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国刚
无论是东晋的历史,还是五胡十六国的历史,公元383年的淝水之战都是一个重要转折点。在南方,淝水之战以前,是王氏、庾氏、桓氏、谢氏家族,你方唱罢我登场的门阀政治阶段;淝水之战后,司马家族逐渐掌权,刘裕等军人出身的豪强,走到了政治的前台。在北方,则是再次陷入分裂,为北魏的统一创造了机会。
一、苻坚发动战争
西晋灭亡之后,北方五胡乱华,南方东晋建国。北方政权自顾不暇,真正想南下统一的几乎没有,有之,是前秦的苻坚。
苻坚(338—385)出身于氐族上层。氐族一说是三苗的后裔,一说是西羌的别部,魏晋时期分布在秦陇、巴蜀间,在十六国时期曾先后建立过仇池国、前秦国、后凉国,成汉政权的上层也是氐族。苻坚的祖父苻洪依附于后赵政权下,350年,后赵因冉闵杀胡而分崩离析,苻洪之子苻健(苻坚伯父)入关中建立前秦政权,苻健传位给太子苻生,不久,苻坚(父亲苻雄)通过政变夺取堂兄苻生之位,自称天王。王猛、吕婆楼等汉、氐英贤悉心辅佐,消灭前燕慕容氏政权,统一了北方黄河流域。史称其在位时,“修废职,继绝世,礼神祇,课农桑,立学校;鳏寡孤独高年不自存者,赐谷帛有差;其殊才异行、孝友忠义、德业可称者,令在所以闻”。岁时或遭遇大旱,苻坚“减膳撤悬,金玉绮绣皆散之戎士,后宫悉去罗纨,衣不曳地。开山泽之利,公私共之,偃甲息兵,与境内休息”,从社会政策、文化教育、财政节约、经济增长等方面,改善北方政权的发展环境。
对于氐族豪强鱼肉百姓、欺凌汉族民众的不法行为,苻坚支持王猛依法治吏,坚决打击。特进强德,是苻健之妻弟,昏酒豪横,为百姓之患。王猛捕而杀之,陈尸于市。御史中丞邓羌,性格鲠直不挠,与王猛同心协力,上任数十天,诛杀贵戚豪强不法者二十余人。“于是百僚震肃,豪右屏气,路不拾遗,风化大行。”朝廷遣使巡察四方及戎夷种落,“州郡有高年孤寡,不能自存,长史刑罚失中、为百姓所苦,清修疾恶、劝课农桑、有便于俗,笃学至孝、义烈力田者,皆令具条以闻”a。史称在王猛等辅佐和治理下,“国富兵强,战无不克,秦国大治”b。
苻坚还努力妥善处理与其他少数民族的关系。匈奴左贤王刘卫辰遣使降于前秦,请田内地,获得批准。可是有边地军官贾雍遣其部将徐斌率骑袭之,并纵兵掠夺款附的匈奴人。贾雍被免除官职,苻坚遣使修和,示之信义。结果不仅匈奴左贤王刘卫辰入居塞内,贡献相寻,而且乌丸独孤、鲜卑没奕于也率众数万归降于苻坚。前燕贵族王室慕容暐、慕容垂等,羌族首领姚苌(姚弋仲之子)家族都得到苻坚的善待,甚至委以高官重任。秦太史令张猛用天象示警,兄弟阳平公苻融用人情事理,劝苻坚要注意,苻坚自信地回答说:“朕方混六合为一家,视夷狄为赤子。汝宜息虑,勿怀耿介。夫惟修德可以禳灾,苟能内求诸己,何惧外患乎!”c
苻坚的道理,从战略层面、战术层面都是对的。氐族与羯族一样,人口相对比较稀少,必须团结更多的胡族,才能维持在广大汉族地区的统治。但是,这种做法必须有一个前提,那就是你能处理好与人口更为众多的汉族的关系。灭前燕(337—370)之后五年,前秦内部还没有完全磨合,王猛(325—375)去世,临终前他最后一次告诫苻坚:“晋虽僻处江南,然正朔相承,上下安和,臣没之后,愿勿以晋为图。鲜卑、西羌,我之仇敌,终为人患,宜渐除之,以便社稷。”a这段话有两个意思:第一,对外不宜妄举统一大旗,试图对东晋发动进攻;第二,对内要巩固氐族的统治地位,尤其是防范前不久消灭的鲜卑慕容政权和西羌姚氏政权。两个问题都是民族关系问题!可是,苻坚把王猛的忠告都置诸脑后,发动了淝水之战。
二、淝水之战:北府兵以少胜多
公元383年,王猛死后八年,苻坚率领百万大军南下征讨东晋,这个时候东晋朝中的宰相是名士谢安(320—385)。
谢安是东晋政坛上继王、庾、桓氏之后,代表谢氏家族出掌朝政的关键人物。抵御前秦南下入侵,谢安手上的王牌劲旅就是北府兵。所谓北府,是相对于西府而言。东晋时代称位于荆襄上游的军府为西府,处于京畿扬州北部的江北地区的军府为北府。正如《资治通鉴》所记:“初,晋氏南迁,以扬州为京畿,谷帛所资皆出焉;以荆、江为重镇,甲兵所聚尽在焉,常使大将居之。”b往年扬州是政治中心,荆州是军事中心。至谢安执政,注意发展扬州的军事力量,扩充北府兵。
东晋孝武帝太元二年(377)七月,谢安以宰相“都督扬、豫、徐、兖、青五州诸军事”,不久他就任命侄子谢玄为建武将军、兖州刺史,领广陵相、监江北诸军事,镇广陵,召募劲勇,组建军队,于是,安置在徐州(治京口,今江苏镇江)、兖州(治广陵,今江苏扬州)的北方来的流民帅将及其所领军队,纷纷应募入伍。这支军队虽然是新组建的,可是其将士却是久经战场。史称,“时苻坚方盛,玄多募劲勇,牢之与东海何谦、琅邪诸葛侃、乐安高衡、东平刘轨、西河田洛及晋陵孙无终等以骁猛应选。玄以牢之为参军,领精锐为前锋,百战百胜,号为‘北府兵,敌人畏之”a。北府兵的组建,带有流民帅将所属武装成建制地编入军队的特点。
在东晋方面严阵以待的同时,北方苻坚伐晋,朝廷上一片反对声。
《资治通鉴》卷一〇五记载了出师之前一年各方的反对意见,包括苻坚最信任的阳平公苻融、最敬重的高僧道安、最宠幸的张夫人、最喜爱的幼子苻诜(shēn)都出来阻止,可是,苻坚像着了魔一般,执意南下。“是时,朝臣皆不欲坚行,独慕容垂、姚苌及良家子劝之。”阳平公苻融甚至搬出了王景略(王猛字景略)的遗言,苻坚也不听。苻融还说:“鲜卑、羌虏,我之仇雠,常思风尘之变以逞其志,所陈策画,何可从也!良家少年皆富饶子弟,不闲军旅,苟为谄谀之言以会陛下之意耳。今陛下信而用之,轻举大事,臣恐功既不成,仍有后患,悔无及也!”苻坚置若罔闻。相反,苻坚狂妄下诏说:“其以司马昌明(晋孝武帝司马曜)为尚书左仆射,谢安为吏部尚书,桓冲(时任荆州刺史,领西府兵驻扎上游)为侍中;势还不远,可先为起第。”b蠢蠢欲动的前燕慕容家族对此窃窃私语,“主上骄矜已甚”。《资治通鉴》卷一〇五是这样记载苻坚的军事行动的,晋孝武帝太元八年(383),八月甲子(初八),“坚发长安,戎卒六十余万,骑二十七万,旗鼓相望,前后千里。九月,坚至项城,凉州之兵始达咸阳,蜀、汉之兵方顺流而下,幽、冀之兵至于彭城,东西万里,水陆齐进,运漕万艘。阳平公融等兵三十万,先至颍口”a。东晋方面派征虏大将军谢石、前锋都督谢玄等统领八万军队迎敌。双方的战斗可以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寿阳失守。寿阳(今安徽寿春)是淮南地区最重要的堡垒。十月,苻融率领前锋到了寿阳,很快攻下,寿阳守将徐元喜被俘。东晋方面先前派来增援寿阳的水兵统帅胡彬,退守硖石(寿阳与凤台之间)。前秦卫将军梁成率军五万直逼洛涧(由南向北流入淮河的一条支流),沿淮河布防,以阻止谢石、谢玄大军。
第二阶段,洛涧之战。胡彬被困硖石,进退不能,暗中送信给谢石等,告知秦军声势很大,我军粮尽,恐怕不能相见。这封信却落入了秦兵手中。于是,苻融立即驰报苻坚:“贼少易擒,但恐逃去,宜速赴之!”b苻坚乃留大军于项城,引轻骑八千,日夜兼程,星夜赶到寿阳,并派东晋朱序前往劝说谢石、谢玄等投降。朱序反而劝东晋军队趁秦兵未全部聚集之机主动进击。十一月,谢玄遣广陵相刘牢之率精兵五千人进军洛涧,未至十里,梁成阻涧严阵以待。牢之率军直扑过去,渡过洛涧河水,进击梁成,大破之,斩梁成及秦弋阳太守王咏,又分兵断其归津,秦步骑崩溃,争赴淮水,士卒死者万五千人,又俘虏了秦扬州刺史王显等,尽收其军资器械。于是谢石等率诸军水陆继进,逼近淝水。
第三阶段,草木皆兵。苻坚与阳平公苻融登上寿阳城楼,望见晋兵部阵严整,又望见八公山上草木,皆以为晋兵,发现晋军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孱弱,怃然始有惧色。东晋方面提出,秦兵稍作后退,以便我军过河,进行决战。秦军有人反对后退,苻坚说可以将计就计,待东晋军渡河一半,我们乘机回击,一定大胜。可是,秦兵退却过程中,心无斗志,一退就不可止,朱序又在阵后高喊,秦军败了,秦军败了。秦兵争相后逃,怎么也无法制止。苻融骑在马上,扬鞭阻止,一不留神,马被绊倒,被晋兵杀死。失去了前线的统帅,秦军溃退,不可收拾。谢石等追击到了青冈。“秦兵大败,自相蹈藉而死者,蔽野塞川。其走者闻风声鹤唳,皆以为晋兵且至,昼夜不敢息,草行露宿,重以饥冻,死者什七、八。”a
可见,淝水之战真正接触的那一仗,是北府军将刘牢之指挥的洛涧之战!随后的淝水溃败,更多的是秦兵惊吓而遁。
三、淝水之战加速了东晋的灭亡
淝水之战东晋赢,前秦输,有军事、经济、政治等各方面的原因。但是,最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前秦军队没有士气,没有斗志!这么一次并不太大的战争,东晋只不过数万军力,前秦数十万军队就自相蹈藉而死,说明前秦内部军心涣散。淝水之战后,北方重新陷入分裂。鲜卑慕容垂乘乱而起,在东方建立了后燕政权。苻坚逃出长安后,被羌族首领姚苌所获,并于385年10月16日被杀。趁前秦乱亡,羌族首领姚苌乘机在秦陇地区建立后秦政权,建都长安。直到439年,北魏拓跋部重新统一了黄河流域。
淝水之战后东晋仅存在了30多年,就被南朝刘宋所取代。那么淝水之战是如何使胜方东晋加速走向灭亡的呢?这与东晋政权的权力结构有关系。东晋政权,本来是司马氏的名头,加上士族豪门的身子。扬州是权力中心,荆州是军事重镇。北府兵的建立,使扬州具有了军事和政治的双重势力,对于西府(荆州)必然形成某种挤压,权力板块的挤压,就会造成地动山摇的震动。
乘淝水之战的有利形势,东晋虽然夺取了河南、山东部分失地,但是朝廷依然腐朽,司马道子专权,宠任谢安的女婿王国宝,谢安最瞧不起的就是这个女婿。可是,腐朽并不是东晋灭亡的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战后东晋的政权基础发生了动摇!
谢安很快被罢去执政权,东晋孝武帝用御弟司马道子取代谢安为扬州刺史、录尚书、都督中外诸军事。谢安不久去世,比苻坚还早死4天。这个时候,东晋朝廷有三股重要的政治势力,一个是朝中掌权的司马道子、元显父子;二是占据上游荆襄地区的荆州刺史桓玄(369—404),而桓玄与司马道子矛盾很深a;三是统领北边军队的青州刺史王恭,对于司马道子父子及其用人十分不满。他们都在争取一股势力——淝水之战中一战成名的北府兵军将刘牢之。
首先,王恭起兵清君侧,讨王国宝,举兵向阙,并取得了成功。他“仗刘牢之为爪牙而但以部曲将遇之,牢之负其才,深怀耻恨”b。于是,当王恭再度起兵,司马元显派人收买了刘牢之,承诺将王恭的职位给他。刘牢之于是反戈一击,反而打败了王恭。“恭既死,遂代恭为都督兖、青、冀、幽、并、徐、扬州、晋陵军事。牢之本自小将,一朝据恭位,众情不悦,乃树用腹心徐谦之等以自强。”a西府兵统帅、荆州刺史桓玄带兵上表为王恭伸冤,求诛刘牢之抵罪。刘牢之也率北府兵驰赴京师。桓玄等看在朝廷份上,受诏退兵,刘牢之还镇京口。
随后,刘牢之及其部将刘裕、牢之的儿子刘敬宣数次打败孙恩在浙东的起兵,“威名转振”。刘牢之从北府兵主将成为北方地区的主帅,完成了人生的一大转折。刘牢之的第二个转折发生在晋安帝元兴(402—404)初年投靠西府兵主帅桓玄。
桓玄是故大司马桓温的嗣子,他利用父亲与叔父桓冲曾任荆州刺史的余威,取代荆州刺史殷仲堪主政西府兵,兵强势盛,频频对朝廷执政的司马道子、元显父子发出威胁。
元兴初,朝廷将讨桓玄,派刘牢之为前锋都督、征西将军,领江州事。司马元显派人与刘牢之讨论出征事宜。刘牢之心中却另有小算盘:一是惧怕桓玄的英名,惧不能制;二是顾虑即使平定了桓玄,功盖天下,必不为元显所容,不愿意出兵讨桓玄。“刘牢之素恶骠骑大将军元显,恐桓玄既灭,元显益骄恣,又恐己功名愈盛,不为元显所容,且自恃材武,拥强兵,欲假玄以除执政,复伺玄之隙而自取之,故不肯讨玄。”b《晋书》卷八十四《刘牢之传》没有说刘牢之有打败司马道子之后再算计桓玄的意义。但是,刘牢之担忧不为司马元显所容的心思被桓玄猜中。
桓玄派刘牢之的族舅何穆晓谕之,说:“高鸟尽,良弓藏;狡兔殚,猎犬烹。”越之文种,秦之白起,汉之韩信,皆事明主,为之尽力,功成之日,犹不免诛夷,况为凶愚者(指司马元显)之用乎!君如今日战胜则倾宗,战败则覆族,欲以此安归乎!不若翻然改图,则可以长保富贵矣。刘牢之深信何穆之言,于是,遣使与桓玄交通,投降桓玄。《资治通鉴》卷一一 二记载,元兴元年(402),“三月,乙巳朔,牢之遣敬宣(刘牢之的儿子)诣玄请降。玄阴欲诛牢之,乃与敬宣宴饮,陈名书画共观之,以安悦其意;敬宣不之觉,玄佐吏莫不相视而笑”。刘牢之投降之初,桓玄就想消灭他,桓玄的佐吏都看出了这一点,故窃笑之。为什么?因为西府兵对于北府兵的的忌惮,由来已久!
桓玄在刘牢之的倒戈下,大败司马元显。桓玄于是任命刘牢之为征东将军、会稽太守,将他调离了北府兵根据地京口。刘牢之这才发现自己上当了,夺我兵权,祸将至矣!于是会同部下谋划第三次反水,反叛桓玄。
当初,刘牢之背叛司马道子之时,其甥何无忌与部将刘裕固谏之,并不从。现在,刘牢之三度反水,刘裕等部将发现这位昔日的英雄,已经不能追随,于是离他而去。
儿子刘敬宣提出突袭屯守相府的桓玄,刘牢之又临事胆怯,犹豫不决,乃移兵外出,想北奔广陵相高雅之,欲据江北以距桓玄。但是,当他召集部将们商议军事之时,参军刘袭说了一句让他无地自容的话:“事之不可者莫大于反。将军往年反王兖州(王恭),近日反司马郎君(司马元显),今复反桓公(桓玄);一人三反,何以自立!”a说完就快步走出,其余佐吏也大多散走。刘牢之成了孤家寡人。加上儿子刘敬宣先前还京口接家人没有按期赶回,刘牢之以为敬宣被刘袭所杀,乃自缢而死。这位淝水之战造就的英雄,竟然莫名其妙地死于非命!
我们不禁要问,刘牢之,你到底想要什么?手握重兵,胸无大志,只希望在各大政治势力斗争中投机取巧;鼠目寸光,缺乏长远的政治目标,官场自古无是非,做人却需有底线!对自己没有明确认知,对对手缺乏起码的判断,当初背叛王恭之时,桓玄已经发声要讨伐你刘牢之,是司马元显代表朝廷保护了你;现在你却幻想投靠桓玄,来抗拒朝廷!一而再、再而三地反水,下属为何要忠诚于彼,最终众叛亲离,自杀身亡!刘牢之一手好棋,最终却是败局。
刘牢之死后,桓玄兼任西府兵、北府兵统帅,并悍然篡位,改国号为楚,动摇了东晋立国的政治基础。他称帝三个月,就被刘裕等北府兵旧将击破,死于逃亡途中。桓玄的称帝和死亡,标志着王、谢、庾、桓士族高门与司马氏共治天下的政治合作,完全破局,历史进入了刘裕这些武将军人轮番篡夺的南朝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