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在《聊斋志异》这部名著中,多篇小说是以“笑”为主题的,如名篇《婴宁》《小翠》《狐谐》《冷生》等。在这些短篇小说中,作者蒲松龄并没有仅限于描写愉快的,嬉闹的,诙谐的“笑”,而是在笑声中表达了自己的诸多情绪与诉求,特别表达了对于科举制度,封建官场,世俗礼教的悲愤与控诉,正所谓“笑中也有泪,乐中也有哀”。
关键词:聊斋 笑声 悲愤 控诉
在1986年版电视剧《聊斋志异》中,有一句片头曲歌词十分经典“笑中也有泪,乐中也有哀,几分庄严,几分诙谐,几分玩笑,几分感慨,此中滋味,谁能解得开”。笑中为何有泪,乐中怎会有哀? 在《聊斋志异》中,蒲松龄多次写到了笑,甚至在部分篇章中“笑”成为了叙事手段,贯穿全文,如《婴宁》《狐谐》等作品。他在作品中如此写笑,实质上是在笑声中隐藏着对于当时封建专制社会,腐朽的科技制度,以及对于个人情感、命运的悲愤之情。
一.笑中的嘲讽
考取功名是蒲松龄终其一生所追求的,但是却屡屡科举受挫。科举失败是蒲松龄心中挥之不去的阴霾,他深知科举制度的腐朽,科考选拔过程中的肮脏内幕,因此在《聊斋志异》中加以强烈的批判。在作品《冷生》中,蒲松龄借助一位被称为“笑生”的冷生,抒发了内心的愤懑。在作品中,平城县的冷生原是一位愚钝之人,然而 “每得题为文,则闭门枯坐,少时哗然大笑。窥之,则手不停草,而一艺成矣。脱稿又文思精妙。”[1]但是冷生每次进科举考场都狂笑不止,终于被考官发现,将其逐出考场并除名。冷生从此装疯作狂,诗酒自娱,并写有超拔脱俗的《癫草》四卷。众所周知,中国古代的科举考试过程是十分严格的,特别是选拔举人的乡试更是严格,凡考生带片纸只字入闱,枷号示众,官员帮子弟作弊者革职查问,秀才点名入场要搜身。作品中冷生在如此严格严肃的考场内依然狂笑不止,便耐人寻味了。蒲松龄在文章最后的“异史氏曰”中写道:“大笑成文,亦一快事,何至以此褫革?如此主司,宁非悠悠!”蒲松龄实际上是借冷生的“笑”来嘲笑无知考官,嘲讽腐朽黑暗的科举制度。蒲松龄作为当时山东知名的文人,十次乡试未中,与他没有按照“规矩”出牌有很大原因。科举考场秩序固然严格,但是科举路上行贿受贿,买官卖官的却大有人在,真正像施闺章那样爱惜人才的伯乐是很少的。有的考官用八股文敲开科举大门,实质没有真才实学,成了名副其实的“瞎学道”。凡有考生入场,考官就有可能日进斗金,考场学棚成了走过场的地方,真正的交易在后堂进行。蒲松龄性格耿直,不愿摧眉折腰,因此屡试不中便在情理之中。康熙四十二年,蒲松龄三个儿子参加秀才考试均落榜,他愤怒的写下了《试后示篪、笏、筠》历数科举考试不公:“昔日学中士,获荣在稽古。今日泮中芹,论价如市贾”。[2]由此可见,冷生的考场大笑,看似荒诞,实质上是嘲笑那些只认金银不识才的瞎眼考官,是讽刺那荼毒人性的千年科举取士制度,这笑声也抒发了蒲松龄怀才不遇,以及对科举考试选拔不公现象深恶痛绝的悲愤情绪。
二.笑中的控诉
《狐谐》是蒲松龄笔下十分富有喜感和笑点的聊斋作品,其中狐女的诙谐,幽默和机智更是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整个故事也通篇充满欢声笑语,特别是狐女与众客官对对子的片段,更是让人捧腹大笑。孙得言是故事中与狐女“对弈”的主要客人之一,他在酒席上想羞辱万福与狐女,故出上联“妓者出门访情人,来时‘万福,去时‘万福”然而狐女的下联更是厉害“龙王下诏求真谏,鳖也‘得言,龟也‘得言”四座无不绝倒。但是很难想象,在这篇类似喜剧小品一样的故事中,隐藏着蒲松龄难以言说的苦痛。其实,蒲松龄是在借这篇文章控诉一个人,这个人就是他曾经为其做幕宾的孙惠。淄川人孙惠原来本是江苏省扬州府宝应县的知县,后仕途顺畅,康熙十四年(1675)进京任户科给事中,“给事中”又名“给谏”,俗称“言官”。[3]《狐谐》故事中与狐女斗嘴的叫孙得言,姓“孙”名“得言”,就是姓孙的朝廷言官,指的就是孙惠。孙惠任知县期间很体恤百姓疾苦,深得蒲松龄的欣赏,他也经常写诗赞扬恭维孙惠。然而随着孙给谏官升权重,其在故乡淄川的名声却每况愈下,主要是因为他纵容家人仗势欺人,横行乡里,百姓敢怒而不敢言。而此时,耿直的蒲松龄挺身而出,对孙惠直言进谏,将一封长达千言的《上孙进谏书》送到孙家,毫不留情地向孙惠直陈他家人鱼肉乡民的行为。孙惠收到信后为顾全名声,稍有收敛行为,但却没有回信,两人从此不再往来。然而如果仅因此事,还不至于蒲松龄在小说中鳖也‘得言,龟也‘得言的把孙惠骂成乌龟王八蛋,而真正让蒲松龄在故事中怒不可遏进行控诉的原因,却在于孙惠的小妾顾青霞。
顾青霞出身青楼,后被孙惠纳为小妾,蒲松龄在为孙惠做幕宾期间,深深的喜欢上了这位容貌艳丽,多才多艺的女子。然而寄人篱下的蒲松龄与顾青霞只能停留在“色授魂与”上。然而孙惠却纵情声色,妻妾成群,时常冷落顾氏。而且进京任职后,直接将顾青霞留在淄川不予理会。蒲松龄十分同情顾青霞,写组诗九首《闺情呈孙给谏》,希望孙惠能够关注顾青霞,给她亲情与爱抚,然而事与愿违,蒲松龄的组诗有如石沉大海,丝毫没有得到孙惠的重视。孙惠去世后不到两年,顾青霞也香消玉损,年仅三十二岁。蒲松龄为此悲痛欲绝,写下《伤顾青霞》“吟声仿佛耳中存,无复笙歌望墓门。燕子楼中遗剩粉,牡丹亭下吊香魂。”这两件事的发生,使得蒲松龄对孙惠耿耿于怀,也清楚的认识到封建官僚鱼肉百姓以及玩弄女性的丑恶嘴脸。因此在《狐谐》中,蒲松龄借题发挥,笑里藏刀的指桑骂槐,看似嘻嘻哈哈轻松诙谐,实质上充满了悲情的控诉。
三.笑中的反抗与无奈
在《聊斋志异》中,有两篇文章经常被相提并论,这两个作品分别是《小翠》和《婴宁》。两篇作品有很多相似之处,都以笑为主题。小翠是蒲松龄笔下形象塑造特别丰满的狐女之一。她来到王御史家是来报恩的,然而小翠的性格却是极爱嬉闹,把王家上上下下都搞得热闹非凡“第善谑,刺布作圆,蹋蹴为笑”“女阖庭户,复装公子作霸王,作沙漠人;己乃艳服,束细腰,婆娑作帐下舞;或髻插雉尾,拨琵琶,丁丁缕缕然,喧笑一室,日以为常。”王御史家乃是官宦家族,有着严格的规矩制度,哪里能忍受顽皮天真的小翠这般嬉笑胡闹,故经常责骂小翠“王以告夫人,夫人往责女,女俯首微笑,以手刓床”“夫人见怒甚,呼女诟骂”“夫人怒,奔女室,诟让女。女惟憨笑,并不一置词”面对不停的管教与责骂,小翠总是报以“不惧亦不言”的微笑,这笑,实际上是一种无声的反抗,对封建社会所谓传统礼教的反抗。然而小翠的嬉笑看似疯癫,却几次挽救王家于水火,替王家铲除了心腹大患王给谏,并且在王家夫妇对其一片谩骂声中,施展法术使王家痴呆儿子变成正常人,达到了其报答王家的目的。然而小翠将这些报恩愿望全部达成后,却收敛了笑容,放弃了癫狂“自此,痴癫皆不复作,而琴瑟静好,如形影焉”。狐女小翠由“笑”到“不笑”,开始“三从四德,三纲五常”,看似被“人间化”了,却让人扼腕叹息。蒲松龄如此安排情节,也是表达了一种无奈。然而王家夫妇却因小翠失手打碎了玉瓶又“交口呵骂”,小翠再也无法忍耐,终于愤而离家。从“笑”到“不笑”,再到离家出走,神仙的天真烂漫再也禁不住世俗人间的贪婪,桎梏,礼教的摧残,反抗在此时达到了高潮。
而另一篇以笑为主题的聊斋名作《婴宁》,则更加深刻的表达了蒲松龄对黑暗现实社会的无奈与绝望。在蒲松龄所生活的明末清初时期,在思想领域中,统治者依然奉程朱理学为正宗,“存天理,灭人欲”的礼教扔严重禁锢着人性。[4]婴宁为狐女所生,由鬼母养大,未经世俗熏染犹如世外桃源一般的大自然孕育了婴宁纯真,无邪,天真烂漫的性格,而“爱笑”就是这样性格的最直接体现。“犹掩其口,笑不可遏”“女复笑,不可仰视”“至门外,笑声始纵”。蒲松龄又总是把花朵与婴宁一块来描写“拈梅花一枝,荣华绝代,笑容可掬”“含笑拈花而入”。 蒲松龄在笑起来如花朵一般绚烂芬芳的婴宁身上寄托了无限美好的理想。然而,被带到人间的婴宁却需要接纳世俗的教化。封建礼教的闺训要求妇女“目不斜视,笑不露齿”“凡笑声莫高声”,这与婴宁无拘无束的性格是格格不入的。初到王家,未尝厉害的婴宁倒还保持几分天然本色“才一展拜,翻然遽入,放声大笑”“至日,使华装行新妇礼,女笑极不能俯仰,遂罢”。然而,肮脏的现实社会,邪恶的势力和世俗顽固的偏见哪能放得过大自然孕育的精灵,淫荡的西邻家儿子意欲对婴宁图谋不轨,被婴宁施展法术致死,王家被告上县衙,险些吃了官司。祸事虽已过去,但世俗的阴暗,王母的责备却让婴宁永远收敛了笑容“而女由是竟不复笑,虽故逗之亦终不笑”。后文中,婴宁因为鬼母合葬事宜而“对生零涕”,这从“笑”到“不笑”再到“哭”,是对人间所谓文明世界的一种无声的抵抗。且看王母的劝导“人罔不笑,但须有时。”王母所说的“笑”与其说是表达内心喜悦的情感,不如说是合乎礼仪标准的伪饰与应付。这与婴宁发自内心,自在天然的笑是截然不同的,然而可悲的是,婴宁将在这样的封建家庭与世俗环境中继续被“同化”下去,一直到彻底变成一个“人间狐”。作者如此安排情节,表达了一种深深的无奈与悲愤,从“笑”到“不笑”,看似一种成熟,实质上是一种人性之花的凋谢。
“笑中也有泪,乐中也有哀”简单的一句歌词,道出了多少苦痛。笑本是最快乐的一种情感表达,而蒲松龄却在笑中隐藏着心酸与苦涩,悲愤与无奈。这“笑中泪,喜中悲”即是一种高超的反差式写作技巧,也是蒲松龄“浮白载笔,仅成孤愤之书”的内心真实写照,是蒲松龄对现实黑暗世界以及摧残人性的封建制度与礼教的无情控诉。
参考文献
[1]朱其铠.全本新注聊斋志异[M].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
[2]赵蔚之.蒲松龄诗集笺注[M].山东大学出版社.1996
[3]马瑞芳.幻由人生—蒲松龄传[M].作家出版社.2014
[4]罗建军.一笑千年荡心魂[J].现代语文.2012
(作者介绍:许学宁,沈阳广播电视大学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