上练习着吐纳术。天上流云飞驰,太阳时隐时现,一缕缕阳光忽明忽暗地透过铁窗射入牢房内。

“总不能这样等死吧,得想办法逃出牢房。怎么个逃法呢?”钱如山望着窗外的天空发呆。这时门外的走廊,响起了牢头申麻子的咳嗽声,他不由得笑了一下。

端午节到了,阴沉的天气中,飘洒着断续的毛毛细雨。大约在巳时末刻,牢房的门打开了,一个年轻的狱卒,手提一食盒走了进来,冲着钱如山点点头说:“钱如山,今天是端午节,你的三弟给你送来的酒饭。”说着从食盒里取出了一只德州扒鸡、一包夹河驴肉、一包牛蹄筋、一包五香花生米、一坛“古城老烧酒”和三个黄米粽子。狭小的牢房内,立刻弥漫着一股诱人的肉香气。

“咦——好香呀,正宗的德州扒鸡味。”提食盒的狱卒还没转身,牢门口就响起了一个垂涎欲滴的声音。牢头申麻子倒背着手,皮笑肉不笑地走了进来,像饿狗嗅到了骨头一样。每当钱如山的三弟送来酒饭时,他申麻子会立刻出现在他的牢房中。

“申长官,您请——”钱如山向他的床铺一伸手。申麻子看了一眼脏兮兮的床铺,有些不情愿地将半个屁股放在了床边上,两眼紧盯着床上摆放的酒肉,两个鼻孔不停地吸着气,喉咙里禁不住咽着口水。

“请吧——”钱如山撕下一条鸡腿递了过去。申麻子刚要伸手接时,看着他那长指甲中黑黑的污垢,马上伸手挡了回去,讪笑着:“我自己来吧。”顺手撕下了另一条鸡腿,狼吞虎咽地大嚼起来……他是监狱长的近亲,能管得了他的人不多,因此骄横得很。

一坛烧酒喝到近一半的时候,申麻子瞪着一双红红的三角眼,用发僵的舌根问:“钱如山,你今天怎么老一个劲儿地劝我猛喝呀?”

“是吗?那我先干为敬了。”说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钱如山起身佯装给申麻子倒酒,申麻子下意识地点了下头。钱如山抬起右手,五指并拢,暗运气力,“呼——”地一下,砍在了他的后脑勺上。申麻子闷闷地“哼”了一声,一翻白眼昏了过去。

钱如山从容地脱下他身上的警服,脚上的鞋子,麻利地穿在了自己的身上,又将自己的衣服换在了申麻子的身上,将他斜躺在床上,背对着门口,从外面看去就像钱如山酒后睡倒在床上。然后他轻轻地打开牢门,在门口稍一站定,从口袋里掏出一盒“老刀牌”香烟,点上一支,叼着烟,大模大样地向门口走去……

大概过了半个多时辰,钱如山出现在火车站小林洋行内,用急切的话语说:“我要找田……田村先生……”

不多时,身穿中式服装的田村,满脸疑惑的神情,迈着方步,斯斯文文地走了出来。当他仔细地打量了一下后,用惊喜的口吻说:“如山,你越……”后边的话没有说出来,却伸出大拇指晃了晃表示赞许。

钱如山神色凝重地冲着他点点头。田村心领神会地说:“跟我来——”向前拉住他的手,又回头对身边的人,用日语吩咐了一声,从小林洋行的后门,向火车站走去。

田村将钱如山送上一列要开往青岛的运煤货车上,随从走过来递给他了个大包袱,里面是一件长衫、一顶礼帽、一双皮鞋和几块大洋。田村说:“换上衣裳吧,不会有事了。”

扭过头来对押车人说:“将此人换下来的衣裳,扔到炉子里烧掉!”

押车的是个日本人,一个立正后深鞠一躬大声说:“嗨——”

钱如山从青岛坐船到了大连,又从大连去了吉林。后经同乡介绍,参加了由冯占海任司令的吉林省警备军骑兵队。

十二 读书人情势所逼欣然就范

1938年初,日本鬼子即将占领古城青州,隆隆的炮声伴着凛冽的北风在空中震荡着。平时八面威风的杨县长早已带着家眷、随从和那些富商显贵们闻风南逃。县城的各处机关、各所学校也已解散关门。阴云密布,寒风萧萧,大街上行人稀少,战争的阴影紧紧笼罩在失去了主心骨的人们的心头上。钱如水忽然感到通讯社里,平素谦和的日本同事,一下子变得神情振奋了,人人的两眼中流露出一种迫不及待的光彩,他们的言谈全部用洪亮的日语对答。他倏然感到失去了国家,自己在日本人的面前,就像失去了爹娘的弃儿,一股无可言状的辛酸袭上了心间。于是他收拾好了桌子上的纸和笔,准备向田村辞行。

田村微笑着轻轻地走进了屋子,看着心事重重而显得神情沮丧的钱如水说:“钱君,我理解你的心情。坐下来吧,我们两个有着二十余年友谊的兄弟好好地说点心里话。”田村说着深情地伸出了双手,轻轻地搭在了钱如水的肩头上。

钱如水重重地叹了口气,苦笑着说:“田君,我要辞职!”

“对于这场两国间的战争,作为我本人也深感痛心,可这不是你我所能左右的。你要辞行,连你固有的阔家大院都舍弃了,快说哪里是你的容身地?我送你去!”田村问。

“我……我要到福荫寺里做和尚!”钱如水无奈地说。

“战火弥漫,佛门恐怕也不是清净之地。钱君既然生于这个多灾多难的年月,不如顺其自然地好好活下去得了。我们一如既往地一起做事吧!”田村微笑着劝慰。

“不,不行,我好歹也算是个读书人,我不能被乡人指着脊梁骂我为汉奸,瞎读了圣贤之书,有辱先师、先人。”钱如水轻轻地摇着头断然相拒。

“咳,我理解你的心情,更钦佩你的爱国自尊!可你仔细地想过你的国家吗?作为一个有着几千年文明的东方大国,为什么它不是随着时代的前进,变得越来越强大,而是如此的衰弱腐朽了?当年满清的慈禧太后有一句非常经典的话是‘宁赠友邦,不与家奴。甲午海战一役,一向自称天朝的泱泱大国,不堪昔日朝贡之邦的一击,遂割地赔款。自此有哪一方军阀、哪一任政府能勤政为民?在这一方小城之中,连你这个富家子弟,熟读孔孟的文化人,不也在绑票勒索中变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者吗?读书是让人明事理的,不是叫你愚忠愚孝……依我之见,这个国家只有引入外族的统治意识,方可复兴有望。中日同宗同源,唯大和民族能担此重任!”

田村的一番话,像灌入了钱如水肚子里的辣椒汤,五脏翻搅,心潮激荡。他双手抱着脑袋,沉思了半晌,仰天轻叹了一声:“生不逢时,苟活于乱世,只有听天由命吧。”两行热泪潸然而下。

过了不长一段时间,在成为特高课课长的田村的亲自护送下,钱如水到位于城中的古城中学当上了日文教员。

十三 返家乡投靠黑豹夜袭炮楼

卢沟桥事变爆发后,钱如山所部奉命防守河北永定河一线。由于装备落后,战线被日军突破,部队损失近半,撤退到河南开封进行整编。

钱如山此时由班长提升为骑兵排排长。有天傍晚,他正在营房外的空地上练拳脚。虽是初秋,天气依然燥热,树梢上蝉鸣阵阵。韩营长突然找到他问:“钱老弟,你是山东哪个县人?”

望着营长肃穆的神情,钱如山用手抹了下脸颊的汗水,用迟疑的口吻说:“青州府益都县。”

韩营长走到近前拉他蹲下来,悄声地说:“我们的部队要调到江西去,自从发生了双十二事变,少帅被囚,我们63军的番号被撤销,只保留了91师的建制。你看这次整编,中央军派来的人把持了我们,东北军成没娘的孩子了,此去江西命运未卜。军长的意思,家乡在附近省份的下级军官,不要南下,带上武器回到家乡拉队伍抗日……”

当夜,在营部里钱如山领了盘缠,韩营长给他了一支崭新的32式德国镜面匣枪,又将一支八成新的“中正步枪”递给他时,钱如山轻轻地摇摇头说:“太显眼了,从曹州到老家还有几百里路程,不方便带它。”

营长的两个护兵骑马将他连夜送到了山东曹州地界。钱如山装扮成了一个从河南逃难而来的商家,身着长袍,肩背着包袱,手提柳条箱子,腰间扎一口折铁单刀,辗转回到了家乡。

此时的钱家大院已变成了“抗日自卫军”司令赵黑豹的住所。傍晚时分,钱如山只身来到时隔五六年未见的大门前。往日漆黑油亮的大门,如今已变得灰暗破旧,斑驳脱落。遥想到当初钱家大院人丁兴旺的繁华景象,看到眼下人散家空,成了无主的宅第,不禁有些黯然神伤。

赵黑豹身着去掉了肩牌领章的半新铁路警服,腰间扎一条四指宽的牛皮腰带,两支德国造的二十响交叉地斜插着。厅房的东墙上高挂着一盏马灯,他正和军师黄显祖、两个小队长,围坐在八仙桌前,商讨今晚去袭扰三山口鬼子炮楼的事情。

“报告——”在门口站岗的二犍用尖细的声音高喊:“司令,一个自称和你有一面之缘的钱掌柜要见你。”

赵黑豹听后不禁一愣,习惯地抬起右手挠了挠头皮迟疑地说:“钱掌柜?哪里的这个人呢,心里没记想啊?”

身材干瘦、长一副马脸的黄显祖,干咳了下嗓子,眨巴了下三角眼,摸着下巴故作深沉地说:“八成是司令在关东的朋友慕名投奔来了。”

赵黑豹站起身来一挥手:“让他进来。”

钱如山大方地进得门来,向两手倒背的赵黑豹一抱拳微笑着说:“赵司令好,我钱如山今日诚心前来投奔,与司令共襄抗日盛举。”

赵黑豹听到“钱如山”这三个字时,不觉心头一震,当年青州城里妩媚巷那可怕的一幕,蓦然闪现在脑海中。他瞪着双眼,上下打量了片刻,下意识地两手拔出了腰间的双枪,用惊异的口吻说:“你……你就是当年越狱后,去了关东当兵的钱……钱如山吗?”

“你……你是钱家的……的钱如山二少爷?”黄显祖是钱如水的学生,在钱家学堂里念了四年多的书,认出他来了。

“冯占海司令的警备军骑兵队。”钱如山望着赵黑豹如临大敌的样子,友善地两手一伸笑着回答。

“哎呀,一马占山二马占海的抗日英雄,整个关东妇孺皆知呀!”赵黑豹立刻换了一副钦敬的神色,将双枪插回了腰间,仍用狐疑的口气问:“你怎的回来了?”

“我们的队伍被老蒋收编了,从河南要调往江西。军长有令要老家在邻近省份的下级军官,回家拉队伍抗日。你不也从大连甘井子铁路巡警任上回家了嘛!国破家亡,咱们的心意是一致的。”

当年韩复榘的部队围剿赵黑豹他们的山寨,他听从叔父的安排,在半夜里只身一人,从后山的悬崖绝壁上坠绳下山脱逃了。

“你一个人吗,没有同伴?”

“独身一人,所带行李全寄放在城里的旅店中,如司令衔恨不容,再另走路子。”钱如山直截了当地说。

“看在冯占海抗日英雄的分儿上,咱们共襄抗日盛举。”赵黑豹爽朗地一笑,张开双臂和钱如山抱在了一起。

赵黑豹拉钱如山坐下后说:“来得正是时候,你是经历过多次战场的人,有打仗经验。今晚我想带人去袭扰三山口鬼子炮楼,一来让弟兄们练练胆子,二来壮壮咱们自卫军的声威,可想不出个头绪来呢。”

鬼子在三山口修建了一个炮楼,驻扎六个鬼子和一个小队的皇协军,一挺歪把子机枪,那黑洞洞的枪口,对着每天从炮楼下过往的山民。人们心惊肉跳,如同过鬼门关。

钱如山看了一眼坐在他身旁的一小队长手里六成新的长枪,随手取过来“哗啦”一声拉动下枪栓端详了一下,点着头说:“俄国老毛子的水连珠,原名莫辛纳甘。这枪没用过几回,保养得不行,枪膛有点生锈了。”

一小队长是个三十来岁的汉子,中等个头,黑圆脸,两颗上门牙向外龇着,连忙点头说:“真是行家呀,东家当年保家抗匪,专门请人到潍县,花了十两纹银买来的,一共放了三枪。后来用毛毡包起,放在了地窨里。东家把枪献出抗日,有点舍不得,让我带着它一同来到了队伍上。”

“好吧,今夜我和你们一同去,给鬼子们点厉害,这枪我借用一下。”钱如山挥了挥枪说。

清凉的秋夜,浓云遮月,夜黑风高。突然“叭——”地一声清脆的枪声,划破了寂静中的夜空,将高悬在炮楼顶上那贼亮的煤油汽灯击了个粉碎。高高耸立的炮楼立刻沉入了黑暗之中,与漆黑的夜色融为了一体。

“好身手——好身手——”赵黑豹伸出大拇指连声叫好。话音刚落,“咕……咕……”炮楼上歪把子机枪吐出了一串火蛇,爆豆似的子弹,呼啸着扫了过来,打得周围的树枝“啪啪啦啦”地直往地上掉。

钱如山慢慢地调整着自己的角度,屏住呼吸,将枪口对准正吐着火舌的位置。随着“叭——”又一声枪响,狂叫的机枪声陡然而止,窜动的火舌被黑夜吞噬了。“打中了——打中了——”赵黑豹兴奋得右手直拍地面。

“撤,快撤!”钱如山镇定地轻声喊。他们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茫茫黑夜里。

炮楼里的鬼子头目叫多林,原本是个一线作战的上士。炮楼建成后,让他带领五个鬼子、十几个皇协军驻守。高高耸立的炮楼,就像不可战胜的皇军的影子,让周围的中国人都惶恐地躲避着。远离了剧烈的枪炮声,多林心中产生了一种空虚感,偶尔他带人到四外乡村里抓鸡、牵羊时,整个村庄中几乎见不到一个人影,连狗都夹着尾巴逃跑,不敢冲他们狂吠一声。这时,他的心中便升腾起一股征服者的自豪感。

可这大半夜的一声冷枪,击毙了机枪手,情况来得太突然了,难道是天上掉下来的神人所为吗?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天快放亮时,才命令解除戒备,人人打着呵欠睡觉去了,天明后他要亲自去城里向司令官报告。

十四 造声势趁热打铁截杀多林

回到钱家大院已是后半夜了。赵黑豹用钦慕的神色问道:“钱老兄,你真是神了,只一枪就打中了机枪手呢?”

钱如山想了想说:“其实这歪把子机枪有个大缺陷,就是脚架太高,一般机枪脚架不到咱们手指的一柞半高,歪把子却是足足两柞多,造成了火线过高。日本人个头矮,在平射或俯射时机枪手要探高身子,这样很容易被狙击手干掉。这仗打多了,也就摸索出经验了。”

“原来这打仗也大有学问呀!”黄显祖听后不觉赞叹了一声。

钱如山将黑瓷碗里的水喝光,把碗轻轻放在八仙桌上,随即用凝重的神色对赵黑豹说:“赵司令,咱们趁热打铁,明天再干他一家伙怎样?”

“行,怎么干?”赵黑豹点了点头,极有兴趣地问。

“我猜摸着明儿一早,多林一定把这个重伤或死了的机枪手送到城里,并向他的司令官汇报。如果城里的鬼子不来接应,护送的人顶多是两个鬼子,咱在半路上伏击截杀。”

“有种性,明天一早我亲自去打探消息。”赵黑豹豪情十足地拍着胸脯赞同了。

太阳刚从东山峦上露出了半个红脸时,赵黑豹绾着被露水打湿的裤管回来了,看到钱如山就兴奋地说:“不愧是身经百战的正规军出身,如你所料想的,这个狂傲的多林,他自己和两个汉奸赶一辆马车出炮楼了。咱们选在哪里截杀他?”

“拐子崖,山脚急转弯后,又要爬山坡,是这条路最窄的埝儿。”一小队长想了下缓慢地说。

赵黑豹低头来回走了几步,想了一会儿点了下头:“就这里,离炮楼有三四里地了,惊动不了那里的鬼子。”

一夜没有睡觉的多林,瞪着布满血丝的双眼,手中紧紧地端着大枪瞄着四周的庄稼地。马车在拐子崖急转弯后,赶车的大兵“啪——”甩了个响鞭,大喊一声:“驾——”枣红马昂起头,打了一个响鼻开始用力爬坡。这时,从前面陡斜的坡路上走来了四个抬门板的人,上面躺一不停叫喊的病汉,两下挡住了各自的去路。

“吁——”赶车的大兵急忙勒住了缰绳,大车紧急停顿下来后,“吱——吱——”地叫着,向后倒退了好几尺。

“八格——”多林恼怒地跳下车来,用枪指住了这四个人。一身山民打扮的赵黑豹哈着腰急切地说:“太君,俺大哥得了急病,要去三山镇丁先生药堂诊病。太君,俺们是前边村子马家庄的良民——”

多林用狐疑的眼神紧盯着门板上用大蓝花粗布被子盖严的病人,刚要用刺刀去挑时,突然那蓝花被子像被疾风吹卷一样,“呼——”地一声压在了他的头上,在多林急忙拉扯的时刻,钱如山一个鹞子翻身,从门板上腾空而起,运足了气力的双脚重重地踢在了他的小肚子上。多林的身子飘移了数步,沉重地撞在了大车轮子上,随着“咕咚”一声反弹,骨碌碌滚落到路边的坡沟里。赵黑豹甩手一枪,多林立刻脑浆迸裂。

赵黑豹对两个吓得周身筛糠的汉奸说:“老子就是当年占山为王的赵黑豹,如今是抗日自卫军的司令,看在中国人的分儿上饶你俩的小命!”

钱如山捡起地上的两支长枪,一挥手:“走——”

赵黑豹半夜枪击鬼子机枪手、白天截杀多林的消息,通过三口镇百姓们的口,神话般迅速传扬开来。

十五 闻噩耗混入集市智杀汉奸

钱如山要去一趟东南乡的丁家镇,联系当年在武学堂的同门师兄弟们共谋抗日大业。兄弟们久别相聚,不免迎来送往,觥筹交错,一待就是七日。

第八天的早上,钱如山刚回到村口,正在大核桃树下放哨的二犍一眼看到他后,马上不顾一切地扑过来,紧紧抱住了他的双腿大哭起来:“二掌柜,你不在的这几天,家里出大事了,你可回来了,呜——”

钱如山的心里一惊,一下抓住二犍的肩头忙问:“出啥大事了,鬼子打我们了?”

“是黄显祖带领八九个人去城里投靠鬼子,赵司令带我们去追赶,在村头中了接应黄显祖汉奸队的埋伏。二小队长当场被打死了,赵司令左胳膊受了伤,两个兄弟大腿中枪……”二犍边抹泪边说。

钱如山匆匆来到赵黑豹的住处,只见他左胳膊上缠着绷带吊在胸前,脸色青中带黄,身子斜靠在太师椅上,正望着地面发怔,看到钱如山回来了,脸上浮现出了一阵惊喜,要站起来说话。钱如山紧走几步制止了他,忙说:“在村头上,二犍已经说给我听了。我就纳闷儿呀,黄显祖好端端的怎会投靠了鬼子呢?”

赵黑豹苦笑了一下,有些不情愿地说:“钱老兄,说出来你别介意。你走后的第二天,黄显祖收到了一封信,后来才得知,信是你家三先生钱如水写给他的。他看信后谎称家中有事回了家,其实是去了城里,由三先生引见给了特高课的田村。回来后就鼓动着八九个人去城里投靠了小鬼子。”

“赵司令,你……你说谁……谁?”钱如山一下瞪大了眼睛,急不可耐地摆着手,打断了赵黑豹的话。

赵黑豹用一双流露着六分恼怒、四分轻蔑的眼神盯着气急的他,一字一顿地高声重复道:“你的亲三兄弟,钱如水先生——”最后的“先生”俩字,故意拖长了音调,其用意不言自明。

“这……这怎么可能呀,我……我的三弟那是饱读圣贤之书,又是孔孟之道的传授之人,是清高文雅之士,咋会乱了纲常,丢了廉耻呢?赵司令咱……咱可要弄明白呀,这可关乎着家族声望,读书人的气节……”钱如山急得说话都有些结巴了。

这时,一小队长走进了厅房。赵黑豹一噘嘴巴:“不信,你问问他。”

一小队长看了他一眼轻轻叹了一口气,使劲地点点头:“二掌柜,千真万确。”

“怎么会这样呀!家门不幸出汉奸了!祖宗呀,你们在阴曹地府不敢出门见人了!呜——”钱如山叫喊着双腿跪倒在了地上,“砰砰——”连叩了三个响头,双手“啪啪”拍打着地面,放声大哭起来。从小时候起,三弟在他的心目中就被奉若神明,他做的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钟爱的三弟呀。如今这尊占据心田的神明轰然倒坍,变成了一摊污泥浊水。他的心房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摘走了,只剩下空落落的躯壳,实在是接受不了这个残酷的现实呀!他在关东时,每当听说冯占海司令的所有通电文告,都出自于一位学富五车的赵姓秘书长之手,心中常想:如果自己有一天拉起一支像样的队伍,就叫三弟做这个秘书长,文笔一定不在姓赵的之下。想到此,整个身心就充满了活力。

“哎呀呀——我的三弟呀——”钱如山绝望至极,索性躺在了地上,像乡间的老太婆耍混那样打起滚来,周身沾满了黄土,泪水鼻涕淌了一脸。

极少流过眼泪的赵黑豹看到钱如山在地上打滚翻腾的情形,想到他夜袭炮楼、截杀多林时那一马当先的豪壮气概,“英雄亦有伤心处”的话语,回响在了他的心头。不觉两眼泛红,泪水夺眶而出,这是硬汉子被伤心后真性情的流露呀。

赵黑豹走到钱如山的跟前,哽咽地说:“钱老兄,我知道英雄亦有伤心之处,可咱们不能像娘们儿一样躺倒呀,要顶天立地站起来和小鬼子干!”

正在打滚哭叫的钱如山听了此话,心中咯噔一下,顿感心头一震,那颗刚才被掏走的心,猛然间又回来了。他止住了哭声,一下坐了起来,用蒙眬的泪眼环顾了周围都在陪他流泪的弟兄们,右手一支地面,身子弹跳了起来。“这对数典忘祖的狗师徒,我一定要干掉他,咱们的弟兄不能白死了。”他使劲地挥着拳头发誓说。

此时身居城里的田村,正端坐在他的办公室里闭目沉思。钱如水的一封信,就将黄显祖及八九个抗日分子招抚到了日军的旗下。沿着这条思路,由此联想到了以华治华的策略,灵机一动,决定成立一个别出心裁的番号——中日亲善招抚队。任命黄显祖为队长,钱如水为招抚使,队部设在县城东关中,一家逃走了的财主大院里。

黄显祖受宠若惊,极力地四处游说,现身说法,到处宣扬:“只要咱们不打日军,日军绝不会对咱们烧杀抢掠。以咱们的实力和日本人打仗,简直就是拿着鸡蛋碰石头,早晚是个死!识时务者,才能在这乱世中过上安稳日子。不要轻易地拿咱们的身家,去为这个不把百姓当人看待的国度卖力、卖命……”一时城乡间的许多支观望的游杂武装,失去了依靠的地痞无赖,在他的煽惑下,丢掉了最后一点廉耻,纷纷归集到了招抚队中。不长时间扩充到了三个中队。田村出枪、出教官对他们进行训练。

田村察看招抚队后,兴奋地拍着钱如水的肩头说:“如水君,时势改变了‘百无一用是书生这句中国古语,你这个招抚使做得很称职嘛!为本地的中日亲善立下了大大的功劳,皇军会重重地奖赏你的……”

时光转眼到了初冬季节。钱如山经过几次的化装侦察,终于摸到了黄显祖的活动行踪。每隔一个集日,辰时到巳时这个时候,黄显祖就会来到大集南端专卖妇女儿童用的花线、布头、木梳、发卡之类的花市上,与他在下面布置的眼线接头。因为这花市上大都是些妇女儿童在买东西,人流单纯,比较保险。

钱如山依据地势环境,决定不用枪支射击——枪声会惊动城中日军,一旦城门紧闭,难有生还的机会。他决定独身一人去集市用武功刺杀黄显祖。

十月二十日的东关大集日到了。钱如山化装成一个卖山货的山民,头戴破毡帽,身穿一件青色破旧的棉袍,腰间扎一根茅草绳子,背着一个半新的荆条筐,驼着身腰,徐徐地在集市的人群中穿行着。今天是冬季里少有的好天气,天空晴朗,风停树静,阳光明媚。大约十点来钟的光景,黄显祖由两个护兵开路,穿一身黄细布吊兜军装,头戴大檐帽,倒背着双手,迈着八字步,故作文雅地向花市走来。行人见他走过来,纷纷让路,一个卖鸡蛋的老太太腿脚不便,躲避不及,被护兵恶狠狠地夺下筐子,狠劲地摔在了地上。

黄显祖慢慢来到花市,一眼瞥见路边一糖果摊便走过去,正在围拢着买糖果的妇女小孩们,慌忙哗啦一下闪到了一边。黄显祖见状得意地一笑,弯下腰翻拣了一块芝麻糖送进嘴中。两个护兵离他有十几步远了,钱如山见时机已到,从路边的人群中闪身来到了他的身侧,半蹲着身子故意大声干咳了两下,两腮高高地鼓了起来。就在黄显祖直腰的瞬间,只听钱如海“噗——”地吐了一声,像是吐一口黏痰,一枚钢针迅疾地从他的口中喷出,无声地穿进了黄显祖的太阳穴中。黄显祖的头摆动了几下,身子像喝醉了一样,脚下踉跄了几步,重重地扑倒在了地上。躲在一旁的人们见状惊叫着一哄而散……

钱如山若无其事地挤入了人流中。

十六 兄弟散悲愤之下大义灭亲

黄显祖死了,招抚队成了一群无头的苍蝇。田村终于坐不住了,思量再三后,决计让钱如水前来招抚钱如山,让自己的贴身卫士川本扮成钱如水的随从。川本身材黑瘦,其貌不扬,不善言辞,却身手敏捷。原为日本浪人,来到田村身边后,又专门到济南府的一家武馆学过三年功夫。临行前,田村暗暗吩咐他,要见机行事,有机会就干掉这个屡屡给皇军添乱的钱如山。

钱如水和川本两人骑一匹黑色的东洋马,川本穿一身浅灰色的半新棉袍,头戴青黑的毡帽,脚蹬牛鼻子棉鞋,看上去就一地道的当地人氏。在太阳升到一竿子高时,他们来到了钱家大门前。

兄弟俩一见面,相互打量了一番。钱如水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一拱手说:“二哥安好?”钱如山点点头双手抱拳道:“托三弟的福。”兄弟二人一同步入了厅房。

钱如水转过身来对身后的随从一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客气地说:“坐吧——”川本习惯性地一点头“嗨——”

钱如山冲三弟哼了一声,用讥讽的口吻说:“三弟,你的身份不低呀,日本人给做随从了!”一句话把钱如山和川本都说愣了。川本心想:“这个钱如山果然厉害,被他一眼就给看穿了。”

对坐在八仙桌前,钱如山面沉似水,望着头戴圆顶高筒的呢子帽,清瘦的身上穿一件靛青色丝绸的棉长衫,爬满皱纹的脸上架一副金边眼镜,显得清高文雅的三弟问:“你是读过圣贤之书的人,这卖国求荣当汉奸,做秦桧那样的人会有好下场吗?”

“可你想过没有,我们这么一个天朝大国,为什么让当年我们的附属国小日本给欺负呢?不是他们强大了,而是咱们落后了。文官爱钱不畏死,武官贪钱却怕死,歌舞升平,吃喝玩乐的时候,他们不把国家当回事,把老百姓当作任其宰割的马牛,一旦把国家弄得垂危将亡时,又让老百姓们以捍卫民族国家的名义,为他们的统治流血卖命。你说这样的国家该不该灭亡?就是赶走了日本人,还政于这些人,能把这泱泱大国治理好吗?还不是山河依旧,换汤不换药吗?我心目中的国家早就灭亡了。日本人有那么精良的武器、充足的弹药。我们中国人用的是什么?老汉阳造、大刀片、红缨枪,这以卵击石地对阵能赢吗?张学良少帅接过了东北的家底,他不但是念过经书,还出国留过洋,会开飞机,能驾坦克,还号称什么中国的四大公子,可谓八面威风。结果怎么样?一个九一八,一枪没敢放,把东北三省的大好河山拱手让给日本人啦……”钱如水对二哥的话语不以为然,一脸的平静,仍慢条斯理,循循善诱掰着他那细长干瘦的手指分析说。

钱如山裹了裹身上的大衣,使劲地咽了一下口水,用不屑的口吻道:“三弟,真是近墨者黑呀,整个一日本人的声调。在我没有下东北以前,对你这文化人佩服得真是五体投地,满口之乎者也,子曰诗云,清高风雅得很。如今做了无耻的汉奸,还振振有词,祖宗的脸面、读书人的脸面都让你给丢尽了!读了一肚子的圣贤之书,几年的工夫怎么都变成了大粪,跑到尿泡里去了?你俩耳朵里没塞上驴毛吧,冯占海司令在东北一直跟日本人流血作战的事迹举世公认。”

“你是个典型的无头无脑的莽撞之人,腹空眼拙,看不透世象,对国家二字的理解浅薄得很。这等十足头撞南墙不转弯的赳赳武夫,就用你的肉弹,去碰日本人的炮弹吧,你枪击炮楼机枪手、领头半路截杀多林、东关大集上处死黄显祖,田村的特高课都给你一笔笔记着账呢,再不悔改的话,到时候恐怕死无葬身之地!”钱如水有些生气地高声回敬。

“你这个无耻的日本人的狗特务!”钱如山恼怒地瞪起大眼骂了起来。

“你简直冥顽不化,不可理喻。我是日本人的特务你又怎么样?”钱如水说完,抬起头两手一翻,故作矜持地轻声一笑。

“我一枪崩了你——”钱如山气恨交加,不由拍案而起厉声说。

“你敢?大日本皇军的特高课神通大得很!叫你五更死,你就活不到天明。”钱如水毫不退让,硬邦邦地回敬。

钱如水搬出田村来威胁恐吓,烈性之人,那容得半点沙子揉进眼里,不由使钱如山怒火中烧,一下撩开了大衣,从腰间拔出了匣子枪,指着钱如水大吼:“田村算个鸟东西,你叫他来吧——”

川本早已对钱如山的言行气恨到了极点,牙齿咬得紧紧的,见钱如山掏枪指向了钱如水,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狂暴,跳起身来从腰间拔出了小巧的勃朗宁手枪,厉声大吼:“八格——支那猪,死了死了的——”冲着钱如山的头部开了枪。

钱如山在说话时,眼睛一直在盯着川本,料定这小鬼子必有来头。就在他举枪射击的一刹那,钱如山一招“水银泻地”,仰躺在了地面上,子弹贴着额部飞了过去,“叭——”地一声打在了后墙上。钱如山腰部一坠,两个后脚跟用力一蹬,身子像箭一样,“唰啦——”穿过八仙桌底,双脚狠狠地踢在了川本的脚踝骨上。钻心的剧痛使川本发出了一声惨叫,不由自主地抱腿倒在了地上。钱如山一欠身子,甩手就是一枪。

“不能伤害川本,他是帝国的优秀武士。”钱如水说着翻身扑在了川本的身上。

“吃里扒外的狗东西,替日本人挡子弹,我叫你挡——”钱如山一咬牙,狠狠地扣动了扳机,“哒哒——”一梭子子弹全扫了过去。

待赵黑豹听到枪声,提着双枪走进厅房时,只见钱如水和川本横躺在地上,血流满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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