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白先勇和福克纳是两位在写作上有许多相似之处的作家,国内许多学者如欧阳子、朱立立等人从白先勇的诸多作品中捕捉到了福克纳的影子。本文拟选择白先勇的《那一片血一般红的杜鹃花》和福克纳的《献给爱米利的玫瑰花》这两篇短篇小说进行平行研究,通过对时间、灵肉、死亡这三个相互关联、层层递进的主题的探讨与比较,来发现两位作家对王雄和爱米利这两个不同文化背景下的时代边缘人书写的相似之处。
关键词:白先勇 福克纳 时间 灵与肉 死亡
《那一片血一般红的杜鹃花》中的王雄和《献给爱米利的玫瑰花》中的爱米利,一个是中国台湾的退伍军人,一位是美国南方的没落贵族,这两个在人类时空中毫无交集的人物却在白先勇与福克纳的笔下有着相似的人生命运——他们都是时代的牺牲品,都是沉沦在“过去”的流浪者,都在灵魂与肉体之间苦苦挣扎,并逐渐游离于主流社会之外,最终成为时代的边缘人。
一.在过去中沉沦
白先勇和福克纳的作品常常表现人物困在时间之中不能自拔而引起的人生悲剧。这两篇小说的主人公王雄和爱米利也同样如此,在他们的生活中“过去”是压倒一切的因素,自始至终控制着他们的命运。
白先勇的《台北人》描写了一批内战结束后随着国民政府仓皇撤退到台湾的大陆人的生活,《那一片血一般红的杜鹃花》作为其中的一篇表现出了厚重的时间意识。王雄,一个处于社会底层的男工,十八岁时被迫应征入伍,从那以后便再也没有回过家乡,成为了流落在外的异乡人。对于他来说,那个记忆中的湖南乡下,承载了他全部的青春理想,他沉沦在“过去”,即使是现在对丽儿的迷恋,也只是他对“小妹仔"、对自己那充满温情的过去的迷恋。如今丽儿是他联系过去的最后一根丝线,这根线一旦断了,他的生活便失去了意义,最终剩下的只有死亡。王雄是一个完全由“过去”控制的人物形象,他不能放弃过去,也不肯放弃过去,他企图在“找回了过去”的自欺中寻求生活的意义,然而时间的不可停驻注定了他为时间所束缚的悲剧命运。
与白先勇一样,福克纳也是一位具有极强的时间意识的作家,萨特曾评价说“福克纳的哲学是时间的哲学”,《献给爱米利的玫瑰花》同样表现出了这一主题。爱米利所处的格里尔生贵族家庭是典型的南方没落贵族,爱米利小姐在父亲死后成为了这个家族最后的象征,她用自己羸弱的肩膀撑起整个家族的传统和荣誉。爱米利那座有着上个世纪风味的建筑早已与现在格格不入,她却仍然牢牢守着它,其实她守护的不仅仅是一座房子,更是那个一去不复返的辉煌时代。即使时代变迁了,家族没落了,爱米利却仍保有她贵族特有的骄傲,“爱米利小姐和像她一类的女子对什么年轻男子都看不上眼”,但是爱米利最后却堕落地与一个她本不应看得上的北方佬在一起了,然而荷默最终离开了她,贵族的尊严让她无法接受自己被一个“身份低微”的人所抛弃,所以她用死亡来留住荷默,以自欺的方式来守护她以及整个家族的尊严。爱米利的一切行为都由“过去”所控制,虽然这“过去”在她的人生中只存在了很短的一段时间,却足以让她为此疯狂一生。
无论是沉沦在过去美好青春的王雄,还是沉沦于过去辉煌身份的爱米利,他们都凝固在时间中无法自拔,但是时间在一刻不停地向前奔跑,一味地沉沦于“过去”只会让他们渐渐脱离于所处的时代,成为为世人无法理解的“边缘人”。
二.在灵与肉中挣扎
无法达到灵魂与肉体上的同一是这两篇小说一个共同的主题,无论是身份高贵的爱米利,还是地位低微的王雄,他们都没有逃过悲惨的命运带给她们的灵魂与肉体的挣扎与苦痛,并在自我放逐中成为了社会的“边缘人”。
欧阳子曾从《台北人》中解读出三个相互关联的主题:“今夕之比”、“灵肉之争”和“生死之谜”,而其中的“灵肉之争”是《那一片血一般红的杜鹃花》最为突出的主题。王雄痴恋丽儿,他可以在与丽儿的相处中找回逝去的青春,享受到灵魂的愉悦。但是当丽儿开始长大,开始接受世俗的价值观念,认识到了王雄低微的身份,她便开始嫌弃王雄并逐渐远离他。当王雄意识到丽儿离开的现实时,他变得沉默寡言,“无论什么人跟他说话,他一概不理睬”“十分迟缓地、十分用心地灌溉着他亲手栽的那些杜鹃花”,此时王雄已经开始游离于人群之外,一步一步地走向边缘。与此同时,“肉”企图将王雄从过去拉回现实,那“肥壮”、“肉颤颤”的下女喜妹便是王雄体内的“肉”之象征,喜妹对王雄不止一次的撩拨便是“肉”对“灵”的不断挑衅,最初王雄因为“灵”的胜利而对“肉”不加以理睬,但是当“灵”无可挽回地失败了,喜妹放肆地嘲笑他的“灵”时,王雄选择了向“肉”进行报复——对喜妹施暴,并且以死亡为代价做出了挽回“灵”的最后的努力。但是王雄最后的挣扎还是失败了,“他的尸体被潮水冲到了岩石缝中,夹在那里,始终没有漂走。”,王雄最终还是没有找回那让他汲汲追赶了半生的“过去”。
爱米利出身于贵族家庭,对于常人来说轻易可以得到的爱情对她来说却是那么的困难,“我们还记得她父亲赶走了所有的青年男子”,父亲扼杀了爱米利拥有爱情的全部可能,已年近三十的爱米利所能做的唯有死死拽住这个夺走她一切幸福的人,可是父亲的离开将这最后一丝希望也打破了。父亲死后,爱米利“灵”萎颓了,她剩下的只有空空的“肉”——贵族的自尊与骄傲,她也已经开始游离于社会中心之外,表现出了一些“边缘化”的倾向。荷默的到来给爱米利带来了希望,爱米利的“灵”重又活跃起来,虽然与一个北方佬在一起不符合爱米利的贵族身份,但对孤独的惧怕让爱米利义无反顾地抛弃了“肉”,奔向了“灵”。然而爱米利最终还是没有得到她渴望的爱情,面对后半生无尽的孤独以及贵族自尊的刺激,爱米利选择用极端的方式去留住“灵”,但实际上荷默的死让她陷入了更加无尽的黑暗与孤独之中。从此,爱米利再也没有踏出过那所房子一步,对她来说,时间停滞在了沙多里斯上校的时代,她已经完全成为了这个时代的“边缘人”。
在“灵”与“肉”的矛盾中,王雄和爱米利都是倾向于“灵”的,所不同的只是王雄的“肉”是外界强加于他的,而爱米利的“肉”是她生来便有,植根于她的生命血液中的,即使是本能地去追求“灵”,爱米利也无法摆脱“肉”的束缚,这也是她始终无法获得爱情的根源。虽然王雄和爱米利都曾积极地去对抗命运,渴望从灵与肉的挣扎中解脱出来,却都敌不过这可悲的命运,最终沦陷在了这个时代的边缘。
三.在死亡中解脱
这两篇小说在写作上都采用了倒叙的手法,开篇便强调了主人公的死亡悲剧。更为巧合的是,小说都选取了“花”这一意象来象征死亡,因此这里通过对“花”的意象分析,来进一步解读小说中主人公的死亡命运。
“杜鹃啼血”意为“杜鹃花与鸟,怨艳两何赊,疑是口中血,滴成枝上花”,杜鹃啼血,染花血红,引人哀思。因此古代的文人墨客也常以杜鹃为意象来表达自己的悲伤情绪。白先勇在这篇小说中,巧妙地以杜鹃花化用了杜鹃鸟的哀愁意象,但是又不仅仅止步于此,而是通过对杜鹃花的精彩描写进一步渲染了人物的悲剧命运和小说的凄凉意味。最有代表性的是小说结尾一段对杜鹃花的描写“当我走到园子里的时候,却赫然看见那百多株杜鹃花,一球堆着一球,一片卷起一片,全部爆放开了。好像一腔按捺不住的鲜血,猛地喷了出来,洒得一园子斑斑点点都是血红血红的,我从来没看见杜鹃花开得那样放肆、那样愤怒过。丽儿正和一群女孩子在园子里捉迷藏,她们在那片血一般红的杜鹃花丛中穿来穿去。女孩子们尖锐清脆的嬉笑声,在春日的晴空里,一阵紧似一阵地荡漾着。”王雄死亡的悲剧与丽儿此刻充满生命力的笑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那如鲜血一般红得刺眼的杜鹃放肆地、愤怒地绽放,仿佛是在为王雄无声地控诉这悲剧一样的无法战胜的命运。在这里,血一般红的杜鹃花不仅仅是哀愁的表达,更是王雄死亡悲剧的象征。而王雄,也在死亡中获得了解脱,他终于放下了命运加之于他的重负,随着灵魂回到了园子里,日夜浇灌着那丛杜鹃,让它们代替自己更加热烈地绽放。
从《献给爱米利的玫瑰花》这个小说题目中可以知道镇上的人们用玫瑰花来祭奠爱米利,祭奠这位神秘的格里尔生家族的末代人物,并在她死后第一次走入了那幢积满灰尘的房子,发现了爱米利隐藏半生的秘密。作为没落贵族最后的象征,爱米利承受着灵魂与肉体的纠缠孤寂地度过了一生,她为了抵抗孤独而杀死了荷默,却又因此而饱尝了孤独,其实爱米利在杀死荷默的那一瞬间便死去了,她剩下的只是一副背负着罪恶的躯壳,死亡是她解脱的唯一途径,因此当她化为人们手中祭奠的玫瑰时,才最终获得了救赎。
虽然死亡不是悲剧命运的唯一结果,但是在这两篇小说中,白先勇和福克纳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死亡来作为人物的终结,并且在一定程度上让人物在死亡中获得了解脱,这样的书写可以更好地表现出人物作为时代“边缘人”的悲剧性。
《那一片血一般红的杜鹃花》和《献给爱米利的玫瑰花》这两篇小说讲述的都是在国家内战后作为个体的人的真实生存状况,并且都选择了失意的一方来描写,这样的立场和角度使得作品不仅有了一种时代的沧桑感,而且更容易展示出人性真实的一面。在书写王雄和爱米利这两位时代“边缘人”时,两位作家都表现出了极强的时间意识,都深入挖掘了人物灵与肉的挣扎,并且都选择“花”这一意象来象征人物的死亡,展示出了时代背景下不同人物相似的悲剧命运,在作品中投射出他们所共有的一种悲天悯人的人文情怀。
(作者介绍:沈乔,苏州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