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势造英雄,时势也造佳作。一个时代的优秀文学作品,必当是这个时代的缩影,是这个时代的心声,是这个时代千姿百态的社会风俗画和人文风景线,是这个时代的精神和情感结晶。解读文学文本,探究文本主题,通常会用社会历史批评的方法,从历史背景入手去挖掘文本主题思想,尤其是对于《装在套子里的人》这类打着深刻历史烙印的小说。
《装在套子里的人》写于十九世纪末,当时的俄罗斯正处于沙皇专制统治极度黑暗的时期。一方面,以沙皇亚历山大三世为首的专制统治者对人民进行残暴统治,整个沙皇俄国就是各民族人民的监狱;另一方面,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俄罗斯人民对于这种暴力统治毫无还手之力,只一味苟且服从。作为进步知识分子的契诃夫,在日记中这样写到:“世界上没有一个地方像我们俄罗斯这样,人们受到权威的如此压制,俄罗斯人受到世世代代的奴性的贬损,害怕自由……我们被奴颜婢膝和虚伪折磨得太惨了。”(《文学教师》)
正是出于对俄罗斯前途和命运的忧虑,曾经做过医生的契诃夫拿起手中的笔,以敏锐的目光解剖了庸碌的生活层面,对当时的俄国社会作出了精确的心理诊断,[1]写出了《装在套子里的人》这一充满辛辣讽刺、蕴含忧郁情怀的名篇佳作。
一、讽刺中的忧郁之情
《装在套子里的人》借中学教师布尔金同兽医伊凡·伊凡尼奇的谈话,塑造了一位典型环境孕育出的典型人物——别里科夫。“套中人”别里科夫不仅把自己个人的外表、言语、思想和行为等各方面都装在套子里,甚至要求整个学校、整座城市都匍匐在这种低气压的套子下苟延残喘。全城人民,甚至是“有思想的、很正派的人,受过屠格涅夫和谢德林的陶冶”的“我们这些教师”,对于这种束缚自由思想、自由行为、自由意志的套子也无动于衷,只迁就让步。所以,面对这样令人痛心疾首的社会现实,作者所要表现的主题思想就不可能仅仅只是对别里科夫这类沙皇专制制度的“卫道士”的简单讽刺了,而必然充斥着对祖国前途和人民命运深深的焦虑和忧郁之情!
首先,别里科夫是中学的希腊文教师,现实生活让他感到六神不安、害怕恐惧,为了同世人隔绝,不受外界影响,他总是给自己包上一层外壳,给自己制造一个所谓安全的套子:“即使在最晴朗的日子,也穿上雨鞋,带着雨伞,穿着暖和的棉大衣”,(本文引文皆出自汝龙翻译的《契诃夫短篇小说选》,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版。)他的雨伞、怀表、削铅笔的小刀等一切东西都装在套子里,就连“他的脸也好像装在套子里,因为他老是把它藏在竖起的衣领里”。他眼睛上戴着黑眼镜,耳朵里塞上棉花,坐马车时也要叫车夫马上把车篷支起来。这还只是他身体外观的套子,“他的思想也极力藏在一个套子里”,“只有政府的告示和报纸上的文章,规定着禁止什么,他才觉得一清二楚。”而对一切没有被政府明令禁止的事物他都包藏着怀疑,感到害怕,一个劲儿地说“千万别闹出什么乱子”。别里科夫的恐惧像毒瘤一样一点一点地蔓延,传染给他周围的每一个人:“在教务会议上,他那种慎重、多疑、纯粹的套子式的论调,简直压得我们透不出气。”
然而,最可怕的是,这一切在所有人看来都成了习惯,成了再自然不过的事情。[2]虽然“我们这些教师都是有思想的、很正派的,受过屠格涅夫和谢德林的陶冶”的人,并且内心可能也时常充斥着对自由的向往,如当看到柯瓦连科和华连卡骑自行车嬉戏玩闹时,对于别里科夫的责问,布尔金却说“让他们尽管骑自行车,快快活活地玩一阵”。但对于别里科夫整整十五年的荒唐辖制,却只是一再忍让妥协,“凭他那种唉声叹气,那种垂头丧气,和他那苍白的小脸上的眼镜”就把我们这些知识分子降服了。整个学校、整座城市都被他这种变态情绪所挟持着:“全城的人战战兢兢的生活了十五年,”太太们在周末不敢办家庭晚会,教士们不敢吃荤、打牌,人民“不敢大声说话,不敢写信,不敢交朋友,不敢看书,不敢周济穷人、不敢教人念书写字……”在这座城市,所有人都变得谨小慎微,一切正常人的生活,包括娱乐和善良的好事都被扼制了,每个人都蜷缩在自己的套子里苟且偷生。
从这个层面讲,“我们教师们”与别里科夫之间不是绝对对立的关系,而是相对对立的。虽然别里科夫十多年来一直压抑着布尔金等人的自由,文中也多次提及“我们教师们”害怕、讨厌别里科夫,“埋葬别里科夫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但是“从墓园回去的时候,我们都露出忧郁和谦虚的脸相;谁也不肯露出快活的感情。”正是“我们教师们”这群知识分子与别里科夫这类“卫道士”是相对对立关系,才使作者契诃夫内心感到莫大的沉重和忧虑。
其实,在契诃夫自我感觉中,也许他和比尔金等人一样,同样作为社会知识分子,向往自由但又无法摆脱现实的束缚和禁锢;明白别里科夫这类“套中人”对自己的压制,但也无可奈何,无能为力,而只能消极地期盼着、等待着,或许有一天别里科夫死掉了,这种令人窒息的日子也就过去了。从这个角度看,作者对自己和广大人民没有能力摆脱束缚和禁锢产生了无尽的忧郁。
在埋葬了别里科夫之后,作者借比尔金之口发问:“虽然埋葬了别里科夫,可是这种装在套子里的人,却还有许多,将来也不知还有多少呢!”别里科夫的这类套子是如此顽固,不但人物到死不能改变,而且套子造成全城死气沉沉的气氛也没有因他的死亡而改变。一个别里科夫死了,将来还会有多少套中人啊![3]这也正是使契诃夫感到一种广大无边的忧郁之根源所在!
二、绝望中的淡淡光亮
俄国的希望和前途在哪里?整个人类的希望和前途在哪里?“我们这些教师们”不知道答案,甚至作者自己也不知道。但是契诃夫到底不是一个极端绝望的作家,一个对人类前途抱着虚无主义的作家,所以即使在这个弥漫着广大忧郁的小说中,也透露出他对生活、对人类前途的一点微茫希望和一丝淡淡亮光——那就是设置了柯瓦连科、华连卡这两个完全与“套中人”绝缘的人物。他们的出现如同一块石子,把死水一样沉闷的生活掀起了一丝丝涟漪。
柯瓦连科是新来的一位史地课教师,他和他的姐姐不是俄国人,而是来自当时沙皇俄国的殖民地乌克兰。他们不是生活在专制主义的传统中,而是生活在大自然里,在他们的身上保留了人类热爱自由、活泼开朗的天性。
首先来看华连卡,小说是这样描写她的:
“三十岁上下,个子高挑,身材匀称,黑黑的眉毛,红红的脸蛋,一句话,她简直不能说是姑娘,而是蜜饯水果,活泼极了,谈笑风生,老是唱小俄罗斯的抒情歌曲,动不动就发出一连串响亮的笑声:哈哈哈!……初次结识她是在校长命名日的宴会上,在那些死板板的、沉闷得要命的、把赴命名日宴会也当做例行公事的教师中间,我们突然看见一个新的阿佛洛狄忒从浪花里钻出来了:她走来走去,双手叉腰,又笑又唱,翩翩起舞。……她带着感情歌唱《风在吹》,随后又唱一支抒情歌曲,接着再唱一曲,大家都被她迷住了,甚至包括别里科夫。”
一个热情、活泼,对一切成规毫无顾忌,带着生命的激情与活力的女性使人眼前一亮,她像希腊神话中的爱神一样从浪花里钻出来,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但又感染着身边的所有人。她与别里科夫是两个完全属于不同世界的人,但是她对别里科夫的爱却是无比纯真的。在别里科夫的葬礼上“小俄罗斯女人不是哭就是笑,介于二者之间的情绪是没有的。”这是情感的真实流露,更是对别里科夫的死发自内心的哀悼。
再看柯瓦连科,他是一个充满自由精神的男性知识分子,他本能地憎恨专制统治,更憎恨像别里科夫这类专制主义的奴才。[5]在小说原文中可见,他毫不避讳的说这所学校“空气污浊,能把人活活逼死……这里不是科学的殿堂,而是城市警察局”,一语中的指出别里科夫是一个“毒蜘蛛”、“告密者”,公然反抗别里科夫的胁迫和压制。对于他姐姐华连卡的婚事,他明确地说“这不关我的事……我不喜欢干涉别人的事。”这正是对专制统治的无情反驳,对自由民主的大声宣告。
华连卡的真诚爱心和柯瓦连科的独立精神,就像是一把钳子的两个钳,把别里科夫这类能够辖制整个城市、整个俄罗斯几乎所有人的专制统治者以及专制统治者的“鹰犬”、“卫道士”紧紧地钳制住。这正表明作者的立意:俄罗斯还是有希望的,人类还是有希望的,因为像柯瓦连科和华连卡这样的人还存在!
三、结语
综上所述,小说《装在套子里的人》的主题,一方面是揭露沙皇政府对自由的压制、对人权的践踏、对民众的专制,并且强有力控诉了别里科夫这类反动政府的卫道士;但在另一方面,也无可否认地流露出作者对当时俄罗斯整个社会生存状态的深切忧虑之情。对这一主题的理解,也正符合在契诃夫晚期创作中对庸俗环境下人的生存状态的关注。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黑暗过后到底还是会有黎明的亮光,所以作者依然抱着一丝渺茫的希望,在小说中发出响亮的呐喊:“不,再也不能这样生活下去了!”这无疑昭示着人类对自由意志、自由精神的渴望是不可扼杀的!
参考文献:
[1]钟振奋.《世界短篇小说名著鉴赏辞典》[M]北京:燕山出版社,1990.
[2]赵桂莲.新讲台:学者教授讲析新版中学语文名著[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
[3]孙绍振.挣不脱精神“套子”的悲喜剧——《装在套子里的人》的主题和副主题[J].语文建设,2014(06).
[4]钱理群等.解读语文[C].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10.
向季慧,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2015级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