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剥夺的沉默权

陈湘涛

《世说新语》中记了这样一件事：殷浩在司马氏政权的压制下，有话不能说，有苦不能诉，索性终日不言，只用手在空中比画着，有人留心观察，发现写的是“咄咄怪事”四字，这就是成语“咄咄怪事”的出处。

曾经以为殷浩是人世间最痛苦之人，后来才明白最痛苦的人出现在另一个成语中。秦朝时，宦官赵高专权，他将一头鹿拉上朝堂，秦二世胡亥认作鹿，他说是马，逼着大臣们表态站队。很多人迫于赵高淫威，将鹿说成马。这些昧着良心和常识说话的人，要比殷浩痛苦得多。殷浩只是被剥夺了发言权，尚可以保持独立的思想、完整的人格，而他们被剥夺了沉默权，只能随声附和了。

作家林语堂就常有这样的痛苦。他喜欢吃请。经常有朋友请他吃饭，酒酣饭饱后直接拉他到大学去演讲，他吃人家的嘴软，只好就范。演讲当然也不能随便，总得说说这所大学如何好，学生如何天才。有一天，一个朋友如法炮制，将林语堂拉进了大学礼堂。林语堂先讲了一个故事：古罗马的斗兽场内，一个奴隶要和狮子决斗。奴隶走到狮子身边，伏在狮子耳朵上说了句话。狮子瞠目结舌，掉头钻进了笼子。奴隶对狮子说了什么话？原来是：“吃了我之后你要发言讲话。”林语堂先生的意思很明白：狮子来斗兽场目的很单纯，就是来吃饭的，没准备发言，也没什么话好说，现在被强迫发言，索性不吃这顿美餐了。

想必很多人都经历过这种事。学校每学期都会组织学生看电影、观展览，看完一定要写观后感，哪怕你看电影时打了瞌睡，哪怕你看了展览毫无感触，都得洋洋洒洒写上500字。观看演出、参加活动，只要你坐在第一排，随时都要有发言的准备，哪怕没话可说，无评可点，赶着鸭子上架你也得说，牛不饮水强摁头你必须说。结婚时，司仪非要你肉麻地表演向新娘求爱的小品，哪怕你没有表演天赋，哪怕你缺少娱乐精神。参加学习培训，不管你有没有心得，体会深或浅，2000字的心得体会必不可少。法国哲学家卢梭有句名言：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电影不得不看，活动不能不参加，婚礼不得不举办，想必很多人都会羡慕故事中那只潇洒离去的狮子吧。

想起上大学时一桩趣事：学校有禁酒的规定，大一时，辅导员专门组织我们学习相关条例，学习之后照例要“讨论”。这个话题本身就没有讨论的余地和价值，但大家还是一边倒地谈了看法。有的说喝酒伤肝伤胃，有的说造酒浪费粮食，有的说醉酒影响学生的精神面貌，有的说喝酒增加学生的开支。说来说去，来来回回，豆腐一碗，一碗豆腐。列举了酒的几宗罪后，出现了冷场，辅导员点名发言，请张三、叫李四“谈谈看法”。大家只好变相重复前面同学的发言。终于点到了一个有个性的同学，他说没什么要说的。辅导员说现在是讨论时间，你必须参加讨论。他被逼急了，突然谎称身体不适，自行离开了教室。

我至今都觉得，陈寅恪所倡导“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大学精神，全校只在他一人身上出现过，但不知道能不能保持。他到了单位以后，这种学习讨论是家常便饭，那时恐怕就跑不掉了。这种学习讨论，形式大体如是：上面定下调子，下面热烈讨论，记录发言提纲，避免重复雷同，你看这个角度，我说另一方面，人人踊跃发言，会议圆满成功。

伏尔泰说，你的话我不赞成，但我愿意用生命捍卫你说话的权利。我倒觉得，沉默权是第一位的，发言权是第二位的，首先应该用生命捍卫人沉默的权利。剥夺了发言权，还可以当哑巴；剥夺了沉默权，只能做学舌的鹦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