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欢
我们围坐在花树下,硕大的玫瑰花树正当开花的时节,北方的夏天不湿热,但照样闷,总令人不快活,我们一群孩子围着付燕,看她捣着钵里的花瓣,一直到捣棒上都沾着鲜红色的汁液,孩子们一哄而上,抢着往指甲盖上抹,她静静地看着,忽而眉毛弯弯,眼眸亮晶晶,那一笑仿若我们头顶的夏花,竭尽全力地灿烂着。我大概是一生都不会忘记这笑容了。
付燕是土生土长的北方人,打我有意识起就和她玩在一块儿。那时候小村子里还没有幼儿园这一说,满大街都是穿着开裆裤、脸上挂着鼻涕水的本地小孩。我们一家三口租住在付燕家空出来的小门面里,对门就是公共厕所,逼仄得令人窒息。
付燕家在大院前还开着个店面,父母都是本地人,而且蛮会拉拢生意,所以也算是个富裕人家。那时候付燕总是坐在闩有两道门的家里,我隔着门缝看见她端坐在桌前,皮肤跟身侧的瓷砖墙一般白,脸上没有一点血色,一副安安静静的模样。有回她侧过身看了我一眼,蛮俊俏的一张脸,我心想。她起身给我开了门,邀我进去,一来二去我们便熟络了起来。付燕十几岁了仍上着小学,说话不顺溜,村里人都说她生来便是个智障儿。所幸她还有姐姐和弟弟,父母也就不对她多加抱怨。她就这样低眉顺眼地活过了这么些年岁,最后还落得个上残疾人小学的好处。
付燕的残疾人学校高级得很,发的书本把她小小的书包塞得满满当当,我们一本本抽出来翻了个遍,然后又一本本好好地塞回去。她实在无趣的时候,还会下炕把姐姐的书拿来,装模作样地看。
夏天实在是热得要命,一团团暑气像是从炕里往上蒸,地上也如炕上一般烫脚。我趿着凉拖鞋,踮着后脚跟,在房间里不住地喊热。付燕眼珠子转了转,扭头钻过珠帘进了厨房,偷偷摸摸地做着什么,珠帘太密我看不大清楚。等我把望向窗外的视线收回,见她也紧紧地攥着个什么从珠帘探出头来,四目相对之时,她眉目突然就绽开了,努了努嘴,含糊着说:“吃冰棍。”
吃冰棍在当时北方农村还不是特别流行,家里能存冰棍的更鲜有,好多小孩子都是每天眼巴巴地等着蹬三轮的大叔,带来期盼已久的糖水冰棍。而眼前这支连剥纸的声音都那么好听的冰棍就在我俩的手里,我能感觉到包装纸上掉落下来的白霜的寒度。我们一人舔着一边,却又不肯轻易地就吮吸完,只敢慢慢地用舌头去蹭,一根10厘米不到的糖水冰棍,吃了将近5分钟还有一半高。
这时候,她爸推门进来了,付燕眼尖先看到了父亲,慌忙起身,我也站了起来,只见她父亲黑着脸,喉咙里爆发出闷雷一般的响声:“谁让你偷吃的!”只短短的一句话,身边的付燕瞳孔便如涣散了一般,只怯怯地站着。随即我被叫了出去,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付燕嘴角的水渍,不知是泪,是嗫嚅的口水,还是冰棍的糖水。
付燕再度像没事人一样和我打成一片的时候,已经是她辍学的第二年了。那三四年的时间里,付燕家又扩张了门面,家里也重新修葺了一番,越发显得我们这些客居之人门庭寒酸。只是家里很快就不让付燕读书了。而小小的我渐渐地学会保护付燕,本地小孩骂我和弱智在一起玩的时候,我往他们身上吐口水;他们企图拉付燕裙子的时候,我追着用筷子打他们。
北方的厨房不像南方,独立成间之外还能有各种小家什。北方一个灶,就豪气地占了整个厨房的二分之一,剩余的什么锅碗瓢盆随意堆在墙角,杂草从砖头缝里长出来也不去搭理。
碗总要端到屋外用水冲洗,付燕家里的这些活都扔给她了。于是,我总能看见付燕蹲在水井旁,洗着一盆又一盆的碗——付燕家四世同堂,加上店里的小伙计,估摸着一天需要洗几十只碗。我悄悄过去,就站在她前头,踩着她倒下来的污水。北方人口味重,放油和辣也是不加思量,于是她洗刷的负担更重。辍学后的她,好像很少开心。但那时,她抬起头来见着是我,突然绽放了一个让我心融化的笑容,那么灿烂,以至于灼眼。
我赶紧跑开了,并没有意识到那会是长久的别离。
某日,在深夜睡梦中,我被拎起来去赶火车,在人群的裹挟之下去了另一个地方。我还来不及和付燕告别,就被呼啸的火车带去远方念书。
我上小学的时候被班主任指着脑袋说,这孩子有多动症,建议去医院看看。母亲表现得很紧张,还真的带我去了医院。而我只不过是上课时经常回头望,我总觉得付燕就待在窗边,或者就坐在我身后,只要我一转身,她就会慢慢抬起头,朝我笑一笑,努努嘴打算开口说话。我曾经无数次幻想过这样的情景,我会捂住她的嘴不让她说话,我要把离开后的所有见闻,竹筒倒豆子般全部告诉她。
后来慢慢长大了,翻看以前的照片,看到泛黄的日记,和一年级的看图写作试卷,我都羞赧不已,不愿意再去拾起。我把那燥热的夏天,秘密一般压在了心底。这之后的每个暑假,我都会坐一趟火车去北方,已然熟门熟路。到了目的地,我还是会打听有关付燕的消息,有时候探头往她家里看。往往是,我这边还探着头,那厢门口的狗便开始狂吠了。
她家的住宅早已不是当初那低矮温和的老房子了,大门被刷成了墨绿色,只在左侧开了个小口,人能钻进钻出,却生生地隔绝了这条街的热闹。我父母所在的汽配市场那几家店铺,接连着都易了主,好几个十几年前就跑来谋求发展的温州商家,也都跑回了温州,本地人在这市场里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母亲有时上街买菜还能见着付燕的母亲,这个慈眉善目的女人当年为了不让付燕被赶出家门,只得把家务活都扔给付燕,这才勉强能够让这个苦命的孩子留在家里。
19岁的付燕已出落得干净漂亮,干家务活又得心应手,从我第一眼看见她端坐在桌前开始,我就知道她肯定是个美人胚子。听说她交了个邻村的男朋友——男朋友21岁,和她只差两岁,男方家里也不嫌弃她说话不利索,大概是看上了她勤劳能干这一点。等我知道这些时,19岁的付燕,还差两天就要订婚了。
那时的北方,村子里19岁的女青年单身的已经不多了,过了21岁,娘家人就要开始数落了,而女孩子只敢在一旁默默地听着。犹记得最后一次看见付燕,是她出门扔垃圾。我们聊得不多,也不怎么聊得来,兴许是接触不多了,竟也听不懂她说的话了,只敢在一旁“嗯”“噢”地应着,最后尴尬地摆摆手说下次再见,而后终没有再见。
当我一路回忆着写下这些的时候,我不知她是否还能想起这些。我脑子里突然又浮现了她眉眼弯弯的笑容,像是枝头那灿烂的玫瑰,在我眼前晃荡。这个北方女孩的一生也许就这么尘埃落定了。
只是,我依然会想起那个午后,我们一起鼓捣指甲油,玫瑰花瓣展开的涩涩的味道和林子里青葱的树叶一起落下,落满我们欢欣雀跃的肩头,也落在付燕明眸皓齿的脸庞。那时候夏日艳阳高悬,我们都还是没有烦忧的孩子,只是没心没肺地笑着,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