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重建家庭头绪乱
1 一本二本两分开
婚姻,应该是一件允许人们“试错”的冒险。
婚姻,本是人生大事。婚前相互了解,卿卿我我、海誓山盟,婚后小心呵护,磨合协调,唯愿能够白头偕老,地久天长。即便如此,由于性格不合,最终情感破裂而劳燕分飞,所在多有。或者夫妻中有一方亡故,生者再婚,也很常见。
有过婚姻经历的人再婚,是为“婚姻重组”。
而婚姻重组,毕竟是少数人的人生体验。对于局外人而言,成了一个颇为考验想象力的概念。对此,有人怀了几分可望而不可即的艳羡;有人生出带有几分暧昧的联想。婚姻重组到底怎么回事?却又是“譬如饮水,冷暖自知”。
对此,我是一个过来人。有点个中体验。
张溥1995年三月份出生。因为要设法赚钱,好养家糊口归还外债,孩子出世三五天,我就起身出发奔了北京。有一件不大的活路,参与一个关于民歌山曲儿的光盘制作,负责整体策划、文化定位和文字把关。小贾在娘家坐月子,一共待了两个多月,孩子长大好多,她也恢复得满好,我才下晋城将老婆孩子一道迎回太原。
爹妈知道我重新结了婚,并且又有了一个孩子。我妈知道了,也仅仅是知道了,表情和心情都淡淡的。不关痛痒的样子。老爹知道了,还满当一回事。他从老家回来,专门到作家协会来探视他的这个小孙女。老太爷有严重的哮喘,喘吁吁地爬上三楼,还给小孩子买了一个银锁。当年我打离婚,老太爷声称要收拾我,要打到作家协会来,那也只是一个姿态而已,并没有真正打来。这回探视他的孙女,是老人家第一次踏足作家协会。怎么说呢,算是我的婚姻重组得到了家族的认可和祝福吧。
在此之前,我带着一帮朋友包括小贾,曾经回我们老家红崖底游玩。当时没有明说,老爷子已经多少看出来我和小贾不很一般的关系。后来,他到山大二院全面检查身体,是小贾全程陪同的。找关系插个儿,透视取药什么的。他对小贾的印象非常好。对于这个儿媳的认可,不仅仅止于外在礼仪,应该是内在的肯定。
自打有了张溥,年里节下,只要老爹在太原,我都会带上老婆孩子去探视二老。在我是由衷行孝,在小贾则是当媳妇的礼数。张溥有血脉基因管着,和爷爷奶奶特别是爷爷,有一种天然的亲情。盂县土话,小贾至今听起来好生费劲;张溥学会说话了,从来没听过家乡土话,但头一次和爷爷对话,压根就不存在什么障碍。
就是在那前后,我的老爹说:这个小的,我看一点儿不比那两个大的差。日后,也是个博士!
照这么说,我的婚姻重组,几乎没有什么问题,简直就是顺风满帆,一路都是鲜花和掌声。而实际情况,远非如此。
单说一个过年,对我而言,其中就有种种作难。
自打有了张溥,那年的春节,包括后来的每一个春节,我们一家三口,几乎从来没有在一块过过春节。说来不合常理,在我却是不得不然。
我的第一次婚姻,丈人家在邯郸,孩子和他们的妈妈几乎每年都是去邯郸拜年过春节。我当然不能扔下亲爹热妈不管,哈哈地去给司令员岳父拜年。一家子过年,不在一搭。
我的第二次婚姻,我还没有来得及将伊蕾引荐到我父母跟前。她春节不好来太原给公公婆婆拜年,我更不能大年初一就慌着奔天津。两口子过年,还是不在一搭。
到了我的第三次婚姻,有道是“事不过三”,这咒语在我身上不灵验。小贾父母年老患病,最是牵挂他们最小的女儿,大年节下,小贾总不能不回去探视老人。同样的道理,我一向和父母共度大年初一,我不能到了知天命的岁数,反倒在大年春节不陪古稀之年的父母过年。
那么,小贾不能先在太原给我父母拜年之后再回晋城吗?说来完全应该,也完全能够做到。但情况不允许。
我前头两个孩子张沛张源,在外求学念书,寒假暑假都要回太原来的。张沛是奶奶看大的,和奶奶情感最深。假期回到太原,他一般是住在爷爷奶奶那儿。张源则是住在她妈那儿。一来爷爷奶奶重男轻女,偏向些张沛,二来张源看她妈妈孤单,她要多陪陪。两个孩子分头给两辈人尽孝,到底长大懂事几分。
至于我这儿,自打我和小贾成婚,张沛张源就不愿意登门。我的老爹认可了我的第三次婚姻,对此我的两个大孩子却要另当别论。他们的态度,对于我的再婚当然无可奈何,但做出的姿态显然有几分不认可。假期里,父子们见面,还得在我爹妈那儿碰头。
对此,张溥小时候不能理解。两三岁的样子,小家伙问过爷爷。
她问道:我哥我姐,在学校,理他们的同学、和他们的同学说话吗?
爷爷答:同学嘛,还能不说话?那是要理的。
张溥又问:他们理他们的同学,为什么不理他们的妹妹?
这第二问,就把爷爷问了个大喘气、干瞪眼。
过了好半天,爷爷才应答上来:他们两个不理你,你也不用理他们!
我妈怀疑,小小的张溥,哪里会发出这样的疑问。莫不是小贾教的。其实,张沛张源那两个孙子小时候的聪明劲儿,奶奶该是记忆犹新。这时候,怎么就怀疑开第三个孙子的智商了呢?这不是无端怀疑人家小贾吗?
但这个话,我不能向母亲分辩。老婆受了一点委屈,我怎么可以针锋相对和母亲较真呢?
至于张溥的种种疑问和不解,包括张沛张源的种种表现,我到底是他们的五十知天命的父亲,有了一种深层的理解和应对的从容。
我的离婚,如果是在争取自由,自由却有着它严格的定义。《人权宣言》这样讲:自由即有权做一切无害于他人的任何事情。
一桩婚姻,如果双方已经有了孩子,那么在这个时候讲说“离婚的自由”,情况就会异常复杂起来。
我曾经无师自通地悟到:如果自由是一块饼,我在和我的孩子残忍地来分食。事实上,我的离婚,对张沛和张源造成了严重伤害。
于是,对于我,对于我的再婚,他们无论采取怎样的态度,我都必须理解。他们暂时不能认可我的再婚,不能够哪怕仅仅在形式上予以认可,我又能怎么样?我必须有足够的韧性和耐心。我要过好我的婚姻重组的日子,我还要养护我已经极大伤害过的父子血缘亲情。
这就回头说到过年问题。比方说,大过年的,我带上小贾和张溥去给父母拜年,张沛张源会怎样面对这样的场面?弄不好,岂不是给爹妈添堵、让几个孩子都作难、包括令小贾尴尬吗?
所以,对于小贾和张溥这一头,与张沛张源那一头,我暂时只能“分而治之”。
于是,小贾和张溥不能在大年初一给我父母拜年、不能和我一起过年,看着是扔下了我,其实倒是为了我、不得不配合我。
结果,连同第三次婚姻,我的前后婚史毛算有四十年,打着单身过春节,说起来就有三十七八年。
这便是我的生活中,包括“婚姻重组”之后,曾经亲历的一点过往。就此而言,委实没有什么值得人们艳羡之处。
这么说吧,世俗生活,总有我们必得面对的种种问题。婚姻重组,又安能例外。倒是重组的婚姻,遇到的问题往往会更加复杂。
我想,我的岳父和岳母重组家庭,也必定会有他们必得面对的种种问题。
关于他们如何开始交往最终达成重组家庭的细节,小贾他们兄妹知道的非常少。老太爷不爱多言,老太太能说却又不肯说。再者,大人长辈,一般也不会给孩子们讲说自己的恋爱经历。但两人重组家庭,相濡以沫已经有五十年,种种过往,到底有迹可寻。
记得我和小贾婚后不久,她就给我讲过她爹妈最初交往的一个细节。
小贾透露说,她曾经见过她父母相识之初,母亲原青娥写给父亲贾建唐的一封信。信件的开头,称呼是“贾建唐同志”。信件的内容,有一页多,最是有几句话印象深刻。
信上这样讲:“关于我们两个之间的事,你想好了没有?如果你不同意的话,你下次回阳城,我会把你几次来阳城的路费还给你。”大致是这样。
通过小贾的转述,信上短短几句话,信息量满大的。贾建唐在晋城钢厂工作,是筹建钢厂的负责人,鳏居后虽然有两个孩子,看来“原青娥同志”对“贾建唐同志”,相当中意。书信的口气,能感觉到女方非常自尊,但性子比较急,而且能听出几分催逼要挟的味道。
贾建唐从晋城回阳城,带着和女方相亲的任务,但同时也是回乡探视母亲和两个孩子,哪里用得着“原青娥同志”来支付路费呢?
后来事情的进展,看来“贾建唐同志”对女方也相当认可中意。否则,一个成熟稳健老成练达的贾建唐,哪里是几句催逼和要挟就能随便就范呢?
原青娥,当年28岁。在建国后克服了难以想象的困难,走出家庭,求学读书。先是在成人速成小学结业,接着考入阳城县高小,取得了高级小学毕业证。正因为学到了文化,得以在建国初参加工作,成了阳城县国营后则窑陶瓷厂的会计。要知道在那时候,除了早年参加革命的,出来工作成了公家人的女性几乎是凤毛麟角。
除了有工作、挣工资,那原青娥还是一表人才。阳城县出好女人,原本不是夸张之词。如果那武鸾英曾经是演礼镇周边说得上的端庄贤良的传统女性,那么这原青娥则是阳城县城里数得来的靓丽新潮的知识女性。
往下,两人的关系有了实质性的进展。时间跨入1957年,进入谈婚论嫁组建家庭的具体程序。
婚姻重组,对于贾建唐和原青娥来说,首先有着必须立即面对的具体问题。
先说贾建唐这头。他和前妻生有两个儿子绑住和二绑。对此,原青娥爽快表态,愿意和两个孩子一道生活。孩子们没了母亲,自己能体察那份苦楚,会好生待承他们。但贾绑住八九岁了,有了一个少年自己的主张。不敢和父亲直说,闷葫芦似的就是不言语。奶奶说:咱绑住在村里住惯了,就叫他和我在演礼吧。演礼的学校也是好学校,一样念书。再说,人家还带着孩子,还是个有工作的公家人,也忙不过来。二绑和他哥哥也亲,前家后继的,要不,也给我留在演礼?
儿媳不幸病故,儿子要重组家庭,老母亲表态说要看护两个孙子,对此贾建唐有自己的主张。一来,老娘五十好几了,土改当中还挨过吊打,身体受了损伤,不能让老娘太累了。二来,自己重组家庭所为何来?是为自己,也是为孩子。不能前妻刚去世,自家就甩下两个娃娃不管。武家那头会有说法,村人也难免议论。绑住非要跟奶奶,二绑那就跟我,就这么定了。
往下,哥哥绑住的户口迁回演礼。自幼受到奶奶和妈妈娇惯大的贾家头生子,从此继续幸福地生活在奶奶的庇荫呵护之下。弟弟二绑留在了父亲身边。
二绑当年五周岁,原青娥像养育亲生儿子一样养育二绑。这儿用了个“像”字,亲娘后妈,哪里能一样呢?没有血缘亲情,两个陌生人,一个是别的孩子的妈妈,一个是别的妈妈的孩子,如今乍然成了名义上的母子,有六七分“像”,就不容易了。
至此,从未分开过的一本二本,名义上属于同一个家庭,却各自身处城乡两界。绑住的身份成了农民,二绑有城市户口,算是市民。
后来,绑住从演礼农村应征入伍,复员回阳城参加了工作,这才脱去那层“农皮”。二绑先是在晋城的大阳铁厂学徒,从工厂应征入伍,复员后也回阳城参加了工作。一本二本分开将近二十年,两兄弟这才合流归宗,重新聚首。两人手足情深,同气连枝,相互照应支持,皆是后话。
2 养子之后是养女
两人重组家庭,说过贾建唐,往下再说原青娥这头。
老丈人家给我和小贾办回门的时候,当天女婿认亲,除了狗女绑住二绑,我还记下了一个大舅哥一善和大姨姐香琴。
一善和香琴,就是老丈母原青娥自己前面婚姻生育的两个孩子了。
原青娥重组家庭,贾一善却没有正式进入这个家庭。原来,原青娥离婚时节,和前夫就有一个协议:一善由两个人来共管。孩子可以两头跑,愿意在哪头就在哪头。至于日后到底归哪头,到贾一善十八岁成年之后,由他决定。
贾一善1945年出生,到1957年十二岁。爸妈离婚的时候,尚在县城读小学。自爸妈离婚后,他也上爸爸的新家去。去得不多。多数是跑妈妈这头,到后则窑陶瓷厂和妈妈就伴儿。如今妈妈也有了新家,工作户口都转到了晋城,贾一善就没有随往晋城。贾绑住没了妈妈,尚且不肯和后妈一道生活,何况贾一善亲爸尚在,小后生也不肯没来由地认一个后爸。
贾一善先在演礼镇读高小,到1959年,考入阳城河北镇初中,始终住校读书,客观上也不再可能进入妈妈重组的这个新家。但非常吊诡的是,那贾一善的父亲,原本是阳城县的老革命,1957年却被打成了历史反革命,被一举双开,赶回了农村老家。于是,在事实上,贾一善没有进入贾建唐和原青娥重组的新家,但这个家对一善的关照,比起他的生父那头来倒还多一些。
原青娥和贾建唐成婚之前,她跟前还有个女儿香琴。香琴这个时候,出生刚刚三个月。三个月的女儿,尚在哺乳期,当然是归在原青娥名下。
当年,无论女干部还是女职工,生孩子之后,产假只有56天。原青娥独身一人带孩子,娘家婆家都没有人来措手帮忙,自己还要上班,只好给女儿香琴在阳城就近找了个奶妈。香琴尽管暂时由奶妈哺乳看护,对于贾建唐和原青娥组建的新家而言,这个小女孩就成了一位当然的成员。
如果说,贾二绑在贾建唐是亲生,在原青娥则是一个养子;那么,反过来也一样,香琴是原青娥的亲生,却是贾建唐的养女。
到香琴一岁上断了奶,正赶上1958年大跃进,贾建唐和原青娥都忙得一塌糊涂,香琴就接回了演礼老家奶奶这儿。仁义的老奶奶,看待香琴如亲生,一直看护她到三岁。
于是,在香琴自幼建立起的记忆中,自己的妈妈就是那个奶妈,而自己的奶奶就是绑住和二绑的奶奶。
香琴原本另有姓氏,但她从小上户口那会儿,就姓了贾。上学工作,直到后来有了身份证,她都叫“贾香琴”。
有好多年,大人们没有点穿过贾香琴是养女的真相。贾香琴也一直觉得爸爸贾建唐就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于是,我的岳父岳母重新组建起来的家庭,就出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贾建唐的亲子二绑,养母原青娥带在身边,像亲生一样;原青娥的亲女香琴姓了贾,整个贾家看待如亲生 。
说来令人感慨。
普通老百姓,人心之博大,大乎哉;人心之良善,善矣夫!
3 养女之后还有养女
老话说“千人千面”,也说“人心不同,各如其面”。
我第一次见到姨姐贾香琴,看她有些不很像贾建唐的亲生闺女。单从长相上,她面部更多一些像我丈母娘之处,却几乎找不出像我老丈人的地方。她和贾一善则颇有些相近之处,他俩的面庞轮廓都和母亲更加靠拢。
一开初,小贾也没有给我特别说起。后来渐渐地,我也就知道了个大概,但也从来没有当成什么正式话题。而且,小贾总要加上这样的一些解释:在我们家,我爸对我姐姐,和对我们完全一样。就是我姐姐,也一直认为我爸是她的亲爸。
小贾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所以,从她记事起,面对的就是一个关系相当复杂的大家庭。而且,由于她最后出生,年龄最小,她的视角是一个从家庭结构最底层向上仰视的角度,是一个处于低位的全景视角。
在她的记忆中,包括听取别人言说的信息中,她也是渐渐弄清了自家各个家庭成员的不同来历。
小贾最小的哥哥贾泽生,是贾建唐和原青娥结合之后的第一个孩子。小贾则是他们的第二个也是最后一个孩子。贾泽生1959年出生,奶奶从老家演礼来晋城伺候坐月子。是这个时候,奶奶把贾香琴带来的晋城。到小贾1963年出生,还是奶奶来伺候的月子。
在小贾自幼有了记忆的时候,家里同在一个户口本上的成员,是六个。爸爸贾建唐,妈妈原青娥,哥哥二绑,姐姐香琴,最小的哥哥泽生,还有她。之外,阳城有个大哥绑住,偶尔也来晋城家里。她渐渐明白:绑住和二绑,都是前面那个妈妈生的。尽管是同父异母兄妹,小贾和这两个哥哥感觉上都很亲。听大人们转述,她小时候,姐姐香琴要看护她,哥哥二绑要负责洗尿布。这样的情况,她当然没有记忆,但仅止是听说,心中对姐姐哥哥也都一直怀有一种默默的感动。
听妈妈讲笑话似的说,有一次,为鼓励十二三岁的哥哥二绑洗尿布,妈妈在炉台上烤了几个柿饼,说洗完尿布就奖励二绑。二绑洗好了尿布,妈妈却把柿饼藏了起来。老实的二绑哥哥觉着受了欺骗,委屈地掉了眼泪。给我说起这个,小贾的眼睫就潮潮的了。
大哥绑住之外,还有个大哥贾一善。先是在阳城河北镇读初中,后来考到晋城来读高中。这个大哥住校读高中,直到后来在晋城参加了工作,星期节假经常来家。小贾小时候还有些纳闷:这个哥哥,也姓贾,叫我妈妈是“妈妈”,叫我爸爸却是“叔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在她的记忆中,家里人多孩子多,爸爸是厂里的领导,工作总是很忙,妈妈也在钢厂工作,同样按点上下班。不说日常家务打扫卫生,每天的一日三餐,每一餐都像打仗。
早上,妈妈不知什么时候起床的,早早捅火坐锅做早饭。二绑哥负责担水,香琴姐分管洗碗,泽生哥年龄不大,也得参加劳动剥葱剥蒜。小贾最小,但也得分管打开鸡窝,给鸡们喂食。爸爸第一个吃完,匆匆去上班;妈妈给大家舀饭分餐的,从头忙到尾,有时竟然顾不上吃饭,揣半块干粮赶时间上班。
最是中午气氛紧张。上班的上学的,都有时间管着。爸爸要卷起袖子下厨,参与做饭;妈妈指派一群孩子,指挥员似的分派任务,呼三喝六的,原本紧张的气氛就愈发紧张起来。
小贾说,由于工作忙、家务多,妈妈总是那么风风火火的。对孩子们唠叨数落,包括斥骂乃至动手,几乎成了家常便饭。动手打孩子,倒是不分亲疏厚薄,谁有些微不对了,笤帚鸡毛掸子就没头没脑上来了。其实,工作忙、家务多,不能成为一个合适的理由。比如,同样处在一个家庭,父亲就几乎从来不对孩子起高声。自个在单位再忙再累,回家来总是乐呵呵笑眯眯的。妈妈对孩子太严厉了,爸爸甚至不顾“人前教子、背后教妻”的古训,会出头护着孩子。所以,小贾就有一个更客观些的评价:
我妈脾气不好,她的性格太急了。
小贾说:我大哥,就是贾一善,都结婚成家当了爸爸了,来家的时候,什么话说得不合适、什么事办得不精彩,我妈照样鸡毛掸子笤帚把子抡上去。大哥从小挨打惯了,也只是笑笑,不计较老妈。
小贾还说:几个孩子当中,相比较而言,姐姐香琴比我和哥哥大,分担的家务也多。干活多,难免出错多,挨打的次数也就最多。每当小贾说起这一款,心情总是很沉重,对姐姐的遭际抱几分不平。
当然,这就不是一般的“脾气不好,性格太急”能够解释的了。
家长打孩子,传统说法几乎就是天经地义,其实应该属于“家庭暴力”。至于我那姨姐贾香琴的遭遇,我有属于自己的准确判断。因为,我有切身体会。我说,你姐是奶妈奶过的,后来奶奶看护到几岁的,问题的关键是在这儿。孩子乍然回到家来,表情眼神都带着奶妈的痕迹,亲妈往往看不惯。孩子从来没见过这个女人,“妈妈”只是强加给她的一个概念,在她眼里,这是一个陌生人。孩子这么看这么想,本来情有可原,但年轻性急的妈妈并不这样看。她觉着花钱请奶妈,把自己的孩子竟然变成了一个他人的孩子。因而不讲方式,没有耐心,硬要当下将孩子的表情眼神包括最早形成的个性改过来,结果一定是事与愿违。况且,她是亲妈,管教打骂自己的孩子,没有任何顾忌。这时,这个孩子就倒了霉啦。断不了挨打受气,但心里决不服气。反倒觉得亲妈还不如奶妈后妈,怀疑自己压根就不是亲生。
小贾听我说得透彻,连连首肯。她说:我姐小时候,挨打从来不讨饶,咬紧牙关就那么狠狠地瞪着我妈,任你打,反正宁死不说软话。我那时甚至觉得我姐就像女英雄刘胡兰,那是宁死不屈。
小贾还讲:我姐长大了几岁,懂得了反抗,认为自己不是亲生,是我妈要来的闺女。我姐说:“我不是这个家的,我是哪里的,你把我送回哪里吧!”
听了这个,我妈冷笑一声道:
你是要下的?我的闺女儿多着哪!
亲生母女之间,弄得仇人似的。
小贾佩服我分析问题透彻,说到了点子上,其实,我就是吃奶妈的奶长大的,我有切身体会。一岁多,断了奶,我被送回老家,跟奶奶生活了十几年。等我来到太原父母身边,我长得已经比我妈还高,对我而言,妈妈就是一个陌生人。况且,你家还有许多孩子能够打,我家就我一个,我妈不高兴了,发泄愤怒施以拳脚的对象只有我一个。不用别人议论,连我妈自己都说:哈,咱家就一个孩子,要是再有几个,人们都会以为我是他的后妈!
家庭暴力,我自幼就是一个受害者。然而,我能向谁诉苦喊冤呢?
家庭暴力,除了当场的肉体痛楚,那种恐惧与屈辱,那种无助和绝望,会给孩子留下长久的心理阴影。而且,家庭暴力的恶果,不会到此为止。这样的棍棒教育,某种意义上有其示范性和遗传性。当我结婚成家,当了父亲,有了孩子,对孩子也曾经没来由地施加过家庭暴力。我原本属于受害者,对于挨打受虐曾经无可奈何;到自己当上家长,角色转换,却反过来成了打骂孩子的施虐者。这到底是为什么?
后来长了几岁年纪,我才对此有了一点反省。性格不好、脾气急躁,这只是托词罢了。家庭暴力,这是一种恶习。我们不能责备自己的父母、也无法改变父母的习性,但只要我们有了一点自觉,我们应该能够反省自责、能够改变自己身上的恶习。
对于家庭暴力的反躬自省,走上自觉,大概是我四十岁之前的功课。说不到脱胎换骨,但我有了人格方面的进一步建造。往上,对于我的母亲,我能够理解她并且谅解她;对下,我的自责和反思,也在某种程度上赢得了孩子们的谅解。
我和贾香琴这位大姨姐接触有限,没有过什么深谈。但我知道,她对自己的孩子非常好。耐心和善,循循善诱,没有什么家庭暴力的恶习。
作为一个旁观者,贾香琴对于父母,我看也说得过去。
我的岳父大人去世的时候,贾香琴应该是早已知晓了自己的身世。她明白,自己另有生父,这个叫做贾建唐的男人,并不是她的父亲。然而,贾建唐老人,待这个养女犹如亲生、胜于亲生,对此,贾香琴自己深有体会。譬如饮水,冷暖自知。在这位养父的灵前,贾香琴披麻戴孝,依礼祭祀,哭泣掉泪,她的悲伤是由衷的。
原先,我以为岳父一家的构成,已足够复杂。但后来发生的事,大大超出了我的预料。
小贾是学医出身,在卫生系统工作。自打和我过成一家,我的盂县老家的戚属朋友们,凡来太原看病的,无不劳动小贾帮忙。乡下老百姓,看病贵看病难,投奔到我的门下,我该怎么办呢?只能答应帮忙。而具体帮忙,找朋友托关系,辛苦为难了一个小贾。我带着几分调侃来表达我的歉意:小贾,咱们家快成了盂县人来太原看病的办事处啦!
晋城阳城方面,小贾的戚属就更多。“办事处”,得挂好几块牌子。
张溥出生差不多半年的时光,小贾的老家阳城来人了。来的不是外人,是小贾的一个姐姐。这个姐姐,也是亲姐姐。
小贾这才给我临时补课,大致讲明了情由。
原来,我的丈母娘当初离婚之时,跟前不止贾一善和贾香琴两个孩子。贾一善1945年出生,贾香琴1956年出生,相差十来岁,他俩中间还有孩子。来的这个姐姐,和贾一善是同母同父的亲姊妹。但这个姐姐不姓贾,姓孙,名字叫做孙引荣。小贾说:我妈当初离了婚,带不过那么多孩子来,实在没办法,我姐姐引荣就给了人了。
实在没办法。是啊,谁有半分奈何,忍心将亲生孩子送人啊!
这样,我的妻族这头就又多出来一个大姨姐孙引荣。
姐姐来看病,检查诊视过后,就住到我们家来。这个姐姐,1949年出生,比我小两岁,看着比实际年龄要年轻。说话举止,十分得体。透着聪明,长得也十分端正。从身姿到长相,我看格外像我的丈母娘。
就是这个大姨姐住到我家来的时候,她最先发现我家不到半岁的张溥,已经可以听懂人言。小贾奶水好,张溥出生头几个月,从来没有喂过奶粉包括饮水。五个月了,闻得了五谷香,这才渐渐加了玉米面糊糊小米粥。张溥仰面躺在童车里,用奶瓶喝水,引荣说:给我喝一口吧?那小家伙竟然将奶瓶递给了这个姨姨。引荣给小贾学说,小贾还几分不相信呢。再试,果然。
小孩子听懂人言,能够有所记忆,究竟在什么年龄段?其实也是各不相同。
张溥一百天的时候,正是初夏,我获得了到中国作协给的北戴河海滨度假十天的机会。我和小贾带了孩子的童车,一个百日的小孩子,整日躺在车子里,对北戴河会有记忆吗?
从中国作协北戴河招待所到海滨,一路上都能看到一个高耸的电视塔。后来,张溥一岁出头,刚会说话,放在童车上我推着她去看爷爷奶奶,五一小学背后的电业局院子里也耸立着一个电视塔。张溥在童车里第一次看到这个景象,竟然脱口道:北戴河!当时,我便有些吃惊。
孩子会说话,能和大人交流了,小贾还问过张溥:你能记得在妈妈肚子里的情形吗?张溥断然回答:记得!
原本是几分逗乐,小贾这时就正经来问:你记得什么样儿?能看见吗?张溥说:里面是黑的,什么也看不见。你能听见外面的声音吗?听不见唱歌,能听见嗡嗡的声音。生你的时候,知道吗?你愿意在里面还是愿意生出来?张溥说:我要是不出来,妈妈就要死了。说到这里,小家伙已满眼是泪。
大姨姐引荣在我家住了有十多天吧,记得找些话题和她聊谈。说起了阳城的王红罗,是我们一道起手写小说的。引荣竟是知道他。她说王红罗后来当过县文化局局长,而且,“和我另外那个妹妹攀了儿女亲家”。
引荣另外还有妹妹?
我未免有点诧异,而小贾多少有点尴尬,这才给我继续补课。既然开始补课,干脆就她所知,给我来了个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小贾说:我妈前头,一共生了三个姑娘。大姐是引荣,二姐叫个蒲香。贾香琴最小,才三个月,自己带着。另外两个,没有办法,都给了人。
晋蒲、香蒲、蒲香,看来你们老家给女孩子取名,会的词汇有限嘛!我一边调侃,一边化解小贾的尴尬。
小贾继续说:当时讲好了的,两个姐姐,我妈都能随时过去看视。引荣姐姐和我妈常常见面,相处挺好的。那个姐姐蒲香,心里有怨气吧,我妈织了小毛衣,给她送去,她不认我妈,也不要那小毛衣。小孩子家,不知轻重的,还说了几句伤人心的话。我妈掉了泪,从此再也没有理过那个女儿。
听了这些,我的心头蓦然几分沉重。
自己的亲生女儿,成了别家的养女。骨肉分离,弄得陌同路人,甚至形同仇人。
普通老百姓的世俗人生,它也许不那么典型,不足以让戏剧家们来搬演,但普通人的悲剧,同样应该是悲剧。在伟人们纵横捭阖的大历史里,这点凡人小事不值得史学家们书诸竹帛,但它同样应该属于历史。
4 演礼不是一善的家
我的老岳母自1956年和前夫离婚,几个孩子当中,她和大儿子贾一善相处最为长久。老人2015年年初去世,一善1945年出生,母子情缘前后连续有70年之久。
我的这位大舅哥,“一善”是他的小名,大名叫个高峰。后来,前头添了一个“贾”字,叫贾高峰。父亲和母亲离婚的时候,高峰十来岁,正在县城小学读书。父母离异,暂时还没觉得对自己有什么影响。父亲是抗战初期参加牺盟会的老革命,建国前后一直是阳城中学校长,兼任中心完小校长、新华书店经理、县图书馆馆长、县印刷厂厂长等职,地位不低,工资满高。在小学同学当中,高峰是为数不多穿得起回力牌球鞋的少年。球鞋旧了,想换一双新的,爸妈说,鞋子还没有破,还能穿,高峰就在尖利的石头上专门磨损球鞋,以便尽早改穿新鞋。
爸妈离了婚,高峰说是可以两头跑,但他不肯住到父亲的新家去。自己有妈妈,不肯去认一个后妈。好在当时有小学生住校的制度,住到学校,学费伙食费包括零花钱,父亲给得满宽裕。星期节假,多是跑后则窑瓷厂,去和妈妈做伴。
谁知突然出了重大变故,父亲突然被打成历史反革命,被双开赶回了乡下农村接受改造。高峰一夜之间变成了历史反革命的后代,经济上也断了来源陷入困境。这个时候,哪里还敢想什么回力牌球鞋。那成了少年高峰的一个曾经触手可及而今飘然远去的梦。妈妈三十来块钱工资,要支付妹妹的奶水钱,自己生活已相当拮据,这时还得挤出几块钱来接济大儿子高峰。
有一件事情,大舅哥高峰至今说来记忆犹新:事情发生在后则窑。妈妈给他买了一双新袜子,洗过之后搭在炉火上方烘干,结果一不留神,袜子点燃,成了一堆灰烬。母子两人,千般痛惜、万般自责,悲从中来,竟是抱头痛哭了一场。
——对接前头的话题,这正是“原青娥同志”给“贾建唐同志”去信的时候。原青娥在经济拮据生活极度困难的情况下,信中所说要“归还对方路费”的话题,就彰显出了格外的自尊。
高峰的父亲在演礼中心完小也曾经当过校长,而这里的伙食费比县城低一些,高峰在1958年转学回到离老家不远的演礼完小来读书。那时,妹妹贾香琴已经断奶,离开奶妈家在贾家院由奶奶看护。贾香琴不知怎么听说了,自己有个哥哥在小学校念书,两岁多的小女孩,竟然磕磕绊绊找到学校,在教室门口眼睛骨碌骨碌寻找哥哥。
高峰亲情涌动,抱着妹妹送回到贾家院。路过供销社,下意识地摸摸口袋,自个儿没有哪怕一分钱零花。结果,想给妹妹买块糖而不可得。把妹妹送回贾家院,看着妹妹进了大门,高峰也想进去看看,怯怯地探了探头,连忙跑走。
知道有个妹妹在贾家院之后,高峰几回想去看妹妹。妈妈去了晋城,离这儿一百多里;爸爸被赶回老家,受管制强迫劳动,来了大小运动还要当成靶子游街批斗;十多岁的高峰,在演礼住校念书,简直是举目无亲,节假日连个去处都没有。
这一天,星期日,高峰踟蹰着来到了贾家院大门口。他想来看看自己的小妹妹。探头探脑一回,也不见妹妹出来玩耍。鼓了几回勇气,终于进到院里。院邻出声询问,高峰什么也不说。他不知道该如何自我介绍,只是四下环顾,希冀妹妹从哪家屋门里突然出现。
贾绑住今天也不上学。自己的爸爸,给自己找了一个后妈;后妈的一个小女儿成了自己的妹妹,奶奶还得替那个后妈看娃娃;这都是怎么回事啊?贾绑住比高峰还要小三岁,刚刚十岁的小男孩不能理解这一切。奶奶说,你妈不在了,你爸总得找个女人,给他做茶打饭呀!香琴这女娃娃,奶奶该照护她,咱二绑在晋城,是人家替你爸爸照护的呀。奶奶说得有道理,况且,这个香琴小妹妹是爸爸安排回来的,谁敢说个不字?
这天早上,吃过了早饭,奶奶让绑住领香琴上街去玩儿。绑住走出堂屋檐前,就和高峰打了照面。
高峰听妈妈介绍过贾家的情况。对面的这个男孩,看来就是贾家的大孩子了。这个孩子,没了妈妈,但他有个好爸爸,有个疼他爱他的奶奶。自己倒是有爸爸有妈妈,可是……
高峰心里一阵痛楚,他不能再停留,背转身跑出了贾家院。
不得不接受这一切,吞咽这一切,有待时日。
高峰,内心无比孤独的贾一善,在阳城读完初中,考到了晋城一家高中。他当然还是住校。但是,离妈妈近了,星期节假经常能见到妈妈,心情好了许多。妈妈找的这个男人,性格那么好,人性那样宽厚,自己到晋钢人家的门上,这个叔叔对自己是那样客气。对待自家的孩子,也不过如此。能有个地方走动,有了难处能够诉说,还不是因为有个妈妈。妈妈脾气不好,照样数落自己,说话依然难听,做儿子的又能怎么样呢?该听的,听了;该挨的,挨了。
大舅哥贾一善,我亲耳听他讲过两件小事。
一件,一善在晋城读高中,星期天到晋钢探望母亲,被安排住在钢厂宿舍。每一次,他吃过晚饭要休息了,老娘会突然出现。也不进门,也不惊动别人,窗户里看见儿子,招呼到近前来,会隔窗户递进一块干粮来。后生家,正在长身体,老娘知道他饿。
一件,我的丈母娘当年曾经到太原进修过,是进修会计专业吧。当时正在1960年所谓“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全国人都在挨饿。当娘的牵挂多,但总是不曾忘怀她的大小子。她给儿子一善去信的时候,在保证不超重的情况下,信封里会给儿子装那么几块糖,几克咸盐。
几块糖,几克盐,算什么呢?
亲情涌动,心头滋润,暖暖的、甜甜的。
无声的泪水淌落,流进嘴角,湿湿的、咸咸的。
几年前,一个春节的前夕,老岳母发觉进食吞咽不利,开始怀疑自己患了食道方面疾病。小贾也看出来了,委婉地劝老人上医院检查。老太太好生沉稳,为着不影响儿孙后辈过好春节,硬是撑到了节后。过罢元宵,孙男外女们都高高兴兴开学的开学、上班的上班,老人这才上医院做了检查。在晋城基本确诊了是食道癌,随后来太原进行治疗。
小贾记得:她在门口迎着老母亲,老太太低声告诫小贾,不许向张溥讲述她的病情。唉,老人全然不顾自己患了那样的病,而是担心张溥过分敏感,生怕孩子受刺激。
肿瘤医院的最终治疗方案,决定不做外科手术了,而是采取放疗这样一种相对保守些的办法。共同做出这样决策的,主要是贾泽生杨建华他们两口子以及我和小贾我们两口子。老人住在我这儿,陪老人跑医院做放疗,全仗儿媳杨建华和女儿小贾。好在如今放疗的仪器更加高级许多,对人的伤害减损不少,最终效果很理想。
往常老人也来太原我这儿住过,身为女婿小辈,我对老人也算孝敬。这一回,老岳母八十好几,说来她是我和小贾头顶的最后一尊活菩萨,我还能有多少机会敬奉老人呢?尽心尽意,终归该当。
我曾经不止一次对小贾讲过我的观点:不论老人名下有多少孩子,对于我们而言,父母却永远是唯一的。哪怕我们将老人整个负担起来,也是天经地义。小贾深以为然。整个放疗过程结束,我和小贾曾经一再挽留老太太,要她在太原多住些时日。但老人有自己的家,她要回到晋城她的家才能安心。那是一座二层小楼,有前后小院,老人住在底层,不用上下楼梯,出入极为方便。当然,事情的本质绝不仅仅是出入方便与否的问题。其中有个在哪儿安放心灵的问题。自打这一次返回晋城,老人家风烛残年,越来越衰迈,再也不曾来过我这儿。
小贾担心老母亲,那以后回晋城的次数不少。凡老太太到了一个时段,该着上医院复查复检,小贾总要赶回去全程陪伴。当时,张溥高中阶段,正是学习紧张的时候,我这儿负责给孩子做饭,就没能和小贾一道下晋城探望老太太。只是在参加什么活动或者下去讲课,我才登门看望了老人几回。老人情绪乐观,积极面对疾病,精神面貌和生活质量都不错。只是,患了那样的重病,身体的内在消耗定然不小,老人明显消瘦了不少。
过年时,张溥和她妈照例回晋城拜年过春节。看着敦实的姥姥比往常小了那么一圈儿,睡卧之处只占那么一小片地方,张溥不禁极其心痛,背转身泪流满面。又怕引得姥姥伤感,擦干泪水换个笑脸,和姥姥说点高兴的话题。孩子渐渐懂事,多少能推己及人体谅他人,我心里很满意。人情天理这门功课有所精进,比学业进步更令人宽慰。
过了大约一年的样子吧,老丈母在院里活动,上台阶没踩稳,仰坐回去,结果摔断了大腿骨。出了这般大事故,小贾连忙赶奔晋城。老太太对开刀接骨有些恐惧,竟是不肯答应做手术。贾泽生和小贾苦口婆心,连哄带吓,最后是不由分说,这才将老人弄到医院把腿骨接上。接好腿骨,老人卧床将养了百八十天。该着下地练习走路了,杨建华打来电话说,老人生怕骨头没接好,偏又死活不肯下地。谁都劝不动,看来还得小贾出马。曾经那样刚强决断的老太太,看来真是老啦。
这时,张溥进入高考前的冲刺阶段,小贾几番回晋城,都是我负责给孩子做饭。给自家孩子做饭,这有什么值得言语呢,我的意思只是想说:为了老丈母,我虽然没能到她跟前捧汤奉药,到底也算尽过一点心力。
听小贾给我言说,老妈住院做接骨手术,包括出院恢复,有好长一段日子不能自理。嫂子杨建华和家里雇佣的保姆,尽心尽力侍奉老人,白天晚上连轴转,累得够呛。这时,大哥贾一善,自告奋勇过来插手帮忙。七十岁的儿子,给老妈接屎接尿擦屁股,前前后后精心在意陪侍了几十天。
听说大舅哥一善在老母亲病榻前这样尽孝,我不禁连连慨叹。“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天下的孝顺儿女,最纠结的莫过“子欲养而亲不待”。上苍慈悲,到底给了一善如此一个尽孝的机会。这甚至是命运对他的一次慷慨馈赠。
那贾一善和贾家有那样一层关系,称呼妈妈后来的丈夫贾建唐为“叔叔”。妈妈对他这个大儿子的特殊情分,贾一善没有淡忘。贾建唐老人胸怀宽广,待人厚道,妈妈对他的种种关照,离不了这位叔叔的赞同与首肯,这些,贾一善也不曾淡忘。
我记得老丈人去世后,大舅哥一善陪着大伙儿一道扶灵回到阳城演礼,从头至尾参与了丧礼的全过程。
贾绑住身为贾家长子,主持整个丧礼丧仪。他也一定记得这一节。
小贾的两位大哥,我的两位并列排在头里的大舅哥,其时都已当了爷爷,走过了人生沧桑,经过了岁月洗礼。
我知道,贾一善生于1945年。他出生的时节,赶上了土改运动。
我曾经问过老岳母,当时怎么给孩子取名叫了个“一善”?
老太太脱口说了一句老话:
“一善能除百恶。”
只说了一句,往下老人便缄口不言了。
二 跃进年月荒唐多
1 青花瓷哪里去了
贾建唐和原青娥重组家庭在1957年。原青娥从阳城后则窑瓷厂调来晋钢,两人名下几个孩子也大致有了安顿。就孩子们的感觉来讲,难称尽如人意;但在大人的角度,也只能做到尽力而为。说话间就到了著名的1958年。
在过来人的记忆中,自打新中国建国,连年各种运动不断,几乎哪一年都堪称“著名”。我是1947年生人,从两三岁记事,耳朵里听得各种运动的名堂,至今难以淡忘。粗略说来,就有“镇反”“三反”“五反”“反胡风”“统购统销”“扫盲”“爱国卫生”“互助组”“合作化”“高级化”“除四害”“反右”种种运动等等。1958年,大力宣传“总路线”,全国开始“大跃进”,全中国城乡一律成立“人民公社”,三项运动合起来称做“高举三面红旗”。当时我年满十周岁,记忆就非常深刻了。1958年的“大跃进”,更其记忆犹新。
毛泽东说过这样一句话:讲历史,不讲村史家史,等于放屁。
我认为这句话说得好。历史由许多细节构成,轰轰烈烈的历史大事件,一定曾经波及扰动过众多普通老百姓的生活。历史,于是不再仅仅是一些概念,而是人们痛切的皮肉亲历。
遍及中国城乡、绝对不留死角的大跃进运动,就是这样。
我的几位大舅哥,一善比我大两岁,绑住比我小一岁。我们见面不多,聊天有限,除去客套,无形中会讲及我们共同经历过的那些岁月。说起大跃进,说起“文革”,都是记忆深刻,颇多共同体会。
中国北方农村山西农村,比如我们盂县和阳城,情况差不多。千百年来,春种秋收四季轮回,农民精心作务田地庄稼,一亩地产量不过几百斤。大跃进嘛,总得让土地多打粮食。
一首歌子《毛主席是咱社里人》中这样唱诵道:“八字宪法亲手订,丰产的道路细指引。”老农民思想保守,几千年就那么种地。为着要打破保守思想,农业八字宪法,是为“水肥土种密保工管”,毛主席这是手把手来教农民种地了。
深翻土地,便于庄稼扎根,这是常识。而一旦搞成了运动,那就不得了。无论盂县还是阳城,深翻土地必须达到三尺。红旗招展,战鼓动地,农民在民兵督查之下翻地,就像打仗挖战壕一般。结果,肥沃的熟土翻下去,翻上来的都是干黄土。第二年的庄稼,植株只有几寸高,多数不秀穗。
密植也是如此。多下种能够多长禾苗,更是常识。但密植必须有限度,结果也给搞成了运动。我们盂县红崖底,土地瘠薄,小麦亩产向来过不了二百斤。但大跃进当中播种小麦,上级命令要一亩地下种三百斤。大队仓库里,拢共只有三百斤种子,全部种到一亩地的地块里。大队干部一边挨老百姓臭骂,自己也诅咒骂娘,但哪个家伙敢对抗运动呢?谁要对抗运动,讲怪话什么的,当场揪斗,戴上高帽子游街示众!古话说“敢怒而不敢言”,运动来了,你是发怒都不敢。
结果,小麦倒是出苗了,密密麻麻变成了一片草坪。
说起这些,贾绑住像我老丈人似的不多言,只是笑着回应:
那可不就是草坪。
贾一善像我老丈母,快人快语的,但几十年来让运动整怕了,也笑着,却是连声劝我:深翻密植,我都参加过的。你说的是盂县,和咱们阳城差不多。可是石山,这些,咱们家里说一说,你可不敢随便写到书上!
这样的深翻密植,产量哪里会提高?但既然是大跃进,大跃进一定要出大成果。谁都不敢说实话,谎报虚报因而成风。
当时我读小学五年级,语文课本上有一篇课文就叫《卫星田》。大跃进嘛,人人都要跳跃着往前跑,要乘飞机、坐火箭、放卫星。落在后边的,就是乌龟和蜗牛。粮食打得多,所以就叫做“卫星田”。那课本上白纸黑字写到:参观团来到了卫星田,好几个小伙子和姑娘,就在稻田里未收割的稻穗上面,欢快地跳舞呢!——我敢和任何人上法庭对证:当年发行全国的小学课本上,能够找到这篇文章。
既然粮食多到吃不完,接着,全国就开始食堂化。到处办起公共食堂,吃饭不要钱!
当时喊出的口号说,要跑步进入共产主义。河南七里营人民公社,带头率先宣布:本地已经实现了共产主义!
阳城县演礼镇,当然也办起了大食堂。大食堂办在哪儿?就办在了贾家院。
岳父去世回乡安葬时节,我到过阳城演礼的贾家大院。大院至今还留有当年“人民公社食堂”的字样。阳城盛产陶瓷,那几个字,陶瓷烧造,呈拱形排列在大院外面的过道门洞上方。关于大跃进时候吃食堂,贾绑住是当时的目击者。见我注视那陶瓷字样,贾绑住便说起了当时情景。我听在耳中,和我们老家发生过的几乎完全一样。全国一盘棋,果然是处处不留死角。
当时,要大办食堂了,先是把各家各户的粮食全部拿走。村支书队干部带着民兵,半夜跳墙进了老百姓的院子,然后惊天动地敲窗户,带着口袋来起粮食。粮缸面瓮,颗粒不留。地窨子菜窖,一扫而空。老人孩子为下火,枕头里装些绿豆,属于私藏违法。
鸡飞狗跳的,白天来起粮食不成吗?不成。既是运动,就是要搞得紧张激烈,要的是那震慑气氛。
家家砸烂铁锅铁盆,缴公。说是支援国家大炼钢铁。
老百姓日用的铜瓢铜盆铜笊篱,一律没收。支援国家建设,谁敢说个不字。便是立柜上的铜饰件铜合页,当场撬下来拿走。
记得我奶奶急得下地来数落那些侄儿辈的村干部:成物的不毁,你们这叫糟害破败!
干部们尊重老人,几分耐心来解释:这是支援国家建设,老人家,你可不敢乱说。
这些铜器拿走干什么?说是炼铜;炼铜之后呢?再做成铜瓢铜笊篱;你眼下用不着这些东西了,倘若日后还要用的话,你再买回来就是。
听得这般话语,我大伯在一面出粗气,民兵转眼看见他的大烟袋:好哇,你这个烟袋是个铜烟锅子!
一把夺过来,拧去了烟锅子。
演礼这儿,贾家院成了大食堂,贾绑住的目击记忆也很真切。
绑住和奶奶,还有狗女姐姐和贾香琴,自然是搬了出去。当年分了房产住进来的贫下中农,也一律搬出贾家院。楼上楼下,二十多间房子,统统成了食堂。多数时候是食堂做好饭,户家们端上锅来打饭。大家没了铁锅,家家端的都是大砂锅。排队打饭的时候,有的人就不停地敲砂锅,大院里一片嘈杂。敲碗敲筷子,在乡间原是用餐时候的小忌讳,但有人不管这个。懒汉地痞们过日子,原不认得勤俭二字。合作化口粮定量,别家还有吃的,他们胡吃海喝惯了,早早已经断顿。然后拎上口袋上大队部讨要粮食,大声呐喊说是“共产党不让饿死穷人”。共产主义了,能够放开肚皮随便吃,这帮人还不敲着砂锅唱上党梆子等什么。
逢年过节,贾家院大食堂还要搞聚餐。土改的时候,贾家被扫地出门。当年,除了剥夺土地房产,还有一项“挖浮财”。所谓浮财,就是指金银财宝纸币等财产。贾家祖上几辈经商,贫农团哪里会放过。老辈人开过当铺,有眼光,懂得古董,家里就存下来成百件青花瓷器。瓷缸瓷盆瓷碗瓷盘,都是成套的。大的瓷盘瓷碗,有尺八尺五的,大的套小的,一套十来个。绑住二绑的亲爷爷去世早,另外几个爷爷都活到了建国后。听爷爷们念叨过,那些青花瓷盆碗,贾家平常也不用,只是敬神祭祖办红白事宴的时候,方才动用。
这些东西,不常见不常用,当初贫农团的大爷们更不懂这个,只顾抢金条银元,没把什么青花瓷看在眼里。阳城出产陶瓷,烧制出来的饭碗满好看满结实,那青花瓷看着薄脆透亮,恐怕不经使唤。成百件青花瓷器,就这么暂时逃过一劫,堆放在贾家院的耳房储物间里。
这儿办起大食堂,负责做饭的上储物间随便翻动,就翻出了这些物件。有大缸大盆大海碗,用来会餐正好。有人敲碗敲筷子,青花瓷发出的声音分外悦耳。接着什么人就领头高唱:
合作化的农村,一片新面貌,
社会主义的根子,扎得牢又牢!
社会主义的根子当然非常牢靠。只是大食堂坚持了一年左右,办不下去了。全国解散食堂。剩下不多一点粮食,按人口分开,各家回去自行做饭熬汤。
红崖底是山村,比起本县的平川大村稍好一点。我记得食堂解散的时候,每人全年平均口粮只有90斤。大人小孩,每人每天口粮二两五。多数村庄,人们的口粮还达不到这么多。
阳城是富庶地面,演礼镇食堂解散,人均口粮每天竟然还能达到半斤左右。好家伙,比我们红崖底整整多出一倍,翻了两番!我听着好生羡慕,恨不能当年生在这样好地方。
那些青花瓷呢?我想知道下文。
贾绑住说:等食堂解散了,咱家才搬回来。那是连一疙瘩碗片都没有了。
贾绑住说罢,贾家院一派静寂。只有风儿无声地摇动屋顶的荒草。
有一句流行的说辞: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听着像是布道。循循善诱的,果然有几分麻痹人们神经的作用。
2 收拾残局成罪过
大跃进的本意,是想尽快发展。肯定不是为了极力破败。对此,任何人不会有疑义。但不顾客观规律,不承认经济工作的特殊性,打仗一样搞人海战术,跃进变成了冒进。造成的损失巨大,造成的后果严重,这是事实。
大跃进之后,就到了中国的过来人但凡说起就心尖儿乱颤的1960年。文件上的说法是,中国遭遇了“三年自然灾害”。
食堂解散,粮食减产,全国人民特别是广大农民在挨饿。有饿死人的情况发生。因为挨饿,因为营养短缺,许多人浮肿。我当时在村子里,见到过“浮肿”。那些人小腿肿得有门柱那么粗,一摁一个坑。脸子肿得面盆那么大,明光瓦亮,哭还是笑,脸子鼓胀着,没有任何表情,看着极为瘆人。但,挨饿不能说挨饿,只能说得了“浮肿病”。这样的病人死了,浑身水肿,虚发饱胀嫩豆腐似的,入殓的时节,生怕一不小心会破碎解体。
在我们红崖底,后来多数人饿得没了力气。死人不断,活人都没有力气打发死人了。消息传到城里,我爹他们在城里工作的,这才火速回村,帮忙抬棺材、埋死人。总不能让死人烂在炕上。停灵三五天,到出殡时节,尸体已然化成水,从棺木缝隙漏下来。
浮肿着脸子的人,坐在街巷两边议论:唉,这是淋了醋啦。
有的甚至这样说:过两天,就该轮上咱淋醋啦!
以刘少奇为首,此时负责主持中央工作的班子,不得不停止了大跃进,提出了“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八字方针。同时,全国普遍出现的浮肿病,引起了上级注意。中央没有见死不救,积极采取措施,治病救人。人民公社的名堂保留,但不再搞“一平二调”,重新确定生产关系所有制,叫做“三级所有队为基础”,以生产队作为生产经营的基本核算单位。事实上,人民公社退回到了合作社。
最为值得史书上大书特书的,是中央允许下面搞“三自一包”。具体说来,“三自”,就是允许给各家各户农民分一点自留地,可以搞一点自由市场,生产队自负盈亏;“一包”,就是个别地方可以“包产到户”。包产到户,符合中国国情。后来改革开放的典型经验,不就是小岗村的农民私下搞起了包产到户吗?
八字方针大见成效,三年自然灾害终于度过。烂摊子得到了清理收拾,中国的经济没有崩溃。
只要中央决定治病救人,有了这样的精神,我们的各级干部当即起而响应。有的地方,还允许农民在房前屋后、山坡野洼,开垦一点“小块地”。哪怕节令已是入伏,撒一把菜籽,也能生长收获一点蔬菜之类。哪怕有一点蔬菜来填肚子,也能治疗浮肿病。小块地,活人救命多多。
1966年夏季,我正当高中毕业。已经填好了报考志愿,“文化大革命”突然就发动起来。上大学的希望破灭,谁都无可如何。学生娃嘛,兴致勃勃箍上了红卫兵袖章,积极参加“文化大革命”,高呼口号要“保卫毛主席”,自以为他老人家需要我们来保卫。记得当年回老家过春节的时候,大伯私底下曾经悄悄问过我:这“文化大革命”乱糟糟的,究竟是要做甚哩?我带着先知先觉的几分得意,告诉大伯:“文化大革命”,就是要“保卫毛主席,打到刘少奇”!
我万万没有想到,我那七十岁的大伯,突然大放悲声,哭得泣不成声。大伯哽哽咽咽地说:我那娃子呀,不是刘主席让种小块地,大伯活不到今天呀!
当时,我被彻底震惊,全然不知道如何应对。一个几乎不识字不读书不看报的老农民,认定刘少奇主席对他有活命之恩。对此,我能说什么呢?他的哭泣,他的那句话,永远地刻在了我的记忆中……
1960年前半年,我在村里坚持到小学毕业,同时考入镇上中学。我是父亲的独子,他不能让我饿死,到后半年,把我的户口迁移到了太原。同时,给我办了转学,进入了著名的太原三中。转学不久,听说老家镇上的中学就下马了。
有了户口,吃到了供应粮,仍然很饿。遍及乡野的饥饿,像农村包围城市,开始占领城市。
我们太原三中,不许学生喊饿。谁要喊饿,是对社会主义不满。
太原九中,有一个高中学生实在饿极了,从厕所捞出茅蛆来煮了吃。结果,遭到批斗,罪名是故意给社会主义抹黑。
一所铁路中学,发明了“增量法”。所谓增量法,说来神妙。一斤面,要是蒸馍馍,寻常是放六两水;采用增量法,就是放上二斤水,笼屉上的面糊糊,稀狗屎似的弄不下来。校长讲话,说是那“增量法”属于我们国家的发明创造,“要对外保密”。
在调整巩固充实提高阶段,晋钢也下了马。晋钢,作为晋东南地区的重点钢铁企业,1957年建成投产,1958年赶上了大跃进,1959年的年底就下马了。全民大炼钢铁,叫做钢铁元帅升帐。升帐时大张旗鼓,下马时偃旗息鼓。
晋钢下马的时候,贾泽生刚刚出生。贾二绑七岁,贾香琴三岁,还都不很记事。家人偶然说起来,只是当时的一些零星片断。
大跃进当中,晋钢灯火“老明老明”,员工曾经有一千多。钢铁下马之后,员工锐减到三百来人。临时招聘的工人,劝退回乡;工龄较长的老职工,做工作令其提前退职。八字方针,全面推行。到1962年,更有一个大量压缩城市人口的运动。职工退职,连同老婆孩子,离开城市,回原籍去种地当社员。这个运动,简称“六二压”。
晋钢下马,贾建唐奉上级命令,全面负责留守工作。晋钢草创阶段,他是临阵受命;这般时分,负责留守看摊子,该着叫临危受命。
孩子们记得,那时的晋钢,厂区里外、宿舍区周边,凡是能下种的地块,都开垦成了土地。留守员工,家家种地种菜,这叫“生产自救”。我老丈人家也不例外,购置了全套农具,铁锹镐头耙子锄头的,原青娥领着孩子们春耕夏锄,施肥捉虫。孩子们上学之外,田间劳作,尽管有些苦累,但回想起来都觉得非常有趣。家里差不多常年有新鲜蔬菜,秋天还能收获不少老玉米山药蛋。至今,老丈人家的小院里,依然开垦作小菜园。墙角小屋里,农具齐全。
年长一点的老员工,更记得当时的许多情况。
贾建唐农家出身,向来善于和农民沟通相处。晋钢附近的村庄,包括钢厂下属铁矿所在村社,贾建唐和当地老百姓协商,划出荒坡野地,开辟出了好几个农副产品基地。收获的粮食蔬菜,产出的鸡蛋肉类,用来改善职工生活。基于双方协商的互惠互利原则,晋钢方面也尽可能帮助当地,援建了若干惠民工程。
有的村子,路况恶劣,帮助整修了道路。有的村子,出村要过河,山洪经常冲毁简陋的石桥,帮助建起了钢筋水泥桥梁。还有的村子,自古靠天吃水,吃的是旱井水。既不卫生,还经常闹水荒。贾建唐请来水文地理专家帮着勘察,打出了机井。至今当地百姓,记得那个不多言语的笑眯眯的贾厂长。
工厂动用了机械人力,还要若干原材料,作为使用村社土地的等价补偿。但这些,都成为了后来“文化大革命”中大字报上批判贾建唐的内容。
晋钢下马,上级不再下达生产任务。类似厂矿,基本停工,坐等上级指令。工人发不出工资,吃水用电都出现了困难。留守干部代表工人,向上级反映问题的情况很多。大家讲的都是实情,国家遇到困难,上级也没有办法。说一些安抚鼓励的话语,“要看到成绩,要带头克服困难,不能总是向上级伸手”之类。
贾建唐留守晋钢,没有向上级哭穷诉苦。他明白,那没有用。他是一个真正的实干家。守着钢铁,守着机器,有工人,有技术,没有开不出工资的道理。上级没有生产计划,他自己去开拓市场。许多钢厂下马,但使用钢厂产品的下游企业,并没有全部下马。经过考察,他注意到许多厂子需要虎钳。虎钳,是个极普通的机械工具,工厂离了它还真不行。贾建唐带领工人和技术人员,瞅中市场需求抓住商机,开工生产虎钳。一度时期,晋钢生产的虎钳,曾经销售到上海武汉等大城市。
晋钢留守处的员工,不仅能够发出工资,还有奖金。工厂还有了资金积累,为后来的钢厂复工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坚持生产,后来被批判为“唯生产力论”;给工人发奖金,叫做“小恩小惠,腐蚀工人阶级”。
说来荒唐,听来荒诞。整部《红楼梦》,在开篇文字中有曹雪芹以作者身份所写的唯一的一首诗: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个中苦涩,耐人咀嚼。(未完待续)
张石山,1947年生,山西盂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小说集《镢柄韩宝山》《单身汉的乐趣》《母系家谱》《神主牌楼》等,民俗专著《洪荒的太息》《礼失求诸野》,电视剧本《兄弟如手足》 《吕梁英雄传》 《晋文公》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