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卫权
小表叔忽然回来了,不出十分钟,这消息全村人都知道了。
我的小表叔叫拴栓,我比他大十二岁。小表叔是村里王二的儿子,王二六十多岁了,和老伴相依为命,孤苦伶仃。眼看黄土埋到脖根子的人了,跟前连一个摾一锨土的人都没有。王二和老婆一商量,干脆抱一个养子。六十多岁的老表爷从外乡抱回一个男婴。那时正是70年代初期,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都缺吃少穿。老表爷抱着小表叔让东家媳妇喂一口奶,西家媳妇喂一口饭,摞湿移干,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瘦弱的小表叔养活了。不知不觉七八年过去了,别的孩子都在学校享受童年快乐、求知上进的时候,先是老表奶去世,第三年老表爷也撒手西去。不到十岁的小表叔拴栓从此就成了孤儿。书是念不成了,小表叔就只得回来种自家的七八亩承包地。十多岁的孩子种地,那个艰难可想而知。小表叔自己家里没牛,没钱买化肥,没钱买籽种。但小表叔嘴甜,人活泛,这家借半袋籽种,那家借一点化肥。那时村上已有了私人购买的手扶拖拉机,他求爷爷告奶奶,让人家给自己耕地播种。十岁的娃娃种地,左邻右舍都看着心酸。好在那时村民心善,互帮互助成风。小表叔家里的七八亩地所产的粮食不但解决了口粮,而且还剩余不少。小表叔手里就是缺钱,借人的化肥、机耕费、播种费、收割费、碾场费、农药费等没法开账,一年欠账,两年欠账,三年人家就不悦意了。为了还别人的债,1987年,13岁的小表叔从乡信用社贷款一千元买化肥,买地膜,又跑前跑后,给这家帮了给那家帮,换得左邻右舍同情,让大伙共同帮忙合力给自己栽了四亩烤烟。谁料这年遇到全国烤烟生产过剩,价格行情最差,全乡生产的烟叶几乎无人收购,全部积压在家里,“黄金叶”卖成了废纸钱。小表叔一算账,整整辛苦一年,不但一分钱没得到,借人的钱,贷信用社的款全都倒贴进去,一年的辛苦打了水漂。那几天,小表叔欲哭无泪,见人躲人。逢集之日,他拉着仅存的几袋小麦去集市上粜了,谁也没想到,小表叔把家里粮食粜完,家具卖光,一夜之间就从长畛村蒸发了。
小表叔回到家乡长畛村了,他西装革履,满面红光,开着自己的车,言谈举止得体,彬彬有礼,见人就掏出中华烟发给人抽,并且给家家买了珍贵的礼品,挨家挨户地发。他一边发礼品,一边掏出十三四岁记的账本,走到岁性家里,说:二十几年前,您开着手扶机给我耕播了三年的地,打碾了三年的场,我一分钱都没开过,也没有钱开,但你总是随叫随到,从来没误过我的农事,应给你178元,加上利息,给你300元;走到跃权家里,说:那年我没钱买煤,到你家烤烟楼白烤了一季烟,一竿子一斤二两,520杆烟,总共用了你家642斤煤,按现在的行情,一斤煤三毛二,应给你现金199元;洪栓的11斤小麦籽种,掌权家里的二斤清油,选民家里的一碗面粉……一桩桩、一件件,小表叔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在农村,憨厚的乡亲看到当初拴栓的困境,都是免费给的,不要回报的。但是小表叔把乡亲的点滴恩情在本子上记着,在心里刻着!两天之内,他连本带息还清了信用社的贷款,还清了左邻右舍的赊物欠账。进进给儿子结婚,昂贵的彩礼压得他一筹莫展,小表叔当场掏出一万元给他救急;走进年已73岁的表嫂家里,他拉着表嫂的手,泪不由涌出眼眶:表嫂,拴栓能长大,能有今天,多亏您的教诲帮助,我吃您家的饭不知多少,这几百元您老拿着想买啥就买啥!表嫂说什么也不接钱,说你终于成人了,我就放心了。后来我才知道,小表叔给所有上了70岁的老年人都发了红包。
小表叔在家的日子里,乡亲们对他热情不减,真诚不减,和小时候没有两样,他还是住百家店、吃百家饭,无拘无束。在镇上食堂,小表叔按年龄、按辈分对待,天天设宴,用镇上最高规格招待了所有乡亲。在村里待了半月,他要走时,专门上县城找我,和我整整聊了一宿。我才知道,小表叔如今在银川,那年他去兰州之后,凭多年的打拼拿上了国家二级厨师证,又只身一人去银川闯荡,先是在食堂当大师,后来包了陕北一家企业的食堂,精心经营,热忱待客,效益还不错,手头逐渐有了积蓄,不但在银川买了楼房,娶了一位在银行工作的漂亮妻子,还生了一个女儿,摇身一变,从此真正成了实实在在的城里人。
小表叔对我说,如今别看他是城里人,他天天梦见的,都是家乡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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