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燕
特莱津的一万五千名孩子就像是一群受了惊吓的惊惧的小鹿。
他们本来的生活是平静而幸福的,他们或者是乖巧听话的小女孩,深受父母兄长的宠爱;或者是让父母头疼的调皮捣蛋的小子,但聪慧灵巧。他们不谙世事,清澈的眼神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在他们眼里既是陌生又是美好的,有许许多多的地方等待着他们去认识去探索。在家里有爱着他们的父母亲人,在学校有老师和一起玩耍的小伙伴。噩梦开始于1939年的3月15日,纳粹德国的铁蹄踏入了捷克,在捷克的犹太人渐渐地被剥夺了各种权利,到1941年,针对犹太人的限制条款已经达到了二百七十多条。在被送进集中营之前,他们已经就像生活在一个巨大的监狱之中了。而对于孩子们来说,这一切的变化都是慢慢发生的,他们先是发现父母脸上出现了担忧的神情,并且这种忧惧的阴影越发的浓厚。他们被迫佩戴标志着犹太人身份的胸章,就像是一种耻辱的标志。然后他们发现,一起玩耍的小伙伴不再对他们友善,而是用一种或鄙视或冷淡的态度对待他们,甚至一些孩子开始欺负他们。于是他们不能上学去了,父母也不再让他们上街去玩耍了。他们不理解外面的那个疯狂的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孩子的内心是敏感的,面对这样的变化,他们变得自卑而胆怯,恐惧像影子一样紧紧地追随着他们,而更大的噩梦还在后面。父母莫名其妙地失踪了,他们也被迫和家人分离,被带上火车到了这个名叫特莱津的恐怖的地方。
特莱津本来是捷克一座普通的小镇,因为它独特的地理位置,在1941年10月,被纳粹看中,当做囚禁犹太人的集中营。特莱津集中营的一个特殊之处还在于它是纳粹向世界吹嘘的一个美丽而虚幻的肥皂泡。鉴于在战争中纳粹对无辜平民的大规模种族屠杀遭到的国际社会的强烈谴责,纳粹谎称要在特莱津为犹太人建立一个“犹太人自我管理”的城镇,只要在那里的犹太人“不制造麻烦”,他们将可以过正常的生活。这当然是一个巨大的谎言,但是对于那些在德国和捷克已经无立足之地的犹太人来说,在绝望之中,他们宁可相信一个谎言,而特莱津就像是个可以躲藏的洞窟,可以将他们和羞辱和迫害隔离开来。于是在最开始的时候,大概有三百多名犹太艺术家和建筑师,他们大多是自愿带着家属,来到了特莱津。后来欧洲和捷克的犹太人陆陆续续来到了特莱津,大约有好几万人。他们不知道,希特勒针对犹太人的最后解决计划,即用毒气最快而大规模地屠杀犹太人所建立的死亡集中营也相继设立在东欧最偏僻的地方,而特莱津只是通往死亡的一个中转站而已,在特莱津的大部分犹太人最后都被送往奥斯维辛,在那里被残忍杀害。
一方面是对外的欺骗,一方面是残酷的死亡真相,这就是特莱津的一万五千名孩子所面对的残忍现实。疾病、饥饿、寒冷,恶劣的生存环境,孩子们不仅仅要面对这些,他们的心理更是承受着难以想象的巨大压力,他们要不是独自被送到了特莱津,即使是和父母一道被送来,而一旦进入特莱津,按照纳粹的规定,八岁以上的孩子就必须和父母分开。在特莱津,男人,女人,男孩,女孩,都是被迫分开居住的。这对他们那脆弱而幼小的心灵来说,无疑是巨大的冲击。虽然特莱津的犹太人委员会尽力在有限的资源中为孩子们争取到了相对较好的生存环境,可是怎样安抚孩子们受到巨大创伤的心灵,似乎是更为迫切的问题。好在,特莱津有犹太杰出的儿童教育者,有杰出的艺术家们,虽然他们并不能真正保护孩子免受伤害,因为他们自己都无法自保,可是他们也尽量把生的希望带给孩子们,也想尽一切办法尽可能地保护他们年幼而容易受伤的心灵。
在特莱津,一个叫Mif的男孩写了这样的一首名为《特莱津》的诗:
沉沉的轮子碾过我们的前额
把它深深地埋入我们的记忆深处。
我们遭受的已经太多,
在这哀恸和羞辱凝合的此处,
需要一个盲人的标记
以给未来我们自己的孩子,一个证明。
等待了第四个年头,像是站在一个沼泽地的上方
任何一刻,那里都可能喷涌出泉水。
同时,河流奔向另一个方向,
另一个方向,
不让你死,也不让你活。
炮弹没有呼啸,枪声没有响起
在这里,你也没有看到鲜血流淌。
没有这些,只是默默的饥饿。
孩子们在这里偷面包,并且一遍遍地提出同样的问题
而所有的人希望能够入睡,沉默,
然后再一次入睡......
沉沉的轮子碾过我们的前额
把它深深地埋入我们的记忆深处。
这首诗真实反映了特莱津现实生活的内核。而孩子们空洞失常的眼神,在黑夜的寂静中的轻轻的啜泣,孩子们的心灵超越年龄的复杂,伤痛和苦难像“沉沉的轮子碾过前额”,“深深地埋入记忆深处”,这种窒息所引发的仇恨会堵住孩子们的胸膛。救救孩子,怎样救?特莱津的儿童教育家和艺术家们想到,一定要把知识、艺术和良知教给孩子们,让他们的灵魂得到支撑。用音乐、美术以及一切美好的东西来平衡和安慰孩子们的心灵,提升他们的精神力量来抗衡悲痛而失衡的心理,来战胜纳粹的邪恶和黑暗!在美和爱的教育中,让孩子们的眼睛仍然能看得到和理解什么是美,引导孩子们保留爱的能力。
教育是偷偷进行着的,因为纳粹严禁对孩子们进行任何形式的教育。于是这些勇敢的教育家和艺术家利用一切机会,给孩子们传授知识,教他们音乐、绘画,上数学、历史、地理以及犹太民族的语言希伯来语课程。在沉闷压抑的环境中,激发孩子们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想象力和创造力。而且冒着生命的危险,将孩子们的作品收藏和保留下来,这就是我们现在所读到的林达编著的《像自由一样美丽——犹太人集中营遗存的儿童画作》一书。
在这本书中,我们看到孩子们的画作,读到他们的诗。孩子们通过画笔和诗的语言,描绘出自己的经历,通过色彩、线条以及文字释放深藏在内心的痛苦,并且试着在震惊中找回自己,去理解发生在眼前的一切,在知识和艺术中汲取勇气去面对邪恶和黑暗。在他们的画作中,我们可以看到在犹太重要节日逾越节时亲人们团聚在一起的温馨画面,可以看到他们在公园玩耍的情形,树绿、花红、青草地,蓝色的天空中飞翔的鸟儿。也有绘画表达出他们的惶恐和无助,那种黑暗中的静寂以及孤立无助,但有微弱的星光给予希望。他们还画出他们记忆中家乡的模样,天地山川舒展而辽阔,花草树木,虫鸣鸟啼,在这样的画中,你仿佛能感受得到清晨湿润的空气,以及孩子们心中和平的梦想,自由自在地在大自然中漫游的梦想。在特莱津那样封闭而恶劣的环境中,孩子们用画作和诗歌拥抱整个世界,被囚禁的孩子们画着他们可能永远也看不到的世界,他们似乎在用生命告诉今天的人们,要珍惜和享受自己的生命、自由和生活。虽然有死亡的阴影笼罩着,可是孩子们用画和诗告诉这个世界:我们是孩子,我们有梦想!小诗人鲁特写下了这样一首美丽的诗:
一个日落余晖的傍晚
在紫色的、日落余晖的傍晚
在一片开着大朵栗子花的树林下
门槛上落满花粉
昨天、今天、天天都这样。
树上的花在散发着美
又是那么可爱,树干苍老
我都有些害怕去抬头偷窥
他们绿色和金色的冠冕
太阳制作了一顶金色的面纱
如此可爱,让我的身体战栗起来。
在上苍,蓝色的天空发出尖利的声音
也许是我微笑得不是时候。
我想飞翔,可是能去哪儿,又能飞多高?
假如我也挂在枝头,既然树能开花
为什么我就不能?我不想就这样凋谢!
孩子们为美好的事物而感动,在人类知识和艺术的瑰宝面前,他们接触到了人类心灵中最为柔软也最为有力的部分。这些是纳粹不愿意看到而要粗暴和残忍地去剥夺的。极权政治看似强大,实则他们在美的面前是不堪一击的,正因为如此,他们要把美和善从人们的生活中隔绝开来,让人们的心灵成为一片荒漠,从而更加有利于他们的统治。
但是特莱津集中营的囚徒和他们的孩子们,他们的精神是健全的,他们面对迫害,面对纳粹的强盗逻辑,即犹太人是一个罪恶和肮脏的民族,他们并不顺从,他们的心理并没有崩溃,并没有失去对善恶的判断能力,他们的精神并没有被拦腰斩断,他们对自己的民族充满了自信。孩子们毫不犹豫地握住长辈和老师们伸过来的手,从他们那里汲取知识和文明的养料,他们相信,即便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们的精神和心灵都是有所依托的,他们是有信仰的,这种信仰并不仅限于宗教上,而是对真理、对美,对善的信仰!
让我们来读一读特莱津集中营的一个年轻人的诗吧:
蝴蝶
那一只,就是上次那一只,
那么丰富、明亮、耀眼的黄色,
或许,那是太阳金色的泪水
滴在白色的石头上......
那样、那样的一种金黄
轻盈得翩然直上。
它离去了,我相信,这是因为
它自己要告别这个世界。
我在这里住了七个星期,
被囚禁在这个集中营。
可我已经发现,这里有我喜爱的东西。
蒲公英在招呼着我
还有院子里开着白花的栗树枝条。
只是,我再也没见到另一只蝴蝶。
那只蝴蝶,是最后的一只。
蝴蝶不住在这里,不住在集中营。
在特莱津集中营的几乎所有的艺术家们以及大部分的孩子都被送往奥斯维辛集中营杀害了!但这些画作和诗被幸存者千辛万苦保留了下来,它们告诉我们,虽然特莱津的那只蝴蝶是柔弱的,但也是人类心灵中最美的那只,特莱津的蝴蝶永远飞舞在人们的心中!
(作者单位:安徽大学)
责任编辑 李 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