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志新:此次两党初选的复杂、纷乱表象从根本上反映出美国总统制民主存在的与生俱来的缺陷。从积极面看,与议会制民主不同,总统与国会分别经选举产生,不同政党可掌握行政和立法部门,通过权力分立和制衡实现民主,维护多数人的利益。从消极面看,不同政党掌握行政和立法部门,使得双方不得不付出巨大政治资本,才能与对方达成妥协,推行自身政策。
在党争不激烈的时候,两党尚能积极配合,推动国会通过事关国计民生的重大立法。然而,在当前党争空前严重的情况下,任何一个共和党参议员或一小撮众议员都可以阻碍总统施政。例如,奥巴马两任内,共和党先后60多次投票试图废除奥巴马医改法案的主要条款,甚至整个法案。同样,两党在堕胎问题上的分歧,导致对候任司法部长林奇的任命被国会拖延半年之久,在美国政治史上极为罕见。这就是过去七年美国政治极化的主要原因,也是民众对华盛顿政治僵局深恶痛绝、希望像特朗普这样的“局外人”改变政治现状的重要原因。
总统制民主的另一个缺陷是总统任期固定,而议员却在四到八年内不得不接收连选连任的考验。与议会制民主中议员可以通过对政府的不信任案解散政府不同,在美国即便民众对总统施政不满,也要在四年或八年后通过选举将他赶下台,在此之前则只能干等着。即便民众通过投票使其他政党成为国会多数党,也不可能百分百阻止总统的施政,因为总统不仅拥有否决权,还有行政命令等多种手段推行自己的政策。
目前,共和党虽然极力反对奥巴马总统通过行政令推行移民改革,却因不掌握国会两院绝对多数席位而无可奈何,只能通过司法途径阻止总统行政令的推行。他们对于环保部推行削减温室气体排放的“清洁电力计划”也极为不满,在多个州发起诉讼试图阻止该计划的实施。上述“大政府”色彩浓重的措施也遭到共和党基层选民的强烈反对,认为暂缓遣返非法移民侵犯本地居民合法权益,减排管得太多妨害市场竞争等。因此,当特朗普等参选人谴责奥巴马“滥用行政权力”、称其应当被“弹劾”时,总能得到共和党选民强烈的支持。
谢韬:通过迄今为止对2016美国大选的观察,我感觉美国民主现在面临很多问题。第一个就是民众普遍不高兴。民调显示,现在民众对国会的支持率只有20%,每五个人当中只有一人支持,太低了。第二个是民主和公平正义这两个概念并不总走在一起。原来大家觉得有了民主,就有了公平和正义,现在看来不是那么回事。美国是典型的例子,一个所谓的“最民主”国家却又是世界上在诸多方面最不公平的国家。
美国政治学家亨廷顿有一段很著名的话:“公开、自由、公正的选举是民主的核心,是民主无可替代的必要条件。选举所产生的政府也许效率低下、腐败、短视、不负责、被利益集团所控制、不能制定为公共利益服务的政策。这些缺点可能让民主选举所产生的政府不受欢迎,但是这些政府并不因此而变得不民主。”他的这句话实际上是为民主辩护,就是说民主可以产生贫穷和腐败(比如今天的印度),但如果民主导致了严重的不公(比如今天的美国),那就另当别论了。
民主和公平正义是不是非要走在一起?这是一个理论问题,但更是实践问题。美国这个问题处理不好,它的价值体系将会发生动摇,它在全世界推广民主也必将受到质疑。托马斯·皮卡蒂所著的《21世纪资本论》一书在全世界范围内引起极大关注。这部书的一个主题思想便是,美国的贫富悬殊比其他国家都严重,基尼系数接近0.5,因此它是西方民主国家当中的一个例外。
第三个问题是偏执和反智主义在美国的盛行。美国政治里一直有偏执和反智的基因,一旦美国国运到了内忧外患的时候---比如经济下行了、某个社会群体的地位受到另一个群体的挑战、美国领导地位受威胁了,便会冒出来,到处找替罪羊。所以我们看到当下美国国内从“阴谋论”视角解读中国对美战略和中美关系的文章、书籍在增多,比如白邦瑞的《百年马拉松》一书。当然中国这边也有“美国阴谋论”,比如宣称“人类历史上的终极对决即将上演”的《中国保卫战》。这种互相编排的趋势如果任由发展下去,对中美关系的伤害将会比较大。
为什么美国会这样?因为它是一个基督新教的国家,一方面拥有世界上最好的大学、最强大的科技和军力,一方面在骨子里是信仰压倒智识,很多时候做事情不看事实,而是听从“信仰的召唤”。美国人总是习惯性地按“上帝的指引”把世界分为正义和邪恶两部分,相信在邪恶面前正义绝对不能退缩,美国作为“山巅上的城市”必须迎头而上。
要想了解美国政治中的偏执和“反智主义”传统,强烈推荐读一读已故美国著名历史学家理查德·霍夫斯塔所写的两本书,《美国政治中的偏执风格》和《美国生活中的反智主义》。他所说的偏执,来源于一些白人群体对未来的焦虑不安,认为自己的社会地位和特权受到了其他群体的威胁。而反智主义并不是迫害知识分子,而是在信仰和现实出现差异的时候,宁愿选择信仰而忽略现实。我觉得他的这两本书,就是写给今天的美国政治。偏执和反智至今仍然影响着美国在内政外交问题上的行为。
第四个是族裔和枪支问题。这两个问题是连在一起的,是美国社会的“永远的痛”。在美国,社会治安最不好的地方往往是少数族裔聚居的地方,哪里治安不好,哪里警察就多,枪支也多,持抢与控枪两种观点的对立最激烈,而警察针对黑人等少数族裔的执法经常会闹出种族歧视的风波来。奥巴马执政期间没有处理好这些问题,它们成为本次大选的重要议题之一。
希拉里这次初选赢得了黑人选民支持,这与她丈夫比尔·克林顿当年执政期间着力改善黑人待遇有关。奥巴马虽是黑人总统,但因顾忌政敌攻击他偏向自己的族裔,反而在为底层黑人创造机会方面做得不多,这就激发了黑人的怀旧情绪。
达巍:迄今为止,从学理的角度观察本次大选,的确可以看出美国民主制度现存很多问题。从更深层次上讲,美国的困境折射出来的是,全球资本主义所面临的深刻矛盾没有得到解决。美国面临的问题也是西方资本主义世界面临的问题,岂是奥巴马一个人能够解决?
马克思主义评判全球资本流动的规律,强调一旦资本的机器启动起来,就会把一切野蛮的、非文明东西都卷进来,资本在全球逐利,发达国家受益。但现在全球市场已经开拓得差不多了,技术也到处流动,就开始内部拉大差距。这是目前美国国内贫富差距、族群矛盾、移民问题放大的根源,选哪路“神仙”进白宫都无法从根本上解决。
所以美国民众有情绪,政客们也就剑走偏锋,讲极端话,挑老百姓喜欢听的说,比如主张在边境筑墙、反自由贸易、声称自己是“社会主义者”,等等,反正在初选这个阶段以造势为主,不用负什么政治责任。加上网民、媒体、民调起哄,搅得整个初选乱糟糟的。说到底是全球资本主义深层危机在美国国内政治中的表现。
初选制度的弊端暴露得也很充分。美国的初选制度是很复杂、很混乱的,它的设计每年都在调整,两党之间不一样,州和州之间不一样,党团会议的开法不一样,还有“比例代表制”和“胜者全得”的区别,很不容易理清楚。初选制度的设立本身是个历史进步,过去没有初选更糟糕,滋生严重的政治腐败。有初选制度以后,大大降低了这种腐败,但它造就了另一个严重的问题,即鼓励极端的、民粹的、不负责任的声音大行其道,过早淘汰那些持温和、理性立场并且不会做噱头的竞选人,近些年这个问题越来越突出了。
这次特朗普、桑德斯之所以能够以令人出乎意料的方式崛起,与美国的政党制度有很大关系。美国的政党制度太松散了,缺乏严谨的、延续性的人才培养和遴选系统。政客们理论上可以随意站队,说自己是共和党就是共和党,是民主党就是民主党,只需履行个注册手续。桑德斯本来是个独立人士,这次站到民主党一边,借政党之力把自己抬了起来。
刁大明:美国的初选制度大致是走两步,先由党确定竞选人,之后再进行党内竞争,但美国从来没有对初选制度进行非常严谨、系统的顶层设计,因为美国政客认为这项工作属于党务范畴。当年美国宪法的制订者们设计了国家层面的选举制度,但当时美国还没有政党,所以对于党内怎么提名大家没有设计,后来的事都是因为出了状况做的修补。不过,过去几年由于美国国会内部的政党对立日趋严重,两党开始尝试用“联邦主义”的思路确定党内人事。
本次大选之后,美国两党肯定还会对各自的党内初选制度进行新的调整,大体会是民主党先改、共和党跟进,在党意和民意、政党立场和可选性之间摇摆折衷,加强“超级代表”制。但美国政党制度的松散性是无法改变的,政客们私利至上无组织无纪律的情况恐怕无解。有人说美国的政党形式其实有三种:“选举的党”、“立法的党”、“社会动员的党”,“选举的党”是第一位的。既然选举优先,就必须体现民意,然而在这次初选中,民意玩大了,等到两党、特别是共和党大老们看清了这一点,意识到党内人事布局失控了,再采取补救措施,为时已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