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公外婆

2016-05-14 13:39倪熙
广东教育·综合 2016年7期
关键词:竹器大舅亲戚

倪熙

记忆中外公外婆是一高一矮、一动一静、相映成趣的一对。

外公可说是位美男子,他身材高大,鼻梁高挺,相貌清癯,留一部花白飘逸的山羊胡须,很像画报上的维吾尔族老人,夏秋季穿一件介于米白和米黄之间颜色的土胚布对襟衫,一条扎脚裤,到冬天就换成同样款式的黑灰色土胚布对襟棉袄,虽是乡下老人,却收拾得干净利落,走起路来也不疾不徐。外公是寡言的人,总记得他沉默地坐在灶膛前,捧一具油亮的铜制水烟袋子,吧嗒吧嗒抽水烟,灶膛的火和烟袋里的烟忽明忽灭,像一幅幽深的油画。那时外公已经是儿孙满堂的古稀老人,大舅和舅妈也孝顺,外公晚年不必为耕田挑水等粗重事奔忙,有时会在耳房里铺开描红纸,用毛笔练字。外公并没上过学,认得的字都是少年时向人请教而来。外公最爱做的却是编竹器,我家乡盛产湘妃竹,家乡男子多有懂得编制竹器的手艺。外公编竹器颇有讲究,从来不肯用大舅表哥们砍回来的竹子,一定要自己上山挑选,砍回来的竹子一般儿粗细,不疤不癞,碧绿清幽,整整齐齐立在屋前的晒谷坪上略晒干,再用篾刀破成柔韧的竹条,外公就坐在廊下编起来。外公编竹器时竹条似乎被使了魔法,上下翻飞,快得眼花缭乱。听外婆说早年外公的竹器还拿到集市上去卖,价钱也还满意。我小时曾立意待长大一些就向外公学艺,却不久就离开了家乡,再也没有机会。

外婆性格却跟外公反过来,整天闲不住,精神头旺得很,隔三岔五带我串门走亲戚。那些亲戚的称谓千奇百怪,好多都是转折亲,亏娭姆都记得住,都亲厚!山村走亲戚不是件容易事,要打点礼物,要翻山越岭,外婆的脚力甚健,半大的解放脚走起来毫不吃力。到亲戚家常唠嗑到天黑,就带着我住在亲戚家里,一点不见外。后来我才知道,这些亲戚好多都是外婆认的干亲,干姐妹、干妯娌、干儿子女儿之类,以及由此衍生的各种亲。外婆的交际能力在我长大后忍不住纳罕,更令我佩服的是外婆待人处事的耐性和襟怀。听好多亲戚说,外婆之所以认了这许多的干亲,都是她好管闲事又为人公允扶危济困的结果。那方圆几十里,各村乡人为着婆媳、妯娌、家产、邻里种种起了纠纷,大半会想到托一位稳妥的人,转请我外婆去帮助裁判。外婆一张嘴极能说道,语气又慈和,立场又不偏不倚,办法也多,说得两边关碍的人无不点头。纠纷解决,请托的人对外婆满心感激,一来二去,就认了这么些干亲。

外婆矮,瘦,走起路来气场却比外公要足。母亲常说,外婆要是生做男子,那定是豪侠仗义的奇男子。有一年红军从我家乡经过,外婆听人说起,夜里就偷偷去追那支队伍,追了一夜没追上才回家。那时外婆还不到40,大舅二舅都才十几岁,三舅和母亲还没出生。母亲说,外婆这份英气不知从哪里来的,我们这些做孙辈的听了更是不住称奇,我们姐弟仨则多了一层庆幸,幸好外婆究竟没有当成红军,否则哪有母亲这个人,更遑论我们姐弟。

外婆79岁的时候第一次走出大山,为的是送7岁的我到广州与父母团聚。从那个僻远的山村到广州,要从村里到公社,再到县城,转隆回、东安,从东安坐火车到衡阳,再转京广线到广州,头尾要花四五天时间,外婆不识字,却一点不慌张胆怯,住店买票坐车事事安排妥当。因为电报延误,到广州火车站没见到父亲来接,车站的人一口广州白话,外婆满口家乡话,完全鸡对鸭讲,我在一旁焦虑万分,深怕我们祖孙俩就此流落街头,外婆仍是不着急,不慌不忙掏出父亲寄来的一个信封,指着寄信人地址姓名对车站的人说“这个就是我女婿的单位”,请他们代为打电话通知我父亲,电话打通不久,我父亲就来接我们了。

外婆跟着我父母在广州住了两年,那时广州物价比内地高很多,父母要养三个孩子,还要还爷爷生前治病借的一大笔钱,经济上左支右绌,有一次母亲忍不住在外婆面前落泪。外婆却不以为意,跟母亲说人都是要受一点苦的,过着过着就好了,千万莫在小辈面前显露。我跟外婆在一起的几年,从未见她露过愁容。很多年后,我才真正意识到外婆那无以伦比的刚强。

外婆和外公都是84岁无疾寿终。外婆去世后,外公比从前更沉默了,常呆坐着,连水烟都忘了抽。我总觉得,没有了外婆,外公是寂寞而终的。

本栏责任编辑 黄日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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