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道

2016-05-14 03:41王太生
湖南文学 2016年7期
关键词:小茴香茴香螺蛳

王太生

头刀韭与螺蛳头

头刀韭与螺蛳头是一道混搭。

油菜花浅开,还没有形成阵势,这时候,头刀韭螺蛳头,粉墨登场了。

叫“头”的东西,都比较鲜嫩。植物茎芽最嫩的部分,豌豆头、马兰头、枸杞头……头刀韭遇到螺蛳头,韭的嫩与螺的鲜,就合作了一道舌尖上美妙的春饌。

好多人都晓得扬州话里有一句,乖乖隆地咚,韭菜炒大葱。却不一定吃过头刀韭炒螺蛳头。韭菜和大葱,都是挥发性蔬菜,怎么吃啊?只是一句玩笑话,心里知道不可能。倒是韭菜炒螺蛳头妥帖、实在。

螺蛳在水乡是寻常之物。老太太摊一脸盆儿在街边摆卖。脸盆里有青螺蛳、白螺蛳,老太太拿一根针,将用开水焯过的螺蛳肉,一颗一颗,从青壳里挑剔出来,挑出来的,一丁点大的肉,叫“螺蛳头”。老太太最会做韭菜炒螺蛳头这道菜。

春暖花开,潜伏在泥中休眠的螺蛳纷纷爬出。清澈的河岸,螺蛳就伏在碧绿的水草上,弯下腰,双手触及河床,轻轻合拢。河底泥雾腾起,小螺蛳随手来到盆中。

螺肉肥美。青壳螺,肥而不腻、韧而不老。

韭菜也是鲜嫩的。此时在地皮长及几寸。韭菜地里刚下过雨,水珠晶莹,颤摇动晃,一畦春韭带雨欢。

头刀韭精贵,蒲松龄觉得菜价昂,消受不起。他说,“三寸四寸,与我无份;四寸五寸,偶然一顿;九寸十寸,上顿下顿。”等到韭菜已老,长及盈尺,买便宜的,“聚划算”,天天吃。

绿韭在田,采撷方便。在乡下,下雨天,如果家中来了人,又没有什么好招待的,就想到屋后有一畦地,雨中春韭,长势喜人,便撑一把伞,下地剪绿韭,炒螺蛳头。

做头刀韭炒螺蛳头这道菜,螺蛳头在热油锅里先炒,入糖、醋、酱油,猛火翻煸。螺蛳头有八分熟,再炒韭,两者合在一起,拌匀,再撒上白胡椒粉。那一年,堂妹从北方来,吃了几顿韭菜炒螺蛳头。若干年后,这位山东大妞,故地重游,还嚷嚷着要吃韭菜炒螺蛳头。

韭菜,在北方是有的,可惜没有螺蛳头。没有螺蛳头的炒头刀韭,还叫什么韭菜炒螺蛳头?

可以大胆地想象,当年雨夜剪春韭,若是在江南,有水泽的地方,定会来一盘“头刀韭炒螺蛳头”,两个人对着窗花灯影,下酒。

中国文人在春天都有一块属于自己的韭菜园子,读韭菜帖,吃韭菜炒蛋、韭菜盒子、韭菜饼,夜雨剪春韭。

古人吃螺蛳,与今人有所不同。《本草纲目》说,“春月,人采置锅中蒸之,其肉自出,酒烹糟煮食之。”

还可以幽默地想象,当年那些水浒中的侠客,仗剑云游,在小酒馆喝酒时,如果任性一回,非要点韭菜炒螺蛳头这道菜,还不把店小二忙得卷腿捋袖,手忙脚乱地去河边摸螺蛳?

估计宋朝南方的河流中螺蛳应该很多,北方的河流未必有,想吃还得预订,托付物流快递。只是挑螺蛳肉很慢,也很麻烦,侠客等不及了,吃些牛肉,如风而去。

性急的人,终究吃不到头刀韭炒螺螄头。遇一道菜,要合时节。你来,或者不来,它都在那儿,不早也不迟。

我认识一位小酒店的老板,卖鸡汁白螺螄。螺螄壳是白的。也卖头刀韭炒螺螄头。绿春韭炒白壳螺螄头,味道应该跟别处略有不同吧?

小茴香

小茴香,姗姗可爱。这话是汪曾祺说的。汪虽没有直接写小茴香,但他在《沽源》中说,昆明的波斯菊,“每到夏秋之际,总是开出很多浅紫色的花。波斯菊花瓣单薄,叶细碎如小茴香,茎细长,微风吹拂,姗姗可爱”,是间接描述小茴香的样子。

一味小茴香,气味在激荡,去除俗世肉食中的混浊之气,确有峰回路转的感觉。

汪曾祺还在《岁寒三友》提到小茴香的诱人香气,“卖牛肉高粱酒的,卖回卤豆腐干的,卖五香花生米的、芝麻灌香糖的,卖豆腐脑的,卖煮荸荠的,还有卖河鲜……到处是白蒙蒙的热气、香喷喷的茴香八角气味。”

小茴香放入汤里,别有一番滋味。阿城小说《棋王》里写一帮饥饿知青吃完蛇肉后,把蛇骨拿来煮汤,“蛇骨已经煮散,在锅底刷拉刷拉地响。这里屋外常有一二处小丛的野茴香,我就拔来几棵,揪在汤里,立刻屋里异香扑鼻。”

长江边上,一岁小茴香,在田陇地边,茅厕角落。一场春雨,追一阵暖,一丛丛小茴香长得精神抖擞,绿葳葳的,细碎乱丛状的茴香叶上,晶莹玉珠,星星点点。

蔓延,是一种姿势。植物生长深处,看不见的星火燎原。

掐几根鲜嫩的小茴香,指尖上会染上浓郁的香气。掐小茴香的手指,最好是一个文人,白白净净的,斯文诌诌的,不缓也不急。

掐小茴香的动作要轻,掐线丝状的叶和茎,要一小段、一小段地掐,慢慢地,像乡间文人填半阕词。掐过的小茴香,会很快修复它的生长基因。

掐一把小茴香,回去用作炒蛋炒饭。蛋炒饭中撒入细碎的茴香末,茴香、蛋香,清香四溢。我有时在一碗柔软的面里,放入切得细细碎碎的茴香末,一个有小茴香清香的春天,就融化在一只青瓷花碗里。

在扬州一带,小茴香还有两种做法入菜。一种是茴香炒鸡蛋,鸡蛋加盐,花碗中打散,小茴香切大段,根部和叶部分开。小茴香本身清香,炒时不需要加其他调味品。一种是小茴香清煮嫩蚕豆,新上市的蚕豆角,用淡盐水焯熟,放入热锅,再加入茴香末翻炒至混匀。这两款菜,都是布衣文人菜,可以下酒,烹制也很方便,文人写作熬夜清苦,口中淡而无味,可以吊胃口。

小茴香在北方做成饺子馅,曰:茴香饺子。五花肉用快刀剁成肉馅,小茴香择干净切碎,满口清香。老舍《四世同堂》中,“小顺儿的妈看到大家都快活,她便加倍用力的工作,并且建议吃一顿茴香馅的饺子。”

每种植物都有它的身世。古代称“莳萝”的,就是今小茴香。有人曾误把孔乙己“茴香豆”中八角茴香当作小茴香。以前,在绍兴咸亨酒店买过一袋品尝,八角茴香是调料,小茴香则是一种蔬菜。

草木葳蕤生长的季节,常有菜农在路边摆卖小茴香,碧绿的小茴香,论把卖。一把小茴香,数根叶茎,散漫地摊在地上,旁边坐一个老妇带着嬉笑的孺子。清新小茴香,寥寥数笔,那一把翠绿,看上去十分舒服,像丰子恺笔下的漫画。

小茴香有挥发的气质和个性。有时候,布衣文人的性格味道也像这小茴香,有点古怪小脾气,却终不能做成什么大菜。

桃花泥螺

泥螺,古称“吐铁”,状圆、壳薄,平滑透明,体肥肉软,面相如戏中的丑行,色呈灰褐,是海边滩涂里的一种软体海鲜,佐粥或泡饭最佳。

我从南黄海边带回来的泥螺,亲戚一再叮嘱,想吃要用清水泡一天,我等不及了,半夜三更里,又没有其他什么泡饭小菜可代替,只能嘬泥螺。

它当然是没有经过加工过的。比如,放麻油和蒜泥。超市里卖的,还放酒。我这是散装的,块头中等,无沙。吃在嘴里咸而鲜。吃了十几粒,上下两片嘴唇像是被腌渍过的咸萝卜干,吃过后,用舌尖舔舔,还是咸味。

但是,它鲜啊。

吃泥螺时,用牙齿稳住泥螺,然后直对舌头,用气轻轻一吸,舌尖一舐,泥螺肉被剔出,泥沙留在壳中。那种吃法,与河里的螺蛳大抵相似。

一颗泥螺含在嘴里,鲜味四蹿,直奔唇腔舌颌而去,像一只翠鸟,转瞬消失在荷叶蒲草之间,无影无踪,可是那棵苇秆还晃动着哩,鲜味并没有立刻散去,它还在,撩拨着你逐鲜的欲望,于是,搛起筷子,再来一颗!泥螺这东西是从海边滩涂里淘出来的。苏北的南黄海与其他地方的海相比,水是浑的,沙滩也少,多滩涂,就这样一个水浑、泥淤的滩涂,出泥螺,海泥之中的螺。

桃树开花时,一枝旁逸斜出,淘螺人风中衣衫猎猎。此时泥螺的品质最佳,桃花泥螺刚刚长发,体内无泥,无菌,味道也特别鲜美。中秋的“桂花泥螺”,虽然比不上三月时的“桃花泥螺”,但也粒大脂丰,其味鲜美。

我外祖母也是这一带的人。小时候随她下乡,坐在乡下亲戚家门前空场上吃饭,不远处是高高河堤,河里有人从海边划来一条船,沿着河堤缓缓而行,船上有人用木梆敲击船帮,卖桃花泥螺。鲜,分咸鲜、香鲜、麻辣鲜……桃花泥螺属于咸鲜,是小海鲜的一种。

汪曾祺小说《金冬心》里描写,扬州盐商请客,菜单上的冷碟有金华竹叶腿、宁波瓦楞明蚶、黑龙江熏鹿脯、四川叙府糟蛋、兴化醉蛏鼻、东台醉泥螺……可见,泥螺也上得了大雅台面,光洁白瓷盘上,是其中浅浅的一碟。

袁枚《随园食单》说,“吐(虫失)出兴化、泰兴。有生成极嫩者,用酒酿浸之,加糖则自吐其油,名为泥螺,以无泥为佳。”这就有些奇怪了,泰兴那地方不靠海,怎会出产泥螺?大概是属于从海边采运原料,回来深加工。

梁实秋对这种玲珑之物,涉笔成趣。他在《雅舍谈吃》中谈到,北方人不大吃带壳的软体动物,不是不吃,不似南方人普遍嗜食。贝类之中,体积最小者,当推黄泥螺。这种东西他从未见过。夫人从小就喜欢吃,清粥小菜少不了,有一天居然在台北一家店里瞥见泥螺,若他乡遇故知一般。

噢,对了。你肯定会问,这玩意儿是在哪儿买的?施耐庵老家往北五十里,在靠近海边的一小镇上。

施耐庵的老家,你去过吗?那地方,过去是个盐场。施先生吃不吃泥螺?民间野史上没有记载,他自己的著述中也没有提到半句。反正《水浒》里的好汉英雄是吃不到的,梁山水泊间也没有泥螺。

虽然施先生的书中空白,但他老家一带确实是产泥螺的,也食人间烟火。施先生写小说时,笔下跳动的小人儿,大块吃肉,大碗喝酒,闹腾了半天。他半夜肚子饿了,饿得咕咕叫,捧个青瓷小碗喝粥,喝柴火煮的小米粥,拿什么佐粥下筷?他会生吃桃花泥螺吗?

青 桃

单就从颜色上来欣赏,我就非常喜欢桃子的朴实。

桃子的青,先是那种玛瑙绿经稀释过的,淡淡的青;在初夏的枝头,有一点红,腮红,乡间邻家十六岁女儿的小桃红。

《小桃红》这样的曲调,是宜配在桃园这样地方唱的,“碧湖湖上采芙蓉,人影随波动,凉露沾衣翠绡重……”这样唱时,园子里桃枝摇曳,叶色碧碧。

桃子是平民的水果。李渔说,名贵的深宅大院里,没有桃树的踪影。桃树在乡野,在篱笆墙的农舍,想看桃花的人,要骑驴到郊外去,就像武陵人偶入桃花源,才能找到那种乐趣。

一树碧澄澄的桃子缀挂枝头。那天在桃园,我看到那么多的桃树,桃子就匍匐在层层密密的枝桠间,随手摘一颗,摊在掌心,温润敦实。

桃子确实与平民的生活有关。乡下女孩子,有的叫春桃,有的叫小桃……一树桃花兀自开,二十年前,我到堂哥插队的农场去,乡下没有好玩地方,堂哥领我到桃园游逛,我们像两只猴子,围着一园桃树,爬上窜下,搔首弄姿。

鹧鸪天,菜籽秆黄了、麦子也黄……大地微黄。不时看到路边有农人,守候着一篮子圆滚滚、毛茸茸的桃子,让人想起废名的《桃园》。

我喜欢买那种还带着些许枝叶,沾着露珠的桃子——那是乡野的脐带,它们刚刚从一棵树上走到城里。

桃子熟了,贩夫走卒,妇嬬翁子,谁都可以手执一枚桃子,在光阴里,边走边吃。

吃桃子不需要身份和门坎。桃树长得也低,即使是小孩子,跳一跳,伸一伸手也能够到。桃子很真实,一年就这么来过一次。桃子摘下了,桃树将要沉寂一年。等到笫二年,桃树开花,挂果了,你又可以吃到桃子了。

每年到了吃桃子的季节,我总这样提醒自己,你每天再忙,别忘了吃一只桃,因为错过了这个季节,就吃不到了。今年少吃了几只桃,就亏欠了一个季节。与桃子擦肩而过一个年岁,那是你生命中,想补也补不回来的桃子。

平民主义的桃子,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你吃与不吃,都很随便。吃过桃子,一枚果核留在手心。

一枚果核可以做什么?在明代有一个名叫王叔远的人,把一枚桃仁刻成一叶小舟。在想象的船上,坐着喝酒的文人,围着瓦炉烹茶的童子。

小时候,我常做这样贪婪的梦,以为把吃剩下的果核,埋在自家门前的泥地里,第二年会长出一棵亭亭的小桃树,上面结满桃子,我随手可摘。

桃子当然没有杨贵妃的荔枝来得那样金贵,来得那样神秘而不着边际,隔着时空玩穿越,桃子有桃子的游戏。

我喜欢乡间桃园那样清静的地方。我想,如果哪一天偶得空闲,就到桃园里喝酒。桃园的酒桌当然没有主次之分,众人平起平坐。园子里桃子熟透了,我们一边喝酒,一边听桃子偶尔跌落。桃老板不时心疼地说,桃子不能丢在地上,吃到肚子里总比浪费要好。我喝完酒,买走他丢在地上的桃子。

在中国的许多地方,你都有可能邂逅到一棵桃树,遇见许多桃子。有一年暮春,在成都杜甫草堂院子内,我看到一只鸟蹲在小桃树上啁啾,树上已结出毛绒、涩嫩的青果。我看着桃,桃看着我,我们好像曾在哪里见过。

责任编辑:吴 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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